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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遣送

铁门,被得克萨斯的阳光一天天剥蚀,最表面的褐色油漆皲裂,尴尬地露出下面一层斑驳的乳白,像一块被压扁的树皮。

太阳城监狱该给门刷新漆了,本杰明想,监禁近千名移民囚犯,每年从联邦政府拿到三千万美元拨款,刷油漆的钱还出得起吧?这副破败的样子真让人Depressing(郁闷)!

在过去的十年里,本杰明跨进这扇铁门很多次,随意得如同步入“麦当劳”快餐店。出示移民警察证,交送、提押、遣送囚犯,他对这套程序熟稔于心,甚至重复得机械。有些墨西哥非法移民几进几出美国,成了他的老熟人。他们不止一次对本杰明说,一百多年前,在美墨战争中,美国人打了胜仗,墨西哥把三分之一的土地划给美国,包括今天的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科罗拉多、怀俄明、犹他、亚利桑那,还有新墨西哥。在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发现自己睡在了美国的土地上。那时边境越过了墨西哥人,现在墨西哥人越过了边境,这是历史的游戏。历史,对于本杰明,像老祖母遗留下来的宽肥睡袍,能有多少美感呢?而日复一日,把偷渡的墨西哥人群羊一般地赶出美国,他们又群羊一般肆无忌惮地拥回来,本杰明打的似乎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

“战役的意义是战役,就像人生的意义是人生。”这话是他的顶头上司查尔斯说的。

监狱的门,对于囚犯,意味着监禁,而本杰明拥有自由,因此每次跨入,总是优越感十足地把腰板挺得笔直。这一天他却有些萎靡。制服把身体裹得越来越紧,脊背上已密密地排满了汗,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早晨在家门口,他发动了汽车,又踌躇起来,随后熄了火,回到房间里换上了这套簇新的丛林绿制服。他从镜中端详自己,竟捕捉到了神情中青涩的局促,中学生初次约会女孩式的局促。他有些恼,想立即脱下新制服,但最终手软,因为确认自己看上去比平素英俊了几分。

他即将提押的囚犯,不是彪悍吵嚷的墨西哥非法移民,而是一位名叫菡的中国女子。

菡告诉过他,“菡”是Water lily(荷花)的意思,那越是开在污水里越美丽的花。

去年夏天,有一次本杰明和母亲索尼娅,还有菡共进晚餐。菡在一张餐巾纸上,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菡有一双可人的小手。她一笔一画地,竟画出了一朵花,让他直看得头晕。写“菡”字显然比拼写Water lily困难得多。中国人怎么发明出这么复杂的文字?岂止文字,中国人的很多东西都是难解的谜。

“那中间的四点,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象成什么就是什么。”菡说。

那四点究竟是什么呢?本杰明仍在琢磨。他一向承认自己的想象力不够丰富,但对做他这行的,想象力就像圣诞礼物的包装纸,精美,但在礼物被拆开后,就会被立即丢弃。

他终于推开了沉重的铁门,走进了监狱。监狱大厅的设置有些像话剧舞台:收审台在正面,左侧面是拘留室,右侧面是体检室,体检室旁有一架古董般的电梯,中间的一片空地专供演员活动。一身簇新的他,似乎成了今日的主演。他用目光搜索拘留室的铁笼,敏锐得像猎人搜索猎物。按惯例,早在一小时前,狱警就该把候审囚犯带出牢房,放到铁笼里,但那里空荡荡的,仿佛所有的囚犯都在一夜之间越狱潜逃。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本杰明的搭档佩蒂半倚着收审台站着,正和两个无所事事的狱警聊天。佩蒂左手攥着一副锃亮的手铐,右手捧着特大号的星巴克咖啡纸杯。佩蒂是墨西哥裔,健壮得像得克萨斯草原上的母牛,皮肤油亮,让人联想到刚出炉的巧克力。佩蒂冲他咣当当地摇了摇手中的镣铐。

“嗨,‘蓝眼睛的本杰明’,你把自己搞得像个制服模特,要去约会吗?”佩蒂嬉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本杰明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墨西哥裔,他天生一双蓝眼睛。他的同事大多是黑眼睛或棕眼睛,所以半妒半羡地送他绰号“蓝眼睛的本杰明”。

“别拿我开心了。”本杰明有些窘。

半年前,本杰明的搭档克里因不堪工作压力,得了精神抑郁症,含泪离职。查尔斯让佩蒂替补。查尔斯认为,“蓝眼睛的本杰明”脑子算聪明,可有时优柔寡断,和个性果断的佩蒂搭档再合适不过。佩蒂在太阳城移民局算是老资格,但年过四十还是初级警察。她的丈夫凶蛮,有时甚至打得她鼻青脸肿,让她在同事间很失面子,按查尔斯的说法:“佩蒂办事利落,但毕竟是个女人,再强的女人也强不过男人。”

“这个叫‘菡’的囚犯怎么还没下楼?”本杰明问,特地把重音放到“囚犯”上。

“说是身体不太舒服,天知道,她玩什么把戏?”佩蒂耸了耸肩膀,呷了一大口咖啡,“我永远搞不懂这些中国人!二十年前,这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现在突然间冒出一堆来!都是你,害得我也要办他们的案子!”

两年前,本杰明在西镇卧底,破获了88中餐馆偷渡案。西镇离太阳城大约一百英里,那里的移民案件都归太阳城移民局管理。克里出面,逮捕了88中餐馆的十二名非法移民。虽然一时疏忽让餐馆的老板、首犯福康逃脱,使本杰明屡次捶胸顿足,但两人还是得到了查尔斯的赏识。在办案期间,本杰明读了一本中国当代史,学了三句半中文,此后查尔斯总把中国人的案子派给他。

“你办了这么多年墨西哥人的案子,不觉得单调枯燥吗?”本杰明问。

“单调枯燥又怎么样?我不用伤脑筋!我懂他们的语言,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急了,我还可以踢他们两脚!你的这个中国女囚犯,一副能被风吹跑的样子,我一脚能把她的腰踢断。”佩蒂一脸的不屑。

本杰明沉默了。也许佩蒂是对的,和中国人打交道的确伤脑筋,而菡的案子,伤的不只是脑筋,还有心脏。

几天前,本杰明结束了在加州为期三个月的警察培训。刚回到移民局,就被查尔斯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查尔斯有一间看得见风景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两杆神气十足的猎枪。据说那是查尔斯曾祖父的遗物,曾被用来保护查尔斯家族在南得州的富裕庄园。

本杰明奉查尔斯为偶像,曾多次想象自己十年后坐到他的位置上。查尔斯常年戴牛仔帽,穿牛仔靴,威风,直率,在太阳城移民局,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他可翻云,也可覆雨。

查尔斯说:“西镇又出了个中国人的案子,你去处理一下。正好你回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让谁办。”

“案犯叫什么?”

“名叫菡,姓夏。”

本杰明一震:“她是干什么的?”

“开个什么88美分店。”

果然是他认识的夏菡!他突然恐惧了起来,似乎墙上的两杆猎枪,同时把黑洞洞的枪口转向自己。

查尔斯接着说:“有人打来一个告密电话,菡的绿卡申请已经作废,她在美国非法滞留。”

“绿卡申请怎么会作废?”

“她丈夫替她申请的,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她隐瞒真相,险些就让她蒙混过了关……”

“我们有他们离婚的证据吗?”

“还没有,所以我要你去找,去调查,也好立案……”

“那么多偷渡移民都没抓,偏抓这么个有绿卡申请的……”本杰明低声说。

“你什么意思?”查尔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有人举报,我就得处理!她是在西镇被抓的,你该见过她的,怎么会让她从你眼皮底下溜掉?”

“我不可能调查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本杰明替自己辩解。

受查尔斯之命,本杰明前来提押菡到太阳城移民局问话。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他反复设想过与菡重逢的情景,但其中任何一种都不是发生在监狱中!设想,怎么拼得过红尘的力量?他似乎被骤然卷入一场意外的竞技,对输赢的结果一片茫然。如果菡承认自己从法律上已离婚,他就可以向查尔斯交差,或许还算立下一功。但他真想把菡交给移民法庭,看着她继续坐牢,经历一道道法律程序的折磨吗?

这时体检室的门被推开,菡出现了,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狱警。菡缓缓地走过来,远远地看到本杰明,陡然一震,像被电棍击中了似的。本杰明感觉自己像一个魔术师,猝不及防的变脸使观众受了惊吓。在西镇时,他的公开身份是卫生局的检察员,现在却成了移民局的警察!菡快到本杰明和佩蒂面前时,女狱警指令她停下脚步,她听从了。

菡显然刚出浴不久,头发还湿漉漉的,肤色是受惊后的惨白,眼眶浮肿,像溺水后刚被拖上岸。神情落寞,又添一层囚犯式的沉郁。她并不抬眼看本杰明,但睫毛却分明在颤动,随时会被折断似的。她上身纯棉的白衬衣倒平整,透露出一贯的文雅和随意。下身的墨绿色棉布裤,是监狱发的,对她太宽肥了些。她右手上缠着一团白纱布,斑斑点点的血迹仍默默渗出。

“怎么这么晚?”佩蒂不满地问。

“去看狱医了。”女狱警回答。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单薄,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倒像也在坐牢似的,神情严肃得近乎滑稽。

“她的手是怎么回事?”本杰明问。

“砸门砸的。”女狱警耸耸肩膀说,“她是一进宫,文化休克,和同牢房的囚犯闹矛盾,整天神经兮兮、哭哭啼啼的,我一气之下把她关进了单人间……”

“单人间?!”本杰明不由得惊叫起来。

“就是没有窗户的那种……每天只能出来十五分钟洗个澡……”

本杰明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什么叫‘单人间’!”

“她受不了,砸门想要出去……我才不理她,结果她把自己的手搞成这个倒霉样子……”

“医生怎么说?没骨折吧?”本杰明接着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不是她看医生的原因,”女狱警轻描淡写地说,“她怀孕了。”

本杰明一惊,心狂跳起来,怀孕了?!谁的孩子?他把探询的目光转向菡。

菡并没有抬头迎接他的目光,只画中人般默立着。

“怎么才发现?”佩蒂问。

戴眼镜的狱警说:“起初她不知道,没来那个,还以为因为坐牢受了惊吓,直到上个星期开始呕吐……今天早晨吐得更厉害了,就央求我去看医生……”

“几个月了?”佩蒂问。

“三个多月了。”仍是女狱警替菡回答,“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建议让她今天休息,不要押到移民局问话了。”

“这我们可做不了主,”佩蒂翻着眼白,“我们得问老板。”

按理说,菡的案子归本杰明管,他该向查尔斯请示,但他突然怯懦了起来。“你打个电话给查尔斯,好吗?”他对佩蒂说。

佩蒂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走到拘留室旁去打电话。本杰明一时无语,就和菡相对僵立着。他意识到菡自从走出体检室,还没说过一句话。即使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向天空扣动扳机,也穿不透菡的沉默。在监狱大厅里的这一刻静寂中,他似乎听到了菡腹中胎儿的心跳。

过了几分钟,佩蒂回来了,摇摇头:“老板发话了,按原计划进行!”

“那好吧。”女狱警耸耸肩膀,“She is all yours!(她全归你们了!)”

She is all yours!本杰明暗自品味这句话,菡归了他吗?哪一个猎物愿意归属猎人?

菡无声地把双手递给了佩蒂。佩蒂把咖啡杯丢进垃圾箱,利落地给菡戴上手铐,见本杰明仍站在原地发呆,说:“还愣着干什么?走呀!”

本杰明麻木地跟随在佩蒂和菡的身后,走进了地下停车场。停车场里灯光幽暗,使他一时无法适应。半小时前还熟门熟路的每一条通道,此刻竟变成了迷宫中的曲径。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菡白色的背影。在她的身体中,一个小生命正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期望,热切地生长着,偏偏在这致命的时候!

本杰明开动囚车,转瞬就上了高速公路。天地骤然宽旷,他原本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阳光明灿灿地扑过来,似乎霎时驱散了监狱留在眼底的阴影。

他喜欢开车。自十六岁那年拿到驾照,便行不离车。当上警察之后,在外办案,追踪罪犯,更是长年在路上奔波。母亲索尼娅叫他“公路之子”,他倒觉得“孤星之子”更准确些。得州州旗上只有一颗星,所以得州有个酷酷的别名:孤星州。得州是美国唯一一个有权独立的州,但他认为,独立,不是得克萨斯人的向往,因为得克萨斯人比“纽约客”更代表美国精神,要承担改变美国的责任,现任的美国总统,在得州土生土长的乔治·布什不就是典范吗?

窗外,牧场连天,偶尔,一两幢白墙绿顶的房屋会闪过。此刻,看到这些房屋,菡会有什么感想呢?本杰明揣测着。

囚车是封闭式的,被一张铁网隔成两节,头一节里坐着提押者本杰明和佩蒂,后一节坐着在押者菡。

一张铁网,分割出两个世界,但菡呼出的温热气息,似乎伸出无数支细小的手臂,几乎要拥抱住他的肩背了……

本杰明第一次见到菡,是在西镇。

太阳城移民局抓走88中餐馆的非法员工后,就勒令餐馆关门了。本杰明原本申请结束卧底,但另一家大型中餐馆即将开张,还有一家香港人的工厂也雇佣许多非法员工,查尔斯就让他继续留在西镇。大半年过去,餐馆的房子仍无人租用,而本杰明的母亲索尼娅,作为这处房产多年的代理人,一直希望能找到租户。

那天索尼娅打电话给他,说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女子和她预约见面,要看一下原88中餐馆。可惜到了约定的时间,她的高血压病复发,头晕目眩,只好求本杰明替她出面。

本杰明是索尼娅的独子。索尼娅认识本杰明的父亲亚瑟,是在一场持续三天的露天音乐会中。那是她生活中最High(兴奋)的三天。整日唱歌、跳舞、喝酒,晚上睡搭在公园里的帐篷。本杰明是狂欢的纪念品。索尼娅和亚瑟奉子成婚,可亚瑟一直顽强地保持着疯狂单身汉的风格:酗酒、吸毒、泡妞,带回家的永远只有数目惊人的信用卡账单……在本杰明九岁那年,索尼娅和亚瑟离了婚。在整个离婚的过程中,小本杰明是索尼娅坚决的支持者。亚瑟让他蒙羞,而任何让他蒙羞的人都应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那时他已然认定了这个原则。索尼娅离婚后,有过两段同居关系,一段维持了三年,一段延续了八年。当第二段同居关系结束后,她开始迷恋甜食,体重迅速翻了倍,健康每况愈下。本杰明常阻止她暴食甜点,但她把甜点藏在壁橱里、床底下,藏在所有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搞得整幢房子都弥漫着馊奶油的气味。本杰明对她的怜惜一日比一日浓重,凡事只要她开口求助,他从不会拒绝。

本杰明到了原88中餐馆门口,看到一个窈窕的中国女子,正在餐馆外的荒草间踱来踱去。她似乎并不思量这处房产的生意前途,只是玩味这片荒凉。

女人把头发在脑后梳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米色无领无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裤,双手插在裤袋里,神情静寂平漠,竟和得克萨斯的荒野很相配。本杰明曾在德治顿的唐人街见过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画,画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净,周正,似乎生活在一个遥远时代的遥远地方,却有一双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间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让男人迷失其中。

女人看到他,就走出了荒草丛。

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千里迢迢来这儿拔草的。”

菡一笑,立即比油画上的中国女子多了几分亲切和灵动,说:“我承认我脑子有点晕,但还没晕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两人相视一笑。

“我叫菡。”她礼貌地伸出小手,和他分寸有致地握了握。

本杰明说:“我是索尼娅的儿子,本杰明。很抱歉,她身体不舒服,只好失约了。”

“我希望你母亲能尽快恢复身体。”她说。

菡的声音低缓,英文发音比较纯正,不像原88中餐馆的打工妹们。她们常在餐馆大厅里叫嚷说笑,即使是在问候客人时,也会操着蹩脚的英文高喊,像是在跳蚤市场讨价还价。

她倒是有些特别呢。本杰明想,可自己对中国女人有多少了解呢?美国电影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不是顺从地忍辱,就是卑微地乞求,只有匍匐在地服侍男人的份儿,而近几年,武打片里飞檐走壁、挥刀舞枪的中国女子又奔向了另一个极端……

本杰明打开了餐馆门,让菡随意参观。

“你不进来吗?”她问。

他摇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明天打电话给我母亲好了,我对房地产一窍不通……”

本杰明的妻子詹妮弗曾在88中餐馆当经理,在餐馆关门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踪影。詹妮弗说过,8是中国人的幸运数字,而88代表双倍的幸运,但对于本杰明,8只代表一颗被思念扭结的心。

半个小时后,菡从餐馆里走出来,客气地向本杰明道谢,随后告别。

过了不到两星期,索尼娅兴奋地告诉本杰明,菡准备租下原88中餐馆,开一家专售日用品的88美分杂货店。本杰明不知道菡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他怀疑菡和原88中餐馆的老板福康有什么瓜葛,但又找不出证据。索尼娅终于租出这处房产,去掉一块心病,执意请菡到家里吃晚饭庆祝,还叫本杰明作陪。

索尼娅不擅长厨艺,结果还是本杰明手忙脚乱地帮她做好了晚饭。

“其实你请菡到餐馆去吃,不就简单多了吗?”本杰明不无怪怨地说。

“餐馆里哪有家庭氛围?”

晚上7点,菡准时到了。还是梳着简单的马尾,不过换上了一件细肩带休闲裙装,露出光洁的后背。裙装墨绿的底子,胸前点缀着细小的紫荷花。

索尼娅热情地拥抱了菡:“You are eye candy!”(你真养眼!)

本杰明也忍不住恭维:“西镇因为你,都变得凉爽了。”

在席间,索尼娅问菡:“你来美国几年啦?”

“五年。”菡回答。

“原来住在哪里?”

“洛杉矶。”

“我看你没戴婚戒,单身一人?”

“和老公分居了。”

“在美国有什么其他亲人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索尼娅叹口气,“一个人多不容易!”

“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难……”

“你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吧?”

“刁难?”菡诧异地反问。

“听说中国政府不让人随便离开呢。”

菡恍然:“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中国在变呀。”

本杰明插嘴道:“那你怎么想到要搬到得州呢?”

“因为得克萨斯是理想的伤心地。”菡说。

本杰明惊讶地看着菡。

“你看过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吗?”

他摇摇头。

“你真是得克萨斯人吗?”

她点点头:“从头到脚都灌满得克萨斯的热气……我第一次看《得克萨斯州的巴黎》,是在上大学时候。我看电影从不看第二遍,不过这个电影,我在过去的十年里,看了五遍。”

“真那么值得一看吗?”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沉闷……”

“那是什么感动了你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菡说。

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本杰明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一顿正式的晚餐,因为菡的出现,他竟找回几分家的感觉。

转天,本杰明特地到录像店里去借《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录像店里没有,后来又去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

影片在得克萨斯的荒漠上拉开了序幕,本杰明无比熟悉的荒漠。很多镜头是空的:车窗外寂寞的荒野,孤独的吉他声诉说忧伤和忏悔……

男主人公在得州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好几年,后来回到了弟弟在加州的家,竟拒绝说话。没有人知道在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四处打听,终于寻到妻子的行踪,于是带儿子开车去得州。他走进一幢破败的建筑,在一个小房间中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墙壁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到妻子,但妻子看不到他。他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以前妻子总想离家出走,出于妒忌,他把妻儿锁在车库里。有一天半夜醒来,他发现家里失火,急忙奔向车库,但妻儿已远走……他终于让妻子“认出”自己,并告诉了妻子儿子旅馆的住址,让他们母子团聚,自己则悄悄地离开……

在黑暗中,本杰明和男主人公的影子慢慢融为一体。自从詹妮弗失踪后,他常做同样的梦:在沙漠上漫无目标地跋涉……

88美分店开张了。本杰明选周一的晚上去购物,因为那时客人比较少。

他刚一出现在门口,菡立即走过来迎接他。菡把头发盘起,穿紫藕色的唐装,更像画中的女人。

“欢迎光临!”菡说,浅笑着,于是一句职业性问候就掺了几分暧昧的暖意。

他买了六节电池,半开玩笑说:“质量能保证吗?中国制造的东西名声不太好呢。”

“在我这里买的,质量不好,保退换的。”

“做得到吗?”

“我对假的东西过敏。”菡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本杰明心一动。求真的人,能让他心动。他说:“顺便想告诉你,我看了你推荐的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

“感觉怎么样?”

“像是专给我拍的……”

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被离弃的人把被离弃的感觉藏得最深……”他说。

“那就是有共鸣了。”

“不过我不明白,在十几年前,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你怎么会被感动?你的生活离得克萨斯那么遥远……再说,十几岁的女孩子,该喜欢花呀、草呀的……”

“花儿、草儿会枯萎,荒原不会;亲密是暂时的,疏远是永远的;逃离、流浪、漂泊……这些东西才永恒。”菡的口气随意,像谈论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杰明怔怔地望着菡,心想,在她的这双大眼睛里,究竟潜藏着多少他不能读懂的内容。

“我一直都在逃,”菡叹口气说,“像一只小老鼠,可总觉得背后有一只猫,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时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脱……”

荒原,在车窗外执着不倦地出现……

“现在,我成了菡背后的猫。”本杰明一边开车,一边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

本杰明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划破了囚车内的沉默。本杰明接通手机,是查尔斯打来的。

“本杰明,你听仔细了,”查尔斯说得字字清晰,“你马上掉转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顿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国!”

“为什么?”本杰明惊问。

“你忘了我的规矩了,我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要问我为什么。”

“可是,”本杰明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知道她怀孕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遣送她!这是中国人喜欢玩的花样,以为生个美国公民,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国……”

“这……我不能确定……”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治!”

“可是……她的案子还没到法院……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上面有新规定,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怎么这么啰唆?我已经和德治顿移民局联系好了,他们会帮你安排航班。拿出一点铁腕来!这几年我们没什么业绩,真是耻辱!别忘了,布什总统是我们得州人,我们要让他为我们而骄傲!”

“好的……”本杰明说。

他挂断了电话。把囚车转进了一个加油站,随后掉头,扭亮指示灯:向南行驶。

佩蒂问:“我们去哪里?”

“德治顿。”本杰明回答。

“去德治顿做什么?”菡放弃了沉默,问。

本杰明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菡惊诧的神情,他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我有权现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顿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归他们管……”

“德治顿移民局只是协助我们,我们老板决定遣送你回国……”

“遣送?!”菡惊叫起来。

“是,遣送。”本杰明说。

“在这么特殊的时候?我……”

本杰明无言以对。

“那我的生意怎么办?”

“这……你能托付给亲戚吗?”

“我在美国没有亲戚!”

“那……当地政府……会处理的。”本杰明结巴地说。

“你们不可以这样做,我要给我律师打电话!”菡抗议道。

本杰明转过头,遭遇了菡的目光,愤怒、惊讶、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烧烤到一般,仓皇地逃开。

佩蒂插嘴道:“我们不会让你随便打电话。”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我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找律师,这是美国法律规定的!”

“哼,美国法律!你对美国法律懂多少?”佩蒂说。

本杰明试图解释:“规定刚改,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你应该懂的,每次政府改规定,总有一些人会受到影响……”

“总有一些人要做牺牲品,这太不公平了!”菡情绪激动地叫道。

佩蒂低声对本杰明说:“早点把她送回去,我们也能结案,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本杰明想,会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么容易吗?

太阳仍深情脉脉地悬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绵绵地延展,牧场上的牛马依然悠闲散步。似乎什么都没有被改变,除了菡的命运……本杰明突然有些眩晕。这将是怎样的旅途?是遣送,告别,甚至是永别……

而在菡的身体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种下的!

在汽车的马达声中,本杰明还是分辨出了菡的呻吟。他转过头去,看到菡的脸色愈加苍白了,大颗的汗珠挂在额头上。他不用去摸,就能感觉到那汗是冷的。

“你没事吧?”他问。

“我……要去洗手间……”菡神色窘迫。

佩蒂转过头,一脸严肃,厉声地说:“你可不许撒谎!”

“我撒什么谎?我记得得克萨斯,印第安话tejas,是‘朋友’意思,你怎么就不能把我当朋友,对我友好一点?”

“你是谁?”

菡沉默片刻,又说:“我肚子痛,真的必须去洗手间。”

本杰明把囚车停进了一家“小丑”快餐店的停车场。三人一走进快餐店,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两个男孩,正在为抢夺冰激凌而大声争吵,立刻闭了嘴。

两个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察押着一位中国女子,这样的镜头够捉人眼球了。本杰明想。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子,原本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竟惊讶地站了起来。她对菡问了一句话,菡立即回答了。两人对话用的是中文,让本杰明十分恼火。菡听得懂英语,他却听不懂菡说的中文,这是不公平的游戏。

佩蒂立即制止菡:“闭嘴!”

那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气勃勃,把一头短发挑染出至少四种颜色:红、黑、褐、金,在银灰的长背心外束了一条宽腰带。腰带上的骷髅图案,似乎立即把她划入了时尚行列。

本杰明、佩蒂跟在菡的背后到了洗手间门口,本杰明对佩蒂说:“你和她一起进去,小心她寻短见。”

“你还挺在意她!”佩蒂讥讽地说。

本杰明面无表情:“保证她不出任何意外,是你我的责任。”

佩蒂和菡走进了洗手间。

这时彩发女子走了过来,却被本杰明拦住:“你等她们出来再进去。”

“你没有权利阻拦我上洗手间!”彩发女子说纯正的英语。

一看就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本杰明暗想,自以为一出生就可以享有美国公民的所有权利。他不客气地说:“我有权力阻止你接近我的囚犯!”

菡和佩蒂出来了。菡看到彩发女子又说了一句中文,彩发女子立即点了点头。

离开快餐店,回到囚车上,本杰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菡目光中的失望和敌意,让他全身立即僵冷起来。他打开音响,希望能缓解车中紧张的气氛。得州乡村音乐台正在播放著名墨西哥裔歌手席琳娜(Selena)的歌《Captive Heart》(《被俘虏的心》)。

我看到他走来,

我感觉到危险;

我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心停顿。

他戴着黑夜的面具,

哦,完美的陌生人。

我在坠落,

不管是否有准备。

本杰明和菡曾一起听过这首歌,在一家名叫Tejas(朋友)的墨西哥餐馆。半年前,他邀她去太阳城游玩,并请她品尝正宗的墨西哥餐:玉米饼塔哥,卷烤牛肉和五色蔬菜。

四个戴草帽的墨西哥男歌手,每人手里拿着一样乐器,来到他们的餐桌旁。其中年长的一位说:“给你的女朋友点一首歌吧。”

本杰明微笑,并不解释:“随你们唱吧,她喜欢忧伤的,谈情说爱的。”

菡微笑着摇头。微笑是默认,摇头是否认,菡就是这么矛盾的女子。

于是四个人就万分抒情地唱起了这首《被俘虏的心》。

一曲终了。本杰明给了歌手小费,他们满意地离开了。

“够忧伤吧?”本杰明问。

“仔细想想,陷入危险爱情的人,和坐牢的人,有什么两样呢?”

“这首歌,让我想起了我妻子詹妮弗……她是席琳娜的崇拜者。”

“她现在在哪里?”

“失踪了,就像《德克萨斯州的巴黎》里的妻子……”本杰明一脸黯然。

“对不起,触动了你的心事……”

“你知道,被遗弃是什么感觉?”

菡点点头。

“谁遗弃了你?”

“我的前男友。”

“为什么?”

“他说,我这人适合当情人,不适合当妻子……那时我们住在中国北方,他给省长当秘书,我在出版社当翻译。我去南方出了一趟差,回到家,他已和另外一个女人订婚了。”

“我不明白。”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上省长,他需要一个在仕途上对他有帮助的人。陪人吃饭,巴结、贿赂别人,这一套我玩不来……我这人比较散漫,不懂进取。”

“在中国,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相互贿赂。”

“他愿意永远和我做情人……”

“他在订婚时就准备好了欺骗他未来的妻子?”

“我也这样问他,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中国男人,骨子里都向往妻妾成群,新中国这么多年,这种想法被压抑了,现在可以放开了。再说,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你怎么说?”

“我说你去下地狱吧,那里有很多女魔鬼等着你!”

“哈,你倒蛮厉害的!”

菡告诉本杰明,她前男友结婚那天,她回湖州老家探亲,或许她就是想逃避。家,其实早已不是她的避难所。母亲下了岗,爱啰唆的脾气立即膨胀了几倍;父亲在工厂里当了多年的技术员,一直不得志,每天一回到家就开始喝闷酒。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家后又昏睡了一天。起床后,晕乎乎地走进厨房去拿水,才发现父母和姐姐菁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吃晚饭。那男人生得干瘦,但全身名牌,举止倒有几分见过世面的气度。

她才恍惚记起母亲说过那天是菁相亲的日子。

菁端坐在桌旁,化了一脸精致的妆,像等待上场的戏剧演员。菁比菡大三岁,中学模范教师,母亲身边的孝顺女儿。菁活得目标明确,做事干净利落,且永远装扮得一丝不苟,四人对菡的出现同时露出了惊讶神色。菡头发蓬乱,眼神迷蒙。身上的睡衣薄薄的,遮不住身体。菁呵斥她回房间去换衣服,她便转过身,无意中,把背后几乎完美的起伏呈现给了那男人。

那男人名叫常笙,住在洛杉矶,看中了菡。那时的菡,像随一群人登山,其中一些人早早到了山顶,俯视挣扎的众生,而菡还在山间徘徊,把捉襟见肘的消沉生活过得有些厌烦,也有些恐惧,于是就想到另辟蹊径,而常笙,殷勤地把一条西方的蹊径铺展到她的眼前,她无力拒绝。

菁和菡断绝了关系。在菁眼里,菡是把风光占尽的女人,而占尽风光,还要表现出一副不刻意的样子。

一年后,菡踏上了赴美的班机。

常笙在洛杉矶有一幢房子,一辆BMW,日子过得算舒坦。常笙一直想要个儿子,不过三四年过去了,菡的身体并不协作,夫妻之间就有了间隙。这间隙要是在国内,被亲朋好友觉察到,可能早就齐心协力地填补了;可在国外无人理会,一天天分裂得飞快。

常笙平生最恨的东西是安全套,而偏偏又染上了一个嫖妓的毛病。他和妓女无安全措施操作的情景,便成了菡的噩梦。

菡说:“有些男女关系是有毒的,这话用来形容我和常笙的关系,再恰当不过。”

她离开了常笙,打点行装来到了得克萨斯。

“你那时没想过回中国吗?”本杰明问。

菡摇摇头:“不知道回去能做什么。”

“我一直想象:中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你该到中国看看。”

“社会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懂政治,所以不会解释,不过社会主义在美国永远不会生根,因为即使贫穷的美国人,也不向往社会主义,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暂时落魄的百万富翁。”

本杰明微笑起来。

吃过午餐后,本杰明带菡去“State Fair”(州集市)。集市上游人如织。看赛马,看杂技,坐过山车……每到一处,都听得到人们兴奋的叫喊。他们来到集市中的露天剧场,看乡村歌手乐队“得克萨斯牛仔”演出。

四位男歌手走上舞台:一位在钢琴旁坐下来,一位准备敲鼓,一位开始调整电子琴,最后一位是主唱亚瑟。亚瑟五十几岁,长发披肩,上身仅穿一件黑皮马甲,露出手臂上黑龙图案的刺青,挎一把电吉他。他们唱的是乡村歌手小威廉姆斯·汉克的《Lost Highway》(《迷失的高速公路》):

我是一块滚石,孤独又迷失,

为这有罪的生活,我付出了代价。

亚瑟且舞且弹且歌,完全投入到演出中,把歌曲演绎得淋漓尽致。亚瑟本人就是一块孤独的滚石,迷失在高速公路上,本杰明想。亚瑟的声音比前一年喑哑,融入沧桑,反添了磁力。那变化是细微的,也许只有他才感觉得到。

这时观众都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和乐队一起唱,把场内原本灼热的气氛燃到沸腾:

我只是个年轻人,二十到二十二岁,

不好也不坏,是个像你一样的孩子。

本杰明对菡说:“那个主唱,叫亚瑟,是我爸爸!”

“什么?”

本杰明不得不提高声音:“那个主唱是我爸爸!”

“天哪!”菡惊讶地叫道,“你一点都不像他!”

本杰明把头发梳理得中规中矩,穿棕白两色的小方格衬衣,样式保守的米色卡其布裤子。

一曲终了,观众欢呼起来,喊着“亚瑟!”“亚瑟!”“得克萨斯牛仔!”

满头大汗的亚瑟面露笑容,从肩上摘下吉他,挥舞着向观众致意。突然,他双腿一软,扑倒在舞台上,把吉他摔到了几英尺以外。全场观众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本杰明反应得甚至比保安人员还迅速,拨开人群,冲上舞台,嚷道:“你,你怎么啦?!”

亚瑟沉默,成了高速路旁躺卧的岩石。

“你醒醒!”本杰明的声音颤抖,充满恐惧,“派对还没有结束……”在过去二十几年中,他从未这么靠近过亚瑟,甚至嗅到了亚瑟头发中的汗味。

过了十分钟,救护车到了。本杰明和菡跳上救护车,陪亚瑟去了医院。

两个小时后,医生宣布亚瑟因心肌梗死,离开了人世。那一首《迷失的高速公路》,成了亚瑟的绝唱。

本杰明和菡一起回到集市。游人早已散去,旋转归于静止,喧嚷融入无声。他在露天剧场的舞台上找到了亚瑟的吉他,弦弦皆断。

“我爸爸总说,他会活得痛快,死得年轻,这被他说准了。”

本杰明告诉菡,在索尼娅和亚瑟离婚三年后,亚瑟曾回到家来,乞求索尼娅的原谅。索尼娅有些心软,但本杰明阻止她收容这个浪子。像亚瑟这样的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不会为索尼娅,也不会为本杰明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成长的岁月里,本杰明一再避免的,就是成为亚瑟,因此他选择了警察这个对自律性要求极高的职业。享乐的一代有时造就刻板的下一代,这在亚瑟和本杰明身上得到证明。

“我当初是不是对他太冷酷?”本杰明问菡,“现在他走了,我再没有机会了。”他伸出双手握住了菡的双肩:“你说,他会理解吗?”仿佛菡成了亚瑟的代言人。

“我想,他会的。”

本杰明像负罪的人得到了豁免,如释重负地把头埋进了菡的肩胛里,随即他呼吸到了菡清爽的气息,清爽如荷花在晚风中送香。他寻到了她的唇,那宽恕他、让他忘忧的源头。

那一夜,在露天剧场的舞台旁,菡这个来自遥远中国的女子,把她圆润的身体一寸寸地展示给了他,让他终于开始理解她那复杂如画的文字。身份和差异被忽略,背景和经历被淡化,年轻的身体无声地嘶喊,只为共同的愿望寻求绽放的理由。他把生命的雨几次倾注进她的花蕊……

高速公路上的滚石似乎停滞,得克萨斯的天空从未如此恬静。

在德治顿移民局,一位名叫诺曼的警官接待了本杰明和佩蒂。诺曼是白人,五十几岁,一脸和气,举止动作与其说像警察,不如说更像社区义工。

诺曼说:“我最快能把菡送上后天去北京的班机,你们得先把她关到德治顿监狱。”

这时本杰明接到了线人的电话:福康出现在德治顿唐人街!他像被注射了兴奋剂般,立即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让佩蒂押送菡,自己去追踪福康。他从诺曼那里借了一身便服穿上,就上路了。抓到福康,不仅可以让88中餐馆案有个了结,还可能打听到妻子詹妮弗的下落。

四年前,詹妮弗在太阳城一家食品公司当会计。有一天她到一家银行去存钱,没料到排在她前面的男人转过头,像抓小鸡般把她抓在手里,用手枪对准了她的太阳穴……虽然抢劫犯在当天就被制伏了,但詹妮弗的世界却开始坍塌,似乎面前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转过头来,把自己变成人质。她患上轻度精神分裂症,情绪时起时落。在本杰明被派回西镇卧底时,她已停止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依然不愿到小城里生活。本杰明几乎是强迫地拉她搬到了西镇。

詹妮弗偶然看到88中餐馆招聘经理的广告,便去应聘,本杰明没料到她居然立即被雇用。

詹妮弗在88中餐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所有的人都叫她“Pretty Girl(美女)”。她天生金发碧眼,让那些容貌黯淡的女侍应生羡慕不已;她穿大红的丝绸唐装,尺寸却小一号,且真空出场。厨房里那些单身男人,在梦中都和她睡过,而且不止一次。顾客们第一次见到美国女人穿上唐装,眼前总是一亮。她成了一道东西方共同欣赏的风景。老板福康更是不懈地用他仅有的几十个英文词恭维她,会一天说几遍“You are sexy!”(你真性感!)他的目光只要有三十秒钟的空闲,就一定盯在詹妮弗的身上。

詹妮弗常念叨餐馆里的一些事情。据说,福康偷渡到美国,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有几次还险些送了命。在泰国时,他被警察追捕,情急之下跳进河里,结果被毒蛇咬伤,在右臂上留下一长条伤疤。福康到了美国,顽强不息地帮他的三亲六故偷渡美国,这些人现在分别在美国的十几个州开中餐馆。他下一步要安排他的几个同乡偷渡。本杰明见过福康几次。福康留平头,虽然个子不高,但宽肩阔背,脚步生风,一望便知是意志坚定的人物。

出于职业的敏感,本杰明从这零零碎碎的故事中理出了一些头绪,断定福康是一个偷渡集团的头目。把一个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收费大概五万美元,福康做的是暴利生意。本杰明请求查尔斯立案。太阳城移民局包抄了88中餐馆,审查了每一位员工的身份,唯独对正宗美国公民詹妮弗连话都没问一句。

当天晚上本杰明回到家里,看到詹妮弗坐在沙发上,哭红了一双眼睛,精神恍惚。

“88中餐馆出事了!”她说。

“我听说了。”

“那些可怜的人,都被抓进了监狱。”

“他们是罪犯。”

“他们整天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一天十五六个小时,什么时候去犯罪?”

“他们非法入境,就犯了罪。福康只需打电话,就可以组织偷渡了。你听得懂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吗?”

“他只是帮亲戚朋友的忙……”

“你太天真了!”

詹妮弗沉默了。

“好了,别难过了。”本杰明接着说,“你愿意在餐馆工作,我们还可以联系其他餐馆呀。”

本杰明那些天太忙了,找不出时间陪詹妮弗,也不知她整天想些什么。一个星期后,他在深夜回到家,不见詹妮弗的人影,只见到了她留下的字条:

“我走了,不要设法找我。”

本杰明自然不会听取她的建议,他想方设法四处找她,但她踪迹全无。他一直怀疑詹妮弗的出走和福康有关,而福康像一粒沙,了无痕迹地融入了荒漠。

德治顿的唐人街在霓虹灯下愈加陌生,写满中文的招牌像在无声拒绝本杰明的来访。几个聚在职业介绍所门前的中国人和墨西哥人,打着赤膊,彼此用简单的英文开着粗俗的玩笑。

本杰明按照线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了初春按摩店。按摩店设在一幢旧楼的底层。店主把一间大办公室分割成十几个格子间,亚裔按摩女们便像棋子般嵌进每个格子间里。在暧昧的灯光下,劣质的家具倒显出几分虚幻的美感,而按摩女们也把色情的彩妆涂得有浓有淡。在看过了《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后,本杰明总有一种幻觉:在一个暧昧的地方撞见落入风尘的詹妮弗,就像男主人公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

他拉开一扇又一扇门,既忐忑又恼怒地审视一对对正以不同的姿势寻欢的男女。其中一个中国男人,很像福康,但并不是福康。他极想把那个男人从床上揪起来,臭揍一顿,发泄一下心中怒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失去追踪的目标,离开按摩店。在深夜里,像一个疲惫而沮丧的猎人,在唐人街的丛林中逡巡着……

第二天早晨,本杰明刚走进德治顿移民局大楼,迎面碰上诺曼。诺曼说:“有两个男人在接待室里等你。”

本杰明随诺曼走进接待室,看到一个精干的白人和一个瘦小的中国人。诺曼向两人介绍了本杰明。白人向本杰明伸出了手:“戴维·卡特,洛杉矶的律师。”随后指指中国男人,“这位是常笙先生,夏菡的丈夫。”

本杰明和常笙也握了握手。常笙的手像一小把干柴,硬而枯。联想到这双手曾在菡柔润的身体上游走,本杰明的脸色沉了下来。

戴维说:“我们坐昨天的夜班飞机赶来,就是想了解菡的案件。”他穿一套做工讲究的西装,头发被削得短短的,目光如鹰,一望便知是伶牙俐齿的主,能在法庭上让死刑犯被无罪释放。

“你听谁说菡在这里的?”

“我们自有消息来源。”戴维的神情颇得意。

一定是那个彩发女子走漏了消息!本杰明想,菡对她说中文时,告诉了她常笙的电话号码。菡会向背叛她的常笙求救,而不向他这个移民警察求救。他的妒火突然被点燃了起来。他冷漠地说:“我无可奉告。”

“常先生作为菡的丈夫,有权了解菡的案情。”

“常先生告发了菡,他该比任何人更了解案情!”本杰明语含讽刺。

常笙惊讶地叫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杰明微微一笑,这个干瘦的家伙果然中了他的诈计!

戴维立即插嘴道:“谁告发了菡,现在不重要,你们已经抓到她,重要的是案件有新发展,菡怀孕了!孩子很可能是常先生的,他要求做胎儿亲子鉴定。”

本杰明转过头问常笙:“你最后一次见到菡是什么时候?”

“三个多月前。”

“什么?”本杰明似乎没听懂常笙的话。

“三个多月前,我在西镇见到她,和她睡了……”常笙理直气壮。

本杰明想,菡居然这样?她不是说一想到和常笙睡,就觉得恶心吗?难道她也和许多女人一样,擅长用谎言把毒汁描述成玉露琼浆?

“如果胎儿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本杰明问。

“如果是我的,我就要求撤销菡的案件;如果不是我的,随你们怎么处理她。”常笙直截了当。

本杰明冷冷一笑:“撤销她的案件,你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我可以恢复她的绿卡申请。”

“那你以前向移民局报案,就等于向执法人员撒谎了,我可以逮捕你!”

“且慢!”戴维说,并指了指常笙的鼻子,“从现在开始,你,闭嘴!你,本杰明,去请示你的老板,我知道你做不了主的。”

本杰明显然受了羞辱,脸涨红了,极想出拳砸向戴维的双眼,让他鹰一样的目光霎时黯淡下去。为什么前人在设立警察这一职业时,又要设立律师?

本杰明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吧,你得拿出足够的耐心来。”随后和诺曼离开了接待室。

本杰明派佩蒂去德治顿监狱押解菡,他要澄清事实真相。在诺曼的协助下,他迅速地调出了常笙的移民档案。

常笙曾住在中国湖州,靠卖小商品为生,后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20世纪90年代初,一桩异族婚姻成了湖州的头条新闻。美国驻湖州大使馆的黑人签证官和一个中国女人结了婚,两人的婚姻得到了当地政府官员的祝福,市民的关注。签证官的太太豪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周围的人下海经商,都发了财,她眼红了,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条生财妙计:变相出售美国签证。一时间,做着美国梦的湖州人都千方百计地和她拉上关系。丈夫坐在办公室发签证,她坐在家里收钱。常笙在她手上买到了一张企业家签证。美国外交部发现湖州大使馆的漏洞,立即撤了签证官的职,但为掩盖丑闻,只好放弃对上千非法签证持有者的追究。

常笙到了美国后,迅速找到了一个合伙人,开了一家中美合资的贸易公司,专营伪造名牌货。两年后,拿到了企业家绿卡。

本杰明打电话向查尔斯请示常笙的要求,查尔斯听了,十分不满:“怎么会有人知道你要遣送菡,怎么会走漏消息?你是不是同情这个女人?”

本杰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如果查尔斯发现他和菡的关系,他就不会再有一天安宁的日子。

查尔斯接着说:“你告诉那个姓常的,还有那个什么大牌律师,他们要是能从德治顿移民法官那里拿到一个指令,我就允许医院做亲子鉴定;拿不到的话,就让他们立即滚开!”

本杰明向常笙和戴维转告了查尔斯的决定。

戴维说:“我们有权见一下菡吧?”

本杰明犹豫片刻,说:“好吧,我可以让你们见她。”他是可以拒绝戴维的要求的,但他被好奇心折磨着,他想知道菡和常笙的关系究竟是不是“有毒的关系”。

十几分钟后,佩蒂押着菡走进了接待室。菡比前一天更虚弱,似乎一夜无眠,眼眶青黑,像被人恶作剧般涂上浓重阴影。几个月前还像花一般的女子,竟然这么快就枯萎了。

常笙面露喜色,说了一句中文,被本杰明立即打断:“我不允许你们在这儿说中文!”

常笙改用英文:“你到底还是争气,肚子大起来啦!到这种时候,还是想我吧?”

“我和你是有协议的,我不揭发你,你也不撤我的绿卡申请!你怎么这么不守信用?”菡质问。

“我以为你是说气话要离婚的,谁想到你会跑到得州来独立?现在我不是来救你吗?”

“你如果不害我,不强迫我……今天也不用救我……”

本杰明立即问:“什么?他强迫你?”

佩蒂叫起来:“他要是强迫你,你可以告他的!”

常笙不屑地一笑:“什么强迫不强迫的,我们是夫妻!”

本杰明立即反问:“如果你承认和她是夫妻,那菡就不是非法滞留啦!”

戴维阻止常笙:“你闭嘴!我们去找法官吧。”

戴维和常笙离开后,菡问本杰明:“你们可不可以推迟遣送?”

本杰明不敢正视菡,有些艰难地摇摇头。

“我们带你去诺曼的办公室,先在遣送文件上签个字。”佩蒂对菡说。

“我……我……”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今天感觉很不好,头晕、恶心……明天恐怕坐不了飞机……”

“别啰唆了!”佩蒂不耐烦地说。

“我担心孩子……”

“别拿孩子当借口!”佩蒂打断菡的话,从背后推了菡一把,“走吧。”

佩蒂出手过猛了,菡踉跄一下,身子竟撞到墙壁上。她惨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腹部,惊恐地抬起眼,声音微弱地说:“我……肚子痛,快送我上医院……”

本杰明看到血从菡的裤脚滴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他、佩蒂还有诺曼手忙脚乱地把菡拖上囚车,向离德治顿移民局最近的圣玛丽医院驶去。

公路上,前面的车越开越慢,本杰明也不得从每小时五十五英里,减到三十英里,随后到十英里,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前面大概出车祸了……”本杰明对佩蒂说。

菡惨烈地哭嚷道:“再不到医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本杰明把警灯放到车顶上,脱离车队,沿着高速公路沿行使。佩蒂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听而不闻。他把焦灼忧心都写到了脸上,仿佛变成了一个飞车送妻子上医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

本杰明开始暗自祈祷起来:上帝呀,原谅我这么迟才向你请求,如果你听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圣玛丽医院终于到了。

在菡被放到移动床上,即将被推入急诊室那一瞬,本杰明奔到她面前,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菡立即闭上了眼睛,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

那“菡”字中的四点,是眼泪的意思!本杰明突然想。

他在急诊室门外焦灼地踱来踱去。佩蒂和诺曼被他的焦躁惹得烦了,丢下他出去买咖啡。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位二十几岁的护士走出了急诊室。她是白人,长相讨喜,穿一身粉红护士服,给暗淡的医院添了亮色。从她胸前挂的名签上,本杰明得知她叫梅丽。

本杰明立即问:“她怎么样?”

“她脱离危险了,不过孩子没保住……”

“天哪!”他叫了一声,“这是我最担心的……”

护士看了本杰明一眼,似乎在揣度他的话。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梅丽摇摇头:“她的身体很虚弱,精神也不稳定,不想见任何人……”说罢急急地离开。

本杰明跌坐在长椅上,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流失的小生命的形状。罪孽感,像被泼洒的墨汁,在心纸上迅速漫延。

踢踏的脚步声近了,他抬起头,看到常笙和戴维。戴维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拿到法官的指令了!”

本杰明面无表情:“太——迟——了!”

“什么?”常笙叫起来,“孩子怎么样?”

“没保住……”

常笙瞠目结舌。

戴维说:“即使孩子流掉了,你还是可以做亲子鉴定。”

本杰明说:“是呀,免得你以后有疑问。”

常笙犹豫了片刻:“那好吧,既然这么远跑来了,花了这么多律师费……”

戴维问本杰明:“早晨菡还挺正常的,你们是不是虐待她了?”

本杰明并不回答。

戴维把头转向了常笙:“他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你可以控告移民局的!”

“我可不想打这没完没了的官司,把赚的钱都送给你……”常笙沉下脸。

戴维一时语噎。

这时,一群记者破门而入,立即打破了沉静。他们肤色各异,年龄不同,但每人都举着炮筒般的专业相机,一脸的激动。本杰明一眼便认出,跑在最前面的,是在小丑快餐店遇到的那个彩发女子。

本杰明从未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镁光灯下。各种各样的问题阵雨般落下:

“桑提亚戈先生,你对菡流产的事件如何看待?”

“这是不是对人权的侵犯?”

“移民局为什么执意要遣送她?”

“这件事会对中美关系有什么影响?”

“菡真犯法了吗?”

而那彩发女子的问题最尖锐:“如果菡是你的姐妹、妻子、情人,你也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吗?”

……

记者还没有走,中国大使馆的官员来了,接着是华人议员……本杰明陷入一个巨大旋涡,随时都可能沉没。这时,他看到人群外有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平头、宽肩,是福康!男人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掉头离开。本杰明竭力想摆脱众人,去追赶福康,但是激动万分的记者和官员们却把他围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本杰明接到查尔斯的电话。查尔斯令他赶回到太阳城移民局面议菡的案件,留下佩蒂监视菡。手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似乎就变成了炭团,烫得他手心生烟。

他急忙踏上了归途。

阳光依然明灿。得克萨斯的阳光总给人一种假象:今日和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本杰明惴惴不安地走进了查尔斯的办公室。查尔斯坐在一堆报纸中间,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两截被熏黑了的雪茄。他的猎枪,像失宠的情人般,被丢在了墙角。本杰明的两手立即冰凉起来。

查尔斯踢了踢脚边的一摞报纸,讥讽地嚷道:“你看看,你成了名人啦!我要见你都要预约啦!”

本杰明慢慢地弯下腰,怯怯地拾起其中一张,头版上登的便是自己在圣玛丽医院被记者“围攻”的大幅照片。

“这里还有,”查尔斯把桌子上、书架上的报纸都推到本杰明面前,“英文的,西班牙语的,中文的,你现在是国际明星了!尤其这些中文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谁认得这些鬼画符般的文字?!”

本杰明跌坐在查尔斯对面的椅子上,像等待陪审团朗读判决书的囚犯。

“你看网上!”查尔斯把电脑屏幕猛地拧转向本杰明,“你都上C……了,还有CCTV,你知道CCTV吗?中国中央电视台!在得州电视台的网站上,一天就有几千人给你这个杂种留言!”

“杂种?”本杰明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偶像居然骂他“杂种!”

“我劝你有空读一读……”

“这些人,真是闲得慌……”本杰明嘟囔了一句。

“还有更闲的呢,网民对你进行人肉搜索,你在西镇卧底的身份也暴露了,他们还打听出来你老爸是个花花公子呢……”

查尔斯像早把机关枪上足了子弹,完全没有放弃射击本杰明的意思:“你再到窗口去看看……”

本杰明立即站起身,奔到窗口前。上千中国人,还有一些白人和墨西哥人,举着大幅标语正在移民局门口示威。刚才本杰明从后门直接进入地下车库,没料到前门竟正在上演这样一出活剧。

遣送每幅标语,都是用英语、汉语、西班牙语三种文字写成。“还我人权!”“救救孩子!”“善待移民!”“美国也是移民的美国!”……

“华侨团体和人权组织都来了,墨西哥人也来凑热闹……”

“对不起。”本杰明低声说。

“说句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好好反省!”

“我疏忽了一个细节。我们在小丑快餐店遇到一个中国女子,谁知道菡对她说了几句中文,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没想到这小女子这么厉害……”

“你们到快餐店去干什么?”

“菡要用洗手间,我总不能让她尿到裤子里……”

“你被利用了!她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你也是有经验的警察了,怎么竟掉进了一个女人的陷阱!还是个中国女人!”

本杰明沉默了。他骨子里藏着骄傲,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什么,他只是执行职责。遣送菡,是查尔斯的决定,即使他当初设法阻挠,他能说服查尔斯吗?

查尔斯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从查尔斯对话时的语调和神态上,本杰明轻易地就判断出来电者是查尔斯的上司。查尔斯在说了一串的“YES”之后,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查尔斯摆了摆手,对本杰明说:“撤销对夏菡的遣送令,把她放了吧。”

本杰明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意外得到了一个道歉的机会。他需要菡的宽恕。

查尔斯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接起电话,神情越发严肃。本杰明预感到有大案发生。果然,查尔斯挂断电话后,说:“警察在西城购物中心附近找到一辆罐装卡车,里面藏着二十个偷渡的墨西哥人,因为车里不通气,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活下来……”

“怎么会是这样?他们没求救吗?”

“他们打了911,但过了半小时才接通了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接线员……”

本杰明摇摇头:“简直荒唐!司机抓到了吗?”

“司机逃掉了,你快去现场协助调查,给佩蒂打个电话,让她把夏菡的案子了结掉,赶回来办这个案子……”

在后来的三天里,本杰明完全投入到这桩墨西哥人偷渡案,每天睡不上两小时。直到第四天的傍晚,他才终于脱出身,赶到了圣玛丽医院。

梅丽正值班。本杰明问梅丽:“我可以去看望菡吗?”

“菡已经出院了。”

“谁接她出院的?是不是她前夫?”

梅丽摇摇头:“不是,那个家伙,DNA验证结果一出来,他发现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露过面。”

这么说,菡流失的是自己的孩子!本杰明想,心像被手术刀牵着,一扯一扯地痛……

“来接菡的,也是一个中国男人。”梅丽接着说,“叫什么‘康’的……”

“福康!”

“对,就是这个名字!右臂上有一条吓人的伤疤。他说有一次在洛杉矶,三个黑人在自动取款机旁抢劫他,还劈头盖脸地揍他,菡正好路过,打开了车门,让他跳了进去……”

“菡认识他吗?”

“不认识,看他是中国人,挨打,可怜……福康说,要不是菡,他那天可能就被打死了……后来,他听说菡离了婚,想自己开店,就建议她到西镇开杂货店……”

“那福康怎么知道菡在德治顿呢?”

“他在中文报纸上看到了新闻和照片……”

“福康现在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

“菡说她要去哪儿了吗?”

“回中国了,福康给她买了张飞机票。”

“回中国?”他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走的时候,状况怎么样?”

“身体是恢复了,不过那可怜的女人,心,完全碎了……”梅丽叹口气说。

菡自动离境,放弃了在美国的生活。

詹妮弗遗弃了本杰明,现在菡又遗弃了他。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创造女人,让女人陪伴男人,但本杰明有一根失败的肋骨。

一对年轻的男女亲密相伴着走过来。男子提着一个篮子,篮中的婴儿,被一块粉红的小毯子细心地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娇嫩的小脸。本杰明用目光追随着婴儿,眼神中竟有几分父亲般的爱恋。一个新生命,把这对男女牵入人生的另一番温情天地。

而菡呢,此刻已在万里之外。

本杰明走出圣玛丽医院,发现得州的太阳这一天落得很早……

因“夏菡遣送案”闹得沸沸扬扬,查尔斯罢免了本杰明的职位。

“我得给公众一个交代,”查尔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本杰明说,接着叹口气,“你以为我的工作轻松吗?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比以前复杂。”

本杰明突然意识到,墙上的两杆猎枪仅仅是摆设,是往日荣华的见证,和查尔斯本人并无关联。他不想乞求,也不想抗议。无论绞尽脑汁地做什么,都像在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把椅子排整齐,最终陷落的命运无法避免。

几个星期后,一位名叫理查的律师,找到了本杰明,代表詹妮弗和他协商离婚事宜。理查告诉本杰明,詹妮弗正在好莱坞发展,向往常被关注、常被追逐的生活。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将在年底公映。理查还拿出了一张剧照给他看。照片上的詹妮弗身穿19世纪英国流行的长裙,神情孤傲而陌生。

詹妮弗甚至不想再见自己一面,这种想法刺痛了本杰明,但他毕竟等来了一个终结。人生原本就是大小等待的链接,而此刻令他恐惧的是再无所等待。他很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怀着骄傲,加入了美国军队,在三个月后就被派到了伊拉克巴格达,开卡车运送药品。

巴格达是人间荒漠的中心,而在这荒漠上,人们仍然不懈地射发子弹,引爆炸弹。本杰明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他对这种状态满意,在紧张中他赢得了淡忘,而两年的时光便在淡忘中流逝。

他几乎每天都接受死亡的亲吻,直到有一天,死亡加大了力度。他开车抵达在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检查点,过了这个检查点,便是巴格达国际绿色区域。排在他前面的汽车突然爆炸,只见红光一闪,他便已不省人事。

本杰明失去一只手臂。离开伊拉克战场,从军队复员,回到索尼娅的身边。他并不急着去找一份工作,从十四岁开始在“汉堡王”当小时工,他已工作了二十几年,他想给自己一段喘息的时间。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灵魂,需要喘息。他去看了原88美分店,店外停车场上荒草疯长。如果菡再来这里踱步,她的身影会被彻底遮挡。他常开一辆吉普车去荒原,随意地把车丢下,就在荒原上走来走去。待暮霭四合,他筋疲力尽时,倒总能找到吉普车,找到回家的路。

他出席过一两次复员军人的聚会。穿着军装,戴着勋章,坐到一群同样穿着军装,戴着勋章的人们中间,他沉默得像一座墓碑。他似乎不再习惯人群,尽管他和这些人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战争中取得的经验会相同吗?正如很多人都经历过爱情,但人们对爱情的感受会类似吗?

他的沉默在与孤独作战,彼此并没有妥协的迹象。

有一天,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索尼娅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似乎在等他。索尼娅说她终于在网络上和菡取得联系。当初她和菡商讨租用原88中餐馆时,曾和菡有过多封电子邮件往来。

“感谢上帝!”索尼娅说,“她还用从前的电子邮箱。”

索尼娅把早已打印出来的菡的邮件,递给了本杰明,然后借故离开了厨房。

本杰明开始读菡的邮件:

索尼娅:

你好!

我一直以为人是善于忘记的动物,只要执意,任何记忆都会被时光的尘土埋葬,但时光的尘土经不起风的吹打,记忆还会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的邮件,如风。

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是客套地问候,但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我从得克萨斯回到了湖州老家,这座我在很多年中执意逃离的城市,而且曾经成功地逃离过。现在想来,许多的执意之举是多么的幼稚。

我没想到姐姐菁用宽容的胸怀迎接了我。她曾宣称我是她的天敌,发誓不再和我往来,但最终,血还是浓过了水。她开了一家名叫“俊才”的私立中学,在学校里为我安排了一份教英语的工作。应该说我是喜欢这份工作的,我的学生们与十几岁时的我是那么的不同。

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本杰明呢?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吗?我记得曾和他一起听亚瑟最后一次唱乡村歌曲,但愿他不像“孤独的滚石”,迷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

请接受来自中国的问候。

2008年4月9日

文字是奇妙的东西,它把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转瞬就拼接了起来,拼接出菡坐在这张餐桌旁的图像。

“那‘菡’字中的四点,是什么呢?”本杰明问过的。

“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象成什么就是什么。”

本杰明开始郑重其事地想象:在中国小城里的一个池塘里,一株紫荷兀自开放着……

两个月后,本杰明拿到了去中国旅游的签证。他把签证上的中国国徽反复端详了许久,红背景,天安门,五星,这在很多年里避之不及的图案,突然有些亲近了起来。

他乘飞机,从德治顿起飞,抵达北京,完全是菡当年的路线。到了北京后,他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而空气中陌生至极的语言,每分每秒都在压迫他,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在宾馆里休息了两天后,再搭火车,终于来到了湖州。对比北京,湖州斯文秀气,石板路幽曲,从街巷中还不时传来音乐,虽然他辨不清那出自何种乐器。他不时走走停停,但脚步显然轻松了一些。

他找到了俊才私立中学。学校的门,新漆的朱红,艳得有些耀眼。在红色的中国,红是幸运和喜庆吧,他想。惴惴地把门推开了,看到了青砖青瓦的两层楼房。

他在飞机上,就求一个中国人把菡的名字写到一张纸条上,自己还认真地描了几遍。到了学校,把字条交给收发室里的老人,随后就被引到了一间教室的门口。

菡站在讲台上。他第一次看到菡穿得那么正式,黑色的西装,白衬衣,像是要去参加面试。她的神情中少了随意和落寞。他的目光跋涉过得克萨斯的荒漠,最后停留在两汪清水上,那是菡的眼睛。

一个男学生问菡:“Is this American guy our new English Teacher?”(这个美国人是新来的外教吗?)

菡转过头,看到了他。

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用手机发信息的,也停下了忙碌的手指。

所有人都看清了菡眼里的泪,都听到了她手中粉笔落地的声音,那粉笔竟碎成了几乎完美的两截……

发表于《百花洲》2010年第一期

《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增刊第一期转载

(注:刊物期数为大写,表示此刊物为双月刊。全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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