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丫来自特别干旱少雨的北方内陆沟壑区,当他突然间面对这么广阔无边的大海时,他原本龟裂的心田,一下子湿润了;他原本皱褶的肌肤,猛然间舒展了;他原本崎岖的视野,刹那间平坦壮阔了。
一
三月的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场蒙蒙细雨,柔亮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儿的雪花,正飘飘扬扬地向着卧牛沟村飘洒了下来。这样的细雨对于进入卧牛沟煤矿的黄土道路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柔弱,往往还没等雨丝落地,就已被飘浮在空中的黄尘土末煤屑雾霭吸附一空,路面上一尺多厚的真正的浮土却已然焦渴地鼓噪着、漂浮着、跃动着……
渐渐地,好不容易才有的细雨却停息了下来。土路上,一辆辆运煤的大卡车摇摇摆摆地颠荡而过,刚刚才有几分柔润的空气中,复又弥漫着毫无休止的焦土灼味;公路两旁,刚才还有些许鲜嫩味道的越冬植被,一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笼罩得失去了发芽拔节的姣好面容。路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想必会有另一番春意在萌动吧?但是,放眼望去,枯枝是焦黑的、地表是被焦土覆盖着的,满心满意的蓝天白云终被挤压在了一片墨黑之中……
在卧牛沟村的这片天地里,春天定会来迟。唯一可寄希望的,当数卧牛沟煤矿了。
这一日,一个羸弱黑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卧牛沟煤矿的工棚房里。粗心的矿工们已经难以辨认出他是谁了。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自我解释说:“我是洪务宝呀!怎么,这才过了个年,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啦?”
“哦——”众人一片惊叹,这才明白了过来,但还是对他有些眼生。一个煤工拿来一面镜子,递在了他的手心,半开玩笑地说:“你自己瞅瞅,你还是你吗?”
洪务宝目光呆滞,躲闪中,终瞅定了镜面中的那副面孔:枯黄焦黑的一张瘦脸上,前额、颧骨、鼻梁和嘴巴分外突出,双眼及腮帮则格外塌陷。最可怕的要数那双眼睛,它深深地嵌入了骨头缝隙,眼珠却尽量向外鼓突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掉了出来;间或眨动那么一下两下,更会显得惊心动魄……
洪务宝瞅着镜子,抓镜子的一双手不由得猛烈抖动了一下。他显然是被镜子中的那张脸孔给吓着了,即刻将镜子放了下来,自言自语地哀叹道:“瘦了,瘦了!病抓人哪!”
这时,矿长王二丫走进了工棚。他进门后,一眼瞅定洪务宝,暗自嘀咕:“这是……”矿工们直叫:“是洪务宝、洪务宝!”他心里咯噔一下。
洪务宝也看见矿长进来了。刚过了新年,逢人都要去问候一声的,更何况这人是矿长呢。他正要走上前说:“王矿长过年好!”王矿长却先发话了。他很是着急地说:“你咋成这把身子骨了?……还想下井呀?下不成了!还是回家养病去吧。”王矿长明显打破了刚过新年问候人的传统,使原本欲上前礼让一番的洪务宝尴尬地站在了那里,他那原本黑瘦病弱的身子,更显得可怜无助。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骨在鸡皮样的细束里夸张地划过,像是有话要说,却终未发出声来。末了,似有一颗饱满的泪滴被他很是可怜地掩掩饰饰地抹擦在了粗笨的掌心里……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离去。有几个煤工,用哀怜的眼神扫了一眼王矿长。王矿长说:“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去照看煤场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回去,与矿上可没有任何责任。”众煤工立即附和:“对!对!王矿长够意思,照看煤场清闲,这点儿活他都做不成,那就让他及早回去。”
洪务宝一急,哀求道:“就让我下煤窑去掏炭吧。我爹病重,着急用钱;照看煤场倒是清闲,可挣不了几个钱呀!”
众煤工一时语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转向王矿长。王矿长将烟蒂一甩,还是那句话:“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由你下井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到井面上来做个活儿轻的,实在不行就赶紧回去,这可不关矿上一丁点儿的责任!”
洪务宝见矿长如此痛快,没有为难自己,忙喜滋滋地收拾行李去了。重病之人,却像没病了。
二
这天,负责煤矿生产事项的老三王二卡从外地回来,神秘兮兮地满煤场子找矿长。找到矿长王二丫,他却并不急着说有啥事,而是更显神秘地将王老大拉到了矿井旁边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土坯房里。
在蛛网遍布、灰尘满罩的难以抬脚进人的烂土房子里,老大王二丫怔怔地看着老三王二卡,满脸疑惑地问:“啥事?”
王老三憨憨一笑,不慌不忙地摸出支烟来递在了王老大的面前,说:“先让我歇歇腿,喘口气,反正这事已经做成了。”
王二丫更是一头雾水:“你做成了啥事?”
王二卡没办法再歇脚了。他站起身来,费了好大的一番劲儿,用一把四脚八叉的很古老很古怪的钥匙将土房里间烂门框上的一把老式铜锁打开,破门向外拉,脏手向里挥,压低后嗓音,厉声喝道:“出来!出来!开饭啦!”
随着这一声召唤,“哗啦啦”从里间涌出了六七个蓬头垢面的鬼怪般的“灰人”。这帮“灰人”横空而出不要紧,矿长王二丫却是当场就被吓得从土房里滚跌而出。
这帮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像被狗咬过、猫抓过、驴啃过一般稀烂,那种面貌、神态时不时显露出的惊恐慌乱,更印证了他们确有被狗咬猫抓驴子踢踏过的痕迹。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积污太深,这却正又迎合了那破衣烂衫的色彩,整个人看上去又是那么的肮脏。
这帮乌合之众一扑出来,就张牙舞爪、呜哩哇啦地嚷叫个不停。看样子,是真在吼叫着要口饭吃。其中一个花脸汉,还将乌黄的脏手伸到了王老三的眼前,舌头伸得长长的,直号叫。
王老三看见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就怒了,一个巴掌抽过去,那灰汉就急捂脸面,惊恐万分地蜷缩到脚地圪里去了。其他的“灰人”们也像被抽着了似的,一起跟着缩一堆里去了。刚才还那么活泛的吱哇声顿时消失了,无数只惊惧的眼睛冒着黑油油的光芒,困绝在了那里……
王老大万分惊疑地张着嘴,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指着那堆“灰人”,却一时说不成个话。
王老三走上前来,很是平静地解释说:“这是群精神不正常的灰山汉。我从人贩子手中每人花了几百元钱将他们弄来,以后就让他们下井挖煤,这比每月花千余元雇个煤工要合算多了。”
矿长王二丫这才缓过神来,连说:“哎呀!我的老弟,这不是犯法吗?!我们这可是刚刚才起步的正规煤矿,上面隔三差五便会来人检查,一旦查出来竟有这事,可要倒大霉的呀!”
“那有啥?银窝煤矿不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正规矿嘛!可人家除了用这些疯子挖煤外,还用十几岁的童工呢。同在一个天底下,人家不犯法,我们就犯法啦?这个社会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们不妨也撑它一把吧。”王二卡满不在乎地说:“这帮疯子我是挑拣调教好了的,他们是没主子的牲口,只要肯给饭吃,就会出死力气的,而且万一出事,也会毫无后顾之忧。”
王二丫忙说:“这可是昧良心的事情,会有报应的呀!再说,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呀。”
王二卡一听不满了,他怨声说:“共产党员?党员,连个村主任都不让你当啦!党员能当饭吃?”
这话说到了王二丫的痛处,他陡然变得脸色铁青。王二卡还想说啥,却见王二丫脸色难看,就止住了话语。他遂撇下了王二丫,率领着那帮疯子,去穿戴“盔甲”,准备下井了。
王二丫此刻还想着要去制止,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在琐碎的利益面前,好些我们不太坚定的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了。
三
最近,煤矿产量不错,煤场存煤日增。只是渐近夏日,民用煤渐减,工业用煤又缺少大客户,原煤销量成了制约煤矿生产发展的一大瓶颈。怎么办?兄弟三人商量后,决定由老大王二丫到外面去走走,联系几家用煤的工业大户,尽快将产出的原煤销售出去。不然,大夏天风吹日晒,一旦发生煤炭自燃,后果不堪设想。王二丫过去到周边县区走过不少地方,但基本属同一地域,自己有的,别人也有;自己想急于出售的,别人也在四处兜售。市场范围狭窄,价格竞争激烈,缺乏足够的利润空间。因此,这一次,他决定到更远的发达地区去闯一闯,南下或东进,去闻一闻海腥味,来个旱鸭子扑水,宁肯被水呛着,也不要旱得如此皱皮龟裂。
临行前,王二丫弄来几个大玻璃罐,他不装吃喝盘缠,却将各类煤块、煤粉分别装入罐内,并标出品名,摆在那里,就像是从实验室里拿出来的精髓药品,显得神秘而贵气。众人看他如此抬举这些黑煤,一时觉得甚是惊奇,一想,明白了:这是要去糊弄那些外地人的。
王二丫笑笑说:“不是去唬人,人家外地人可都是内行。我已打探过了,人家要用你的煤,需先做一些化验。就像医院里化验我们的血呀、尿呀、粪便之类的,是我们肉眼所无法观察到的那些个内在的玩意儿。我带上这些瓶瓶罐罐,就是要送到人家的实验室去,让他们自己来检验我们的煤质。不然,人家是不会轻易相信咱的。”
众人就说,那这些瓶瓶罐罐带着出门也不方便呀,万一磕碰了,不是白费辛苦了吗?何不用一块蒸笼布包了,到地方了递给人家,不照样可去做化验吗?
王二丫说:“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同样的煤,一个装进明净的玻璃瓶里,一个搁在灰黑的破布包里,就不是一个档次了。就像牛奶,我们谁都可以生产出来,供人们去享用,可人家就认准品牌的,你有啥办法?同样的东西,就是有着天地般的区别,这就是品牌效应。咱们现在就是要将卧牛沟的煤炭,也来个尿盆子放在碗架上——高抬一回,打出咱卧牛沟煤的品牌。同样是煤,人家就只认我们卧牛沟的,别的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坐着等饭吃了。”
众人听着,半信半疑,却不知王矿长从哪里学来这些鬼点子,明明是唬人的,却硬说成是品牌的。但愿这些黑疙瘩能成个啥牌子,混出个名堂来,大家也好跟着沾点儿光。
与这些煤块的包装不同,王二丫对自己却缺少了相应的装扮。从头到脚,黑帽、黑衫、黑裤、黑鞋,跟煤一样通体透黑,却少了煤的那般被玻璃瓶反衬照耀而出的晶光闪亮。他老婆拿出件白布衫欲给他换上,他却断然拒绝:“白衫子惹脏,走这么长的路,没法洗;咱卧牛沟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越黑越惹眼,越黑越金贵。包公黑不黑?那是一代忠良臣;卧牛沟黑不黑?这里遍地都是黑金子。”
王二丫说着,自己倒先笑了,想不到未等出门,自己的广告词都已想好了。他坚信自己这次出去,定会将卧牛沟的黑煤销往天南地北,从而解决本地多年来发展中的这一难题,一举改变手里拿着金饭碗却要到人家门上去讨饭吃的怪现象。
王二丫坐汽车,赶火车,手里提着个黄色大包,只身来到了沿海港口城市——天津。
王二丫为啥长途跋涉,直端端地来到天津?因为,他听人说过,沿海城市缺煤,就像内地城市缺水一样;若能有发黑的精煤送来,就好比内地久旱天下起了金贵的雨水似的,感觉是丰收在望了。那么,他为何不偏南,也不靠北,而是来到天津这一沿海城市呢?那是他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那么一比画,感觉卧牛沟和天津港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不绕路,省钱又省力,他就选择了天津。
来到了天津,他的第一感觉是这里比内地明显地湿润了许多,有点儿像卧牛沟村刚下过一场小雨,身上蛮滋润的那种湿气。再者,这里比他曾经当村主任那时候去过的西安城还要现代气派得多,街上红男绿女,店面光鲜璀璨,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幢幢高楼大厦直耸云天,看上去不觉一阵眩晕,忙低头折腰而过。从过街天桥往下看去,一辆辆急速飞驰的车辆,真好似被黑色柏油粗线紧密串接而成的几排珍珠链条,一直跳荡着、变幻着,连缀向前。一个城市的紧张繁忙,从这里可见一斑。
王二丫显然受了大城市这种快节奏生存方式的感染和刺激,他不顾长途劳顿,急匆匆地在街头的一家“老陕”面馆里填饱了肚子,就忙着去寻找天津的“吃”煤大户去了。
他瞎雀碰谷穗,碰到了写有“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责任公司”牌子的大门,就毫不犹豫地进去了。这家公司单从外表来看,完全有别于他曾经见识过的所有企业。首先,它没有围墙,四周只象征性地围了些半人高的雕花金属栏杆,这些栏杆甚至没有他们卧牛沟村那种将羊围圈在荒草地面的围栏扎实管用。其次,这家企业迷惑性太强。怎么个迷惑法呢?围栏里面,除了几座特别高大壮观的高楼和厂房建筑之外,其余全是栽种着各种花草树木的成片成片的绿色地面及各种亭台楼阁、假山喷泉。若不是大门前那一卧地红墙上写有公司名称在提醒,也许十有八九会将这里当做是公园或什么景点了,反正肯定不会想到这是个生产型的企业的。还有,这家企业假正经。明明四周围栏一跃就进去了,却还一本正经地在大门旁设了个岗哨,由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盘查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王二丫想好了,若问得不太好通融,我就趁他不备顺着这花栏翻跨过去,省得他那么麻烦人。
王二丫来到大门旁,走过岗哨的那一刻,穿制服的小伙子向他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先生,欢迎您到我们公司来!公司的办公楼在左边,厂区在右边,您在那边做个登记,而后请便。”王二丫一愣:噢,原来是个指路的!可办公楼、厂区写得清清楚楚,还犯得着这样吗?王二丫摇摇头,轻轻一笑,就是不大理解其中的布道。
进入办公楼,他四下里察看哪里有楼梯口。在他的印象中,领导,尤其是一把手,大多在二楼最大的那间房子里住。他跑这么远来,就是要找一把手说事的。他得赶紧去,不然人家又要开会、又要接待,说不准又要去出差了,他这大老远地前来,找不见人可就苦了。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被人给拦住了。拦他的是个女同志,穿一身正统黑色西服,白衬衣,系着红领带,秀发向后扎了个流线型小刷,脸白皙俊俏,睫毛长长的,一眨一眨的,说着动容的话:“先生,请问您要找谁?您先去做个登记,好吗?”
这柔美的声音即刻缓和了王二丫焦躁的心,他机械地跟在姑娘身后。姑娘是细磁,自己是粗铁,有种被吸附向前的感觉。在一个柜台前,他先做了登记,后领到了一张字条。姑娘还是那般动容地告诉他:“经理在八楼,请坐那边的电梯上去;下来时,您让经理签好字,将会客字条再交回到我们这里来,谢谢您!”
王二丫点了点头,顺着姑娘指的那边走去,心想:还签字,多烦人呀!这经理也会住,不占“圆”楼,却图个“愿”字。
八楼是个完全敞开的大厅,里面像蜂窝似的,用半人高的浅蓝色的板材分割成无数个小格子,无数的“蜂人”们在格子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把王二丫看得一时瞪大了双眼。他不知道经理的“蜂窝”格子在哪儿。经理应该是“蜂王”吧,他的格子应该是大点儿、宽敞点儿、亮堂点儿吧。果然,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大玻璃格子上方,金底黑字写着:总经理室。
王二丫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玻璃门,里面有沙发、茶几、写字桌,后面摆个大书架,中间地上放着几盆他从未见过的花木。他故意咳嗽了一声,顺手在玻璃门框上敲了敲,老板椅、沙发上坐着说话的诸位循声望来。王二丫紧走几步,来到了老板桌前,靠近了老板椅上坐着的经理,恭恭敬敬地说:“经理同志,您好。”王二丫想伸手和经理握握,又没好意思,手不太自然地缩了一缩,又说,“我是从陕北来的。陕北,革命老区的陕北,毛泽东生活战斗过十三年的陕北……”
“噢,知道,知道。艰苦卓绝的陕北,小米加步枪的陕北。”经理迎合着打断了王二丫的话头,很是风趣地笑着说,“你坐吧!”
“谢谢您,经理。”王二丫这几天出门,耳濡目染,自觉不自觉地学会了这些礼貌客套话。但他却并没有按经理吩咐地去坐下,而是弯腰从手提包里拿出了装煤的那些个玻璃瓶瓶罐罐来,不由分说地就摆在了老板桌上,使经理一头雾水。
“经理大人,你好好看看这是些什么货色。”王二丫搓了搓手心,给经理卖开了关子。
“这——”经理用手指着,好像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样一来,王二丫就来了情绪,他说:“这是陕北精煤呀!陕北精煤,你们听说过吧。它特低灰、特低硫、特低磷。发热量极高,就像是汽油一样,可全部燃烧利用,烧过后还不留多少煤灰。”经理说,陕北是能源基地,他听说过。
“经理,您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必多说了,这是我们卧牛沟煤矿的精煤,我是煤矿矿长王二丫,你看我们的煤合适的话,我可以和你签订销售合同,保证让你们公司尝到甜头。”王二丫一口气地说道。
经理细细地端详起了王二丫,但见这人一身乌黑,满头大汗,额前的汗水顺着帽圈滑溜而下,将宽阔的额头浸染得一派热气蒸腾;脸上红一道、黑一道,犹如刚从田间劳作归来的一介农人。他身着一件肥大的黑上衣,说黑也不是很黑,大襟上还沾了些不知名的东西,好像是饭粒,又不全是。他脚蹬一双厚实的大皮鞋,从脱了漆皮的鞋头可以看出,这家主人一定没少奔波。
经理心想,原来是个煤老板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再看,仍觉得有些不相像。就说,你不是说,是陕北精煤吗?说了半天,怎又成了卧牛沟煤了呢?
王二丫被经理看得有些窝屈,见经理又“审”,就大声地辩道,陕北煤田那有多大呀,国有煤矿只开采个大头,其余没有触及的,就由本地的、外地的、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来开采。陕北信天游唱说:
漠北煤田侏罗纪,
集体个体手伸去。
发家致富争朝夕,
万里河山似利源。
经理一听,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不便多说,遂叫人将这些煤收下,互留了地址、电话等联系方式。特种玻璃制品有限公司要用他们卧牛沟的煤,会随时联系的。从经理给他的名片上,他这才知道经理叫刘天发。
王二丫给他们留了一玻璃罐煤,其余的全装入手提包里带走了。离开时,他心里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表面上依然平静,并未在天津人面前给陕北汉子丢脸。同时他又万分豪壮,因为不管怎么为难,他已将卧牛沟精煤实实在在地摆放在了世人面前,也许,这条煤路会就此越走越宽广、越走越长远。
王二丫以如此不屈不挠的方式,将几瓶罐卧牛沟精煤展示在了天津几大用煤企业老总们的面前。经他面对面地推荐,老总们对卧牛沟精煤有了实质上的认识。经天津权威机构检验,王二丫所带的这些煤,发热量大致为远怨园园耀苑圆园园大卡辕千克;焦油产出率大于苑豫;灰分源豫耀愿豫,比全国平均值低远苑豫;含硫量在园援缘豫上下,比全国平均值低缘豫;含磷量极低,在园援园员豫以下。灰分是煤燃烧后剩下的残渣,自然是越少越好。硫和磷都是煤中的有毒元素,其含量越低越受欢迎。同时,这些煤的煤灰成分中,氧化钙的含量很高,燃烧过程中可起到脱硫作用,大大减少了对环境的污染。这一点被几家天津企业尤为看重,被他们誉为“环保救星煤”。经过对比分析,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些煤用途十分广泛:动力用煤,液化用煤,气化用煤,半焦生产用煤,活性炭生产用煤,制作水煤浆用煤,高炉喷吹用煤,建材工业用煤,优质民用煤……
这些林林总总的化验分析报告摆在了天津几大工业企业决策者的案头,使他们对卧牛沟精煤着实不敢小觑,同时对陕北煤田动起了心思。陕北,在他们印象中无非是荒凉贫瘠,是穷山恶水。革命老区嘛,缺少了这些恶劣条件,怎么承担得起红色革命老区的光荣头衔呢?可如今,这些穷山沟下面却有如此宝贝疙瘩,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这些久经商海大潮的沿海大老板们隐隐约约觉得,随着国家开发策略的西倾,会聚八方财富的东部沿海的投资者,将逐渐向内西移,未来的西部内陆犹如美国当年的阿拉斯加,那才是真正有分量的财富海洋。谁嗅觉灵敏,及早抢先在这“大海”里遨游一番,谁就必将带回一身财富之水,落个盆满钵满,遍体金光。
作为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的刘天发,他无疑是个市场嗅觉十分敏锐之人,打从见到王二丫那一刻起,他就觉得围绕卧牛沟那片天地将会大有文章可做。陕北那片能源富集区犹如天赐的一块大蛋糕,只要肯接近它,定会分得一块出来。王二丫的那句信天游“漠北煤田侏罗纪,集体个体手伸去”,他体会得特别深刻。他深信,能将手伸向这块煤田去的人,肯定会前(钱)途无量。但终究会无量到什么地步,他也一时难以估摸,只是觉得这是一次绝好的机遇。一方面,他考虑那里缺乏资金、技术和市场信息;另一方面,那里的人憨厚老实,缺乏长远打算,挣钱爱走捷径。而这些,正是我们沿海人多年磨炼出来的长处。只要我们能将手伸向那里,必然会比他们先抢占到先机。
刘天发的脑袋瓜是何等的好使,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并没说,在王二丫面前也没有任何的品评和显现。所谓商机不可泄露,他是再明白不过了。现在,他就谋划着,该如何利用王二丫这层关系,打入西部开发的桥头堡,去抢占一席之地,分得一块“蛋糕”来。况且,他曾经在山西当过几年兵,山西、陕西一河之隔,他对那一带也不算完全陌生。
四
王二丫在偌大的天津城里,早出晚归,几天工夫跑了几家大型企业,将卧牛沟的精煤推荐给了各位大老板。尽管如此折腾了一阵,却并没有哪家企业即刻和他签订用煤合同。他们一致的答复是,要先看看煤质,之后再同他联系。他就只好再将卧牛沟的精煤吹嘘一番,听他那口气,若不用卧牛沟的那么好的精煤,所有的厂矿企业不久可能就要出问题,就像老家的神汉先知先觉地为人们预料到未来必然要有的凶险一般。但是,无论他怎么说,还是不能让这些精灵鬼们立刻动心。他就想,这些沿海边的人就是没有内陆人爽快,表面看明明很满意,就是不肯轻易答应。这使他一度极为伤感,有几回甚至打了退堂鼓,干脆放弃回去算了。但是,一想到煤矿的艰难处境,他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用百分之百的热情去争取。现在看来,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陕北煤田做了义务广告,并未给他自己的卧牛沟煤矿带来一线生机。目前,唯一寄寓希望的就是看他跑过的这几家企业,哪一天选中了他大老远送来的那么好的精煤,给他来个电话。不过,这确实像在做梦,是缥缈而又缥缈的事情了。
王二丫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了。这几天,他跑了天津好多大地方,见了好多从未见过的大世面。晚上回到这小旅店睡着后,梦中即刻便又回到了卧牛沟村,家乡的那沟、那峁、那土屋老井、那亲情乡音,总在他的梦中生动地呈现,奇妙地幻化,而他这些天感受最深的有关天津的物和事,却从未在梦中出现过。这说明,人是有根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纷呈,却总难归属到梦根里去。现在,他就要动身回到那魂牵梦绕的故乡去了,他当然显得十分的兴奋。多少天来的奔波辛劳,多少天来的讨说求情,如今终可暂告一个段落,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不过,火车晚上十一点出发,现在离火车启动还有半天多的时间,该干点儿啥呢?王二丫突然想到,这里距海边很近,何不去看看大海呢?
王二丫过去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大海,但当他实实在在地来到了真正的大海之后,他兴奋得真想喊出声来。更为神奇的是,在这里,掠过茫茫穹隆的海面,隐约能看出地球是圆形球体的事实。他相信,这是他在地面上所目及的地球上最远的距离。面对苍茫涌动的大海,王二丫顿觉自己如同沧海一粟,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是,他的胸怀却因此而无比的壮阔与辽远,似有某种小自己而装天下的味道。他就想,面对神圣的大海,他算不了什么,刘天发也算不了什么,天津的几大企业巨头也算不了什么,即使偌大的天津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既然一切都算不了什么,那么,他那小小的卧牛沟煤矿就敢于和刘天发那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公司相抗衡。卧牛沟煤矿如同一叶小舟,既然顺着内陆小河汇入到了庞大的市场海洋,就敢于练习下海壮大的本领,就敢于由小到大发展成为远航的巨轮……
一想到自己就是这艘巨轮的主人,王二丫不由得激动得泪流满面。咸湿的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扑洗着他的脸面,他虽然不会游泳,但是他的心灵、他的思想早已融入了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波及遥远的天际,一浪一浪波及地球的另一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