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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山·草马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早些年铺了水泥路,也只几年光景,水泥路就爆皮了,它缠绕着悬挂在半天云里。顺着山路爬上去,一个窄窄的山口拐弯处,看见了村庄。村庄四面环山,原始老林把肥沃的腐质土经年累月地积向村庄,村庄四周的土地就呈现出了黑色,花儿和草都长得格外肥硕。早些年村庄拥着乡下人真实的笑脸,几乎村庄里的人都牵扯着亲戚关系,走哪儿都是吆五喝六的。不知什么时候村庄里的人就走失了,留下的一些石头房已经少了屋顶,少了屋顶的房子等于是张口要喊魂了。没有人能够听得懂它喊什么,它的声音遭逢着时日磨洗,已经浑然不清。村庄因为黑色土质,叫了黑山背。

黑山背还住着一户人家。进山的路停滞在此,可看到石头垒墙的屋,石板铺地的院,一个黑衣黑裤的老人坐在院边的条石上,手里端着搪瓷茶缸,茶缸上模糊着一行红字“为人民服务”。一双黑皮粗糙的手捧着茶缸,水汽缭绕着他的鼻尖,一双浑浊的眼睛眯着,不时抬头望一眼进村的路。一条黑狗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出溜蹿上了对面屋顶,狂吠着,有一股狠气在吠声中弥漫。

常年雨水零落,进村的路杂草茂密地滋生,细细的路藏在此中。有什么晃动了一下,似乎停下了脚步也望着这边,有几分不舍和无奈。老人的耳朵已经聋了,浑浊的眼睛可望远,但也望不见远处的进村路。黑狗嘴里一呼一呼地,耳朵随着呼出的气息一激灵一激灵地扇动,脑袋越发昂扬起来,随时准备射出自己的身子。在老人看来黑狗从事着既神秘又缺乏意义的工作,它根本就不知道它的来自与去往之间的因缘。

老人叫郭腊替。

家中还有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是黑狗的娘,郭腊替叫它花妞。只见它懒散地走出屋,张目望着狗儿子叫声响起的地方,然后淡然卧在院子里,脑袋贴地。似乎依然不怎么舒服,脑袋蜷进自己的胸口,胸口上的毛柔软地护住了它的嘴,一只耳朵上落着几只苍蝇,耳朵扑啦扑啦扇动了几下,苍蝇飞起又落下。

老人无话,没有多余的人可说话,除非和狗。阳光停留在黑山背上空,沟沟岔岔铺满了绿。山是庞大的,大地是宏阔的,黑山背让两种伟大之物相互融合与依托,老人是它们之间填充的卑微的物。真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世界,自然,美好。偶尔的狗叫声是时间些许的松动,高远处渐渐洇开的浅灰里有一群鸟飞过来,老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口口水咽下去,鸟从头顶而过。日子庸常得很。老人是黑山背的螺钉,紧拧着黑厚的泥土,他知道泥土中暗藏着凶器,凶器时不时走近他,他偶尔被刺到被伤到,可最怕凶器的,不是皮肉,是比皮肉更柔软的东西——心。心一痛,周身痛彻。

黑山背风水很好,容易出干部。

早些年有懂得阴阳的人说。

郭腊替在黑山背住了七十一年,一直到现在,黑山背没有出过干部。原来的黑山背有十几户人,大小人口六十多个,一天的时间不够忙乱,鸡飞狗跳,人声嘈杂。黑山背依山而建的石头房参差不齐,屋后人很可能把前屋的屋顶当作自己家的院子,热闹起来。屋顶上是黑山背人的饭场地,屋下的人坐到自家院边仰起头来聊天,话头像长流水似的,在高高矮矮的房子和院落中来来回回穿梭,谁家的屋顶上没有过几回凌乱的笑声。因了土质黑,黑山背村前山沟里流过一条河也叫乌嘴河。不知什么时候,乌嘴河卷走了黑山背那些笑声,那些笑声仿佛还在枝头上坠着,做着一个跟黑狗一样的关于笑声浪起来的梦。

黑山背没有出过干部,连村一级小干部都没有出过。唯一一条母狗,也就是郭腊替家的花妞叫隔山村主任宝福家的公狗贝儿睡了,生了和爹一个模子的黑狗儿子,郭腊替叫它“龟孙”,也算沾了干部家的光,不知道算不算是黑山背的好风水。

每每想起来,郭腊替就会看着黑狗龟孙笑。觉察到笑时龟孙从院头上走到郭腊替身边,郭腊替抬手抚摸了它一下。龟孙满足地离开,再一次走到院边上,身子卧下时脑袋耷在院边的石头上,头冲着村口。

乌嘴河流出哗哗的声音,阳光明晃晃照着,那些青草在能生长的地方冒出绿来,可以闻到草香。草香是黑山背唯一的香。

所有的黑山背塌落的和没有塌落的屋门上都贴着红红的对联,对联上没有写字。这些对联都是郭腊替贴上去的。只要村庄有一个人在,黑山背就得有个村庄样子。郭腊替起身泼掉茶缸里的水,走到柴火堆前抽出一根柴,要生火做饭了。斑驳的石头墙上生出了一大片苔藓,苔藓衬出他苍老的影子,他长叹了一声说:“我吃饭是为了好生出力气来死啊。”

龟孙突然跃上一户屋顶,犹不解气,冲着进村的窄路狂奔而去。黑山背进村路上一条老黑狗在徘徊,它是村主任家的贝儿,说明宝福又回山里来护林防火了。龟孙雄健地飞奔而去时,那条有可能不知道自己是龟孙爹的老黑狗迅疾不见了身影。

黑山背的天空不是黑下来的,是蓝、深蓝、黑蓝,然后蓝黑了。天空布满了星星,一个半圆的月亮吊在那里,石头砌出的房子在月明下幽暗闪亮,仿佛不是普通石头,是花岗岩,是汉白玉。一只白色的猫在一所石头屋前看着什么叫着。郭腊替走近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薯放在屋前的粗瓷老碗里。白猫眼睛深情地望着他。郭腊替蹲下身子,他突然感觉到了冷。他和白猫说:

“星星和月明都在天空呢。”

“你看看我满是皱纹的脸。”

“这黑夜啊,干净得像一碗水,让人心难过呢。”

“你不离开这黑屋,总是思摸着回来看看,你还想着她能回来,是不?回不来了。”

“月明月明光光,它和星星都在咱们的头顶,我和她阴阳相隔。我和你之间更是隔着难过,我也是畜生啊,可惜我们不通言语。”

白猫喵喵叫两声,它最喜欢的食物就是红薯。

郭腊替起身打着手电往别的屋子里去,塌落了的屋子能望见天。走进去和走出来,郭腊替都熟络得很。一院一院走,黑粘在墙壁上,他抚摸着黑,回想着,这屋子的顶是一场雨淋塌的。一场雨下了一星期,他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门,出门时发现黑山背的屋子塌了好几户。一点响声都没有。那场雨过后,他就坐在自己家的院边上流泪。身体中似乎还有血性在涌动,他走近那些塌落的屋前,毫无例外地感受到了伤害。他想吵架,大张着嘴,一股干涩的沙土吸进来,他开始往出咳土,连咳带吐仍然不清爽。塌落了的石头把一截梁砸断了,碴口上挂着墙皮,掺和了麦秸的墙皮,他抓起一把来不及细想就塞进了嘴里。满嘴土,他憋着气咀嚼着,尽量不让喉咙里的痒发作。

“死呀,死呀。我也要死呀!叫土噎死我吧!”

少了许多瞪眼、跺脚的年轻人后,郭腊替就想听到他们没办法活下去又回到了黑山背来的消息。可是黑漆漆的夜里那消息走绝了似的,那些笼罩着童真的顽皮和胡闹的“恶作剧”,再也听不见骨关节落在他们头上的梆梆声了。

人这一辈子发愤图强就是为了个背井离乡呀。

郭腊替串一圈门下来,心里好受一些,回屋里倒头,一觉就天亮了。

连片的秋野簇拥着早晨的日头,视觉是真实的,感觉却是恍惚的,可能是空了的黑山背对人心理的巨大阴影吧,活着还得活,还有欲望在。日头正顶,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将院子涂抹成一片金黄,四下里静悄悄的,黑山背呈现出令人揪心的荒芜,只有玉米的金黄给这荒芜涂抹了最后一丝温暖。

人这一辈子不敢想。谁能想到黑山背最后会是这个样子?

郭腊替坐在凳子上剥玉米,猫在玉米皮上跳起来,伏下去,顾自玩耍。他俯下身和猫说:“中午吃啥呢?两个老鼠一锅煮,三个蚊子一盘菜,行不行?”猫仰躺着伸出爪子希望和他逗闹一会。他近距离看见了自己的手臂,褐色的手背上暴着蚯蚓般的血管。地上青苔、墙边野草、屋角蛛丝,尽在眼底。黑山背似乎总有些东西牵扯着他,那东西也许就是黑山背吧,抑或是手里的玉米皮,过去的岁月一片一片在复活。

有一天黑山背走得只剩下了最后两个老人:郭腊替和王翠平。

和王翠平住在一起的是她的白猫。王翠平比郭腊替大一岁,七十二岁。她走起路来脚底生风,满口好牙一颗不掉,石头院子里坐着剥玉米,矮小孤单的样子。早年间黑山背的男人和女人多话,村小人口少,稍有一些不注意都要叫人传闲话,因为男女之间的闲话,日常吵架和打架是常有的事。谁家都有可能残缺不全,就是没有想到会剩下两户人。曾经两家人各自都兴盛时就闹过不愉快。郭腊替大儿子郭怀和王翠平家小女儿韩云谈恋爱,最后没有弄成是一个芥蒂。后来王翠平男人韩路平死前,知道自己命不久了,自己走后黑山背就剩两个人了,孤男寡女的日子,他嫉妒哇。他叫他们死都不要说话。他死了,上天已经不公平,他无端恨活着的人。因为郭腊替是两个儿子,儿子的脸面都搁在正统家庭和社会上呢,又何况人老了就得有个老样子,孤男寡女一个村庄就够山外人议论成一景了,一把年纪的人再说话,想象空间就大了。其实,韩路平活着时郭腊替就已经不和王翠平说话了,不说话就不会有胡作非为的以后。

土里刨食是黑山背人的命。王翠平的丈夫韩路平死于夏天,活着时患有肺气肿病。黑山背石头垒砌的石径高低起伏,韩路平走在上面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背上衣裳湿了一片,兴致却高。王翠平生了两男一女,儿女们虽然没有大出息,但是也都出山到了大村落户,这也是他敢在人前抬头说话的理由。那时黑山背就剩下他们仨了。对一个普通的生命而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无非是日常好恶。仨人也有闹别扭的时候。老实说,郭腊替不喜欢王翠平的丈夫韩路平,总是寻找他认为得体而又不失理智的方式,顶撞对他的看不惯。两个人闹完别扭又走到一起说话,一说话就开始抬杠。从来都是韩路平找郭腊替,就算是走到郭腊替家要多走几个台阶,多出几身汗,韩路平也要走。韩路平不让郭腊替去他家,因为黑山背就一个女人了,他害怕郭腊替多看王翠平一眼,多一眼,悲凉都会穿透后背。这些心事,郭腊替也看得出,尽量避免见王翠平,见了也不多看她,更是不主动搭话。

王翠平坐在槐荫下做女红,偶尔也下地,在河边上洗衣裳、洗菜。韩路平病重时,地里活就全靠王翠平。下地的人都得过河,郭腊替只要看见王翠平在河边上走就一定要扭转身抽一袋烟再下地。韩路平的眼睛天生就刁,他不通文墨,可他有一双看护自己东西的眼。每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就站得远远的猜他们的心事。郭腊替在地里边干活边往这边张望,他是张望王翠平是否离开地给了他一条回家的路。可韩路平认为他在张望王翠平。有几次韩路平为了试探郭腊替就叫王翠平和自己端了碗,到郭腊替家院子里吃饭。

王翠平仰脸听他们说话。苍白温润的脸上,一双细细的杏核眼,鼻梁小巧挺拔,肩膀瘦削溜窄,一副杨柳腰,手里端着碗,低头抬头之间和面对韩路平时不一样。坐到郭腊替家的院子里时,韩路平就看郭腊替的表情。郭腊替坐在厚实的四条腿的板凳上,板凳没有靠背,没有颜色,是一整块木头,他既不起身让座也没有表情显现,顾自吃饭。眼神望着黑山背的绵绵青山,青山上移动着一片浮云。

韩路平说:“听说你儿叫你出山,你没有走的意思?”

郭腊替说:“这年岁还走啥?走哪儿都没有经济基础。不挪窝了。”

王翠平搭话:“是呀是呀,闭着眼在黑山背都能摸到家,出了山睁眼找着的不是你家。”

郭腊替不搭话。

韩路平说:“养儿是养祖宗。受吧,受死才算福尽了。”

王翠平说:“活着哪里享过福?都是梦里吃糖呢,想着甜,想着有福。”

郭腊替不搭话。

韩路平说:“听说过去请客七碟子八大碗的宴席现在不让吃了,就只能吃大烩菜了,山外抓了好多吃席的公家干部,要我看还是抓得少。”

王翠平说:“是呀是呀,抓的都是耍横的人。咱黑山背吃席没有人管,就怕摆下一桌坐不满人。”

韩路平像看贼似的盯了王翠平一眼。

一股风刮过来,风把王翠平的头发吹得遮眉挡眼,乱蓬蓬的。王翠平站起身要过韩路平的空碗往家走,她举起袖口撩了一下头发,眼睛翻了一下闪出了一丝光亮,嘴角似乎还为刚才他们的对话高兴,不自觉地翘起了幸福喜色。

韩路平又贼一样盯着郭腊替看。

郭腊替只给了他一个背影。他走进做饭屋子盛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王翠平端着碗走来时,没等走上台阶话先来了。

王翠平说:“腊替呀,你老是不和我说话,哪股筋抽着了?扭转掉转就仨人,有一天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我看你和谁说话?”

韩路平的心绪一下从沸点被拖拽到了冰点,他觉得王翠平就是一个贱胚子,就愿意犯病,心里瞀乱得一下站了起来跟谁怄气似的说:“腊替,我要送你一条母狗。”

郭腊替看到灶间还有一些明火,他用火筷夹出燃烧的柴用水浇灭,然后拿起几个土豆埋进火灰里。他妻子活着时喜欢吃烤土豆,每天他都要烤两个土豆,等熟透了取出放在她的灵位前。她走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只说:“剩下你一个人了。”

一个农村妇女,目不识丁,但她知道留下一个人不好活。

王翠平递过碗去说:“你去哪儿给他弄条狗?狗就狗,还弄母狗。”

韩路平说:“山外狗成群了,咱大儿说狗生了,一窝四个,我打电话叫他逮回黑山背一条狗来。”一狗,一猫,一女,二男,这就是黑山背的人口,咋说都不能叫郭腊替闲了。

王翠平白了他一眼说:“神经!”

韩路平夺过碗翻了一眼郭腊替晃动的影子说:“我神经?神经人不说话都在肚子里秘事呢。”

王翠平从碗里夹出一块红薯扔到了院下,自己的猫在院子里就等这一口呢。她伸出脑袋看了一眼,不小心把筷子掉在了地上,捡起来伸出筷子在条石上梆梆磕了几下,磕得有些重,虎口上有几点麻星蹦。王翠平“哎哟”了一声。

郭腊替出门时看了一眼自己家的磨道,现在谁还喜欢这笨重的手艺?磨盘有一扇掉在了地上,地上的草长得有一尺高。磨道后有一棵干死的香椿树,树干突兀,曾经遮天蔽日。香椿过了能吃的季节。院里宛如一座亭子,有月光的晚上,香椿的影子就像墨一样泼在地上。都说香椿显着灵气,因此也有着传说。香椿下的磨道里印着灰白的路径,自己的女人在上面走过,磨道里还能听到她赶着驴吆喝两个娃娃快去上学的声音。山环水绕,充满了离奇,过了一辈子,过成一家人,苗条的身段被日子过臃肿了,玲珑的骨架被日子过松塌了,曾经那水葱般的、瓷白细腻、软绵无骨的一双巧手,最后被日子过得粗糙得骨关节裸露,指头肚上裂着厚厚的口子。她倒在磨道里是春天,没有一点声音,驴停下了行走,他看见她喘着气,跑过去扶她起来,她嘴里只轻声说了句:“剩下你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女人走了,走一个人如此容易。他掀下最上面的磨扇,废了它,它累死了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娇滴滴说过一句话的女人。

越过王翠平的“哎哟”声,郭腊替站在了磨道前,他不看任何女人,任何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女人好。一个小东西在草丛中动了一下,地上的动静似乎韩路平也看见了,紧着走过去,发现地上是一只走惊慌了的小松鼠。可就在抬头那一瞬间,郭腊替发现韩路平眼眶周围布满了浓浓的黑晕,嘴唇泛紫。韩路平咳嗽了一下,似乎止不住了,骨关节似乎要被咳声震裂了,一口痰咳出去,痰里团着殷殷的血丝。郭腊替轻轻捶着韩路平的背,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韩路平的生命火花濒临熄灭了。

郭腊替叫了一声:“快去屋里倒一碗开水给路平压痰。”

王翠平的喉头蠕动了一下急急起身。韩路平坐在磨石上,听见他们俩说话时,眼角咳出一滴凄凉的泪。

韩路平一字一句说:“我走了,你们不要来往,不要说话。你们活着就赚大了,我死了也要看着你们。你们就是想我早死是不是?我知道,我早知道。”

郭腊替知道,是死亡叫韩路平恐惧了。

韩路平没有等到入伏就走了。他的儿子们回黑山背打发老人,也带着一条狗回来。五个月大的狗活蹦乱跳。王翠平坐在灯影里,她木木的身影,木木地沉浸于灯光里,窗外有细微的风吹过,坐得太久了,她就勾着头看前来吊孝的侄儿外甥们,他们和自己的儿子们一起有说有笑,死鬼韩路平在地上,没有人能够惊扰了他,他的死亡对所有进山来吊孝的人都是一个任务,没有悲伤和难过。

那些人不时地大笑,笑狗在棺材前叼走那些祭奠用的食物。

韩路平的死亡对郭腊替是一个打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那天的到来。一直到出殡,几日里似睡非睡,人也变得很惶惑。

山里的天气热也热不到哪里,可棺材里的人第二天就臭了。一开始阴阳说要停殓一周,韩路平的儿子们觉得自己山外的事情等着,哪里有一周的时间等?要破旧立新,就三天。守灵的人不好好守灵,都野在河道边摘香椿。香椿树脆,手一揪枝条就断了,摘过香椿的树下和日本人扫荡了一样。

出殡了韩路平,黑山背一下就静了。

郭腊替总算是睡了个好觉,早早睡下,早早就醒了。透过窗玻璃望黑漆漆的远山,眉似的下弦月,远了,淡了,一丝云笼着月,先是透出亮白,慢慢地就沉出了灰,月和云几乎变成了一个颜色。这时的天,被无边森冷的烟青笼罩着,天底下是黑魅魅的山形,手掌一样伸出的树木,山头上透出了青白,慢慢地隐现出了晓色,一层深褐,一层浅橘,渐渐地能看出近山的绿了。郭腊替坐起来揉了揉眼窝,想着韩路平的名字,要不了多久,这仨字没有人会记得了。黑山背庄户人家的名字里有:张国宝、张青山、张林润、张林书、韩宽有、韩世忠、韩秋凤、韩路平、郭怀庆、郭怀仁、王秋爱、王女虹、王万英,这些人都走了。他们的后代都出山了。眼下的黑山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王翠平、郭腊替。两个动物:一条狗,一只猫。

郭腊替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和王翠平说话,本来孤男寡女住一个村就容易叫人猜想,不说话也是好事呢。说下了,就不能反悔,黑山背还有人笑话?郭腊替认为猫狗也会笑话人。他一边穿衣裳一边趿拉鞋准备去河道边看看那些人摘香椿是不是糟蹋了自己的麦地。打开门时叫他惊讶了一下,王翠平抱着狗坐在门前的廊石上。这哪里还是王翠平,几日工夫,人就脱了形,嘴唇单薄灰白,两只眼睛凹在眼眶里黑髅髅的。看见开门的郭腊替,王翠平迎上去把怀里的狗递给他。

郭腊替诧异地接住狗。人嘴里有刀,一开口,乱事就割毛了。王翠平扭身往自己屋里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郭腊替不看她的背影,一时间还想着韩路平在。

郭腊替抱着狗往乌嘴河道里走。狗在怀里叽叽歪歪叫,放下狗,狗跟着郭腊替的脚疾行。河边的麦地里,麦子一片一片熟黄,地垒边上有伏倒的麦子,郭腊替走近了一株一株扶起来。麦子由绿变黄,由软变硬,由秕变饱,由湿变干,该磨镰刀了。他开始想王翠平的麦子地,想了想觉得黑山背只有自己家有麦子地,死鬼韩路平把自家的地都种成了玉米。一时无事,抱起狗来,看了看果然是母狗,气一下来了,带着气就想笑死鬼韩路平心事重。想叫风捎话给他,如今黑山背剩下两个老人了,我肯定不和你女人说话。我没有女人了,你拿一条母狗寒碜我,我不怕你寒碜,就因为我活着你死了才不计较你。

郭腊替回到屋子里找出镰刀,收拾出粮袋来,老鼠在粮袋上咬了个洞,他担心屋子里的粮囤太小装不下今年的麦子,麦子看上去是要丰收了。找出碎布头开始补补丁,一根针穿线怎么都穿不进去。院边上闪出王翠平吆喝猫的声音,他听她在自己家门口吆鸡骂猫的声调,就知道她在宣泄心里的不高兴呢。他觉得不用缝补了,打电话叫孩子们回家收麦时多带几个蛇皮口袋。

几天时光麦子就黄熟了。一个月后该割麦子了。儿子们打电话说回不来,事忙着,叫他一个人慢慢收。放下电话他好一阵子失落,种地真的不重要了。重不重要自己都得收割。日头红了几天他决定割麦,拿了镰刀戴了草帽进了麦田。他觉得有个地方在腾挪呢,晃动着,一小片麦子已经倒在了地上。仔细看是一个人在忙活,是王翠平。难道王翠平是想自己吃新麦?他不言语,装了看不见,揪着麦子割,唰唰倒下一大片。为了不影响那个割麦人,他当天不往回挑,想叫她多往回拿几把新麦。

第二天一早郭腊替去看麦地,他希望有奇迹发生,比如少了好多麦子,也许能够安慰他不和她说话的小心思,毕竟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女人,比不得男人,就算大声吼两声也能把黑吼出个洞来。奇迹果然发生了,原来割倒的一小片麦子扩大了。罢罢罢,轮起臂膀开割,一上午河边麦地里的麦子全部伏倒。郭腊替依旧不往回挑,留足够的空当叫对方拿,你那小身板能拿多少?放了胆子叫你往回拿。郭腊替哼着小调,身后跟着那只花狗,一会前一会后。郭腊替说:“干脆叫你花妞吧。”

“花妞妞!”

花狗“旺旺旺”。

郭腊替顾自笑了,笑对青山。多少年都不见笑了。那些年打麦时,黑山背人脸上像天空似的灿烂。迎面见着了总想开个啥玩笑,麦场上光屁股的娃娃们吵闹得就像捅了一扁担马蜂窝,呜,跑那边了,呜,跑这边了,都不想下河逮蚂蚱、捞螃蟹,就想在麦场上翻筋斗。割得早的人先把碌碡拽进场,有小孩早早从家里拿了笊篱站在旁边,牛拖拽着碌碡小快步在场上转,不知谁大声喊一句:“牛屙下了。”一群孩子拿着笊篱一起往牛屁股下伸。打麦场上的日子要红火好久,一场接一场打,女人们一簸箕一簸箕把麦粒簸出来,再一簸箕一簸箕装进粮袋里。收完麦子种豆、锄地、搂草,罢了就开始收秋粮了,热闹是一场接一场啊。

麦子在河边地里倒放了一星期,郭腊替打远就能看清楚,麦地没有人动,她只是想帮自己割麦。不过这个女人自己不能去心疼,就算是心疼也只能是心里疼一下了事。郭腊替把麦子挑回自己的院子,院子就是场,以前的场早就荒草丛生了。

他用<钅矍>柄打麦,打好的麦就铺在自家的院子里晒。上下两院人躲避着碰面,碰面了不能不说话,不说话肯定要笑场。窗户和门缝成了两个人互相监督的洞,一个瞅着一个下河滩地了,一个就往山上走;一个走着正路往村走,一个就绕远走小路,避免相遇。无数次不经意间就要相遇了,这时候一个就停下脚步拐往别处。两个人多熟络啊,可就是不说话。

离黑山背不远有一个村庄叫牙门村。原来是有寺庙的,叫牙门寺。都是从前了,现在,寺庙连庙基都没有了。后来的县衙叫衙门,有人考证说应该叫“牙门”,牙管着肚子里的事情呢。牙门村没有人了,死的死,迁走的迁走,每年秋天牙门村支书黄宝福都要领着他的黑狗回村来住几天。一是应付护林防火检查,另是他种了几分秋地正好回来收粮食。其实人家早就在县城里买了房,儿女也都落户在县城了。宝福的狗叫贝儿,贝儿跟着宝福坐车回到牙门村,打开车门的瞬间它就闻到了狗的味道,一边好奇这山里的草木,一边开始狂躁不安。

刚好是雨后,石台阶上长满了青苔,带着雨珠的青苔肥硕得很,贝儿蹽蹄子上去时滑了一下,忍不住呼了一声。宝福开了自家屋门,第一件事是带上护林防火的袖套,然后换上雨靴下地去看自己的玉米。下过雨,地里泥稀得无法下脚,于是就领了狗往黑山背走。道路两边开着一摊一摊米粒大的黄雏菊,朝阳的地方开得放肆,从山的南坡漫过来,覆盖了北坡和西坡。宝福觉得离开这地方真是个错误,可是不离开似乎也不对,这地方到底还是太寂寞。太寂寞的地方人没有出路。这地方真应该开发旅游,石头屋、石头路、满山黄花,这地方要放到城市里哪轮得上老百姓去住。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雨后出现了夕阳,夕阳在对面的山顶上一闪就落到山背后去了。还好,宝福站在山脊盘山道上,独享了这如血残阳,也够幸福的了。他叫了一声贝儿。贝儿兴奋地看着宝福,脸上洋溢着激动,它知道宝福是一个能人,落在宝福手里那是它的幸福。黑山背母狗的味道直冲鼻子而来,它希望宝福领着它去见母狗。

下了一道坡,拐了一道弯,上了一个坡,再拐一道弯,宝福看见了远处弥漫着暮霭的黑山背。今晚宝福就住在郭腊替的屋子,宝福害怕寂寞,正好屋子也潮湿住不得人,这几天宝福决定也吃在腊替的屋子里。宝福不想做饭,当了村支书的人怎么好自己动手做饭。

一条狗和一条狗的相遇居然没有声音,村口上它们俩互相嗅着对方转圈圈。花妞好久都没有见过同类了。宝福冲着贝儿说:“耍去吧!”

两条狗转眼就跑得没有了踪迹。

宝福看见了挎着篮子从河道里走上来的王翠平。篮子里有南瓜、豆角、葱,还有一把老香椿。

宝福说:“你怎的没有跟着娃娃们过?我听说韩路平走了。你一个人在黑山背咋过呢?”

王翠平说:“你这是回来收秋了是不?”

宝福说:“哪里!是回来护林防火。”

王翠平说:“秋天山里的湿气重,没有人的山里防啥火?”

宝福突然悟到了什么说:“人心里的火也得防。这黑山背就你和郭腊替了,我倒觉得你和郭腊替打了伙计,两个人一起合灶也是一件好事。”

王翠平低头黑了一下脸说:“快不要乱说了,传出山外叫人笑话。我是守着地给儿女们种些蔬菜。我们俩话都不说。”

宝福稀罕了,两个人在一个村庄住着不说话,这叫什么事情?想来是王翠平故意给两个人的生活打掩护。宝福决定晚饭在王翠平家吃,叫王翠平多做些饭,说自己也是下乡干部吃派饭,就想吃王翠平的饭。其实宝福刚五十出头,可是人一旦身上有了职务,什么叔了婶了,那都不叫称呼,就叫王翠平,就叫郭腊替,开他们俩的玩笑那是干部给他们待遇呢。

郭腊替坐在门当中看落日下山,听见宝福叫:“郭腊替,你还活着呢吧?”

郭腊替知道是宝福回来护林防火了,就直起身站在院边上笑着说:“龟孙子,我还活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郭腊替好久没有说话了。除了和狗说话。遇见宝福了竟然还能骂出来。

宝福拍了拍郭腊替的肩膀,肩膀还有抗力。宝福说:“你为啥不和院下的合了灶?两个人柴火都省下少烧一膛。你还能做啥呢?两个人一起能省下力气活长些。”

宝福很暧昧地接着又说:“不过不好说,拍上去你挺结实,老骨头吃重,说不好啥都能行。”

郭腊替吓得大气不敢出,拽着宝福就往屋里走。

郭腊替说:“我和人家快两年了没有说过一句话。死鬼韩路平临走时说下了,叫她死都不和我说话。”

宝福瞪着眼说:“为啥?”

郭腊替要宝福坐到床上听他说。

“活着时黑山背就剩下了两户人家,人家屋里有女人,我屋里没女人,人家以为我稀罕呢,他哪里知道我压根就不稀罕,黄土埋脖子了稀罕她做啥呢?”

宝福说:“他是瞎扯淡,你也是瞎扯淡,死了死了,能管了活人?”

郭腊替一摆手说:“不扯淡。我也还有一口气,也知道羞耻呢。”

宝福知道晚饭一起吃是不可能了,想着还有些日子呢,就想着这些个日子里不信叫他们说不成话。两个人简单聊了一些山里的事情,宝福就去王翠平的屋里了。他有些嘴馋,急着就想吃山里人的饭。

宝福走到王翠平院子里,看见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只猫在院边的柴火上弓着腰准备抓捕什么,宝福的到来惊吓了它,“喵”一声避开了生人。

宝福掏出烟,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仔细看来看去,不时瞭一眼进进出出的王翠平。她穿着红毛衣,秋天清凉的微风里,这红毛衣穿在一个老年女人身上,让他感觉到了山里的好。他低头点烟的那一瞬间,一只白猫走过来,拖长了腰,冲着他“喵喵喵”叫。落山的日头和月亮都在天空呢。也许,他惊奇于自己的发现,看看太阳,又看看月亮,似乎在用眼睛估量它们之间的距离。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地上抱起猫直戳戳看着忙乱和面的王翠平,这个女人满身是岁月的痕迹,他想不出来用什么口气和她说那件事情,他们俩就像天空的日头和月明互相照得见,互相又不说话。同时他看见王翠平在一个人笑,她的笑容,纯净得像一杯水,干净得如秋雨落在了山菊花上。

“要说住在城市里真没有黑山背好,你看那日头和月明都在咱的头顶,多么好的日子。在月明和日头下说说话,哎,我这想法好哩,要不咱叫上屋顶上的郭腊替一起吃顿黑来饭?”宝福说。

王翠平伸出和面手来害怕什么似的摆摆,怯生生说:“你吃你的,快不要招惹多余的人来。”

宝福笑了:“这黑山背要说有多余的人,那也应该是我。”

王翠平说:“敢说宝福是多余的人?你是折我寿呢。”

宝福有些惊讶地说:“哎,你说这人的一生有多短,从前的黑山背和牙门村,大人小孩苍蝇似的,乱得走哪儿都不清净。现在,你看看,我要是走了,这山上就你们俩,你们俩还不说话,一个人迎面走来招呼都不打,恐慌不?”

王翠平说:“人是活的,不是死的,想不碰面,就能躲得开。”

宝福说:“我不信,我要在走之前给你们开个会,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对国家的政策不能没有意见,有意见要提出来,我们完善意见把护林防火工作进一步搞好。我一旦回城,黑山背的工作都压在你们肩上,你们俩就是我留在黑山背的工作监督人。你们不说话,我的工作就没有办法开展。”

王翠平紧抿着嘴角很认真地听,火膛里的火烧得欢,铁锅里的水开了,就等下面。王翠平一边想着宝福的话,一边煮面,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有工作责任?猫突然在宝福的怀里跳下去,恶恶地叫了一声喵嗷,阴气十足。他们同时看见两条狗走进院子来,宝福的狗看见猫呼了一声想扑过来,猫低吟着做出随时逃跑随时出击的样子。郭腊替的狗叫了两声,宝福的狗就松垮了。

宝福说:“腊替的狗都知道呵护你的猫,你和人家不说话,我看就是你的不对。”

王翠平不接话。天黑了,像平常一样开始黑了。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不对?这个年龄的人依旧要坚持着,不对的事情也对了,习惯就是对,接下来的天,怕是夜要长了。

吃罢饭宝福回郭腊替屋睡觉,看见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简单洗漱了一下两个人就躺了。黑了灯,两个人开始说话。说白了是宝福说宝福的话,郭腊替说郭腊替的话,两个人好像不是一个社会的人,要说的话互相都不理解。两条狗卧在脚地,许是玩累了各自没有任何动静闹出,只是不时支棱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

宝福说:“你这样下去不是一个事情,迟早得出山跟娃娃们住。”

郭腊替告诉宝福,自己就是舍不得那地,多好的地,长庄稼长得好呢。

宝福说:“长庄稼再好的地也发不了财,发财的人都不是种地打粮食的人。和你说你也不知道,你这种人,咋说你呢?我就是不明白,放着能讨便宜的事情不做,一个人偏偏要黑活。你太固执了。活人被死人看着,说出来都是笑话。你和韩路平有隔阂,你和王翠平又没有隔阂;你和死有隔阂,你和活也没有隔阂吧?”

郭腊替和宝福讲不说话的道理,宝福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黑漆漆的夜,心里笼罩着一层童贞的顽皮和胡闹的“恶作剧”,宝福显然是激动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地上的狗们呼一下站在了门口,狗眼睛晃过来,晃得宝福心里一热,他很清醒,也觉得很有意思,比打着旗号护林防火贪国家那几个钱还有意思。他伸出手在空中比画,许久才说出话:“我想不通,难道日子把你们过傻了?就说人老了做不动啥事了,你们互不来往也正常,可问题来了,要知道,黑山背就你俩,说出去都是传奇,表面强装啥大雅呢?就算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问题又来了,见啥人?黑山背没有多余的人啊。”

郭腊替清醒着听宝福说话,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他。黑,沉得有了质感和分量,他听到宝福的出气声,那气息中有一股怨冲着他靠近来。宝福说:“你好好想想,活人不能长了死脑筋。”

这句话让他有了惶恐不安的感觉,脑筋似乎活泛了,身子却不敢动,怕宝福看透他有想法,两条胳膊在胸口上别样的酸麻,短暂失去的记忆突然被什么东西叫醒了。

去年秋天,山洪把黑山背两岸的玉米地淹了。山洪过后,玉米地里疯长出许多苦苦菜和三菱草,洪水落了,地稀得叫人落不下脚,稀泥掩住了倒伏的玉米。王翠平心疼粮食,顾不得稀泥黏脚,挽着裤腿下地扶玉米。哪知稀泥里的钻脚虫啃住了她的腿,虫子钻进了肉里一半还多。被钻脚虫钻着了,不能往出拽,用劲拽它就拼命往肉里钻,都说钻进去就会顺着血管进入心脏要人命。一旦被钻上了要用手用劲拍它钻进去的头叫它往外退。王翠平就坐在石头上用力拍腿,响声弥漫在河道里。拍着拍着,王翠平就哭了,嘤嘤的,哭声不大,气息也短,但是很揪人心。郭腊替在地里弯腰整理红薯秧子,隐约听见了那哭声。张着嘴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听见拍打声和哭声是从一个地方传来,就知道是钻脚虫叮着了腿,正准备迈开步走,又觉得女人的哭声是一个信号,心被什么轻轻抽了一鞭,一群麻雀起起落落,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躲开这逼人的事情。他忙乱得不敢停下手里的活计,怕向前走一步乱了分寸。毕竟那嘤嘤的哭声揪人心呢,那哭声和着拍击声乱得郭腊替心里毛毛的。想着人家给自己割过麦子,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计往河边走,人走得慢,也走得胆怯。

突然的,拍击声和嘤嘤的哭声停止了,郭腊替反倒惊慌了一下,来自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一种与世隔绝的难过。他眼睁睁看见王翠平赌气似的站起来,挎起篮子跺了一下脚,扭身往玉米地深处走了,这个动作弄得郭腊替很没意思。

那时间他站着不动,远处蓝天高远,近处青草恣肆,万物都蓄着一腔生命的朝气呀,只有他的胸腔里固执地告诉他,老了。这年龄的人,黄土埋到脖子,不生事了,心早该锈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准备反身走,可又觉得自己不是个汉子。走近那些倒伏在稀泥里的玉米,能扶的扶起来,扶不起来的一穗一穗掰下嫩玉米扔到干黄的草地上。做完这件事后,他心里反倒坦然了,也算是回报了一次。

郭腊替想和宝福再说会话,听见躺在对面床上的宝福早开始打呼噜了。地上的狗安静地睡过去,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睡如小死,睡。

半上午的阳光那么暖,站在乌嘴河低洼的河道里,高高的与白晃晃的晴空相接的两岸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风,四周静极了。宝福要郭腊替和王翠平帮助自己收秋,就为了黏合他们。宝福左勾搭一句话,右勾搭一句话,各答应各自的,秋天的风,松软的阳光下,两个人自顾自挎着篮子掰玉米,只有宝福不下力气,心里设计着这两个没意思人的有意思事。

快正午时宝福说:“歇息一会,日子长着呢,今天开始我们仨互相收秋,今儿是我,明儿是王翠平,后日是郭腊替。反正秋粮食也没有多少,就当是打发时光。”

王翠平说:“我的不用,我娃明天回来收,妇道人家的力气不能和你比,那样子你吃亏。我去地尾掰了,能掰多少掰多少,掰少了你不要嫌弃就行。”

一转眼王翠平就走入了玉米地深处,感觉明显是要拉开距离。郭腊替没有表情,很认真地掰完一篮往公路上送一篮,宝福的车就停在那里。

宝福一下就笑了,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笑,他蹲在玉米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宝福拉着郭腊替也坐下来,他觉得这两人都倔,倔得要死。郭腊替说:“快快干完活,天气不给人晴天,你是干部你坐着歇息。”

宝福一定要郭腊替坐下来,递过去一根纸烟。郭腊替抹了一下嘴看河水闪烁着,属于黑山背的鸟们,无忧无虑起起伏伏在青草地上逗耍。他们的脚下开着一大捧山菊花,黄灿灿的,宝福拽了一把在鼻子前闻。宝福说:“城市里的茶楼卖菊花茶,叫什么来着?噢,叫米菊,就这东西,能卖钱。咱这山上你看看,漫山遍野地开。不过人家那是没有开了的苞,开了的不算茶。”

郭腊替也抓了一撮放进嘴里嚼,干涩,药味道,沾满了舌尖,不自觉地吐了出来。

宝福说:“想想也难喝。放糖好喝,现在城市里糖尿病人多,没人敢吃糖。也有说这东西喝多了伤肾。伤了肾那还了得。腊替,我问你,你还行不?”

郭腊替疑惑地:“啥行不?”

宝福说:“啥,夜里在床上行动的事么。”

郭腊替看着宝福说:“你嘴里咋就没有正经话呢?”起身提了篮子走进玉米地。

日头晒得醉人,宝福走到半山腰上想看看自己离开后,掰玉米时两个人有什么交接,先给他们创造一个在一起的时间。电话此时就响了,是镇政府通知,电话里说要来黑山背检查护林防火,午饭就在黑山背吃,一行来五个人。宝福叫王翠平赶快回家做饭,说:“县里来人了,一年时间也就来这一回,你就做香椿烙饼、鸡蛋汤。”王翠平说:“哪里有香椿,早叫驴友们摘完了。”

宝福说:“你没有告诉他们这是镇政府的香椿树?”

王翠平笑着说:“哪个告诉我这是镇政府的香椿树了?打小里黑山背的香椿树就长这样,在谁的地边上就是谁家的,人走没了,留下来的人谁下手快就是谁的。”

宝福一脸认真:“我现在就安顿你,黑山背周边的香椿树都是镇政府的,谁敢乱摘,那就是以身试法。什么驴友?一群野山野岭的没王蜂!什么驴友?我瞅见他们男女一个架势就不舒服。你赶紧回去做饭,金银面切疙瘩(一种白面和玉米面和在一起擀好切出来的面条)。回头我也给你和腊替弄个红袖套箍在胳膊上,他们一来你俩就戴了坐在香椿树下。看香椿树也是护林防火!”

王翠平一边走一边问:“也是护林防火?那就要拿补助的。”

宝福不可能叫她护林防火拿补助,做这件事是撮合他们以后合作过日子。宝福不搭话,只要涉及实际问题,宝福的话永远都是半句。

午后两三点钟了也不见人来,一案板、一簸箕的切疙瘩艺术在那里。王翠平催促宝福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

郭腊替在屋子想着还要不要下午去帮忙掰玉米,知道宝福在王翠平家吃饭,因为不说话也就不好问,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突然的,他看见山那边有一股团烟冒起来,第一感觉是失火了,第二感觉首先想到的就是驴友们野炊。顾不得距离急忙跑到王翠平院边上高声吼叫着:“宝福,西山背失火了。”

宝福和王翠平一起跑出来看,一团团黑烟涌往山头。宝福二话不说,拾起外套就往起烟的地方跑。郭腊替也跟了去,只有王翠平留下看家,不是从前了,她做不了急生活了。

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往起火的地方,才发现是几个检查护林防火的人学古人野外煮茶,用火不当点了山。好在火势不大,折腾了近两个钟点,明火算是灭了,一些烟的地方还有暗火蓄势。宝福看见五个人中间有两个女人,煮水喝茶应该是女人的主意。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如草本植物,一旦挣脱了泥土束缚,就会野疯。再看她们,黑头土脸,衣衫不整,如同硝烟中撤出,一脸的惊慌失措。宝福不认识这两个女人,拽过副镇长鲁希望问:“这两位领导你没有介绍,我不敢轻易和人家搭话。”

鲁希望喝了几口山泉水骂骂咧咧说:“想着这季节,又刚下过雨,山里潮湿,哪想到欢乐的事情弄得他妈的这么被动。一旦上边有个啥风吹草动,这火是你们黑山背人点的,都他妈是烧秸秆引起的山火。”

宝福看了一眼郭腊替。

郭腊替的脸蜡黄蜡黄,像黄杨木的雕件,像色调深重的油画中那个父亲。郭腊替双唇翕动,却似言又无,扭转身去山上检查那些暗火去了。

宝福说:“好说,好说,领导安排的事情都好说。”

鲁希望指着两个女人说:“市领导的朋友,弄茶的。本来想到你们黑山背闲情一下,不小心碰上了你们黑山背人烧秸秆,要不是我们帮助你们灭火,山火都可能酿成大祸。”

宝福马上答:“是是是,黑山背两个人,两个人日常不说话,烧秸秆各自烧各自的,一个燃了一个不帮,任由燃,火大了,要不是碰见了鲁镇长一行来检查护林防火工作,后果那是真不能想。”

鲁希望补充:“是不堪设想。因为,那边就是国家林场。”

两个女人看着听着,一起笑了。一个说:“工作这么做有意思。”另一个说:“原来工作都这么做呀!”

鲁希望说:“工作就是即兴应景。遇事说事,遇桥过桥。”

宝福问他们吃了饭没有,黑山背有饭呢,土饭,金银面切疙瘩。

他们都说不吃了,要往回返,吓都吓饱肚子了。鲁希望说:“明天一早县里开会要汇报下乡结果,饭就不吃了,刚垫补了茶点,都他妈叫这事情吓饱了。收拾,赶紧收拾,估计山外也看到燃烟了,山上没有信号,领导联系不上,主要是咱们都在救火一线,电话无法联系也在情理中。宝福,你是护林防火员,话不可讲乱了。”

宝福问:“我就想知道明天的会鲁镇长咋汇报呀?”

鲁希望大手一挥说:“所见所做如实汇报,这时代哪个敢弄虚作假?”

宝福说:“鲁镇长,我去不去?那我可是有不能推卸的责任在里面啊!你知道,我这几天就在黑山背看护呢,睁眼看着叫林木失火了,我的责任重大呢!”

鲁希望指着郭腊替说:“那个人叫啥?”

宝福看了看郭腊替远处的身影说:“农民郭腊替。”

鲁希望说:“明天汇报就他了。他不往山外走,住在山里不看电视不看报,还以为是从前呢。现在都雾霾了,他还一厢情愿烧秸秆,那要产生多少啊儿屁二五。”

两个女人越发笑得弯下了腰。

宝福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汇报一个叫王翠平的女人比较好。黑山背就他俩,怕外人笑话孤男寡女二人世界,他们就克制自己不和对方说话。事情往往是小事情弄大,郭腊替知道失火的来龙去脉,让他顶,他肯定不干,让王翠平顶,他肯定不会去说,他说了就等于承认了他和王翠平有关系,他俩山外的孩子们肯定会闹不和。为了不让孩子们笑话一把老骨头了搞风流,他们就决定到死都不说话。再说了,咱们弄一个女人点火,火燃大了,女人都胆子小,只会哭。这节骨眼上正好碰见了进山检查的你们,之前就我和农民郭腊替在救火,眼看火势太大,天降神兵的你们来了,你们是及时雨啊。咱们要说像了,要说圆了,更要说得拿出去普通人能信能服气才好,对不?”

鲁希望一边招呼大家上车,一边要其中的两个跟随者记下了王翠平的名字。关上车门摇下玻璃拍拍宝福伸过来的手说:“还是基层有经验,这事情弄不好还能上上报纸,没有后台背景靠宣传走上层路线也是一个正道。明天我就叫人找报社的人来写。宝福,弄好了我一提拔,就把我现在的角色给你干干,你也是有政治前途的人呀!”

宝福看着绝尘而去的车,一时进入了情景,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现在也能想想哦,假如有一天自己当了副镇长,农村工作那是太好做了,自己就是农村生农村长,一旦当了副镇长,就有希望当镇长、副县长,政治前途可以说是步步台阶,人生也就最满意了。曾经有算卦的说老黄家要出一个副县级干部,难道就验证在未来他的身上?宝福很兴奋,就地拽了一把野菊花塞进嘴里,嚼那一口涩,让自己脑子清醒一些,或者说是更清醒地设计一下自己的命运。首先自己的命运是和鲁希望绑在一起;其次,自己的命运靠自己努力;最后,这一场火烧得好;再最后,黑山背两个人不说话好,最好让他们永远不说话。

天要叫一个人成事了,那是步步都为他在设计。他突然看见山坡上自己的狗,它好像恋爱了,一点也不绅士,追着郭腊替家的土狗,趔趔趄趄追逐着、嬉戏着,情绪酝酿足了,跳到塄坎下,两条狗开始欢爱了。

郭腊替似乎也看见了,撂过来一句话:“日你妈,狗东西!”

宝福站起来看烧毁的灌木,估摸有两亩地大,这么大的面积是要上报县里的;因为潮湿火不旺,不然大面积燃烧那是要惊动市里的。不大的火灾也是灾,火烧官运开。宝福的脑子变得格外聪明,不大一会,脑海装进去许多日常不想的东西。山是铁青色的,满山的黄菊花,山泉水顺着村庄流过,所有的暗示都是快乐的。宝福进一步想,我就从这里开始吧,原来我的福气就一直搁置在破败的山里,自己是多么看不起这穷山恶水啊,那些看不起的情绪和焦虑都顺着一场火烟消云散了。宝福要和郭腊替谈谈话,也算有个交代,叫他配合工作不要乱讲。因为自己也要出山,明天到县上汇报少不了自己呢。自己走后,黑山背不能有事发生。

宝福喊:“腊替哎,你下来,我走咧,要交代你几件事。”

郭腊替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踢一下有青烟的草坨子,抬脚跺跺,跺灭那残余的烟气。

看着走近的郭腊替,宝福说:“这场火不大不小是场火,估计山外也看见了。现在社会上告状的多,生怕所有人的关系不乱,见不得人有一点好。其实这火并不大,才烧了两亩乱草,乱草该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祖宗文学下的话。假如有人拿黑山背这火说事,说污染了空气,这火不能往干部头上放,你应该是明白的。凡是有了事,对老百姓都好说,这无知,一切可带过去。更不能说是下乡检查防火点了火,说出去根本就不会有人信。咋说放到农民头上都比较自然。我觉得这把火放到王翠平头上那就更自然了。你以为?”

郭腊替想不到宝福的脑子转得如此快,更想不到的是说王翠平点了火,她现在明明是在家等着他们吃饭呢,这里的人倒开始算计她的名声了。他无法表态,因为和事实不符。对或者不对都要给对方一个理由。他只能不言语。

宝福斜睨着眼睛看着一个地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罚款。假如我顶替了,我是知法犯法,不能开脱自己是护林防火责任人的罪名。你肯定不能顶替,这黑山背没有其他人了,反正你也不和王翠平说话,正好,你也不可能告诉她。不过有一天她要知道了,那就是你告诉的,表面不说话,你们暗地互动。”

郭腊替开口了:“胡扯淡。”

宝福一下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和她说话。等我哪天当镇长了,我给你弄贫困户,找一个富裕单位承包你,你呀,就不用种地打粮食了。这事就这样了,也不用放心里,过不了几天啥事情都没有了。我出山呀,明天去县里汇报护林防火呢,罢了会再回来收秋。”

宝福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招呼了一下贝儿,狗从一个地方蹿过来,跳上车。宝福冲着狗吼了一句:“回山里偷情还愉快?!”

郭腊替的狗站在郭腊替腿前看着这边,张望着,有几分不舍。郭腊替说:“回!”

一股热涌上了花妞的脊梁,它冲着天呜呜呜叫了几声。

一高一矮两个活物,花妞抚着腿肚子。遥远的过去,尽管覆上了时间的尘衣,但并不能让郭腊替回避,王翠平嫁给韩路平,那是受了一辈子呀,她如今知道了,心里的委屈真叫难以形容。本来她就是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角落,睁着戒备的眼,以防一不小心就遭到伤害,可如今,好好的人叫无来由伤害了。

王翠平站在院边上张望村口,心里有不能言说的焦虑,切疙瘩被风吹得干皮了,湿布盖着,可也挡不住时间往长走。山背面没有烟气了,火是扑灭了呀,可不见人来。灶火里的柴添了又添,锅里的水加了又加,进进出出的间隙始终不忘看着中堂方桌上的菩萨。正襟危坐的菩萨,年复一年,迎受着虔诚的目光。沐手焚香后,她很认真地磕了仨头,她对着菩萨默念:“火不敢点了庄稼地,不敢烧了人,要救火的人都平安。”

这念头一冒,就想到了郭腊替。事实是明摆着的,她的祈求里也包括对他的护佑。不管如何,就算一份乡情她也应该求菩萨叫他平安。

黄昏被晚霞铺满,扑鼻而来的牲畜体味和谐地裹挟了黑山背,由于降低了目力的敏锐,使得王翠平的瞭望多了几分谨慎。渐渐地,她看见草丛在晃动,一条狗露出了身子,是郭腊替的狗,咋不见了宝福的狗?她的瞭望越发混沌一团,难以辨析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起因和结果,无从追究的困惑,在心里七上八下。她想多走一段路,不知道为啥,腿软得迈不开步,一种被遗弃的难过。她看见郭腊替走了过来,她尽量躲开他的眼光。听脚步郭腊替是走回了他自己的屋里,没有人声,没有畜叫。她缓缓移到自己的门口,听见屋子里火着得欢快,锅中的水噗噗噗开得欢快,等还是不等呢?黄昏助长了她的疑虑,她想去问问郭腊替。对,去问问他。人是活脸呀,问啥呢?问他,他要是不言语呢?从前也和他说过话,他从来都不言语,这次他还不言语呢?骂他?对,骂他!不能骂呀,恐怕剩下的日子连互相不说话的帮助也没有了。

黄昏让她饥肠辘辘,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呢。她干脆啥也不想了,返回屋子抓了两把切疙瘩扔进锅里。逍遥浪漫的切疙瘩在锅里滚得欢,自己已经被宝福忘了,谁还记得她活着呢?这年龄谁和自己不是擦面而过?人家说一句话,不花销二两力气,自己就当真了。人家举手投足间偏偏就不看你、不理你,可见人家小看你到了什么地步。她又想到了郭腊替。更可恶的是宝福,好赖有个话捎回来,做了这么多切疙瘩叫谁吃?她一边用笊篱往碗里捞一边怨气十足地拿笊篱磕着锅沿,猫喵喵喵跳上火台冲着她叫。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猫食碗,也不管人和畜生的距离有多远,把锅里的切疙瘩细细捞出来扣在了猫碗里。

王翠平看着门外,对面的幽暗处就是自己一辈子仰望过的山,杂树杂草一辈子没有认全,秋风祸乱得它们死了生,生了死,谁记得它们呀?犹如没有人会记得黑山背走了的人。黑山背最里面住着的人,早先是谁来呢?想起来了,那家人姓王,早出山了。自己还种着他的地,这些年地荒得可惜,草长得比人高,没有人愿意把力气下到地里了。早些年郭腊替的女人改娥活着时,黑山背的人还多。那时的黑山背已经显出了败象,有些房子已经塌了部分,已经没有人养猪了,家家还喂养着狗,还有人喂着驴和牛,不知道什么时候旧家什和老的劳动工具,比如磨、碾都不用了。那时候,改娥来家里串门,说一些心里话,总算不用推磨推碾了,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来了呢。哪知,说着说着,黑山背就没有人了。改娥在磨道得病的那一年,她还去郭腊替家看她,改娥的脸仰着,眼睛望着屋棚,皱着眉头,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谁也不敢打扰她,她拉着改娥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那是最后一次进郭腊替的屋,改娥走后,郭腊替就不和她说话了。人情是凉薄的,命也是自然给你规划好的,有一天都要走,走到奈何桥上碰见了不知道说话不?王翠平想到这里突然就笑了,好你郭腊替,今天的事咋说你都应该告诉我一声,你闷驴一个,不声不响,我是要记仇的,我倒要看着你有一天躺在床上,没人给你做饭,你儿也不在,那时呀,你爬着出门喊我,我都不理你,我就和你怄气,怄到死,孤独死你!

王翠平想着明天孩子们回黑山背收秋,也就不再埋怨宝福了,脸上就挂出了释然的笑容。灭火、刷锅、洗碗,再想郭腊替,心中就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悲悔和自责。都不容易,往事如昨,细细数来,他也不是坏人。都怨自己的死鬼丈夫韩路平心眼小,走了的人不善也叫你活着的人不安生。可死的人死了呀,活的人怎么就不能活泛一些呢?王翠平反反复复想着,天就黑透了。

郭腊替也是无法入睡,今天的事情叫他难忘。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屋里时,他两眼望着虚空,事情怎么逆转成这个样子呢?狗在院子里卧着,看着他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要走近他给他安抚。恋爱一场,狗很累,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郭腊替想着要不要去说一声,说啥呢?说这火是你王翠平点的。难道没有出门的人,手长得能伸到了山背面去,那是神仙啊。王翠平不是神仙。人常说,善有善报,天道公正。这话没有本事的人都相信。和公家人比呢,人家说把事情弄成啥样子,就能弄成啥样子。但愿这事不是事情,没有人认真追责,走了过场,当了笑话了事。反正,他是不能去见王翠平,自己的清名不能叫宝福拿住,农民不能在干部面前丢了尊严。

胡乱吃了一口饭,人就蜷曲着躺下了。拉灭灯,有几个秋蚊子找过来,在耳朵边上嘤嘤飞。他照着蚊子要落的脸上呱唧一下,又后悔打自己的脸。一辈子因为这小东西打了多少回自己的脸,从入夏打到秋末。别看这蚊子,有本事的人也怕蚊子呀。蚊子扰得睡不着,要是平常早累得倒头就睡,哪能听见蚊子的声音?没办法,他起身找了一截子端阳节晒下的艾草,点燃了吊在门闩上。这样子越发叫他清醒了。他索性披了衣裳开了门走出去,看到一钩月明在天空挂着,四面环山的黑山背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庄稼丰收,六畜兴旺,温饱无忧。这日子说散就散了。郭腊替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不去比较,年轻人的活法,不能叫自己拉后腿。无来由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郭怀想娶王翠平女儿韩云的事情。那年,韩路平在河对面逮着了两人在一起谈恋爱,韩路平抓着韩云就是一顿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愿意一辈子不出山你就嫁给这个穷鬼。”

这句话叫郭腊替很堵。郭腊替拉着郭怀往地里走,深一脚浅一脚,父子俩不说话。走上窄窄的田埂,走进地里,他当时正在地里锄草。蹲下去时他又抬头看着郭怀说:“你要知道,你是一个穷鬼。”

郭怀说:“在黑山背我就是个穷鬼。我穷死也要死到山外,爸,你找人山外去给我落户。”

郭腊替拿着钩锄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谁家姑娘愿意嫁到黑山背来?黑山背有的人已经去山外落户了。出了黑山背,后生都是好后生。如果不是韩路平也是个穷鬼,韩云没有见过世面,她怎么会喜欢上郭怀?谁愿意一辈子住在山沟里?人心都野。年轻人成了黑山背最有牢骚的一群,那些庄稼地里找不见后生的影子了,山外的闺女没有愿意嫁到黑山背来的。一直以来郭腊替都不愿面对,这下是得认真想了。一想到这些,他就有无限的惶恐。郭腊替说:“落户山外,你就得和韩云断了,我受不了穷鬼骂穷鬼的样子。”

郭腊替出山去找嫁到山外西庄的妹妹,他直接就说想叫儿子来这里落户,不知道好不好落,妹妹说好落。郭腊替没有想到没本事的妹夫,居然能说通西庄的村干部叫郭怀落户西庄,从前可是天大的事呢。后来郭腊替才知道,西庄也是空村了。两千户的大村只剩下了不足三十户。一旦进了城,人就都不想回乡下了,从前来钱路都是庄稼的长势,现在地里的东西不值钱了。看着西庄大面积闲置的土地,青草长了老高,好像它们年年就是这样占着开好的地长着,那青草不长瓜,不长豆,这岁月是越来越见恐慌越见老了。

两个年轻娃最后没成,两家到底是芥蒂结下了,谁知道越结越拧巴,到最后韩路平都不叫王翠平和他说话,世道叫死人都恐慌了。

有蛐蛐叫,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脚地上长了草,它们立在草叶上,姿态端庄,翅膀潮湿。过不了多久黑山背就要被这些虫子和植物包围了。没有人的黑山背留下两个人来回忆,两个人死后,谁还会想起黑山背呢?既然睡不着就绕黑山背走一圈,串串门,看看那些下了死力气垒上去的墙,是什么力量把它们掀翻了,去看看那些月明下的草丛和塌落了的屋子,那是花了大价钱盖下的屋子,如今成了虫子的家。

走下石台阶,有一处暗,暗中长了一丛西番莲花,花色是那种纯正如血的红色,月明下黑墨一样。突然有什么响,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人绊了一下,匆忙地想要走开。

郭腊替吼了一声:“谁?”

暗处听到动静的王翠平直戳戳说:“我。”

郭腊替调转身子就往回返。心里责怪自己,明明知道是王翠平,黑山背没有多余的人,自己糊涂得居然吼了一声。他快速进了家门,闩上门,倒头躺到了床上,什么也不想,就想努力装睡。

暗夜中王翠平在骂猫:“你死呀,半夜不睡叫我到处找你,你找下啥了?连老鼠都没有见你找下。叫你跑,叫你躲着我,看叫狐狸吃了你!”

“回哦,回哦——”

那声音透足了人间温情,也叫装睡的郭腊替流出了眼泪。

郭腊替在梦中听到狗压抑着嗓子呼呼地叫。狗叫声似蚊子在他耳边蜻蜓点水,扰乱了他的安宁。他有些气恼,抡着胳膊想制止狗叫,绵软无力的胳膊抡起来软塌塌跌落在床沿上。脑子沉沉的,有些场景似乎是黑山背的现在,又似乎是黑山背的从前。有个女人盯着他,五官是雾样的模糊,想和他说什么事,他不说话,加重了对方的局促,她想制造一些轻松,她笑了,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拂,刚好背对着秋风,凌乱的头发遮挡了她的脸,她的眼睛若隐若现地看着他。他咳嗽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见了。他开始伸出手呼唤:“改娥,过来呀,你往哪里去呢?”伸出的手臂在床沿上落空了。狗过来舔他黑黢粗糙的手,他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一下就醒了。

郭腊替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是上午11点了。他想着刚才的梦,极力回忆,却是什么也没有了。多少年都没有做过梦了。郭腊替坐起来看窗外,看到远处有人影晃动,贴近玻璃看,好像是王翠平的儿子和女婿回来收秋了。临近早晨才睡着,没有睡醒,脑袋嗡嗡响。他趿拉着鞋打开门让狗出去,狗箭一样地蹿了出去。狗在远处冲着晃动的人影叫,虚张声势的样子。

郭腊替洗了一把脸,往地锅里添了水,走到房后取了柴火开始烧水做饭。他一边烧火一边想着早上的梦,想那个女人是谁呀,是郭怀妈改娥?好像也不是。也许就是郭怀妈呢,看来自己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她来喊了。两个儿子因了今年外出打工,都不回来收秋,说往返路费都比收下的粮食贵。看看这世道成啥了,钱占了上风,人间就要没有亲情了。晌午饭后他也要下地去收自己的玉米,今年种下的粮食少,越往后越种不动地了,贪几亩地荒着,费力气种下收不回来,看着难过哇。

狗回到院子里,沉着脸,在自己的地盘上很傲气地抛出一长串叫声。

吃罢饭,郭腊替提了篮子拿了蛇皮袋子往自己家的玉米地走。他看到王翠平的儿子和女婿开了两辆三轮车,满满当当的秋粮堆在上面。他很好奇,王翠平没有见怎么动弹居然种下了这么多粮食。这女人过日子的心劲还很贪呢,受罪命啊。

午后的黑山背被日头罩着,那些开着的花朵发出耀眼的光芒,当风吹过来的时候,别致的花仿佛要呼之欲出,真的是楚楚动人,郭腊替有点不舍得去看。

宝福午后也进了黑山背,相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县报社的记者,说是来实地采访和拍照,要写一篇报道,树立一个典型。宝福叫记者采访郭腊替,他去做王翠平的工作。火并没有造成火势,她能答应下火是她烧秸秆造成的,这典型人物就树立成了。要树立的典型人物不是宝福,是副镇长鲁希望,宝福有自己的念想在里面。

宝福的狗大远处就把郭腊替的花妞勾走了。

先说郭腊替这个头,如好剃,事情也能成一半。宝福叫记者采访前他单独又安顿了郭腊替几句,叫他配合记者采访,多余话不说。郭腊替没有言语。宝福走后两个记者来到了地边上。

两个记者娃蹲在田埂上说:“歇息一会吧大爷。”

郭腊替抬起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掰玉米。无语。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示意另一个要打开他的嘴巴。

一个记者娃蹲在田埂上说:“大爷,黑山背没有人了,待不住了,庄稼不值钱,种地还开销大,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辛苦呢,你是最可爱的人。”

郭腊替面色如土,手臂和挽起袖管的胳膊暴起很粗的青筋。一行玉米一篮子,看似七零八落倒在地里,实际是有规矩的。

一个记者娃跳下田埂说:“我来帮你掰。”

郭腊替知道这不是面对一般人讲话,是面对记者。事情从开始他就没有答应过,他不能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这俩娃娃是在撬他的嘴巴,一旦撬开就不好绕开他们预设的话题。说王翠平烧秸秆点了火,良心不容许,两个黄土都埋到脖子跟前的人了更不能互相伤害。说宝福说谎,也不能,和宝福没有深仇大恨,每年镇上有救济什么的人家想着自己呢。

蹲在田埂上的记者娃说:“大爷,每年收罢了秋,秸秆不还田,都点火燃,是不?”

郭腊替这回说话了:“地边上都是去年的秸秆倾在那里。”

记者说:“啥呀!去年的都在,那昨天山那边的火是咋起的?”

郭腊替知道自己进了他们的话语圈套,不能再说了,便弯腰把地上的玉米捡到蛇皮袋子里,扎住口袋撂到肩头,头也不回地走了。田埂上的两个记者大眼瞪小眼。一个说:“这老头倔着呢。”一个说:“警惕性挺高。”

之所以一定要叫他们下乡采访,是因为如今的假新闻多,都是一方面提供,新闻听不到来自民间的声音。鲁希望给新上任的总编讲了他的救火事例,总编就一定要叫记者实地采访,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新闻监督回到了新常态。两个人看着郭腊替的背影商量,用什么样的聊天方式才好叫他讲真话呢?

再说王翠平这里。

宝福没有进院时就叫了一声:“老姐姐,昨天的事情太不好意思了。临时有事情就直接回县里了。我还安顿郭腊替告诉你呢,他可能昨天累得没有顾上,把事情给忘记了。老姐姐哎,你先不要答话,我知道是我错了,来来来,这就补偿。这是一百元,不多,都是按下乡标准给你,你拿着。”

王翠平想,宝福可是从来没有叫过自己老姐姐。王翠平就笑眯眯安慰说:“也就是一顿饭,山里不缺粮食,我也不缺工夫,用不着拿一张大钱来贿赂我呀。”

宝福说:“这就是你王翠平的胸怀,心里藏着一颗仁厚的心呢。这得拿着,你若不拿我就得落下个贪污罪名。”

一百元扔到了屋里床上,宝福觉得有什么问题,又掀起褥子压在下面,无事一样坐在上面。

王翠平说:“不缺粮食呀,看你,快拿走,叫人知道了笑话我,我家又不是开饭店的。”

宝福坐在床上,王翠平也不好过来争抢,只好叹口气给宝福倒水。

宝福说:“老姐姐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啊。可惜活在了黑山背,活在城市里哪里轮得上韩路平。韩路平讨了多大的便宜,真是便宜他了。”

王翠平捂着嘴笑,笑宝福会说话,当了干部的人就是不一样。笑到激动处,被皱纹挤住的眼睛还露出一丝亮光。门口的天光打在她身上,她禁不住放下捂嘴的手,很高兴地说:“韩路平年轻的时候也是好后生呢,人长得直撸撸高,老了,抽了,看不见年轻时候的好了。”

宝福根本就听不进王翠平的话,只想着接下来的事。掏出纸烟想摸火,只见王翠平从床头另一端的被子下摸出一盒火柴,划亮了颤巍巍点给宝福。抽了一口烟,宝福说:“我活得不如你好,我身上有使命,当了干部就由不得自己了,官帽就是紧箍咒哇。这不,昨天没来吃饭,都是山火惹下了事。上面知道了,要追查责任,我说是山火,他们硬要说是烧秸秆引起的。你知道的,咱们什么时候烧过秸秆?从前吧,我还见过你点火烧秸秆,昨天是真没有。上边一定要说是烧秸秆,我也只好说是我点火了,可上面的领导说,一个护林防火的人怎么可能自己拿着防火工资一定要点火烧钱?没有办法,我不能说是郭腊替烧秸秆,你知道,他倔得要死。可我也不能说是你老姐姐点火烧秸秆呀。”

王翠平问:“火烧了多大面积?”

宝福说:“一两亩地大。差一点就烧了国家林区。”

王翠平说:“又不打雷,咋就起了山火?日怪呢。”

宝福说:“日怪的事多着呢。前些日子镇上一个干部嫌弃自己腿中间夹着的那东西小,花了五千元网上购买了一个增大器,寄来了是个放大镜。在咱这商店买总共不要五块钱。放大镜照着,果然就增大了么。”

王翠平又捂住嘴笑:“宝福,你尽拿稀奇古怪的事说笑话。活该活该,他活该。”

宝福看到王翠平彻底放松了警惕,就说:“要不我和上边汇报就说是你老姐姐烧秸秆点了火?一个妇道人家,他们不能咋你。这个年龄你也不怕背黑锅。我这笑话你都能接受,说明你是明理人,和那些啥话都听不得、啥事都当大事看的乡下人不能比,你就是比他们有水平。”

王翠平止住笑说:“宝福,说正经事,昨天那火我可不能顶头上,我是多少年都不点火烧秸秆了,孩子们怕我乱点火,都是他们回来把秸秆搂到地垒下,几场雨几场雪,来年那秸秆就沤烂了。”

宝福不说话,很认真地看着王翠平。尽管这个女人的脸上布满皱纹,可她心里明白得很。他是有点低估了她,白费了半天口舌。宝福不甘心,站起来在脚地走了两圈,想着,不知道郭腊替那边采访结束没有,假如郭腊替也承认是王翠平点了火,那么,昨天的事就必须放到她身上。宝福盯着王翠平说:“我是护林防火员,我有权力说是你点火了,你不是烧秸秆点的火,你是给韩路平烧纸钱点的火。为什么呢?因为韩路平的坟就在山背面,就那地方着火了,这事不是我说了算,有郭腊替证明你呢。”

王翠平的脸一下就拉下了:“他郭腊替敢说是我点了火,我还敢说是他点了火呢。”

这句话叫宝福开悟了,赶忙拿出手机点开录音,顺着一句气话往下问:“郭腊替点秸秆了?”

“点了。时常见他点。大地大火,小地小火。那火我看就不是山火,就是他郭腊替点了。他恨韩路平,就因为韩路平活着时叫他穷鬼,他就想把韩路平的坟地烧了。他不和我说话,把我当了死鬼韩路平留在黑山背的那口仇恨,他记恨我,他不是人呀!”

王翠平一边哭一边数落。宝福觉得事情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就会有反转,什么叫命好,好命人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罩着。心里一阵子窃喜,觉得录多了露怯,有她这几句话就够。他关了录音走近抚着王翠平的肩膀说:“老姐姐,有我宝福在,咱把那一口仇恨扔给他郭腊替,你不要伤心了。老话说了,鸡不和狗逗,男不和女斗,他郭腊替是气量小的人,你怕他我不怕他。这事说到此处就好,日子是咱自己过,咱把咱自己的日子过好,叫他生气去。”

刻薄的、伤心的、冤屈的,越想就越难过,人心不能做比较,不管那些了,所有苦日子中的记忆都起来了。感觉郭腊替坏呀,不说人情也说地理呢,咋就坏到这种地步呢?她闭紧了嘴看着宝福,半天后说:“你给我报仇。他谁都不怕,就怕村干部。”

宝福正要安顿她,两个记者走进院子里,宝福急忙走出去拦下两个人说:“你们采访了个啥?”

一个记者说:“啥话都没有说。我们这就是来找当事人采访呢。”

宝福小声说:“采访不成,她正生气呢,我这儿有她的录音,事情有反转,不会叫你们白跑一趟。”

两个记者娃说:“那现在做啥,黄主任?我们还等着明天的新闻呢。”

宝福说:“回去写稿子呗,我说了不会叫你们白跑。有事实有依据,我宝福办事没有不靠谱过。”

来不及回去道别,宝福拉着两个记者招呼自己的狗贝儿走出了黑山背。

黑山背一下就又静了。静得和没事发生一样。

人间无声,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异和曲解。

王翠平黑坐在炕上对着黑下来的黑山背蓄满了一腔怨气,无声化解得她没有丁点力气。想叫自己当下生出力气,就算是借着骂猫也要野着骂两嗓子,可这腿脚酸软得一点也不听使唤。她想不明白为啥郭腊替要害她,是郭腊替对她生出了啥意思,自己没有迎合他,他就变着法想害自己?白猫嫌冷跳到她的怀窝里,她发狠似的把猫扔出去。白猫惨叫一声再跳往她的怀窝,她很坚决地又把它扔出去多远。白猫很无奈也很难过地喵喵叫着看着黑影王翠平。屋里的空气无端就黏稠了,满是一个人过日子的委屈,那过往的委屈挂着数不清的疼,这些疼像风吹着沙子一样荡来荡去,敲打着她的皮肉。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想冲出门外,冲往郭腊替的屋子前,想把自己撞到他的门上。一把老骨头了,我就拿命撞你,看看你想做啥?到底想啥?是不是就是想着合灶叫我伺候你呢?

想着自己一生都在争斗中度过,生活是越老越无序了,这一生啊,真是领略了多少体验,难过得想流泪,但是她也决不怕这最后一回。

早年间自己从山外嫁到黑山背,那时黑山背的后生一个赛一个,看见哪个都怦然心动呢。有了这样的心情,人就打扮得清爽。也不是要招蜂惹蝶,想来是那份过日子的心劲,就想和村庄里嫁过来的女人攀比。比穿、比戴、比家务、比生娃。想起来真是要笑死人,自己还真是看中过郭腊替。觉得他比韩路平知道疼媳妇,时时处处疼。有几次就想叫韩路平知道郭腊替是咋样疼媳妇的,韩路平问咋样疼?还记得她说了,有一次见郭腊替背着媳妇过乌嘴河,两只手不是捏着耷拉在胸前的手,是两只手托着改娥的屁股,迈一步拍一下改娥的屁股,改娥那老实的人在郭腊替的脊背上笑得能岔了气。韩路平一下就捂过来一巴掌,那眼光变得冷冷的,又有很深的怀疑,仿佛在说,你是不是心里也想叫郭腊替拍你屁股?王翠平还想说什么,一口唾沫吞食了到喉咙的话,退了回去。一辈子就嫁了一个这么多疑的人,稀里糊涂生下一大堆娃,除没有成活的四个,活下来两个闺女一个儿,好端端的日子过得叫人沉闷,越活越没有比头。说心里话,这一辈子真要有人背着她过乌嘴河,走一步拍一下她的屁股,那也是一种好呀。

再后来黑山背的人急慌慌都往山外走,过日子的心劲就成了比看谁有能耐把子孙后代送往远方。那能耐是自家男人的能耐,那比就成了心里苦和世上的病,一辈子治不好了。

一股风贴在窗棂上,垂挂在屋檐下的旧谷穗被吹拂得纷纷扬扬地抖动和飘落着,藏在胸口上这颗脆弱的心,也禁不住瑟缩地颤抖起来,于是浑身都觉得像浸透在凉水里一样寒冷。赶紧绕着炕头底下凹凸不平的地急急走了几步,扶紧了门,望着被烟火熏染得漆黑的屋顶,觉得一个人活到现在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一口气!一时又觉得那口气憋满了她的胸脯,她踉跄着用力把门打开,冲出院子,乌嘴河在凛冽的风声里哗哗哗震响,挂在山尖上的半个月明冰凉得如一个人的心肠。她狠闭了一下眼,拽着能拽着的藤蔓往郭腊替的屋子前走。爬上台阶时,她看见了亮着灯的窗户,窗户上郭腊替坐在床上的影子,那影子摇来摇去。她还不想撞他的门,就想知道他摇来摇去摇晃什么呢。她闭住气贴着窗户听,听见他在打电话。风声越来越大了,伴随了雨点,她不怕下雨,她就想知道他和谁说话。她听见了郭腊替说:“是韩云妈点了。”

这句话叫她是彻底心死了。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悲凉,这穷乡僻壤里的多少人、多少事都经历过了,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经历伸黑手害她的人,她要撞上去了,禁不住仰起头颅。把命撞向这个人值得么?那是要叫村外的人笑话呀,叫宝福笑话呀,宝福会说,黑山背两个不中用的人临梢末了,活得不知道要脸了。王翠平踉跄着,迎着呼啸的夜风,回到自己的屋里,在幽暗和凄惨的光亮中,铺开了厚厚的棉被,悄悄地钻了进去。聆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她实在是想不通郭腊替为什么要害她。

天黑时下了一场雨,细雨沙沙敲打着屋外的树叶。家里的每件物什,都有一定的搁置地方。下雨,明天一早不能下地了。郭腊替取了抹布擦洗农具,用一种欣赏的表情拾掇着,擦洗干净;再看,灯光下闪着亮光;末了,疼爱地端详着摆放好。铁家伙不能有一点锈斑,锈是要传染的。脱了鞋,郭腊替不急不慌地坐在床头,拿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看,看见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大儿子郭怀打进来的。急忙拨过去,电话那头郭怀焦急地问:

“爸,你是不是叫人弄起来了?”

郭腊替说:“弄啥?”

电话里说:“老家微信群里说你点火烧了山,要不是下乡检查,火势不可估量。你没有事情吧?早和你说过了,种庄稼不赚钱,死守着几亩地,不出门,不见世面,更不能点火烧秸秆,捅下娄子还得回去替你处理。人老了,不能叫脑子也糊涂了。”

郭腊替说:“你说谁点火烧了山?我一天都好好在黑山背,现在下雨,我盘腿坐床上给你打电话,没有人把我弄起来。”

电话里说:“黑山背失火了没有?”

郭腊替说:“失了。面积不大。扑灭了。”

电话里说:“是你点了?”

郭腊替说:“是韩云妈点了。不对,我说错了。是护林防火的人点了。”

电话里说:“韩云妈说是见你点了。”

郭腊替说:“你远在天边,你知道是韩云妈说了?乱说啥?我不知道你说啥。我没有点,世上还有比住在黑山背更稳当的日子?你好好在外,不要管我,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电话里说:“那就是假新闻,吓死我了,以后电话就装口袋里,别老一天都放在枕头下,有个三长两短都找不见你。”

郭腊替怕浪费电话费,提前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反倒心慌了,难道宝福把我弄成了那个点火烧山的人?他越想越不自在,决定再打一次电话问问郭怀。

电话那头说:“咋了爸?”

郭腊替说:“你说那烧山的事情是咋的写了?”

电话里说:“大概意思是说郭腊替年老糊涂不小心点了山,自己还不知道,多亏了山里还有人住,正好撞见进山检查组领导鲁希望,大火才扑灭了,不然就可能烧了国家林场。说你糊涂得啥都不清楚,还是王翠平老人指认了你,才知道火是从一处坟地烧起。”

郭腊替越听越像是说书,编着故事吸引人。心里的气就来了,是对王翠平的气。

电话里说:“咋不说话了爸?你别闹事啊!”

郭腊替似乎又清醒了,说:“闹啥事?我的骨头还不想散架,山里活久了,真傻了,任意叫山外人糟蹋,坏我名声。我没有点过火,都是龟孙子宝福编的故事,拣软柿子捏。”

电话里说:“没事就算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有啥名声?老家新闻里也没有把火说多大,只是突出了干部下乡的重要性。这种新闻,过三五天就换别的了。我挂了爸。”

怎么能没有名声?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就是为了一世的名声啊。和王翠平不说话是为了啥?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啊。活着事小,名声事大。不能临死背着个烧山犯的罪名!郭腊替穿好鞋,他是要毫不犹豫地去和王翠平对证。

推开门,夜是寂静的,是温和的。细雨下过,云彩躲开了,月明在天上,石头应对着月明泛出亮光指引了他脚下的路。他要为自己的名声去斗争,也从来没煞费苦心去自我防卫过,自我辩解过。可他从来都不怕为自己的名声辩解。他走得急也走得脚步重。

呱嗒呱嗒,呱嗒呱嗒。

一片清新的空气袭来,他的鞋一寸寸洇湿,他的呼吸像风箱吹足火焰时发出的声音。走着走着,他回了一下头,黑山背就他一户亮着灯光。黑山背的人呢?叫日子黑走了。

呱嗒呱嗒,呱嗒呱嗒。

他看见王翠平的花布门帘了,帘子的花式都是彩色布块拼出来的五瓣瓣花朵,他要张开手撕下她的门帘子,她的日子凭什么一定是花朵一样开放?有什么拖长的声音传过来,突然他感觉到了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头发奇怪地干蓬着,里面藏着一大团静电。

起风了,风裹着哨声掠过村庄,那声音如他的脚步。呱嗒一声,有谁家的屋顶子又被风吹塌了,那声闷响传过来,撞击得他不由自主地激灵了一下,急忙扭头往回返。在雨后,在月明的清辉里只走了几步就走完了他的力气。他爬着坐定在那座新塌落的房子前。月影下豁豁溜溜的墙壁碴口处,这户人家搬走之前用谷草编结的送灶王爷上天的坐骑——一匹草马被大梁挑了出来。马头还在,身子已经散架了。马脖子上的红布还在,如少年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草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响了,顺风扑面而过,只是一丝丝响。他看到没有带走的镰刀,单薄地插在屋子的墙角,犁、耙都散架了,房梁塌落下来砸烂了一口水缸,那些年他是看中过这口水缸的呀,他曾经也想买这样一口水缸腌浆水菜,到处打听才知道已经没有人烧缸了。坐在这里如同面对一场激战后的战场,孤寂、悲凉、单调、杂陈,他看不到锋芒、棱角、生动。时间一如既往地往深里黑,赤裸裸的黑叫他无助成一团,他被伤害了,不是宝福,也不是王翠平,是黑山背的黑夜,是一处处塌落的屋子,那屋子让他承受了精神的折磨。从前,每一个黑夜他都能预感到明天,现在,他连黑夜也无法预感了。

花妞来到他身边,看着他。他像狗一样四肢爬着,青筋暴跳的手,弯弯曲曲抓紧土地。花妞不知道他张扬的内心,只是用它柔软的舌头舔他湿漉漉的手臂,舔他湿漉漉的头发。

王翠平第二天被韩云女婿开着三轮车接走了。走之前王翠平叫韩云女婿进郭腊替的屋子里安顿他一些话。韩云女婿走进郭腊替的屋子时,郭腊替的额头上搭了一块湿毛巾。韩云女婿看见了说:“腊替叔,你这是咋了?”

郭腊替有些难过地说:“感冒了。昨天遭了雨,淋感冒了。你又进黑山背拉秋粮来了?”

韩云女婿说:“不是,叔。接我妈出去检查一下身体,昨天我们回来拉秋粮时,她说她心口疼。正好我借了别人一辆三轮车,能用几天,就想今天拉她去县医院检查一下。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不想去,这回她是难受得厉害了才叫我拉她去检查。我来是安顿你,猫在黑山背,你养它几天,几天光景就回来了。”

郭腊替说:“好说好说,快去县医院给你妈好好检查一下。到年龄了,一辈子没有享过福,叫她好好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韩云女婿说:“多喝水,叔。其实猫不管它也饿不死它,黑山背的地老鼠多,它找得到吃食。我妈怕饿死它,叫我来安顿你管它几天。几天后她就回来了。”

郭腊替没有想到王翠平能叫女婿来传话,一时就想多说几句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说:“我能照顾好猫,我能照顾好猫。”

韩云女婿笑着就走了。

听见村口三轮车发动时,郭腊替急忙趿拉了鞋往出走,草长得一人高遮挡得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三轮车的声音就远了。

清凉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团白,他皱着眉惶惑了一下,看清楚是王翠平的白猫蹭着他的裤脚。花妞蹿出来唬了两下,白猫弓着脊叫着想躲开又不忍心。郭腊替弯腰捉住猫抱在了怀里,抚着它的脑袋说:“没娘喽,没娘喽。”

花妞躁乱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它不希望郭腊替抱白猫,多少年都没有见他抱过自己,他轻抚白猫的样子真叫花妞好生嫉妒。

王翠平走了半个月,没见回来。

郭腊替每天都去王翠平院子里看看,有时候风吹得院子里的柴四散跌落,他捡起来重新搁置好。秋天的风吹得满院子落叶,一些潮湿的石头地缝长出了野草,他拔掉那些野草,扫干净院子,做完这些时就坐在王翠平家的门墩上抽两口旱烟。他向周围左顾右盼,耳朵却警觉地探听进出的路口,他盼望听到三轮车声,或者狗冲着生人狂叫的声音。秋天嘈杂的树叶落尽了,风在不停地旋转,吹来一些塌落了的屋子里的旧纸片、旧草屑、碎布头,还有各种各样没有用的东西,树枝、鸟的羽毛。他的脑袋里飞快地掠过许多忧伤的想法,童年、少年,许多无益的、已经无用的记忆中的事情都出现了。自己的生活,以及黑山背人的生活,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想要强行打开王翠平家的门,日头好时,他想晒晒她的屋子,长久没有开门,屋子里潮气一定把锅碗瓢盆都潮烂了。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雪,一股卷着雪沫的风打碎了王翠平家窗户上的一格玻璃,他找了一块石头挡住了那格窗户。他看到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墙上的年画、锅边的碗筷,都在等着王翠平回来。

花妞在冬天的一个夜晚生下了两只小狗。猫惊讶地看着那些蠕动的小东西,时不时地想去动它一下,花妞就狂叫。郭腊替觉得屋子里有了生气,说不清楚的过日子的生气。有些时候就看白猫轻手轻脚走近它们,伸出它的爪子去撩逗它们,花妞怒吼着扑过来,猫选择了撤退,花妞的警戒心并没有放松,叼着它的狗儿子到处跑。这样子有一只小狗就被它叼来叼去病死了。剩下一只小公狗,它居然表情丰富地摇动着前爪向猫示威。郭腊替想到许久没有见到宝福了,这小公狗还是宝福家贝儿的后代龟孙呢。想着宝福弄下的事,一肚子恨,就想着叫这小公狗龟孙吧。一山不能容二害,龟孙长大了一定要拦下宝福的贝儿,不叫宝福进黑山背,宝福一进黑山背呀那是猫狗不宁。

进入腊月时郭腊替听到三轮车响了,是王翠平回来了。

躺在三轮车上的王翠平已经昏迷不醒。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王翠平得了食管癌,做了手术。人在化疗期间,因为县城里冬天的雾霾重,体质弱的她又感染了肺部,恐怕连年都无法过去。

果不其然,回黑山背的第二天,王翠平就走了。迟早的事,有生就躲不开死。郭腊替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哭着收拾出箱子里去年清明上祖坟多余下的金箔纸,认认真真叠着金元宝,叠好后摆放在篮子里,一层层摞起来。他用谷草编了一匹草马,找出一只铃铛拴在草马的脖子下,草马的身子披了红布,它的尾巴用了几缕麻扎紧,披散开。

郭腊替走进王翠平的院子里,挽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看见回黑山背奔丧的人,这些人脸上没有悲伤,他们嬉笑着说着山外的事情,山外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啊,那诱惑让黑山背奔丧人忘记了哭声。地上的棺材只是一个摆设,王翠平躺在里面,永远都不会和他说话了。郭腊替弯下腰,取出他叠好的金元宝,一个一个点燃。他生怕没有燃透,没有燃透的金元宝到那边成色不好。燃烧完金元宝,他告诉王翠平儿子说:“你们离开黑山背时把草马烧了,屋子里没有人了,灶王爷要离开了,不能不给他老人家一个坐骑。”

那些人看着郭腊替笑,郭腊替在他们的笑声中哭着离开。

因为死亡,黑山背回归了那片土地。

山脊上走满了日头的光芒,日头照不到的地方积满了雪。花妞乏困地卧在雪地里,它的儿子龟孙跟着它在远处扑动着四个爪,雪下的那些荒草随着它的扑动大片大片地撩起。明年春天草还会绿,会疯长,只有黑山背的人没有再生能力了。

年关将至,儿子们打电话说不回来过年了,过年值班在企业里是双份工资。郭腊替叫他们不要操心自己,过年也就是一个日子,过了这个日子就过年了,这把年纪都害怕过年,过了年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不回来正好。罢了又安顿他们好好过年,过年是年轻人的事情,还能多赚钱,有热闹,就不要担心他了。

放下电话,郭腊替有些难过,其实他是渴望孩子们回来过年的,毕竟是年,一年时间经历了春夏秋冬,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想和他们说说话。可是现在的人谁愿意听他说这些车轱辘话呢?床头的墙壁上,有一个斑驳的紫红色相框,里面都是从前的照片。他看到郭怀妈改娥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什么,头发弯弯地卷在耳朵后,眼角微微地挑着,因为照片有些发黄,她的眼神迷离着。郭腊替拿干净毛巾轻轻拂去玻璃上的浮灰,有些地方灰尘积厚了,他吹了一口热气用劲擦了一下,眼前就浮现出了从前的景象来。

从前的年腊月里,炊烟袅袅,灶火间缭绕着年香,掀开蒸笼时,白面馍馍花朵一样散发出面香。两个儿子跑进来急慌慌要吃馍馍,郭怀妈说:“还没有祭灶家爷呢,馋嘴东西们快走远远的。”坐在灶火前添柴的郭腊替就把试碱的小馍馍拿给孩子们吃。郭怀妈看见了就吆喝:“那也要先给火神吃。”赶紧揪一团生面扔进灶膛。

年影子似的跟在庄稼人的身后,庄稼人怕过年。只有娃娃们盼过年,恨不得一个跟头翻到大年初一早晨,去吃那守岁夜包好的饺子。长年累月在灶间,郭怀妈的脸膛红红的,啥时候望见了都觉得是一脸喜悦。照片上看不出那一抹红来,那红入了从前的记忆。

如今的社会啊,钱把人的手脚绊住了。

一个人的黑山背也要过年,过年不能没有热闹,不能没有红对子。郭腊替找出红纸来,一条条剪出对联,扳着指头数,看有几户人家的屋子还立着,门还在。有六户的门还挂着锁,那就要贴六户人家的对联。王翠平走了,她的屋子应该贴黄对联。找出黄纸来同样裁出两副对联,因为王翠平还有一间灶房。郭腊替拿着对联和糨糊往村子里走。对联上无字,字在黑山背没用了。他贴一户打扫一户院子。没有人的院子里还有生灵,不能叫它们小看人,除非黑山背没有人了。最后贴王翠平的屋子,他看到好久没有打扫的院子里到处是鸟粪。过年了,年把你搁置在这厢了,回家来过个年吧。打扫干净院子,贴上黄纸对联。他坐在门墩上歇息了一下,突然想说话。

“那边没有冷暖是吧?没有冷暖也就没有年。过年了,你是离我最近的人,活着时没说话,想想都好笑,活人怕死人,怕个毛。我现在就跟你说话,你活着时的样子我还记得,我心里惦记着你,有一天我见了你啊,我一定想办法把咱黑山背的人集中起来,还住在黑山背,那时就没有死亡了。我养着你的猫,它胖了,你离开黑山背的那几个月里它叫过一次春。不怕你笑话,黑山背所有人家的屋顶它跳着叫来叫去,小孩叫一样,哇哇叫得人难过。我想明年叫山外的人逮一只公猫来黑山背,可我就是不敢说,怕人家笑话,传出去都是黑山背人的笑料。就算黑山背留我一个人了,也不能叫山外的人说黑山背还有一个活死人,还在制造笑话。明年开了春我就自己出山,找一只公猫回来,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委屈了你的猫。我知道韩路平和你在一起呢,但是,我就是不鸟你韩路平。你叫我把活人的日子过成了死人的日子。我现在就要把死人的日子过成活人的日子,天天来和你说话。哎哎,总算和你说话了,我知道你脸红得不好意思开腔,明年你闲置的地想种啥?我帮你种,明年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年腊月二十三,郭腊替找出今年的新谷草来编了草马,灶王爷要回天庭汇报工作,要把灶王爷的坐骑打扮好。走前还要给灶王爷吃甜点,糊住灶王爷的嘴,好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几句人间的好听话,来年多给人间一些风调雨顺的日子。郭腊替一早就开始烧柴慢火熬甜饭,下了黏米后又煮了枣、红豆、柿饼、花生、黑软枣,盛饭时还加了红糖。甜饭摆放在了灶王爷牌位前。吃罢饭,灶王爷就要骑草马上天了。

天空星星出全时郭腊替放了一个炮,点了一把火烧了草马,口里念念:“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从前大人们说有灵性的小娃娃还能听到灶王爷叮叮当当的出行声。黑山背怕是再都见不到有灵性的小娃娃了。

过了小年就是大年,郭腊替丝毫不敢轻薄了年,穿了干净衣服,打扫了屋子,擦洗了玻璃。年三十夜包了素饺子,接回来祖宗,敬奉了菩萨,破天荒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斗方“开门见喜”,贴在了进出门上。先煮了饺子给猫狗,然后自己吃,一边吃一边安顿猫狗,告诉它们新年了,长岁了。

平静的黑山背响了一串长鞭,两只狗冲着鞭声叫了很久。假如没有这一串长鞭,黑山背该有多寂寞啊。郭腊替不想和年做简单的无奈的话别,他用他一个人的仪式过年,年揪着疼和他一起黑了亮了。

年就过了。

发表于《花城》2017年第2期

转载于《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5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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