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毛哥哥是甫家老三。
他大哥叫甫和惠,二哥叫甫和泽,他叫甫和民。是他母亲甫老夫人总叫他“毛毛”,所以我们院子的小孩儿也就叫他“毛叔叔”。但我奶奶说我辈份大,不能叫“叔叔”,应该叫“哥”,我就叫他“毛哥哥”。时间一久,院子的小孩儿也就跟着我叫成了“毛哥哥”。毛哥哥在我们院子里地位极其特殊,享受着全院上下男女老幼的尊敬,尤其是我奶奶对毛哥哥和他母亲甫老夫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敬意。这其中的主要缘故,当然是因为毛哥哥尊贵的身份。
在我们西榴城沿着城河有一片低洼地,低洼地的中心再凹下去一块就是我家住的院子。所谓院子实际是个大坑,比周围地面低下去了一米多,只有房顶和半截墙露出在地面上,半阴半阳,半截地上半截地下。
我奶奶说,这里从前是皇帝家专门杀猪宰羊的地方。原先那坑比现在可要深多了,皇帝家不吃的猪肠子羊肚子之类就全埋进了坑里;要不是皇帝家把不吃的猪肠子羊肚子填埋进了坑里,坑的深度大概就有几千几万米,一直通到了地球的中心。我奶奶的话解释了我们院子的臭味熏天。我们院子长年累月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和腐臭味,尤其到了夏天,成群成群的苍蝇不停歇地在院子的上空嗡嗡嘤嘤,赶也赶不走。可以说,即使是在城河边那片低洼地贫民窟里,我们院子的地位也相当低贱。比如,虽然我们院子有门牌号码,叫“向阳巷17号”,可周围人从来不这样叫,叫我们“坑里的”。
不用说,我们院子的居民全都是些苦力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引车卖浆者流、“滕屠郑酤”者流,而历朝历代只要是有钱人或有点身份的人都绝对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毛哥哥本来也不该属于我们。
几年前他搬进我们院子的时候院子的人相当惊诧。
那天,毛哥哥穿一件雪白耀眼的衬衣,硬领子上打条黑红色斜纹领带,铁灰色的毛料直筒裤子,上面的硬楞儿刀切般地笔直挺括。我们院子的大门自然是半陷在坑里的,从地平面下几级台阶,人才能进到大门。院子的人先看见的是他的半截身子,雪白的丝袜和一双穿黑皮凉鞋的脚。那一刻院子的人全都屏了气息。我们是从来不穿袜子的,我们一年四季都是光着脚丫的,我们脚上的布鞋都是大窟窿小眼睛,全院的人连一双塑料凉鞋也没有穿过。穿丝袜和皮凉鞋的脚从古到今没有踏进过我们院子的门,没有踏过我们院子那肮脏不洁的地。丝袜和皮凉鞋在我们眼里绝对是一种高贵,一种身份,一种是人上人、和我们不一种类人的标记。
毛哥哥大约在台阶上停留了几分钟,然后很快地走进院子,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搬运工人,每人的肩上都扛着一个看上去相当沉重的大木箱子,那几个光脊梁的强壮小伙儿个个压得直不起脖子,吭哧吭哧牛一样直喘粗气。毛哥哥招呼工人们停在院子当间歇息一会儿,转身对着院子的人笑笑。
李婶后来说,我们院子的人那会儿表现得很蠢,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应毛哥哥的笑。大家都发愣发呆了。毛哥哥站在我们院子小天井里朝我们院子人微微一笑,这情景,后来无数次地被我们院子的人提起,回想。回想他身上脸上头发梢里的每一个细节。李婶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英俊这么风流这么文雅这么有教养这么文质彬彬这么腼腆这么羞涩这么一个像个天神样的年轻人,鼻子是鼻子嘴是嘴胳膊腿儿要说长得都是地方,还有那眼镜,那眼镜上的两片厚镜坨子,一看就是个学问高深的人,一个文明人。李婶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溢美之词都堆到毛哥哥身上。我当然知道李婶有些话也不准确,比如年轻,我和小芹就比毛哥哥年轻多了,再说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难道我们的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要说腼腆和羞涩这倒是真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比毛哥哥更羞涩的男人。实际那会儿我们双方都很难受,你想毛哥哥被那么多双眼睛不眨眼地盯着看能不害羞?而我们院子的人又相当尴尬,不知所措和面带蠢相。我们相互间就像北极的熊和热带的鸟极其陌生,乍一相互见面,反而双方都不知该如何致意与问候。
领头的工人问毛哥哥东西往哪儿搬,院子的人一片静悄悄,毛哥哥也难为情地不好意思开口问。想想,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纸上画的可能是张草图,毛哥哥看看草图,再往院子深处望望,大概他这才知道从天井到后院儿的小木楼这段路程并不好走。
我们院子的形状很像是一根扁担上挑两只水桶,前院一个小天井,后院一幢两层小木楼,中间一条狭长的过道。这天天气非常闷热,各家的小屋蒸笼一样像是要把人蒸熟煮烂,因此全院人倾巢而出,挤在各家门口蹲在地上或围着小桌光着膀子吃饭。我家、李婶家、王六家几家住前院,中间围着的是一块小空地,这就是天井了。这块地方算是院子里最宽敞的。可天井的中间一个渗井,各家各户的脏水污水都往渗井里倒,加上地底下猪肠子羊肚子沤粪一样沤出的恶臭,我们院子的那股子熏天臭气主要也从渗井眼里散发出来。可我们这些久居鮑肆不知其臭的人围在渗井周围照旧吃喝得津津有味。说心里话,在我们这种院子,每当吃饭时候大家膀靠膀的挤在一堆儿边谝闲传边吃饭倒的确有一种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比起前院小天井的拥挤,中间那条狭长过道这时候就更加人满为患。
各家的火炉煤堆破盆烂罐都堆在门口,大人孩子也全挤在门口的杂物堆里吃饭,平时不吃饭时两个人碰面都得相互侧身,这会儿就是一个瘦子通过都挺困难,工人们要扛箱通过过道这对他们实在太不容易。本来光着膀子正吃得汗流浃背的全院大人小孩儿这时候全部停止了咀嚼,全都半张着嘴,屏息静气看这一行人默不作声地、鱼贯地从杂物横陈、人头拥挤和堆放在地上的碗碟汤盆中间小心翼翼地通过。
他们终于到了小木楼前,大家的心却还继续悬着。
藏在幽深的后院的小木楼也可能在古远年月还相当不错。我奶奶说,那从前是皇帝家的屠夫长住的地方,屠夫长从楼上监工奴隶们的一举一动。可是因为年久失修,到了这会儿它实际上已经是座危楼了,院子的大人一般是不允许小孩子到楼上去玩。木楼从前的朱漆已经剥蚀殆尽,楼上的护栏有些地方断掉了,有些地方摇摇欲坠,而又窄又陡的楼梯台阶上的木板有好几处已经朽坏。平时人们上楼下楼都要小心翼翼,这会儿他们扛着那么重的东西,院子的人就非常害怕,每个人的心就好像提到了嗓子眼。等到他们平安抵达楼上,然后进到屋里,然后听见几声咕咚、咕咚的重物着地声,这个时候,只听见院子里响起一声悠长深远的“啊——!”
所有的人终于喘过了气。
人们之间的交流也许不需要语言。人类虽然已经进化了几百万年但最初的人类是不需要语言的,他们“哦哦”两声就算说话,我们今天也仍旧保留着一些返祖的现象。我们院子的人和毛哥哥之间建立起感情的最初纽带其实就是这声“啊——!”。这声“啊——!”可了不得,因为它是从全院男女老少几十口人的嘴里同时发出来的,那声音就像是一声闷闷的雷声从我们院子的上空滚过。
它把我们全院人的心惊胆颤和对毛哥哥一行人的过分关心与担心,全都暴露无遗。
毛哥哥出现在摇摇欲坠的楼梯栏杆旁,很文雅地向全院人笑笑。由此我们知道了毛哥哥心灵的敏感和善解人意。那声叹息像是震撼了他,他的笑容里满含着一种感激。
那箱子里是什么?样子像是不轻!
李婶从天井里直着嗓子大声地问。
院子的人又很紧张,也许不应该问,这么尊贵的一个人物不是人人都能随便搭话的。可是没什么。
毛哥哥仍旧笑着,说:书。
好多书哇,那你是教书的?李婶又问。
毛哥哥还是笑。
大家就认为那是他承认了,他是个老师,顿时肃然起敬。
学问深啊,那么多书!人们就叹息,就钦佩,就羡慕,接着是一片热情的邀请声:还没吃饭吧?下来随便吃上点吧!……来来来,来尝尝我们家的饭吧!……不不不,还是来吃我家的吧!……不行不行,吃我家。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填饱肚子就成,来吧,来吃上点!!……
尽管盛情邀请,毛哥哥却绝对不会去吃任何一家的饭。这之后他也从来没吃过谁家的饭。我们西榴城每个人每月的柴米油盐都是限量供应的,家家户户都闹饥荒。当人家都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吃人家一碗饭,就意味着这家人要少吃一碗饭,因此能被人邀请吃饭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但我们院子的人对毛哥哥的邀请却十分真诚。在毛哥哥住在我们院子以后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受到大家这样真诚的邀请。大家似乎认为毛哥哥能够吃上他们一口饭,不仅不是他们的损失而是他们的荣耀。我们这些“坑里的”人也有人们惯常的虚荣心,似乎因为有了毛哥哥住在我们院子里我们就有了向外炫耀的资本。
但毛哥哥搬来没几天,我们院子就出了件怪事。
2
那天我们院子的小芹半夜起来上厕所,猛一抬头,突然看见有个鬼直戳戳站在后楼的楼顶上。小芹直愣愣地盯着那鬼看,那夜月光黯淡,繁星点点,黯淡的月光中那鬼看上去甚是高大,且不怕人,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那里也盯着小芹看。小芹和我们不一样,她胆儿小,女孩子家,怕鬼,不是怕一点,是非常非常怕,怕得要死要活。小芹本来尿急,这一怕小便失禁,尖叫一声,一滩烂泥般软在了地上。
全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小芹的叫声。那时已经是下半夜,外边纳凉的人都回到了屋里,开着房门睡觉。小芹的叫声又尖又亮,惊恐极了的那种叫声,失声失调的,就像那一时刻她的魂儿让什么可怕的东西抓了去。大家听得毛骨悚然,几乎在同一时刻各家的灯咔嗒咔嗒全都拉亮了,每扇门里射出的灯光交叠地在地面上印出一个个长方形的方框,小芹立刻被罩在了几个方框里,亮晃晃的光线中映照着一个惊恐的瘫软在地上的少女的形象。
还没等我们大家从最初的惊愕中反映过来,小芹她爸已经冲出房门,不由分说拖起小芹就是一顿暴打。
见着鬼了你!半夜三更你嚎什么嚎!
小芹连哭声都没有。
她爸把她提起来,她就像没知觉一样任着她爸的老拳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她爸手一松,她就继续软在地上。她爸对她不死不活的样子更加气恼,提起来,再打;小芹还是软,她爸又提起来,又打。她爸越打越生气,打到后来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打小芹。只是因为想打才打,想打就打,打完全变成了一种机械行为,一种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本能需要;这时,已经不是打的内容有什么意义,而是在于打的形式对小芹她爸变得十分具有意义。
我们院子的大人都打小孩,各家打孩子就像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有谁家的小孩儿被大人打的鬼哭狼嚎,但没有人管。小芹她爸是个搬运工人,身体粗壮得像个黑铁塔,她爸对她妈不满意,因为她妈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六个丫头,她爸对他这一辈子没个儿子而对她妈和他的六个女儿全部深恶痛绝。他爱喝酒,一喝酒就成了个暴君,家里的七个女人轮番地遭受他的毒打,七个女人受着他的暴政和奴役但却没有人敢于造反。她们唯一的就是乞求,其中一个挨打其他六个就跪下来流着眼泪替挨打的姐姐妹妹或母亲求情。七个女人血肉相连,打在一个的身上其他六个就感同身受。
这时,小芹他妈和小芹的五个姊妹一起跪在小芹他爸的脚下。
她妈哭着喊着哀求:别打了,她爸!
小四、小五、小六哭着喊叫:爸,别打三姐了!
她大姐、二姐也在哭喊:爸,别打小三了!
小芹在六姐妹中排行老三,小芹家的六姐妹个个都长得天仙般地漂亮,小芹又是其中最美丽的一个。最美丽的小芹却挨打受气最多,原因就是她是个老三。她爸说过:事不过三,假如当初小芹是个儿子,兴许后边就不会再来三个丫头片子。听小芹她爸的意思,小芹下面这三个妹妹的出生全都是小芹的过错,全都怪小芹没有生成个男孩儿。
六个女人哭泣着跪成一排恳求这个家庭的父亲和丈夫,哭成一团跪在这个黑铁塔一样的男人面前,这在我们院子早就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人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没有人感觉到诧异,当然也就没有人管。只是这天晚上后楼的小木楼上下来了一个人,这人是毛哥哥。
他下楼全院的人都知道,因为全院只有他的房门从白天到晚上总是关着。
他开门,“吱呀”一声,人们的目光就全盯在了他身上。
毛哥哥不像是刚刚从睡梦中吵醒,他从头到脚衣服光鲜整齐,白天看上去纹丝不乱的中分头仍然一丝不乱,从房间里射出的逆光中毛哥哥的头发像是被水抹过一样显得湿淋淋、乌黑发亮,黑缎子一样闪着一波一波的光泽。他抬脚出门,顺手反掩了房门,然后我们就听到他穿着软底拖鞋的猫似的轻快脚步声。
毛哥哥出现在小天井的那一刻,小芹她爸也似乎忘记了打人,抡起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中。小芹她爸脸上堆上了僵硬的笑容,僵硬地对毛哥哥露齿一笑。毛哥哥显然对眼前这幕情景非常吃惊,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跪着的六个女人身上,从小芹她妈到小芹最小的妹妹。然后,目光就落在了小芹身上。
这女孩儿,鬼魅般地美丽,那交叠着的三两条长方框把她的美丽定格在了一幅黑白分明的几何图形里。白的耀眼的就是小芹那张脸。小芹的皮肤几乎透明,炼乳似地,似乎轻轻一吹就能够吹破吹皱,娇嫩得让人不敢去触碰。小芹的模样让人十分疼怜,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双幽幽的深潭似地眼睛死死呆呆,仰着一张精致绝伦的小脸儿惊恐万分地凝视着天空。
毛哥哥随着她的目光也抬头望望天空,再低头看看小芹,这时间仿佛天幕上的星辰纷纷坠落,多么奇妙,毛哥哥的眼前下了一场流星雨,五彩缤纷的星辰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小芹身上……
毛哥哥那一会儿心里突然有点痛,是那种很痛很痛的感觉。毛哥哥没有说话,全院人也没人说话,毛哥哥脸上的疼痛被小芹她爸误认为是生气和愤怒。他很尴尬,感觉是小芹让他难堪和丢了面子,恼羞地把小芹从地上拎起来,一顿老拳又雨点般落在小芹身上,边打边粗声高气地吼骂:臭丫头!下流胚子!狗娘养的!让你嚎!半夜三更把人家先生都吵醒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咋不死?你死呀!死的越快越好!……
毛哥哥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他大概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父亲用这样不堪入耳的污秽肮脏的话骂自己的亲生女儿。
毛哥哥非常吃惊,他伸手拽住了小芹她爸的光胳膊:我请求你不要打人。你不能打人。打人不对。打这样一个孩子更不对。
毛哥哥声音不大,但声音很坚决。
小芹她爸比毛哥哥还吃惊:打人不对?我不能打她?她是我孩子……而且她,先生,她吵了你和大家睡觉!
毛哥哥的道理对小芹她爸十分陌生,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他打人不对,他不能打自己的孩子。世界上最浅显的道理对混沌无知的大脑也最难理解,小芹她爸有他固执的道理,他打的是他家的女人和孩子,因为他养活她们,所以他就有权力打她们。这道理非常充分和天经地义。小芹她爸从来也没有想过,做他的女人和女儿活在这个人世上有没有乐趣或者痛苦。这就像我奶奶活过的刘皇帝朱皇帝的时候,刘皇帝朱皇帝也和小芹她爸一样认为他的臣民是他养活的,所以他就有权力杀他们剐他们。刘皇帝朱皇帝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臣民活在他的统治下有没有乐趣或者痛苦。
毛哥哥对小芹她爸打人的理由显然认为不可理喻。
毛哥哥继续给小芹她爸讲道理:是你的孩子你也不能打。如果因为吵了我你打她,那就更没有道理。孩子可能是受了惊吓。你不该打她,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大人应该安慰她才对。
小芹刚才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全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但毛哥哥讲道理前没有人感觉小芹她爸打孩子毫无道理,也没有人发觉小芹今晚挨打的样子有点异样。
毛哥哥这么一说,大家都围拢过来开始仔细的端详起小芹:对呀,这孩子今晚是不对劲儿呀!你看你看,你就是再打她,她都一声儿不哭,一声儿不闹。是不是这孩子中了邪了,怎么一个劲儿瞪着眼睛看天!天上有什么呢?小芹?
大家关切地问。
小芹不说话,模样儿像个瓷人。
毛哥哥蹲下身子,目光中充满了疼怜,温柔地用手轻轻拂去小芹额前飘散的乱发,盯着小芹的眼睛轻声问道:可怜的孩子,你究竟怕什么?你是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可不可以告诉叔叔啊?
毛哥哥身后,李婶、王六、张二、陈伯他们也都盯着小芹的眼睛相互间窃窃私语:对呀!对呀!这孩子眼神儿不对呀!看样子像是吓得不轻呢。瞧瞧,眼神儿都散了。
可怜的孩子!!!
大家像是突然发现了小芹的可怜,不断地发出着叹息。
小芹感受到了毛哥哥温馨的和亲切的气息,把脑袋歪向毛哥哥,嘴对着毛哥哥的耳朵,像是怕惊吓住了什么似的,轻声耳语:鬼!看那儿,那儿!鬼!
说着,她一把抓住毛哥哥的手腕,抓得死死的。想要躲避什么似地,身体紧紧靠在毛哥哥身上,瑟瑟地发抖,而眼睛却还不离开她一直盯着的地方。
大家顺着小芹的视线望过去。这才发现,小芹一直看着的不是天空,而是小木楼的楼顶。
可那儿,空空荡荡;依稀地,瓦蓝色的天空把残破的楼沿儿勾勒出一条豁豁牙牙的线条,青灰的瓦片中间几茎凝止的野草。
大家说:什么也没有呀!什么也看不见呀!哪儿来的什么鬼?
李婶也说:小芹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
小芹她爸又怒从心起,冲小芹吼道:鬼?我看你才是鬼!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好端端,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
小芹听见她爸的叫声,害怕得直往毛哥哥臂弯里钻。突然,用很尖很细的嗓音尖声地叫道:不不不,有鬼!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好吓人的一个鬼!
李婶就问:小芹,那鬼长什么模样?
小芹一听,缩着脖子,尖尖的肩胛骨像两片刀片,像是要把她身上的那件破旧的小布褂割破。看样子,那鬼的模样确实让小芹心胆俱裂。
毛哥哥凝神地望着楼顶,深深地锁住了眉头。接着低下头来,望着臂弯里的小芹:小芹,你什么都不用怕,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鬼……
小芹冲动地打断毛哥哥的话,连声尖叫:有鬼有鬼有鬼!
小芹真的是昏了头,连毛哥哥都敢顶撞。
院子的人都不做声,默默地看着毛哥哥。小芹她爸又准备抡拳头,拳头举在半空,一旦毛哥哥发火就准备猛打小芹一顿。但毛哥哥只对小芹说道:叔叔对不起你,小芹,都是叔叔不好。你别害怕,以后,你再不会看见鬼了。
毛哥哥的话让我们大家全都听不明白,小芹看见的鬼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必要责备自己,并且对小芹受到惊吓感到这么样的自责和内疚呢?
说心里话,我们大家反倒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本来我们西榴城既然有那么多皇帝的鬼魂,还有那么多乱坟岗、乱坟园子平民老百姓的鬼魂,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人鬼杂居的生活,也早就没有了对鬼的恐惧。小芹怕鬼,我们认为她简直不能算做我们西榴城的人。但毛哥哥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就好像他是鬼魂们的首领,他管着鬼魂,他想让鬼魂们出来就出来,不让他们出来他们就不出来?……
我们大家对毛哥哥有了一种疑惑。
3
小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病了,她高烧不退,说胡话,梦里边一阵阵惊悸,突然地坐起,突然地伸手乱抓乱指,尖声地叫:鬼!鬼!我看见鬼了!有鬼!有鬼!小芹她爸被她吵得晚上睡不好觉,气得抓啥扔啥,臭袜子破鞋直接扔到小芹脸上,小芹她妈只会哭着用身体挡住小芹。
毛哥哥知道小芹病了的消息已经是一周以后。这期间,他一直忙着找房子,听说是准备搬家。院子的人都很奇怪,怎么刚搬来就又要搬走?李婶问毛哥哥,毛哥哥只是苦笑,却又提起了小芹。
毛哥哥说:小芹这孩子太可怜。
李婶跟着叹息:可不?生在这样一个人家,命贱。我看迟早也是个死。
毛哥哥一愣:你说,小芹怎么了?
病了。
小芹病了?毛哥哥很吃惊。
李婶说:唉,病得还真不轻。从那天晚上,这不已经一个星期水米没沾牙了。遇上她那样一个爸,孩子病了,连包药都没吃,还尽吵她凶她,说是晚上小芹闹鬼打搅了他的瞌睡。我看小芹迟早也是个死!唉,其实死了倒好,免得活受罪,落个早死早托生!
李婶坐在她家门口拣着米里的虫子,边叹息边和毛哥哥说着话。
我们西榴城的人从粮站买回来的米里虫子比米还多,个儿大的像蛆,红头,还带着长长的尾巴。这米是国家粮仓里的陈米,发霉发臭不说,那虫子也至少在粮仓里养了七八年,米里的营养早叫虫子吃光了,轮到我们人吃,只能吃虫子吃剩下的米壳儿和虫子拉下来的屎,我们人吃的还不如虫子吃的好。李婶拣出的虫子这时就在她脚下满地爬,我家住在李婶家隔壁,白花花的虫子顺着门缝爬进我家。我奶奶在门里拿个笤帚往簸箕里扫。我奶奶说,米里的营养都让虫子吃了,我们把吃了营养的虫子吃了,等于吃了米里的营养。所以,李婶家吃米壳儿我们家吃虫子,营养都让我和我奶奶吃了。我们真巴不得李婶天天拣米,我们天天吃虫子。李婶始终奇怪她拣的米虫都到那儿去了,其实,都跑到我和我奶奶的肚子里了。
李婶和毛哥哥说话的时候就不再拣虫子,我和我奶奶都很着急,希望他们赶快说完,我奶奶焦急地趴在门缝看。
毛哥哥听李婶的话听得发愣。听完,转身急急地出了大门。
李婶问他:先生,你怎么刚进门又出门?
毛哥哥没有听见。
我奶奶倒是窃喜:幸亏没说个没完没了!
我奶奶关心的还是她的米虫。
我倒在想,这个先生要真是个好人他就不该不管小芹的病。
我把我想的话说了出来。
我奶奶生气道:塌鼻儿,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小芹和人家先生有什么关系?人家先生凭什么要给她看病?小芹有病,就是病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芹和我是没有关系,小芹和毛哥哥也没有关系。可那天半夜全院子的人都没管小芹挨她爸的毒打,只有毛哥哥管了小芹她爸。
毛哥哥心疼小芹,我看得出来。
4
毛哥哥给小芹请了个医生。
毛哥哥和医生到小芹家,却让小芹她爸给挡在了门口。
小芹她爸也不说不让毛哥哥进门,就是用半截铁塔样的身子堵在了门口。这样毛哥哥进不了门,只好站在门口和小芹她爸说话。
毛哥哥说:我请了个医生,想给小芹瞧瞧病。
小芹她爸搓着手,脸上堆满了不自然的笑,嘴里嘟哝着: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好人呐!真让你费心了。可为小芹那点子病,一个小丫头片子,请医生?不值,不值当的。这人呐,贵有贵养,贱有贱养。你看看我,我这辈子没进过医院,没看过医生,大大小小的病,扛扛就过去了。我还算是有公费医疗的人,本来吃药看病不用化自己一个子儿,我都不打针吃药。小芹这病,我看躺两天也就过去了。谢谢,真是谢谢了。
毛哥哥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小芹她爸的意思,他是怕请医生花钱。毛哥哥说,小芹的病不用她爸花一分钱,医生是他请的,看病吃药的钱全部由他出。
小芹她爸说:这怎么好意思,咱又非亲非故……。
毛哥哥说:可孩子病着!咱是邻居,我不能不管!
毛哥哥有点焦急和生气,言语间就有些怒意。毛哥哥一急一气,小芹她爸就有点慌,他闪开身子样子很窘很窘地:这腌臜地方,真不好意思让先生……
毛哥哥一脚踏进小芹家的房门,简直不敢相信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生长在这样一种龌龊的环境中。耗子窝一样狭小的空间,低矮潮湿,长年见不到阳光。此时正是盛夏,外面的阳光白亮耀眼,亮晃晃地刺目,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可小芹家里的光线仍然十分黯淡。
我们院里的房子大都如此,我们家比小芹家也好不到那儿去。深坑里的房子离太阳就很远很远,吸收不到阳光,家家户户又舍不得一年四季白天总开着灯,因此我们向阳巷17号院儿的人家只好长年生活在黑暗里。
我奶奶说,我们活的就像耗子。
这倒是真的。
我们炼就了一双能适应如此强弱光亮变化的眼睛,出了坑,我们是人眼;进了坑,我们是耗子眼。真的,久而久之我们眼睛的构造都和一般人的眼睛不一样,好像瞳孔里安装了一个自动调光器。
毛哥哥不行,毛哥哥从外面一进到屋里,突然地,就像盲人一样失去了视力,有好大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同时,他感觉身体严重地不适想呕吐。一股气浪兜头扑来,那是股腐败千年积聚起来的腥臊和腐臭,并且混合着一股千年不散的霉味儿。这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经过灼人热浪的蒸腾和发酵而挥发出来的强烈气味几乎让人窒息。毛哥哥和那医生翻肠搅肚地难受和恶心,两人简直要立刻昏厥了过去。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知道假如两个大男人张大嘴巴哇哇地吐不仅有失体面而且对主人也是件很难堪的事情。小芹她爸虽说提前有个提醒,他们这才感觉还是准备不足,环境的恶劣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一种非人居的环境。
我奶奶说,皇宫里的耗子过得都比我们好。
我听了很难过。我想变成一只耗子,一只皇宫里的耗子,那样我就会快活。我想,小芹和我一样。
屋子里的光亮适应以后毛哥哥没有看见小芹,十分惊讶:小芹呢?
两人站在一进门的地方,发现自己简直没有立足之地,几乎要被溢出门外。房子的一半堆满杂物,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了木板搭起来的搁板顶端;另外一半床挨床地挤放着两张床,一张大些的床,一张小些的床,中间拉着一条用破布条缝缀起来的布幔。大床显然是小芹父母的卧床,小床呢?六个女孩子就是像沙丁鱼一样个儿挤个儿地睡也睡不下呀!病了的小芹又能到哪儿呢?
毛哥哥疑惑着。
小芹她爸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屋子太挤,没办法……
小芹她爸勉勉强强把自己塞在两张床的中间,这是为给客人腾出站脚的地方。小芹她爸黑铁塔一样的身体在屋子里没法站直,他弓着腰,折着脖子,头还是顶在了搁板上。小芹她爸这么站着的确很难受。他牛一样喘粗气,牛一样流汗,这时,他屈起手指“咣咣咣”地敲敲搁板:小四小五,把你姐姐喊起来!
小芹她爸牛一样的声音在小屋里震得人耳根子发疼。
搁板上应声露出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这俩脑袋一冒出来恰好顶牛似地“嘭嘭”两声碰在了毛哥哥和医生的脑门儿上。两人吓了一大跳,有好一会儿两个女孩子和他们头碰头地相互盯着看。
搁板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实际一进门他们的脑壳就直接顶在了搁板的边缘。他们开始以为搁板是小芹家堆放杂物的地方,没想到却是三个女孩子的“闺房”!
毛哥哥和医生稍稍踮起脚尖往搁板上瞅,黑黢黢地,一个女孩子美人鱼一样仰面朝天地躺在搁板上。小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布满灰絮的屋梁距离这张圣女般圣洁的面孔只有一两尺高,她躺在墙根儿,紧贴着这洁白如玉的美丽躯体的就是那堵乌黑潮湿的土墙。这情景令人震颤,毛哥哥突然有了种暴殄天物的惊骇和心酸。女孩子在高烧的昏迷中熟睡,她毫无知觉地让她无瑕的少女的胴体无意间落入了两个男人的视线中。小四小五已知羞耻,她们在露头的时候慌忙地扯了条被单遮住了自己的身体,这时,她们也慌乱地给小芹身上遮上了衣服。她们再扭回头时,两个男人的脑袋不见了。
天物得格外给予敬重。尽管只是一瞬间,但毛哥哥却有了深重的愧疚和负罪感;像偶然间闯进了上帝的禁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女孩子的圣洁,上帝都要垂敬三分。他垂下头,许久不能言语。医生和毛哥哥不一样,医生不是在看人,看一个女孩子或者女人,而是在看一个病人。因此医生为他一眼看见的病人的状况十分气恼。他冷着脸把温度计递上搁板:给病人量量体温!
然后他转身对着小芹她爸说:你这屋里的条件太糟糕,实在是太糟糕!简直是糟得不能再糟!好人在这里没病也得有病,病人在这里只能加重病情不会有任何好结果。你看看我,看看我!我这么一个健康人进来才呆了几分钟就已经大汗淋漓透不过气来,病人怎么受得了呢?你是孩子的父亲,你这做父亲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你知不知道高烧病人需要通风,需要透气,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你让一个高烧病人躺在那么一个搁板上,知不知道汗流得太多就会脱水,脱水孩子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样就跟杀孩子一样!
医生很年轻,年轻的医生学究气十足,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小芹她爸被劈头盖脑地数落了一顿,本来紫黑色的脸膛变得跟猪肝儿一样。
小芹她爸有些忍声吞气,大声的叹息道:我倒是愿意给她换个地方,可我给她换鬼去呀!让我把她搁到天,还是搁到地?我就这么个条件,她不上搁板顶多顶多也就睡这儿了!
小芹她爸把他屁股下面的床板拍得嘭嘭响。
医生说:你要这么说你这孩子只有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我也没有办法!
小芹她爸说这话肯定是气话,再不好的爸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他这会儿可真是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一筹莫展。可我们挤在门口的小孩子们还是非常非常恨小芹的爸。挤在门口的大人们可能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大人们都赞同小芹的爸,同情小芹的爸。李婶、王六、陈伯他们交头接耳:没有办法,是真没有办法!
大人们都很实际,明白小芹家搬不走我们家搬不走大家谁家也搬不走。我们的坑太深,只要我们继续住在坑里,我们死活也就在这坑里了。
医生要回了温度计,甩甩,凑到眼睛跟前看看,脸就更黑:
你自己看看、看看!40度8!再烧,烧成个肺炎,非死不可!
小芹她爸不吭声,转脸望着他家那堵长毛发霉的土墙。我们惊奇的看到小芹她爸大大圆圆的眼睛里有了一层亮闪闪的东西,小芹她爸会哭?小芹她爸一哭,我们都想,小芹这是要死了。
一片死寂中,只听毛哥哥说:我看,非马上送医院不可!
小芹她爸一听,急了,急赤白脸地喊叫:不行不行不行!医院咱不去!那地方根本不是咱这号人去的!
毛哥哥说: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无论小芹花多花少全部由我负责。
小芹她爸这才彻底放心。
5
小芹住院后,我们院子里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看见了后楼楼顶上的那个鬼。
疑点渐渐集中在了毛哥哥身上。
问题很简单,我们院子的公用厕所在后院小木楼的背后,院墙和小楼之间一条长长的夹道通往厕所,全院子的人无论谁要起夜都得去上这个厕所。那几天不知道是我们喝的水里掉进了死耗子,还是我们吃的食物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反正院子里许多人都闹肚子。半夜三更一个接一个地往厕所跑。结果,先是李婶,接着是陈伯,然后王六、张二,他们都先后看见了后楼上那个直戳戳的鬼。时间都是后半夜。这些人都比小芹胆大,他们看见了鬼也不太惊慌失措,更不会像小芹那样吓得连神志都发生了问题。这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们西榴城的老居民,对鬼魅一类事情已经见多不怪处之泰然了。当然他们也不喜欢鬼,人和鬼毕竟不是同类。可他们对鬼的态度比较平和,主要目的就是要鬼躲开人类,人鬼两界互不侵犯。
李婶对着那鬼大声的“嘘”了一声。
陈伯故意“哎——咳”大声地干咳一声。
王六胆儿最大,直接冲着那鬼挥挥手:鬼,走开!
张二对鬼没有好感,他觉得霉气。张二生气地跺了下脚,拍了下巴掌,然后对着那鬼狠狠啐了一口:呸!
这些声音在平时闹腾不了多大动静,可是在三更半夜静极了的静夜里这声音就大得吓人。然后他们就去上厕所,脚步故意踩得重重的,从前院到后院到厕所的夹道,一路咚、咚、咚;等他们方便完,再抬头往楼顶上看时,那鬼就不见了。本来他们不该惊慌,我们西榴城原本就是一个人鬼杂居的城市,有鬼是正常,没鬼反倒不正常。并且,既然我们西榴城是我奶奶说的那么古老的一个城市,人有权力居住,鬼就更有权力居住;因为从道理上讲,鬼是这个城市更古老的居民,反倒是我们人侵占了它们的地方。可我们院子的人这个时候就聚在一起议论。人不能聚堆,一聚堆本来没有事也会有事。他们越议论越觉得这事不同寻常,而且很可怕。
首先是这鬼的模样。我们家隔壁的李婶是菜市场卖菜的,平常嘴巴就很能说,这会儿她绘声绘色把那鬼描画得活灵活现:那鬼呀,丈八高的个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巨鬼。两条胳膊呢,长得可以够着天,摸着地。当然它要想抓我们院子的谁轻轻一伸手就能抓住。鬼的脸是绿的,舌头是绿的,眼睛也是绿的。菠菜一样的绿。它的绿脸绿舌头绿眼睛全都像绿电灯泡一样,发绿光!光芒四射!连半边天空都变得绿莹莹的了!
炸油条的王六平时虽然胆大,但十分迷信。王六的脸顿时变得灰土土的:不祥之兆啊!绿光,这是晦气!你看见谁的脸发绿?谁的脸一发绿,就是要背时倒运了!我们大家迟早都要倒霉了!
卖豆浆的张二叹息道:这鬼的模样不像人,你,我,我们大家,谁会长个绿脸?还不要说,尺寸那么大,那么吓人!
张二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有点沉默。每个人都勾下了头,不敢相互看脸。大家有点犯糊涂,是鬼应当像人呢,还是人应当像鬼?鬼脸不该是绿脸,难道人脸该是绿脸?这个问题可能会让哲学家想破脑袋,但我们院子的下里巴人却不愿意费这个神。他们关心的只是自身祸福。因此大家只勾着头想了一会儿就不再去想。
钉鞋的陈伯有些悲哀地说:它不走了,它怎么不走了?它为什么不走?它赖在我们这里是什么意思?不会它从此就住下不走了?要是这样,我看它迟早要给我们带来祸事!王六说得对,这是个不祥之兆!我们大家怎么办?就等着祸事降临不成?!
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大家议论得出的结论是:第一,这鬼的模样异常恐怖,让人异常害怕。第二,它来者不善,像是要干出天大的坏事。因为一般来说,我们大家见惯的鬼都是些飘忽不定和居无定所的鬼,它来它去,像是都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偶尔和人打个照面而已,人就没有必要怕它。但这次不同,这次,这个鬼是缠住我们大家了。
李婶陈伯王六张二不约而同说出一句话:我们又没招谁惹谁呀,干嘛非缠住我们不放?意思很清楚,大家不想担当祸事。说完这句话,大家的目光就一齐盯向小木楼上的那扇门:毛哥哥的房门。
毛哥哥是有点神秘,他的那两扇房门白天晚上都关着。白天关着是他上班去了,这没什么奇怪;可晚上回到家里房门也总是关着,大家就觉得不对头了。想想天多热呀,家家户户敞着门窗睡觉都还嫌热,楼上虽说比我们好一些,但大热的天关门闭窗地也够奇怪。我们院子的人到了夏天晚上基本不开灯,毛哥哥的房间却整夜整夜地亮着灯。在全院一片漆黑中,二楼上毛哥哥房间里从门缝和窗户透出的灯光就格外刺目地亮。当然,人家有钱舍得花电费是人家的事情,但自从他搬来,那鬼就出现在楼顶上,先是惊吓了小芹接着又让全院子的人惊恐不安就不仅仅是电费的事了。毛哥哥房间的灯光和鬼有关联。小芹一惊叫,李婶陈伯王六张二一发出声响,鬼不见了以后毛哥哥房间的灯也灭了。大家分析推理,最后证据确凿:毛哥哥和我们院子新近出现的那个鬼有关系。
这样一来,大家的头凑到一起。
有人就很小很小声地说:我猜,楼上住的这先生该不会就是那鬼?——也许,人鬼两栖,白天做人,晚上做鬼?
好大胆一个推测!
这推测把所有的人吓得脸色蜡黄。
毛哥哥是在大学里教书,而不是开始我们以为的小学或中学老师。在大学教书的毛哥哥被我们院子的人敬若神明,虽然谁也不会相信文雅高贵的毛哥哥会和那个面目狰狞可怕的鬼有什么干系,但大家还是决定必须结束这件事。这件事,毕竟和全院人的生死祸福有关,即使毛哥哥再高贵,高贵得有如王子,我们这些微如草芥的草民也还是决定共同采取一次进谏行动。行动之前大家商量了方案。凡在我们西榴城生活久了的人谁都知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大家不那么鲁莽,不抓到把柄就贸然行事。他们担心如果那样,毛哥哥会一口推说和鬼毫无关系。
行动时间就定在了次日下半夜。
6
这夜月光皎洁。
鬼出现在了皎洁的月光中。
男人和女人们提前做了分工。李婶带领全体女人负责盯鬼,女人们站在天井里,仰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虽说脖梗子发酸心里发毛但还是坚持盯着那鬼。女人们严肃认真的样子真不亚于当年站岗放哨的女游击队员。在女人们坚持在天井里的同时,男人们在陈伯带领下开始悄悄接近目标。他们一个个都尽量小心脚底下不发出声音,前院的人汇合了中间过道两边的人,大家井然有序地自动排成一列长队,紧贴墙根儿,一个挨一个,蹑手蹑脚,一声儿不出地一级楼梯、一级楼梯慢慢往上磨蹭。时间像是过得极慢极慢,谁都觉得他们往毛哥哥门口运动的速度比毛哥哥刚搬来那天工人们扛着沉重的大木箱上楼还要慢。前院天井里的女人们感觉脖子酸得快要支撑不住了。
正在这时,后院响起敲门声和陈伯的声音。
笃笃笃。
谁呀?
我……唔,唔,老陈、是老、老、老陈。
陈伯本来老实,这会儿一紧张,说话突然结巴起来。
前院的女人们这时更紧张,又止不住好奇心想听清楚那边的动静,注意力一分散,再抬头看时,那鬼不见了!
毛哥哥客客气气请邻居们进屋,这是毛哥哥自从搬到我们院子来以后他的两扇房门第一次为众人打开。陈伯和前面几个人被后面的人推进门去,挤进去的人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是站着还是坐着,结果都挤挤挨挨地站在门口。后边的人也还保持着原先的队形,人挤人地排着长队贴着墙壁站着,只不过都把头努力地伸向前边。毛哥哥见这么多人深夜突然造访有点惊讶,再从门口探头一望,脸上的惊讶就变成了苦笑。
毛哥哥客客气气地问:陈伯,这么晚了,有事?有重要的事?
陈伯结结巴巴,咳咳、咳咳干咳着:那个,那个,我们大家不懂。他手指朝天上指指,说完,朝身后看看,看见大家都紧张地听他说话,于是又鼓起了勇气:我们不懂,我们有点害怕。
陈伯再看大家,见大家都附合地点着头,人群中有人小声跟着说:有点害怕。有点害怕。陈伯就又继续说:我们不想冒犯您,先生,但我们大家想过太平日子。您没有搬来以前,我们这儿,安安宁宁,没发生过什么怪事情。可那个、那个。陈伯又朝天上指指:那个……鬼!我们大家心里很不安,我们怕它带灾给我们,所以请您、请您……
老实巴交的陈伯似乎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结结巴巴不知道选择什么合适的词语。他还想说,但说不出来,结果憋得那张风吹雨淋成古铜色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猪肝一样。
毛哥哥样子很平静:大叔,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鬼神,您说,是吗?
大家一想,坏事了,人家先生果真想要抵赖!陈伯有点焦急,用藏在身子后面的手两边拨拨王六和张二。王六和张二却也只大张着嘴。张二平时也笨嘴拙舌,指望不上;可王六呢?王六平时伶牙俐齿,怎么也不吭声?
我们大家这下总算明白了,炸油条的王六对有身份的人内心里有股子畏惧,他怕得罪了毛哥哥这样的人。王六不吭声,陈伯一下陷入孤立无援的艰难处境。陈伯感觉像在鏊锅里煎,呼赤呼赤直喘粗气,我们大家都认为陈伯马上就要倒下了。紧急中,陈伯想起了李婶,他用几乎是呻吟般的声音小声地叫:李婶,李婶。
李婶这时间早已挤到了门口,因为鬼不见了,她“腾、腾、腾”跑上楼,想把情况通报给陈伯。这时,她正扒着别人的肩膀着急地朝陈伯挤眉弄眼,可陈伯是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哑语。听见陈伯在叫她,李婶想想,也豁出去了,就撑着王六和张二的肩膀,往前一挺,挺出大半个身子喊道:鬼这会儿是不见了!可我们大家都是诚实人!先生,你不能装洋蒜!不能抵赖!
李婶的声音尖利得吓人,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害怕,李婶说话的声调和平时大不一样,变得怪腔怪调。说完,李婶身子一软,软在了王六的身上。
大家沉默了,谁也不敢抬头看毛哥哥。
李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话把最后那层纸捅破了。大家全都感到十分尴尬。陈伯转过身,大家跟着他慢慢离去。不知为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难过,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搞得这么糟。先生一定误认为院子的人对他怀有恶意。陈伯走到门口突然再也挪不动步子,他回头,对着毛哥哥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先生。
陈伯眼睛里含上了泪水。
毛哥哥一直在沉思着目送大家,陈伯的举动突然间让毛哥哥十分难过和感动。他握住陈伯的手,对陈伯也对我们大家说:大叔,是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担惊受怕了。但请你们大家也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惊扰你们。我只是、只是……
大家都回过头看毛哥哥,天井里的女人们也都仰着脖子朝楼上望。不用说,我们大家都想听毛哥哥的解释。
这时,毛哥哥说了句我们大家都不明白的话:也许是我错了。我以为我能逃避,可我逃避不了。这个世界非要剥夺掉我喜爱的东西,而我,又带给你们痛苦和不安。我们活得都不快活。我们都是些十分可怜的人。大叔,李婶,我想请你们宽恕我的错误。我想,你们会恢复从前的生活,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大家全都听呆听愣了。
毛哥哥喜爱什么?
难道是那个鬼么?那个鬼对他就那么重要?那个鬼到底是什么?
……
7
我们大家都知道毛哥哥要离开我们了。
毛哥哥要搬走都是因为我们大家看见的那个鬼惹的祸。想到毛哥哥一搬走我们再也不受鬼的惊扰大家心里轻松,但想到我们这些“坑里的”人没有了毛哥哥所带来的巨大损失大家心里又十分沉重。那些天,我们院子的人都有点失魂落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很沉默。默默地起,默默地睡,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连李婶那样平常快嘴快舌的人也都绷紧了嘴巴。
我们大家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像毛哥哥这样一个高贵文雅的人都不能留在我们中间,外面,我们城河沿低洼地的居民们该怎么看我们?人家会说,我们这些人不仁义,刚搬来没几天的一个有身份的人硬是让我们大家给逼走了。我们这些贫民窟里最低贱的人怎么面对别人的耻笑?
我们惯常的虚荣心让我们倍感我们处境的难堪。
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害怕和毛哥哥照面,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小孩子,尽量躲着他,万一不小心碰上了,也只能十分尴尬地笑笑,毛哥哥也笑笑。大家其实都难受。我们难受,毛哥哥也难受。虽然难受,我们还是非常担心院门口进来几个搬运工人,像毛哥哥来的那天一样,再从小楼上扛着沉重的箱子从我们的视线中走出大门……
我们担心的事情那些天都没有发生。原因是小芹还在住院。我们知道小芹才是毛哥哥暂时不能走的唯一原因。只要小芹的病一天不好,毛哥哥就会一天不走。
8
小芹在医院里学会了撒娇,本来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大约都会撒娇,只是从前在她爸面前小芹不敢表现出女孩子天生的那样一种娇憨。现在小芹离开了她爸的眼皮,毛哥哥又娇宠着她,她就一下子变得找不着北,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财主家的使唤丫头一样受气包的小芹了。
开头几天,小芹在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中毛哥哥一勺汤一勺水地喂她,后来,她竟习惯了这样一种进食方式,在她鬼精灵的小心眼里,她知道病人是有特权的。因此,她母亲给她喂汤喂药,她不吃,就眼巴巴等毛哥哥。毛哥哥一进病房,小芹整个人都变了。她光鲜无比,娇艳无比,苍白的脸颊顿时红扑扑,简直艳若桃花了。我们从前也知道小芹美丽,却没想到她竟这么美丽。小芹光洁的额头仿佛被来自天庭的光辉照亮了一般,闪耀着一种动人的光泽,阳光下潋滟的波光一样。小芹在看见毛哥哥进门的一刹那,水草般柔长的眼睫毛像掠起的小鸟的翅膀扑闪闪地颤动,眼睛也宛若星辰熠熠发光。小芹浴在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温暖和幸福里。
小芹她妈首先发现了女儿的这种变化。
小芹她妈舌根儿下面有了苦涩。她通常的位置是坐在病房的角落,毛哥哥进来时小芹她妈也还坐在角落。她看着小芹,心想,糟了,这丫头情窦开了,她爱上了不能属于她的东西。
小芹她妈于是开始担惊受怕。
在我们院子里小芹她妈的胆小是出了名的。李婶说,小芹她妈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老鼠的胆儿有多大小芹她妈的胆儿就有多大,甚至老鼠的胆儿都比小芹她妈的胆儿大。李婶接下来的一句话是:这女人命苦。意思是小芹她妈嫁错了人。小芹她妈年轻时的美丽一点不亚于她的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但是不及她花苞初绽,小芹她妈出嫁了,糊里糊涂就做了母亲。那年她才十五岁,跟小芹现在一样大。女儿越生越多,她在丈夫的眼里就越来越一文不值。渐渐地她年老色衰,渐渐地丈夫剥夺去了她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在小芹最小的妹妹出生以后,小芹她爸对小芹她妈能够生育一个男孩儿的能力彻底绝望,从此不再和她同房。小芹她妈除了伺候小芹她爸吃喝以外连做她丈夫的女人的权利也丧失了。小芹她妈的个子本来就很低,过早的生育摧残了她的正常发育,在她高大粗壮的丈夫面前她从来都是个不起眼的小妇人,小妇人又奇异地过早萎缩。小芹她妈萎缩的速度只有在老年妇女身上才会发生。我们院子的人几天不看见她,几天后再看见小芹她妈就会大吃一惊,小芹她妈似乎又小了一圈。
小芹她妈比我们活得更像老鼠。
这会儿,这个总是穿一身乌鸦一样的黑衣服,总是贴着墙根儿走路,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的无声无息地活着的小妇人缩在病房的墙角,睁着一双同小芹一样乌黑美丽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对小芹她妈来说,毛哥哥的高贵只能让她仰视。她不敢出声,几乎屏息静气。
给小芹喂完饭,毛哥哥掏出一个精致的指甲刀。
小芹问:这是什么?
毛哥哥说:指甲刀。
干什么用?
给你剪指甲。
剪指甲不用剪子?
不,这比剪子好用。
毛哥哥把小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小芹的脸盛开的牡丹样粉嘟嘟地红。
小芹她妈就想:这孩子是在造梦。
毛哥哥说:小芹,女孩子要保持清洁卫生,指甲不能留长,因为指甲里会藏有污垢,污垢里有细菌。你一吃东西,指甲里的细菌就会跟着吃进了肚子里,这样你就容易得病。比如你这次得的肺炎,还有肝肠炎,是种传染病,很危险的病,和你平时吃东西不卫生有关系。
小芹是在造梦,她一双眼睛含笑地望着毛哥哥,样子像是在听,实际没有听。她只是望着他的嘴唇,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很文雅,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剪指甲的样子也很优雅。剪完指甲,毛哥哥把小芹的一双小手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看。女孩子的这双小手晶莹透亮,掌心犹如红珊瑚般红嫩红嫩,指尖削葱般地细长。毛哥哥轻轻叹息一声,不敢说出心里的感觉。他心里是有些惋惜,这双很有灵性的手假如长在另外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孩子身上,它们应当弹钢琴,应当在古筝和小提琴的琴弦上舒展出它们的美丽和柔情。小芹不可能。伴随着小芹的只能是这双美丽的小手渐渐变得粗糙,骨骼粗大,榆树皮一样的干皴……
好了,我觉得已经剪得很好看了。
毛哥哥把小芹双手一交叠,放在雪白的被单上。
小芹看看被毛哥哥修剪整齐的指甲,突然顽皮地笑笑。一掀被单,露出一双脚,脚丫子翘翘。接着,小芹身子往下挫挫,使出她的绝活儿:用她的大脚趾头给毛哥哥鞠躬。我们院子的小孩儿,大宝的一只耳朵会动,小芹的大脚趾头会鞠躬,这是他们俩的绝活儿,谁也比不上他们。小芹用她的大脚趾头一鞠躬,毛哥哥就笑: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把你的脚指甲也剪剪?
小芹含笑频频点头,模样高贵得就像她是个公主。
小芹她妈吓了一大跳: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小芹!怎么能让先生给你剪脚指甲?胆小的妇人紧张得浑身发抖,明白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管。慌张中,小芹她妈老母鸡一样扑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小芹的一双脚。小芹她妈发着抖对小芹说:小芹,你不能这么胡闹。你这样闹得太不象话,要是让你爸……唉,也不怕你的臭脚丫会熏了先生!
小芹她妈慌乱地扯过被单重新盖住小芹的脚。
小芹仿佛大梦初醒,一下羞红了脸。
9
小芹让毛哥哥给她剪脚指甲的事传回院子,院子的人都震惊万分。小芹她爸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急头怪脑地喊叫:死丫头,这死丫头是疯了!再这么着儿,我看过不了两天,她就该上房揭瓦钻地成精了!她怎么敢?怎么能让先生给她做这种事情?不行,我看我得好好管教管教这该死的丫头!
小芹她爸在他家蹦进蹦出,吼的声音大得震得人头皮发麻。
院子的人也都赞同好好管教管教他家小芹,不能让小芹再这么样无法无天地胡闹。小芹她爸却不敢去医院。她爸从小芹的书包里找出纸笔,恭恭敬敬递到我面前:塌鼻儿,就你学问大,你就替我写上个纸条,骂骂小芹!
我得意非凡,这可是我在全院人面前露脸了。我就坐在院子当中,在全院人的注目中,挥笔写道:男女授受不亲。尊卑有序。小芹你得小心了,你爸说你再敢造次,非拧断你的脖子!
小芹她爸十分满意。
可李婶不明白。李婶说:塌鼻儿,你说尊卑有序咱知道,那先生是“尊”,小芹呢,就是个“卑”。这是说小芹乱了纲常,属大逆不道。可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明白,这小芹还是个孩子,不过比你大上了一两岁,怎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李婶也罢,小芹她爸也罢,他们都不了解小芹。
我了解。女孩子一般只在两种男人面前撒娇,一个是她爸(当然不是小芹她爸的那种爸),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小芹能让毛哥哥给她剪脚指甲,那是撒娇。
10
小芹她妈歪在墙角睡着了。
病房很静,小芹和毛哥哥在翻绞绞。一根红线绳在两双手里翻来倒去,小芹她妈看着看着就有点犯迷糊。虽说病房里还是有点热,但比起在自己家里小芹她妈觉得实在是太舒服了。人一舒服就容易犯困,小芹她妈不久就开始做梦。
毛哥哥答应和小芹玩翻绞绞是他想尽可能多地给予小芹快乐。小芹太可怜,毛哥哥觉得,这孩子欢乐的时候实在太少,能让她高兴,能让她快乐,即使时间可能会很短暂,只占她生命中很短一段时间,他也想多给予一些。翻绞绞毛哥哥当然不内行,那本来就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们男孩子都不屑于玩。毛哥哥不会,小芹就从零开始给他教,手指怎么勾,怎么翻,怎么能翻出面条,翻出楼梯,翻出棱角。毛哥哥总之没有小芹的手指灵活,尽管很努力,可还经常出错。
小芹说,输了得罚,不然没意思。
毛哥哥说,什么叫输?
小芹说,这很简单,翻坏了是不是得重来?谁翻坏了当然就是谁输了。
毛哥哥说,好吧,你说罚什么,罚什么都依你。
小芹歪着脑袋想,目光盯在了毛哥哥的鼻子上。毛哥哥的鼻子十分挺俊,在小芹眼里那挺俊的鼻梁极富有男人的气概,她一直有一个忍不住的欲望,就是想触碰触碰毛哥哥的鼻子。但她还是有点不敢。
你想,输了,刮鼻子?毛哥哥问。
你说,行吗?小芹高兴地涨红了脸。
刮鼻子?好,好呀,一言为定。
毛哥哥一口答应。但这回他也不敢大意,怎么说一个大男人输给一个小丫头让小丫头刮鼻子都是件挺难为情的事情。小芹也极想赢,赢了意味着她也赢得了刮对方鼻子的权利。两人都极专注和用心,这一个回合,两人你来我往翻了许久,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只是不知有意无意,小芹把绞绞的位置一点一点向自己怀里收缩,毛哥哥不得不愈来愈趋身向她,身体随之离小芹愈来愈近。
你怎么不戴眼镜?
小芹终于发现毛哥哥被红线绳牵着移动的原因,是他的眼睛必须保持和红线绳很近的距离。她想起毛哥哥搬来那天是戴眼镜的。
毛哥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不戴眼镜是因为我们学校最近来了个疯子,见了戴眼镜的人就又抓又咬,说是他透过我们的眼镜片能看透我们的大脑里在想些什么,说我们大脑里想的都是些不该我们去想的东西。为了不让这疯子看透我大脑里想的东西,所以我不愿意再戴眼镜了。
小芹不信:你哄我!
毛哥哥说:真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戴眼镜了。
小芹突然地:不,我想让你戴!你戴眼镜的样子我喜欢!
这句话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小芹说话的语调;语调有时候比语言更能表达出人的内心。毛哥哥从小芹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很异样的东西。小芹在瞬间喷礴出了一股炽热的情感,毛哥哥像突然被灼伤一样猛地抬起头。他一抬头,才发现了他和小芹之间的距离竟然那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毛哥哥十分惊愕。两人翻绞绞的手这时离小芹的胸脯也已经很近,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他手的触觉已经感觉到了女孩子身体散发出的体温。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下身子,下意识地想缩回自己的手。小芹的手猛一抖,两人的手就扭绞在了那条红线绳里。缠着线绳,小芹突然一把抓住他两只手,一股蛮劲儿,死死地,把他的手一下子捂到了自己胸脯上。这时,女孩子轻轻呻吟了一声,死去似地直挺挺躺了下去。
小芹把毛哥哥的手死死地捂在自己胸脯上,她渴望的,也是她并不清楚的男人的欲望并没有发生在毛哥哥身上。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种惨痛,一种极端的痛楚和怜悯。小芹的瘦弱超出了他的想象,她胸脯上的根根肋条在他手掌下的触感就如同X光片般凸现和清晰,他的手掌有了一种硌疼的感觉,这种痛感伴随着灵魂的悸动直刺进他的心的深处。让他更加难过的是他掌心里小芹的乳房。小芹的乳房怎么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像是一个微微隆起的肿块,一个刚刚结苞的花骨朵。这女孩子基本没有发育起来,严重的营养不良让这个花季少女没有像她同龄女孩子鲜花般地含苞待放。极端的贫穷带来极端的羸弱,极端的羸弱让小芹的生命仿佛被铜锈锈住了一样锈在了她的童年期。小芹生命的脚步迟疑不前,仿佛无法走进一个本该属于她的鸟语花香的明媚的春天……
毛哥哥的眼睛里迸出泪来。
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却又是多么不幸的一个女孩子,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够让这样一个女孩子至少健康和活泼地生活着,他不知道他该不该诅咒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家庭和这样一个父亲。
他把头低垂到她的胸脯上,用被单抹去眼泪。
两人的手还绞扭在红线绳里。
小芹,他叫。
小芹睁开眼睛。
他把手从她胸前挪开,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扯动坐了起来。红线绳从两人手中慢慢扯开,落在白被单上。小芹想听他说话,睁着圆圆的好看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毛哥哥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默默地起身离去。
11
毛哥哥再来,带给小芹一本书:小芹,你以后要多读书。读书对你有好处,读书能改变你的命运。你不能永远就生活在这样一种贫寒和微贱里,你得改变命运。明白我的话吗?小芹。
毛哥哥的神情十分严肃。小芹瞪大了一双眼睛,身体往被单下面一点点缩,直扯得被单遮住下巴颏。
我,我惹你生气了?小芹用一种极为生涩的语调说。
对,你是惹我生气了。毛哥哥不客气地说:你年纪还太小,你以后会有你的生活,但不是现在。懂吗?
小芹身体继续往下缩,扯着被单把脸完全蒙在了被单下面。被单下的小芹瘦小的可怜,她的鼻翼的抽动一起一落地吹动着被单,瘦削的肩膀开始抽搐,扯动得被单越来越剧烈地起伏、颤抖。毛哥哥坐到小芹身边,温言软语地哄劝她:小芹,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叔叔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告诉叔叔,叔叔一定改正。小芹,你的病还没好,不能激动,更不能任性。好孩子要听话,小芹。
毛哥哥的话不但没有让小芹平静下来,小芹的手反而把被单越抠越紧,身体像蛇一样蜷起来,痛苦而剧烈地在被单下面扭来拧去。
毛哥哥无奈地叹口气。
护士正好进来,对小芹的状况十分吃惊:病人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
毛哥哥接过温度计,示意护士不用。护士离去后他再次俯下身,想揪开被单:小芹,好孩子听话,来,量量体温。
不!我偏不!小芹突然大叫一声,突然泪流满面一下翻身坐起,随之呜咽声起,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呜咽声中,她一把抓过毛哥哥手中的温度计狠狠摔到地上。毛哥哥吃惊地望着小芹。小芹继续呜咽,两脚踢蹬着被单,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我不要人管我!不要!
毛哥哥双手按住小芹的肩膀,想让她安静下来。
小芹突然止住了哭,不哭也不闹。病房里一下安静了。小芹她妈不在,趁着毛哥哥来的这会儿去水房给小芹洗衣服。在晚饭前的时间里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小芹眼泪汪汪地仰脸望着毛哥哥。
毛哥哥问她: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小芹扭过脸去。
小芹说:我很下贱,对吧?
——你瞧不起我,对吧?
——你觉得我只是一个小可怜虫,对吧?
——你叫我“孩子”,而你是“叔叔”。你叫我“好孩子”,可我不是“好孩子”。我不想叫你“叔叔”,因为你是在用“叔叔”来取笑我,羞辱我,好让我断了喜欢你崇拜你和爱你的念头。对吧?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子,我粗野,下贱,肮脏,没有礼貌,没有教养。我做了丢人、下贱、下作的事情,我不配让你正眼看我一眼。告诉你,我刚才死的念头都有。但我想明白了,我可能不会活得太长久,有一天,我会作鬼,会作一个女鬼,所以现在你是和一个女鬼说话。好吗?
——好吧,你听我说。如果我活不到二十岁,我死后,我会来找你,我迟早都会是你的女人;如果我活到了二十岁,我会是别人的女人,二十年后我们会相遇。我相信,你能认出我,我也能认出你,你信吗?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你不要不信我的话。塌鼻儿他奶奶活了两千一百岁,塌鼻儿他奶奶见过我的上一辈子,我上一辈子是个娘娘,为我死的男人不少,所以罚我这辈子受苦来了。塌鼻儿他奶奶说,我这辈子只属于一个男人,这个人,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懂了这个人是谁了吧?我是为这个人活到这人世上来的。
……
小芹唠唠叨叨说了这许多,毛哥哥认为她是在发呓语。小芹是神经受了刺激不大对头。他扶着她让她重新躺好,给她盖上被单,用手试试她的体温。
小芹恬静地笑笑:我这会儿不发烧。
毛哥哥说:可你在胡言乱语。
小芹不再说话,微笑着合上了眼睛。小芹的脸上虽然有点潮红,但呼吸匀称,面容安详。像是她终于做完了一件事情,身心一种彻底地放松。毛哥哥静静地守在一边,等小芹她妈回来,他起身准备告辞,小芹醒了。
小芹说:叔叔,我愿意读书。等我病好了,你的书都能借给我看吗?我能在你的房间里读书吗?
小芹又像是从前的小芹了。毛哥哥有点困惑,他不知道小芹是故意说给她母亲听呢,还是真的恢复了正常。前后两个小芹判若两人,那么,刚才小芹是真的在高烧中的胡言乱语?还是这孩子的内心藏有很深的东西?
毛哥哥搞不清楚小芹,觉得这女孩子让人琢磨不透。
小芹微笑:叔叔,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不发烧。我真的想要读书。你刚才不是要我读书吗?我听你的话,我想好好读书,我想改变命运,你能答应我让我在你的房间里读书吗?
毛哥哥有点迟疑:我的书你都可以看,白天我上班去房间归你,但晚上不行。
小芹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晚上在你房间看书?
晚上小芹家和我们家一样都不点灯,所以晚上小芹要是想看书就得找一个有灯的地方。小芹自然很想夜晚有一个明亮的去处,在明亮的灯光下读书。
小芹眼巴巴地等待着毛哥哥答应她。
但毛哥哥没有回答。
12
毛哥哥不回答小芹,还是和他晚上要做的事情、和半夜三更出现在他小木楼楼顶上的那个“鬼”有关系。其实,这也是他搬到我们院子来的原因,只是我们那时并不知道。
13
在医院里,毛哥哥对小芹说,读书会改变她的命运。
其实,不是书籍改变了小芹的命运,是毛哥哥改变了小芹的命运。
在我们西榴城,许多人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小芹读书,是为了她爱着的毛哥哥。小芹知道,只有知识能缩短她和毛哥哥的距离。她不能永远活在微贱里,永远只能仰视她爱着的这个男人。
小芹后来对我说:塌鼻儿你知道吗?每个女人这一生都会遇到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每个女人这一生的命运也都会因她命中注定的这个男人而改变。男人改变世界,男人也改变女人。几乎所有的女人都逃不出这个比宇宙定律还铁定的男女定律。女人的幸与不幸,其实就掌握在那个她唯一属于的这个男人手中。对于女人来说,走向一个男人就是走向命运;相遇这个男人的这一时刻,也就注定了这个女人一生的命运。
我相信小芹的话。
小芹相遇了毛哥哥,小芹就有了她的命运。
14
毛哥哥在医院里和小芹说着关于让她读书的话的时候,我们院子还没有发生那件后来让我们全院子的人都感到羞愧难当的事情。
这之后,那件事情发生了。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毛哥哥的房门晚上也不再关得严严实实,这个房间对我们院子的人也不再神秘,毛哥哥就取消了关于晚上小芹不能在他房间读书的禁令。小芹出院后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她想看书就可以呆在毛哥哥的房间里。我们大家也暂时松了一口气,知道毛哥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搬走,这都是因为小芹的缘故。
小芹感到很满足。
毛哥哥的房子虽然没有医院病房那么窗明几净,但也相当干净整洁,房间里除了床和桌子剩下的全是书架。高及屋顶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架一排一排,堆满了房间。小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书,她兴奋地在书架中间钻来钻去,像是进入了一个书籍的迷宫,怎么也走不出去。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她在这些书籍中闻到了一股异香,那香味很特别,不像是花香,也不像是香水的香味,但闻起来很舒服,淡淡地,沁人心脾。小芹闻着那股香味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她这才明白毛哥哥怎么会在我们院子里呆下来,原来我们院子的那股腐臭气味冲不进毛哥哥的房间里,在这个小天地里香气醺醺,人活得非常舒坦,并且基本不受外界的影响。
毛哥哥找见小芹的时候小芹就像一只喝醉酒的小猫眯缝着眼睛,皱着鼻子,在书架中间转来转去,到处嗅,到处闻。毛哥哥见她的样子十分好笑,在她皱着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取笑她说:别人是看书,你倒是闻书,说说,你倒是闻出了什么?
小芹笑道:书和书的香味不一样,有的书像是檀香,有的书像是松香,还有一种香味,像是很特别,我闻起来也特别舒服,我呢,正在仔细辨别,想把它们找出来。
毛哥哥对小芹有点诧异:咦,你倒是不一般,能闻出书和书的不同香味?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书里有一些很古老很古老的书,它们是些世上已经很稀有也很难觅到的叫做孤本、善本和珍本的书。当然,它们有的比黄金还要值钱。你的猫鼻子闻到的也可能是这些书吧?
毛哥哥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
小芹捧在手里,感觉这些比黄金还要值钱的书简直让她爱不释手。可它们还不是她想找的有那种奇异香味的书。
毛哥哥更加诧异地看看她。
他似乎想要试探她。搬来梯子,一直攀到最高一级,取下几本书。小芹接过这几本书的时候轻声地“哦”了一声。是的,我想找的就是它们。小芹说,脸上有了几抹胭脂红。我不知道,我好像从一出生就闻过这种味道。小芹喃喃着。她小心翼翼地把书捧到桌上,那模样像是一个小修女第一次捧着圣体走向祭坛,神情极其虔诚。
毛哥哥轻声问她:知道这是些什么书?
小芹摇头。
毛哥哥扶着小芹的肩膀: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书。
俩人站在桌前,望着面前那一撂书。这些书看上去和普通的书很不一样,每本书都有一个精致的深蓝色木匣,木匣散发着淡淡地清香。小芹俯身又深深地嗅嗅,陶醉地:香,真香!
毛哥哥说,木匣是用金丝檀香木做的,是为了防潮防蛀,这书能保存一两千年靠的就是这用特殊办法制作的木匣子。小芹把书摊开在桌上,发现每个木匣上都有一行金光闪闪的文字,这字很奇怪,虬髯交错纠缠,小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奇怪的字,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一个字。
小芹问:外国字?
毛哥哥说:不,大泽字。一种很古老的大泽国文字。
不会是书名吧?小芹仔细端详,发现每本书上的文字和图案一模一样,因此她猜想那就不会是书名。
一种符号,还是一种图案?
不,是我们家族的族徽。
族徽?你们家族有族徽?那你们家族也就很古老了!
小芹非常非常惊诧。
毛哥哥坐下来,对小芹讲了他家族的故事。
他说:是这样,小芹。西榴城建城的时候就有我们家,或者说,我们家是西榴城最初的创建者。当初,刘皇帝准备在此建城,将这里作为采邑分封给了我们祖先,封号“西榴侯”。
关于封土和封号,我们家族族谱上记载的是:我们祖先最早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片土地上还只有最原始的居民,全城居民不过三千,全都是刘皇帝的囚徒,也都干着一种职业,给刘皇帝的御林军打造精美的兵器。我祖先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居民虽说劳作辛苦而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个个身强体壮面色红润。男人魁梧,女人秀美,孩子们也天使一般健康可爱。我祖先甚感诧异,找来几个长者询问。
长者说,他们是吃了一种神果,他们把这种神果连皮带肉地吃下去一生都无病无灾。我祖先想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果。他们带我祖先到了一棵石榴树下,西榴城仅此一棵石榴树。那树据说是混沌初开,开天辟地时从天上落下了一枚石榴籽,石榴籽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了一棵大树。这树承天地之精华,泽数千年之雨露甘霖,因而枝繁叶茂婀娜多姿,在翡翠一般的浓绿中开着一种火红的花。这种花鲜红欲滴,花的颜色火一般红血一般浓。
我祖先从来没有见过哪种红比它更红得鲜亮透彻,比它更艳丽夺目。
族谱记载:我祖先看见它的第一眼就禁不住热泪盈眶。觉得它宛如人的生命,宛如人的生命一样怒放和艳丽。祖先认为这是神对这片土地的恩赐。是神保佑着这方土地,他祈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命就像榴花一样怒放和艳丽。于是,我祖先就奏请刘皇帝将他的封号赐封为“西榴侯”,将他的封地赐名为“西榴城”。从此,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以榴花作为我们家族的族徽。你看,还有这几个古瓶。
毛哥哥带小芹转到书架背后,抽开一截挡板,露出几只古瓶。古瓶的底色分别为明蓝、赭红、鹅黄、浅绿,上面的图案是硕大饱满的石榴和火红艳丽的石榴花。古瓶色泽艳丽,高贵典雅。小芹绕着古瓶看来看去:真美,叔叔,我觉得你家祖先很了不起,榴花的确是世上最美最美的花儿!我喜欢榴花,我也想像你祖先说的那样活得像榴花一样艳丽。可你家的族徽呢?你说榴花是族徽,可我看木匣上的字和这花儿呀石榴呀不大一样?
两人转回桌前,毛哥哥拿起一本金丝檀木木匣装着的书。
毛哥哥说:这种文字叫籀文,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个个石榴?所以我的祖先就用这种文字刻了族徽,作了我家的藏书印。这几个字就是“榴侯世藏”。小芹,这个屋子的书随便你借,只有刚才我让你看的那些珍版的书和装着这种木匣子的书不能出了这屋子,记住了吗?
小芹说:不,我一本也不借。我只在这里占小小一个地方,我就要在这里读书。这是你在医院里答应我的。我白天晚上都要在这里!
小芹带着女孩子的娇嗲有点蛮横和不讲理地要求着。在医院时,毛哥哥只是答应她白天可以呆在这屋里,她当时想不通毛哥哥为什么晚上不让她呆在这里,这屋里晚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只是白天当然不行,她很想和他白天晚上都呆在一起。
小芹又说:叔叔,我不会影响你的。
她很害怕他会拒绝她,紧张地望着他。
15
毛哥哥并没有重申他在医院时给她的禁令,他像是忘了,微微笑笑,答应了她。时间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中流逝得很快。小芹每天放学回家就来这里,毛哥哥给了她一把钥匙,她打开房门,把毛哥哥已经重新油漆一新的木地板擦得光鉴照人,把屋子仔细打扫一番,然后就坐下来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等毛哥哥回来。毛哥哥总是从学校食堂带回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在小芹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些我们闻着都流口水的美味的食品的时候,毛哥哥就打开收音机,这时候收音机里就总是有舒缓的音乐流淌出来。我们从前不知道什么叫收音机,从来没见过这种里面能亮起小灯,能唱歌,能有人在里面说话的木匣子。我们都感觉它非常神奇,瞧上一眼,觉得连自己都很神气。小芹比我们大家都有福气,她能每天守在木匣子旁边,她还知道上面的旋钮怎么扭,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中波、短波、波段什么的,当然这是毛哥哥亲自教给她的。小芹一边吃着白面馍,一边听着美妙的音乐,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我们院子的小孩儿这时候就会嫉妒得眼睛发绿。
小芹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子,她对我说:塌鼻儿,你别嫉妒我,你奶奶说我从前是个娘娘,我倒真愿意过上从前娘娘那样的生活,我想吃好穿好,我想穿金戴银,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钱。等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塌鼻儿,我不会忘记你,我一定给你买上一个能听音乐的木匣子。
我们把小手指头勾在一起,用力扯了三下。
我们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小芹又庄重地朝天朝地啐了唾沫。这是小芹发了天咒,要是她违背了誓言欺哄了我,她就得遭天打五雷轰。小芹想把她的欢乐同我们大家分享,听音乐的时候她请毛哥哥把音量开大,我们就趴在楼梯的栏杆上,望着满天繁星,让那仙乐在我们这些苦孩子的心头流淌。音乐有时让我感到非常伤痛,我伏在楼梯栏杆上哭得呜呜咽咽,我们实在太苦痛了,实在太不幸了,音乐把我的灵魂都勾了出来,我游逡在苦痛的西榴城的上空,想到我被饿死的父母、被饿死的哥哥姐姐。我平常不想他们,我奶奶也不想他们,这苦痛的世界他们早早离去反倒是一种幸福。我一流泪,心里就好受多了,我就幻想小芹有一天真的成了一个美丽的娘娘,手里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匣子:塌鼻儿,拿去!金光十分温暖,小芹娘娘的笑容十分温暖,我就在这样一种幸福的梦幻中趴在栏杆上睡着了……
小芹和毛哥哥听完音乐,他们就各自趴在一张桌上读书。这时候房间里就静极了,这时候我们院子的人连说话声都尽可能小。读书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既然毛哥哥都对小芹这么器重,院子的人都盼望着小芹是只从我们的草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毛哥哥似乎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他的样子有点失魂落魄,不幸福,却也不抱怨什么。小芹相当忐忑不安,毛哥哥不快乐,她也不快乐。
小芹终于开口道: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说,可你在受折磨。要是因为我,我以后听话,白天我在这里读书,晚上就不来打扰你了。
毛哥哥看着小芹,看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对不起,小芹,我想要搬走了。
小芹吃了一惊,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她简直要掉了眼泪:搬走?因为我?
毛哥哥不说。
小芹坚持要他说。毛哥哥只是很心痛地望着小芹。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养,小芹的脸色好看多了,女孩子到底正在发育,就像正在灌浆的麦苗,你给它水喝,它很快就会饱满和胀鼓鼓起来。小芹不再那么面黄肌瘦,脸上有了点光泽,身体不算丰满却开始发育,原先干瘪瘪的胸脯也微微隆起。小芹穿了一件翠绿色的布拉吉,站在他面前,婀婀娜娜,婷婷玉立,像棵挺拔的小松树。毛哥哥心里难过,这孩子需要他的照顾,没有了他的照顾这娇弱的小生命会很快枯萎下去,可是……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瘦削的肩上,让她往他跟前站站:小芹,你是个好孩子,你听我说。叔叔很想、很想让你快乐,也很想多照顾你一些。可你懂不懂?人会喜爱上一样东西。人会为他喜爱的东西死去活来。这种喜爱有时候简直是要了人命,没有它,你活不下去;或者活下去也不快活。我觉得我自己不可救药,我就有这种致命的喜爱。
毛哥哥的样子十分苦恼。
小芹听得糊里糊涂,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喜爱的死去活来,毛哥哥到底有什么会是“致命的喜爱”?只是,毛哥哥苦恼,小芹也跟着苦恼。
能不能告诉我,它,它到底是什么?
小芹身子有点发抖。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放着大学的宿舍不住却搬来这里?
小芹摇头。
别害怕,不要发抖,小芹。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我一不贩毒,二不倒卖枪支,三不作奸犯科。所以你不必害怕。只是我的这种爱好是被当局严厉制止的。虽然它对誰都不构成危害,而只是对某种科学的嗜好。几年前,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就因为这种嗜好而被逮捕了。我呢,要是继续住在学校肯定得牺牲我的爱好,所以,我搬到这里,只想在业余时间里能够做做我喜爱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得再搬回学校去。因为我发现,我哪儿都逃避不了,这个世界非要剥夺掉我喜爱的东西。
小芹不再发抖,她勇敢地望着毛哥哥。她想,不能让毛哥哥失去他生命中喜爱的东西。
告诉我,请你一定要告诉我,那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你给我说,只要你能继续住在这里,要我做什么都行。
毛哥哥苦笑:本来这件事就是因你而起的。
我?!
还记不记得那晚你看见的鬼?如果我现在给你说,小芹,那鬼就藏在这间屋里,我就是那鬼的主人,你还害怕不害怕?还有,我再对你说,我就是因为对这鬼的喜爱才搬到这里来的。现在你,还有院子的人,不是都怕鬼和想要驱鬼吗?我的鬼,我带走,所以我必须离开这里。
毛哥哥说这些话时仔细地观察着小芹的表情,担心她旧病复发。但小芹没有,小芹的表情相当平静。
我不怕了,小芹说。
可你,那次不是吓得都神经失常?
我现在不怕了,无论它是什么我也不怕了。
毛哥哥惊奇道:可这是为什么?
你是好人。好人是不会和恶鬼在一起的。无论它是什么样的鬼,它肯定是善良的,和你一样。只会对我好,不会伤害我。小芹清澈的目光中满含着信赖,那是一种全身心的信赖,无怨无悔的信赖,把生命和爱意全部付予的信赖。毛哥哥非常感动。
小芹,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有你的信任,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请你原谅,我还是不能留下。
为什么?
我害怕。
可你害怕什么?小芹有点焦急,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膝盖:告诉我,你怕什么?你到底怕什么?
许久,毛哥哥轻轻吐出两个字:出卖。
小芹也想了许久,最后很肯定地说:不,不会有人出卖你的。可它到底是什么?
毛哥哥苦笑:其实,它不过是一项个人的无线电爱好。
那时,我们西榴城颁布了一项法令,当局禁止居民个人的这项爱好。因为当局认为,这是一项很罪恶、也很危险的爱好,人们会利用它干一些里通外国、危害我们西榴城安全的罪恶勾当。
16
我们“坑里的”,不,我们向阳巷17号院的居民们那天晚些时候聚在了前院小天井里,大家做出了一个秘密决定:我们全院上下,男女老幼,不管政府禁令,全力以赴保护毛哥哥的这项个人的科学爱好。大家必须严守秘密,对外不许透露一个字,不许伤害和出卖毛哥哥,让毛哥哥安全的和快乐的生活在我们中间。
钉鞋的陈伯神态庄严地蘸着唾沫在地上画了个圆圈,这是我们西榴城一种古老的符咒。每个人轮流着向圆圈里吐口唾沫。然后大家围成一圈一圈跪下来,伸出食指,齐刷刷指向圆圈。这意味着,誰要违背誓言将遭受人们无情的诅咒和惩罚。我们全院的人除了一个人全部参加了这次聚会和仪式。这个人,就是我奶奶。我想这不是大家担心我奶奶会出卖了毛哥哥,而是我奶奶活得岁数实在太大了,她一生经历了从刘皇帝到朱皇帝到牛皇帝到马皇帝数也数不清的皇帝的统治,两千一百岁的高龄让我奶奶成为一个正统和皇权的忠实拥护者,要是我奶奶知道了我们全院上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我奶奶很可能吓得半死不活。好在,我奶奶对全院的这次行动根本构不成威胁,她耳聋眼花,半夜从来不到后院去上厕所,无论大小便都解在一个瓦盆里,然后由我端到厕所去倒。
我以前非常讨厌我奶奶的这种恶习,认为大小便在瓦盆里实在臭气熏天和不文明。现在因为要保住毛哥哥的秘密我倒是非常高兴我奶奶有这样一个习惯,竟然再也不嫌屎尿散发出的熏天臊气了,每天端着瓦盆往后院跑还乐呵呵地一路哼唱。我奶奶诧异:塌鼻儿不再像从前的塌鼻儿了,塌鼻儿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
毛哥哥的秘密成为我们全院人的秘密以后,我们院子的生活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突然觉得生活中有了一个有意义的事情。大人们的乐趣主要来自他们在共享一个秘密,他们从前恐惧过的那个鬼现在天天夜里都出现在后楼的楼顶上,他们却不再害怕;并且,他们为从前的无知感到十分羞愧,因为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那个鬼实际上就是毛哥哥自制的一个会自动旋转的无线电天线。我们院子的小孩最大的乐趣现在除了享受音乐之外还能分享毛哥哥对无线电的兴趣。尤其我们男孩子简直很快对此就着了迷,迷宫似的线路板,红红绿绿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晶体管,这些管子明明灭灭,色彩斑斓,简直就是一个海市蜃楼的迷人世界!
这么美好的事情,这么迷人的世界,我们从前怎么就一无所知?我们从前怎么活得那么鄙陋?我们从前怎么就对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当局禁止这样的事情真让人无法理解。并且我们由此推论,凡是美好的事情当局都要禁止;当局禁止的肯定不是坏事情。对当局这样做的目的我们也有了怀疑,这就是要我们永远活得像耗子一样。
我们感激毛哥哥,感激毛哥哥给我们生活带来的这种变化。我们和毛哥哥相处得十分和谐,毛哥哥有时会慷慨地把耳机递给我们,让我们轮流戴在耳朵上,这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兴奋得想要发狂,每张稚嫩的脸上每对眼睛都亮得放光。这和听收音机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种美妙极了的感觉,我们和天体有了一种接通,声波带着我们飞离出了我们生活着的小巷陋室,我们的身体飞离了地面,进入到一个我们完全不知晓的星光璀璨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拥有了我们全部的快乐。不可思议地,戴上耳机,我们就成了王子,王子般高贵和尊严。真美呀!我们快乐得尖声叫喊,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事情。小芹不懂我们男孩子的快乐,虽然每次毛哥哥允许她戴耳机的时间最长,她还是没有像我们一样快乐的发狂。我们觉得在这一点上,小芹相当愚蠢。因此我们认为,小芹配不上毛哥哥。
毛哥哥喜欢小芹,这是我们全院子的人有目共睹的。
大人们说,再过几年,等小芹长大一些,就让小芹给先生做媳妇。大人们拿这话跟小芹开玩笑,小芹就羞得两腮潮红,李婶就笑:看,小芹连耳朵根子都羞红了,小芹这是很乐意呢!
然而,我们院子的人都搞错了。
17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一天,我们院子的大门口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
小芹和几个女孩子在院门口踢毽子。
老太太问:小姑娘,请问,这里是不是向阳巷17号?
小芹和那几个丫头还在发愣,没有反应过来。李婶正在前院渗井边洗衣服,这时,她就掉过脸对着大门口,竖起耳朵。
老太太又问了句:这里是不是向阳巷17号院子?
李婶这次听得清清楚楚。呀,呀,来人问的不是“这里是不是坑里的”,问的是“向阳巷17号院”,难怪小姑娘们都在发愣,因为平时难得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我们院子。这就像一个人的尊称和贱称,人家称呼的可是我们院子的尊称呢!李婶顾不得擦掉满手的肥皂沫子,蹶着屁股颠颠地奔向院门,由下往上仰着脸对着来人大声叫道:对,对,我们这里就是向阳巷17号院儿,请问老人家,你找谁?
老太太说:我找我儿甫和民。
李婶愣了:甫和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
小芹和那几个丫头也都不踢毽子了,围着老太太和那女人看。老太太拿着个纸条退后一步再看看门牌号码,原来老太太是识字的,只不过我们院子的门牌号早就锈迹斑驳看不清楚了。李婶“噔噔噔”跑上几级台阶:门牌号没错,是向阳巷17号院儿。
老太太笑了:那就没错。我儿子是叫甫和民,在大学里教书。
大家一下子全明白了,老太太是毛哥哥的妈。毛哥哥搬到我们院子几个月,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和叫什么,院子里的人都尊敬地称他“先生”,反正全院子就这么一个先生,叫先生就是叫毛哥哥。但这么一来,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毛哥哥姓甫,叫甫和民。
甫老太走进院子的时候我奶奶正坐在我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晒太阳。那老太太一出现在天井里,我奶奶眯缝着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一道奇异的光亮,昏花的老眼猛然间睁得溜园,竟然不用拐棍,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前几步,站定在甫老太面前。
我认识你。我奶奶说,口齿十分清晰:我知道你是谁。
甫老太笑了:老人家,我可是个乡下老婆子,许多年没进城了。你老人家不会是认错人了?
甫老太说话的声音音色圆润,中音很足,一点不像个老太婆说话的音调,并且说话的声调十分好听。我知道我们西榴城能说这么好听的话的人很少,这些年里几乎绝迹,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们的城市消灭了血统高贵的那些人以后我们说话的腔调就变得越来越鄙俗。甫老太让我们听到了我们久已听不到的纯正的西榴语音,一种远古时代我们西榴人说的很好听的语音,我们院子的人虽然不明白这种语音的纯正,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是甫老太一说话,我们大家突然感觉到一种神清气爽,仿佛一种祥和的和宁静的气息花粉似的撒播在我们中间。我们呼吸的空气发生了变化,我们不由得想浸润在这样一种语音的气流中。
甫老太的笑容和蔼而温暖,可不知为什么,笑容里仍旧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威严。她是不想承认我奶奶认识她,她的语调中有一种婉拒。
我奶奶执拗地肯定说:不,我认识你,你是侯爷家的人,侯爷家的长门媳妇。你结婚的场面气派极了!那天,全城的人都涌出去看你。你坐在一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气派、那么华丽的大红轿子里,十八个清一色穿大红号服的壮汉抬着花轿穿城而过,唢呐号角喜乐吹得震动天,震动地。数不清的红箱笼,数不清的陪嫁,数不清的大轿,数不清的高头大马的送嫁队伍,一条街两条街怎么看怎么过怎么也看不完怎么也过不完。后来摆喜筵,几条街的喜棚,全城人从中午吃到晚上,全城人那天都像是过大年。唉,我坐过你的喜筵,吃过你的喜酒,闹洞房的时候,喜婆掀开你的红盖头,你把全城人都惊呆了,人说,侯爷家的长门媳妇那是九天仙女下凡。不瞒你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那天才算是开了眼了。真想不到,想不到哇,我还能又看见你了!
我奶奶大气不喘地一口气说了那么许多,说着说着竟然热泪盈眶。
院子里的人全愣在了那里,对我奶奶的话将信将疑,不知道我奶奶是犯糊涂了,还是精神错乱了。我奶奶喜欢颠三倒四,经常会把三朝五代的事情扯到一起。但这天,看我奶奶的神气,像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看上去也精精神神,眼睛居然从来没有过的清澈明亮,完全没有了平常那种疯婆子一样的模样。院子里的人这时又盯着甫老太看。不知道是我奶奶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那会儿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了大家,我们这时候再看甫老太,发现甫老太的确如我奶奶说的显得尊贵无比。
这老太太穿一件宝蓝色阴丹士林对襟大褂,斜纹的哔叽呢黑裤,缠着裹腿,一双伶仃的小脚粽子样鼓起,脚上是一双黑缎面小鞋。甫老太一身朴素的乡下老太太的打扮,但她浑身上下无可挑剔的整洁、精致和得体还是显露出掩饰不住的高贵气派。一个人根本无法卸妆和涂改的就是气质。甫老太太气质的高贵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我奶奶说甫老太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可惜时光流失,我们再也无法目睹当年侯爷家迎娶长门新媳妇的那个宏大场面,再也无法目睹当年美人的倾国倾城貌,我们只能见到美人晚年残存的美丽。这就像人们瞻仰的一个古代的遗迹,岁月剥蚀掉的辉煌背后仍旧有某种动人心魂的东西。
甫老太给人的印象就是尊贵,相当地尊贵。她面如银盘,眉弓上弯起着一对柳叶长眉,杏核一样的黑眼珠子宝石一样晶亮。一头雪白的银丝,可水亮水亮的一头银白一丝不乱地梳拢到脑后,在脑勺上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甫老太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种垂暮的美和愈老愈显其气度的端庄、雍荣和尊贵。
对我奶奶过分的激动和热泪盈眶,甫老太显得很平静。她微微笑着听完,既不反驳,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和气地和客气地问了句:老人家贵庚?
我奶奶这下子笑了,她最为得意地就是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活了两千一百年。就这岁数就足以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圣人,虽然长生不死的也许只是个蛆虫。
我奶奶露着她的豁牙,笑得很丑地说:老夫人,西榴城建城的时候我五岁,西榴侯爷奉旨建城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这一说,你老人家就能明白我有多大岁数了吧?
我们院子的人这时候都认为我奶奶是在胡说八道。只有精怪才能活两千一百年而不死。我奶奶这是在丢人,丢我们大家的人,尤其在甫老太的面前,这人就丢得很大。所有的人都想制止我奶奶再说下去。李婶首先做出反映。
李婶扯住甫老太的胳膊,一迭声地叫道:哟,哟,哟,怎么能让老人家站着说话呢?快找小芹开门,让老太太进屋歇着。咦,小芹呢?刚才不是还在这里?小芹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小芹有毛哥哥房间的钥匙,院子的人都知道。这会儿大家都开始找小芹,找来找去找不见小芹。小芹不见了。这天最痛苦最不幸和精神上最受刺激的是小芹。
和其它人关注的对象不同,从一开始小芹就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一对母子身上:年轻媳妇和她怀抱的婴儿。大家清楚了老太太是毛哥哥的妈的同时,小芹也清楚了这一对母子是谁。他们的乍然出现让小芹感到天旋地转,那年轻女人的身上仿佛放射出万道金光,小芹的两眼被刺得酸疼、潮红,小芹用一双潮湿湿、乌亮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和火辣辣地看着这母子俩,并且,毫不掩饰她此刻心中燃烧的妒嫉,妒火烧得小芹两眼简直要喷出火来。年轻女人不可能感受不到小芹像火焰喷射枪一样的目光,但年轻女人在小芹燃烧的妒火中显得十分安详。她怀抱婴儿的模样十分好看,慈爱、恬静、安详得令人感动,她几乎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自己怀抱里的婴儿,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始终含着笑意,洋溢着年轻母亲的幸福和满足。婴儿的一颦一笑,立刻印映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怀中的婴儿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注意和兴趣。也许正是她的恬静如水最终激怒了小芹,小芹两眼里迸出了眼泪。
在我们眼里年轻女人当然没有我们院子的小芹漂亮。她算不上惊人的美貌和艳丽,只是属于那种好看的女人,十分地耐看,而且越看越能看出她美丽的潜质。就像挂在墙上的一幅古代仕女图,并不乍然入目,却耐得起细细品味赏玩,终于那眉眼像浮出水面一样深印在你的脑海。
女人细细高挑的个子,肤色稍显苍白,脸颊上略许桃红,五官的搭配十分精致、和谐,让人看上去顺眉顺眼。
18
小芹什么时候跑掉的谁也不知道,一帮人找了好大一圈也没有找到。后来才知道小芹跑到了城河边,又上了城墙,从城墙上把那把钥匙狠狠地丢进了城河里。小芹扔钥匙的时候只是一股子怒气,想也没想就抛了出去,钥匙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水中。可这之后,小芹就常常往城墙上跑,失魂落魄地坐在城墙上,望着太阳光下一条玉带似的河水发呆。小芹丢进去的不是一把钥匙,她丢进去的是她十五岁少女的心。她再也打不开毛哥哥的房门,那两扇门,似乎对她小芹,我们院子的苦命丫头小芹,永远地关上了。
大家找不见小芹,就只好搬几张凳子坐在天井里围着甫老太说话。
甫老太指着年轻女人和婴儿:这是我毛毛媳妇,叫柳媚,我平时就喊她“媚儿”。这是我毛毛的头生儿子,乳名唤作“刚刚”。
毛毛是谁实际上已经一清二楚,可李婶却还固执地进一步追问一句:毛毛是谁?是不是甫先生?
甫老太笑道:我也是平时叫惯口了。“毛毛”就是我小儿和民的乳名。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惠、和泽,堂兄弟还有十一个。甫家门里十四个弟兄数他最小,小时候也数他身体最瘦弱,跟个小猫儿似的,也就毛毛、毛毛地叫开了。
李婶还有点不甘心地:甫先生看上去那么年轻,想不到已经娶了媳妇,还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
李婶说出了我们院子人的感叹。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毛哥哥还很年轻,还没有结婚生子,是个快乐的单身汉。我们大家都做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一天让毛哥哥娶了我们院子的小芹。可是现在,小芹肯定是不能再嫁给毛哥哥了,我们大家都有点伤感,为我们院子的小芹有点难受和悲伤。
甫老太当然不知道我们院子人的想法,但对夸奖她儿子还是很高兴:那是你们大家看走了眼了,他也三十大几了。我们毛毛媳妇开怀晚,这不,结婚好几年了,才给我生下了个金蛋蛋一样的宝贝孙子!
甫老太伸手从媳妇怀里接过孙子,脸上绽满了笑容。大家都围拢了去看毛哥哥的儿子。孩子像是一岁多,胖乎乎地极好玩。
李婶夸奖说:这孩子一副官相呀!你看这天庭多么饱满,这下巴颏多么厚实,这鼻梁多俊,这嘴巴多阔。按相书上说,真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宽鼻阔嘴,丰唇厚耳,长大一准是个当大官的好材料!
——谁也没有想到,李婶的话刚刚落音,那小儿竟像听懂了一样,胖乎乎的小脸一下绽放开笑容!人们听见他清晰地“唔”了一声,并且,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院子的人全惊呆了,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声儿。一般说来,这么样小的小儿不可能听懂大人这样的话,不可能有这样的笑声,更不可能发出这么大人似的、听上去像是很老气横秋的一声“唔”……
甫老太也惊怪地看着自己的孙儿。大家脸色发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害怕。这难道是什么异兆?这小儿莫非是什么精怪?这“唔”是什么意思?笑,又是什么意思?
一片静默中,蓦然地,我奶奶嘀咕了一句:可惜呀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大家又是一惊。
我奶奶这话什么意思?
是她随口胡诌了一句听来的戏文,还是在她那活了两千一百年的混沌的脑袋里冒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甚或是一句谶语——关于这小儿的?
19
我问我奶奶:卿是谁?
我想我奶奶这个“卿”一定有所指。我奶奶不说,把话岔到一边。
我奶奶说:爱卿,懂吗?
爱卿是皇帝对喜爱的大臣和妃子的昵称,这我懂。
我再问:爱卿是谁?
我奶奶说:在我出生以前,贵族分五等,天子,诸侯,卿,大夫,士。懂吗?
我奶奶说她是刘皇帝时候出生的;她说在她“出生以前”,那就是秦皇帝以前了?秦皇帝以前有贵族,贵族有封邑,史书上叫“封疆裂土”,这我知道。史书上记载这一段就是:“春秋战国,诸侯割据”。割据就是贵族们把分封给他们的采邑变成了“家天下”,在封地上建立了一个个小邦国,这和中世纪的欧洲小公国有点类似。但秦皇帝以后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了,只是第一个刘皇帝汉高祖刘邦有一段短暂的时期分封过一些子弟功臣作贵族。西榴侯爷,也就是毛哥哥的远祖,恐怕就是刘皇帝汉高祖刘邦分封的最后一批贵族。我奶奶不懂历史,历史在她的脑子里是一本糊涂帐。可她突然扯到秦代以前贵族等级的事情,是不是她想告诉我:我们西榴城城邦最初的创建者西榴侯爷,就是封建末梢的最后一批贵族?而毛哥哥甚至毛哥哥的那个襁褓里的小儿,就是这最后的贵族血脉延续下来的最后的天潢贵胄?
我问我奶奶:你是不是说,西榴侯爷家就是最后一批贵族了?
我奶奶说:这还用问!他们血统高贵,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塌鼻儿,记住我的话,人家贵族到死都是贵族,而我们贱民活得再长久到死也还是贱民。
我奶奶的语气里明显带有着叹息。
我奶奶说她活了两千多岁,没想到最后竟能和侯爷家的后人住到了一个院子。我说,这多好,最卑贱者和最高贵者都住到了从前皇帝家杀猪宰羊的地方。要是我们不住在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一生一世也不会和侯爷家的人见上一面。
我奶奶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忧郁地:塌鼻儿,这不是好事情,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太不懂事。这自古以来,什么事情都有个定数,猪进猪圈,羊进羊栏。这侯爷家的人竟然和我们这种人住到了一起,住到我们这种地方,就像天上的星宿错放了位置,祸事是迟早的,只是不知是带累了我们大家,还是侯爷家的人会……
我奶奶突然禁了声,还连连把吐沫吐到手心里拍掉。这说明她是不敢把坏事和侯爷家的命运连到一起。
可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呢?!
我到底还是想问这个问题。
我问我奶奶:这个“卿”是谁呢?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卿”原本是个天潢贵胄,比如说,就是侯爷家里的人,结果却作了十分下作和下贱的事情——这个“卿”,是不是那个襁褓里的叫“刚刚”的小儿?
我奶奶狠狠瞪了我一眼,紧闭住了嘴巴。
20
秋风凉了的时候甫老太说她该回去了。我们院子的人,卖菜的李婶,炸油条的王六,钉鞋的陈伯,卖豆浆的张二送这祖孙三代到巷子口的时候都眼泪吧嗒吧嗒。我们院子的人都心软,拉着甫老太太的手舍不得松开。
甫老太说:毛毛虽说已经大了,可和你们这样的人呆在一起我放心。你们大家就都多担待他一些。
李婶就说:甫先生识文断字知书达礼,人又那么好,我们院子的小芹跟着先生读了那么多书。大家感激都还来不及呢!
甫老太问:小芹是谁?我住这么多日,怎么从来就没有见过?
李婶明白说露了嘴,看看站在一边从来都默不作声地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忙把话岔开:老太太再多住些日子?
甫老太说:不了,牛岭还有我甫家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回去。秋收到了,农活也忙了,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再来和你们大家热闹热闹。
大家这才挥手告别。
甫老太住在我们院子的这段日子里,小芹和我是两个心事最重的人。小芹再也没有去过后楼毛哥哥的房间,就是和毛哥哥面对面相遇她也勾下脑袋侧身而立,让毛哥哥先过去。毛哥哥叫她,小芹不理,毛哥哥也无奈。后来,我们院子的人就经常看见小芹对着肮脏不堪的墙壁发呆,一发呆就是一半天,丢了魂儿一样,谁叫也不理。小芹她爸气恼了,打也不顶用,干脆不管她,由着她去。但小芹不流泪。不流泪的小芹却日渐憔悴。李婶、陈伯这些长辈心疼她,眼见着我们院子的百合花枯萎凋零得像路边的狗尾巴草,大家的心里就都不好受。
李婶说,小芹这是“少女怀春”。过去说二八少女,小芹到了这年中秋就真的“二八”了。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情窦不开则已,情窦一开,就最怕失恋。
李婶择着菜,低垂下了头:搞不好……
陈伯他们就焦急:搞不好,小芹会怎么样?他李婶。
李婶就叹息:唉,小芹这是情痴啊!过去叫做“花痴”!也就是为情丧命。咱小芹这苦命的孩子是吊在她毛哥哥这棵树上了,要是再劝转不过来,小芹这条小命怕也要丢到这件事上了!
李婶的眼睛又红了一圈。陈伯他们都很难受。可是小芹不和任何人说话,大家想劝她的话就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干着急。
21
院子里人的心思似乎全用在了小芹和毛哥哥身上,他们很快忘记了甫老太到来的那天引起的诸多怪异现象,比如说我奶奶的突然清醒和一惊一乍,比如说襁褓里的小儿精怪似的能听懂李婶的话,比如说还有我奶奶那句莫明其妙的和令人费解的“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健忘,还是因为他们真的认为我奶奶是个颠三倒四的疯婆子而对我奶奶的话根本就不重视。
我不,我相信我奶奶的话。
我奶奶在许多事情上很糊涂,但她关于这座城市建城的历史上不糊涂。我知道我奶奶说的甫老太是侯爷家长门媳妇的事是真的。甫老太是个值得注意的人,因此那些天我就很留神这个来历不凡的老太太。甫老太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总让她儿媳妇把那小儿抱下楼来放到她膝上。甫老太坐在前院天井里,坐在一把藤椅子上,膝盖上坐着胖乎乎的小孙儿,阳光很灿烂地照着甫家祖孙俩人。这幅图画很美,我常常能够看呆。
甫老太对围绕在她身边的邻居们说,他们家搬到牛岭去住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大约在明朝末年,祖上到南山打猎,发现了那一片好地方,牛岭那时候还荒无人烟,祖上就在那里开山造田,挖窑盖房。后来在明末清初的战乱中,许多人也都相继逃到了那里,牛岭一带渐渐变得人烟稠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清雅和幽静了。
甫老太叹息:那里从前可是个世外桃源,牛岭甫家也算当地首户。现在,当然是大不如从前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李婶他们都默然。谁都能想象到在这几百年风雨飘摇的年代里甫家发生了什么,甫家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和衰落。
李婶想要安慰甫老太,就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呐,就是那骆驼,我们就是那跳蚤。我们再怎么也比不上您家大业大,后代都个个有出息。你看甫先生,都在大学里当了教书先生,甫先生的大哥二哥、您老的大儿二儿也都出息吧?
甫老太脸上有了笑容:要说,也都还算出息。他们哥儿仨打小就都送到城里读书,老大老二还都参加了革命。我家二儿甫和泽现在就是牛岭的小学校长。
那你家大儿,老大呢?
李婶这人本来就喜欢凡事刨根问底,加上嘴又快,想也没想就问到甫家老大。因为按常理,甫家弟兄三个,老二老三都知道了,老大肯定要问。没有想到,李婶这一问,倒问得甫老太突然难过起来。甫老太抚着膝上小儿的头,控制不住自己,终至于难过得落泪,两滴泪水滚落到小儿剃得油光可鉴的圆圆的光脑袋上。
甫老太这一落泪,大家心里一惊。本来邻居们是想说些高兴的事让老太太高兴,老二老三两个儿子都不错,老大参加了革命肯定也不错,当了官了,在哪儿飞黄腾达了。可这样一来,邻居们都慌了神,甫家长子一定是遇到了不幸,可会是什么不幸呢?大家又都疑惑。疑惑归疑惑,却没有人再敢问下去。我们院子的人善良,和人打交道的时候一般问喜不问忧,就是害怕引起别人的痛苦和伤心。甫老太的伤心落泪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大家有点迁怒于引起了这个话题的李婶。
陈伯用手指头暗中戳戳李婶的腰,目光中露着责备。
李婶忙说:老太太,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老伤心了。咱不说,咱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你看你这小孙子,长得多好,虎头虎脑,虎虎实实,多招人爱!
李婶想转移话题。
甫老太的情绪却没因此而缓和,大家都能看出老太太的伤痛很深。可甫老太又不是个寻常的老人,她既痛苦又竭力忍受着痛苦,她低垂下头,把脸颊紧贴着孙儿的光脑袋,贴了一会儿,等再抬头,人们看到的却是一双异常清澈明亮的眼睛。
甫老太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大儿这件事,堵在我胸口里十几年了。我一直也没对人说过,包括我自己的孩子。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说了也没用。我来这儿时间不长,可看得出,你们是些好人。说说也好,说说心里也许好受些。
甫老太笑笑。
我们院子的人对甫老太对我们的信任十分感动。李婶蹲在甫老太面前,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甫老太的胸口,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减轻老人家内心的痛苦。
甫老太笑笑,说:不用。要是这儿太疼,疼了这么多年,是块肉,早也成肉粉肉沫了。
李婶眼里一下汪满了泪水。
甫老太轻言慢语:我大儿甫和惠从城里毕业后在镇中学教书,他原本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个人。可那年,南山附近起了战事,一支几千人的队伍让政府的军队赶着赶着赶进了南山的老林子里。老林子那是什么地方?进去就出不来!林子附近人家也都没有吃的,几千人眼看着就得饿死。
我家和惠那天突然跪在我面前,流着眼泪对我说:娘,把地卖掉,救人的命要紧。那时,我家还有上百亩的水浇地,都是肥得淌油的好地!按祖上的规矩,和惠是长男,长子长孙,地契就在和惠的手里。他要卖地,本可以背着我去做。和惠不会,和惠和我商量,是这事碍着他两个弟弟。和泽那时候还没成亲,和民还在城里中学读书。留地干什么?留地是为养人。我操心我二儿三儿。
我大儿和惠懂得做娘的心思,和惠说:两个弟弟都不会有意见,他们知道我是为救队伍上人的命,是会舍得这些田产的。我心里就“忽”地亮了一下,知道这弟兄三个都一个心思,或许都参加了革命?和惠又说:娘,你老了我会养老送终,和泽当小学教员能养活自己,和民上学由我供养直到把他供到大学毕业。等革命成功,有地没地都没关系,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信我大儿的话。卖了地,救了队伍。越过冬,第二年春上,他们走了。这之后,南山又有了游击队,和惠又时不时地出门去给游击队办些粮草。那年冬天,和惠说他又要进城,这次进城还带上了他二弟和泽。弟兄俩这一走,走了很长时间,家里都等不及了,准备派人到城里去找。结果,和泽回来了,可我大儿和惠……
甫老太仰脸望着小天井的上方,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疑问。可以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已经习惯了这么样仰望天空,仿佛天上有字,字里有答案,她想从天空飘来飘去的浮云,从肉眼看不见的大气气流的涌来涌去中,找到她儿子的那张脸,解答她想了十多年的一个谜团。可天上终没有字,没有字也没有答案。我们院子的小天井上方天空极窄,豁豁牙牙的模样也极丑陋,那里面要真有文字,巴掌大的手也会把这文字遮没了。
甫老太望了一会儿,就把目光望向了李婶。
李婶尽量地表现出轻松:老太太,弟兄两个一起出去,一个回来了,另一个没回来,回来的这个也该知道他大哥的下落?
甫老太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我想不通的也在这里。和泽回来,和惠没有回来。而且从此再没有回来,终是生死不知。
李婶奇怪:生死不知?怎么会生死不知?一个大活人……
甫老太轻轻摇头:和泽回来,进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他大哥呢。他大哥是早他二三十天返回的,按说早回家了,可家里没人。压根儿没有和惠的人影儿!我问咋回事?和泽说,他大哥这趟出去,是给游击队采办过冬的布匹棉花,所以采办完了就先回来了。我问,既然事办完了怎么不一块儿回?和泽不吭声。我想这里边肯定有什么缘故。但既然是革命里的事情也不好问。和泽说,也许他大哥另有了任务。那就只能等。等来等去,等过了秋五,又等冬六,再等也等不来和惠的任何消息……
李婶就更加奇怪: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大活人,一个大活男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老太太,你再没打听过?
甫老太说:想打听,咋能不想打听!那年冬天,南山里的游击队说不见就不见了,想打听也没处打听。到后来,和泽说,游击队的人进了城,游击队的队长和政委都成了大官,算是坐了天下的人。我说该去问问你哥了。要你哥随游击队走了,现在也该回来了!和泽是进了趟城,可和泽回来没有带回他哥的任何消息,反倒灰头土脸地拧着眉头对我说,要我从今往后千万千万不要再打听他大哥的消息。我说为什么?和泽说,娘,这里边有些事情我也搞不清楚。你老人家也就不要再问了。这什么话?!我气恼地想拍腔子撞墙!我好端端一个儿子,这么不清不白地没了,真跟生生地摘了我的心!我想一腔子的血喷出来,喷得天红地绿!我怎么还不能问?我怎么还不能打听?和泽抱住我,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软塌塌地一头倒下没有了气。和泽活转过来后,死捏着我的手,说,娘,你要是想让一家大小能够活命,这事你就不要再问。
过了一会儿,甫老太垂泪道:我真是也没办法。这是老牛掉进了枯井里,生生地要活憋死你!……你说,我这是左也是儿,右也是儿,唉,为我这俩儿,为着一家十几口人,也只能这样了。
大家听了,心里都明白,甫家长子这是凶多吉少了。
可李婶却还支愣着脑袋,瞪着眼睛在想。我知道在李婶那单纯得一碗白开水一样的大脑里想不通这样的事情。她整天卖菜,萝卜就是萝卜,白菜就是白菜,萝卜是青的,白菜是白的,从来没有既是萝卜又是白菜的一种怪菜。这影响了李婶的思维方式。李婶的思维直接而简单。这人,要么死,要么活;要么找见,要么失踪。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活不活、死不死,失踪不算失踪,找又不能去找的事情。
李婶摇着头:想不通,我也想不通。这么日怪的事情从前听也没听说过。怎么就让你老人家遇上了!……这事过去多少年了?
甫老太说:说话时已经是十六七年了。
李婶还是不解地:这么多年了,那……
李婶还想再问什么,陈伯又用手指头暗中戳戳她的腰。
李婶忙改口说:那也说不定呢,哪天你大儿就会好好地站到你面前!我就听说过,人家有时候有秘密任务,任务不完成,十年八年一二十年不准见爹娘,任务一完成,这人又突然回来了!
陈伯对李婶说这种话很满意。他又不好表达,就对我挤挤眼睛,挤眼睛里充满了夸赞,那意思是:塌鼻儿,瞧你李婶多会说话。
陈伯挤眼睛我没看见。我坐在我家门槛上,一心一意地观察着阳光里的那祖孙俩,尤其是甫老太怀里抱的那个小儿。
22
在所有有太阳的日子里,每当甫老太抱着小儿刚刚坐在我们院子里小天井的中间晒太阳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一个奇怪的景象。甫老太怀里的小儿几乎从来不哭不闹,而是静静地坐在奶奶怀里,一直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奶奶的发髻。甫老太银白色的发髻的确很漂亮,水亮水亮的发髻高高地盘在脑后像是戴着一顶纯银的王冠,可是襁褓里的小儿不可能有这种美感,吸引他目光的又是什么呢?
李婶说,甫老太的头发里肯定藏着一枚宝石或钻石发簪。
我也注意到,每当甫老太坐在太阳地里她的发髻都会闪烁出几道十分耀眼的光芒,光芒似乎是来自头发里面。甫家小儿的眼睛也肯定是被头发里面这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奶奶头发里摸,揪扯奶奶的头发。甫老太这时就会大声地叫毛哥哥的媳妇,媳妇赶紧应着声,噔噔噔,从后楼一路跑来,接过儿子。小儿一边被他母亲抱着向后楼走,一边还固执地向他奶奶伸出着小手,像是执拗地问他奶奶要头发里的东西。他母亲一路走着一路嘴里呀呀唔唔地哄他:刚刚,好孩子,不要缠奶奶,刚刚,好孩子……
这天,刚刚又被他母亲这样抱走了。
对刚刚的执拗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我奶奶:甫老太的头发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奶奶想也不想,十分肯定地:榴花簪。
我奇怪我奶奶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我奶奶鄙夷地抽抽鼻子:亏你这么想!塌鼻儿,你这么说像是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我奶奶接下来说得有鼻有眼:榴花簪是侯爷家祖传的宝贝。从刘皇帝的时候,侯爷家就传下来一条规矩,这对榴花簪只能传给长门媳妇。当年,我在新媳妇的头上见过,掀开红盖头的时候见过。这对簪子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簪子。花蕊是一粒大钻石和许多粒小钻石,鲜红鲜红的红玛瑙做成的石榴花的花瓣,下面配着绿茵茵的翡翠。这对榴花簪可不是凡人家的女子能戴的,只有诰命夫人、侯爷家的长门媳妇才配戴它。
末了,我奶奶叹息:稀世之宝,这可是稀世之宝哇!塌鼻儿,这辈子你恐怕也没有福气看上一眼。
我奶奶的话让我沮丧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