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办法再慈悲一次了。她对今晚她一直在宣武门等待的那个进京已经半年的作家也不应该有什么怜悯之心的,但是奇怪的是,她的心中恰恰就对他产生了感情。她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道理。那是一种从冥冥之中来的东西,她无法抗拒,也十分珍惜,她甚至于对她产生的那种感情而自豪起来。她意识到她与人间的联系没有斩断,她放过了他长达六个月时间,这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决定的。一开始,他就引起了她身体里亲人的感情。她第一次见到他,当他那晚住进旅馆,她来到他的床前,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花。她觉得他多么像她的父亲,她梦中的父亲,与现实中的那个父亲相比是多么的不同,另一个父亲,却是真正的父亲。睡在房间里的另外一张床上还有一个人。那人在被子下面的身体轮廓很明显。那人睡得很死,微微打着鼾。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作家,他的脸由于熟睡,肌肉和皮肤彻底松弛了,显露出底下的骨头形状。那种骨头形状的脸是从他的先辈那里,经过无数岁月继承下来的。她觉得那种形状与她自己很像。她在镜子里常常观看自己,透过皮肤和肌肉很容易就看到了骨头。她打算叫醒他,然后把他带走的计划放弃了。从那夜放弃以后,一晃半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对他下手。她总是假装从来就没有发现他的样子,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在洪永青面前,她更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娇滴滴的、奴仆的表情。
她是冒了生命危险的。不能不说是她保护了他。
如此深的夜,还会有谁从外地来到北京呢?她心里虽然不怀什么希望,但还是到几个汽车站看了看。仍旧是一无所获。
洪永青正在惩罚她的一个伙伴。今晚是洪永青最最重要的日子,他要在这个最后的夜晚得到一个最后的猎物。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其中一个女孩被他捆绑起来。他就地一滚又一次化做猛虎……她是在远处看见的。她知道下来会砍掉她的手和足。她没有敢再待下去。她不愿那样的命运落到她的头上。她迅速逃出来。
她在深夜的北京城漫游着,路过了许多可能会出现猎物的火车站和汽车站,依旧毫无收获。她下意识地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长椿街。已经到了小夹道口了。她慢慢走进去。她没有加快脚步,是心中还存留着对他的情愫。她无意识地想延长他的生命。如果这个夜晚变成永恒,变得没有穷尽,她会快乐死的。一是洪永青就会永远停留在这样的夜晚,永无复活的可能;二是她感觉中像父亲的这个作家就会保住性命;三是她会如此永远游荡下去,没有尽头,在这种没有尽头的漫游中,她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她肩上的任务,她会越来越轻松,也不用担心洪永青会处罚她。问题是,这个夜晚马上就要结束了,远方的天际已经发白。如果洪永青一旦发现天将要亮了,他会自己行动,那时,她的任何努力都会失去作用,还会赔上自己的生命。
她走到了铁门外。她看着小小的院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宣武医院的红字依旧发出红色的光芒,小院里红光殷殷。她进了门,站在院子里。空寂的小院,地上有许多落叶和枯枝。她站到上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其他两个屋子是空的。它们个个都是他居住的这间屋子的几倍。他住在这间最破落的房子里。这个作家有多么穷,是可想而知的。洪永青对于穷富一点都不在意,注重的是他们的精神。
她不想现在就进入他沉睡的房间。她站在小院里沉思着。她的心变得如此优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看来,半年感情的分量是难以估量的。半年来,她没有停止对他的感情投入,到了今晚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如果进入他的屋子,站立在他的身边,把他唤醒,他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会魂飞魄散,那样的话,他就会自然而然成为她的猎物。她能忍受对他那样的折磨吗?那样对待他,就好像是折磨她自己一样。
夜色越来越白。再犹豫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也许和他进行某种交流,从中可以找到意外的解决办法。对,要和他说话,谈谈清楚,把一切实情告诉他。她想她作为淹死的鬼魂是奈何不了洪永青,可是作为人的他就没有任何对付他的办法吗?他正在做梦吗?梦见了什么?为了不发生意外,敲门把他叫醒是最好的方法。
一切都和人间的形式一模一样。
她弄响了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