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关中道,这种蛇是极其少见的。它浑身透着凉嗖嗖的紫红的晶莹,像造型精湛的玉器,超然的打坐着,眼睛似闭非闭,如同一尊欲了尘缘的佛徒。烈日把空气点燃了,透明的流火借着风势,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岑寂的乱坟滩里,疯狂的杂草们痛苦的低下脑袋,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欲哭无泪。田鼠们用两只后腿站起来,警惕的四下张望,发出干涩的“吱吱”的叫声,他们一边忙碌着性事,一边寻觅着水源。野鸡卧着或者站在草荫里,眼帘一挑一挑,纤细的舌头垂下来,两腮煽动着,抵抗着烈日。
热浪一波又一波的掠过乱坟滩,掠过旷野,显示着它的强硬。奇怪的是,当它冲到一座老坟边时,立即就站住了,调头了。老坟边的草骄傲的昂着头,说,看看,这才是强硬,这才是不可进犯。它神采奕奕,举止优雅,就像惊涛骇浪中一个沉静从容的漩涡,就像一片世外桃源。草丛下,是一个洞。在洞口,那条紫晶蛇玻璃缸一样盘坐着,等待着,寻觅着,阴险着。
这是北方的七月,生命澎湃而灿烂,热闹而残酷。金色的麦浪退去了,退到了农民们的口袋和粮仓。烈日下,白花花的麦茬已经被包谷苗的碧绿淹没了,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好是下午四点半。刘乐然和同村的田小雨出了县城,沿小路徒步回家。对国人来说,每年七月的七八九日(前些年)是高考,是火车站,是人生的站台。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拥挤着,趴在窗口,使尽十多年积蓄的力气,去买票,去抢购通向辉煌和并不辉煌的资格。
刘乐然的家在蛤蟆村,距县城只有几公里,走小路就更近。路旁没有树荫,刘乐然用柳条编织了一个绿茵茵的帽圈递给小雨,小雨一笑,摆摆手。刘乐然就戴到自己头上。两个人走着,谈论着考试的感受,谈论出那个题错了,刘乐然就很不在乎的笑笑,说,错就错了,没办法,反正尽力了!如果那道题是因为粗心错了,刘乐然也哈哈一笑,一点不往心里去。刘乐然乐观,很少有人看见他皱眉头的样子。小雨却不一样,她多愁善感。不过和刘乐然在一起却很快乐。十多年的学生生活,她很喜欢和刘乐然在一起。
路边站着一只鸟儿。它浑身金黄,嘴巴鲜红,双腿纯黑。翅膀耷拉着,翅翼上几个火红的花斑极其炫目。它是什么鸟,不知道。看起来它有一点站立不稳,翅膀一抽一抽,身子就一摇一摇。
田小雨一眼就看见了,她跑过去,伸手就抱。
刘乐然取下帽圈,给上面添加新折的柳枝。
田小雨刚刚抱起小鸟,那条紫晶蛇箭一般的射了过来!她尖叫一声,抬腿就跑。
紫晶蛇紧追不舍。
“蛇!有蛇!”田小雨扭曲的叫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
刘乐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手提树枝使劲追着,抽打着。
紫晶蛇钻进了路边的地里,腹背受敌是很危险的。
田小雨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坚持到跑不动了才噗通坐在地上。她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惊恐不堪,手中的金色小鸟早被捏死了!它还是没有逃脱死亡的宿命。
田小雨本来就胆小。这条紫晶蛇就像一把飞刀,闪着寒光,呼啸而来,突然而至。惊慌把她击倒了。恐惧伸出魔手,抽了她的筋,碎了她的骨。田小雨软作一团,难以站立。刘乐然只好背着她回家。
(二)
蛤蟆村东头靠南塬是一座砖厂。砖厂占地近百亩,土源广阔土质优良,烧出来的砖是最好的佐证。它吸纳了蛤蟆村相当一批劳动力。刘乐然背着小雨经过,村民们立即就发现了。这不是一件平常事,有人赶紧报告了砖厂厂长、蛤蟆村支书田冷春。砖机出了故障,老田正窝在土壕里修理。他扔下工具,抓一把土擦擦手上的油污,起身走了。
村路上没有看到刘乐然和田小雨的影子。田冷春大步进了村子。小雨是老田的小女儿,也是他唯一仅存的子嗣。小雨上边曾经有过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不幸的是这四个孩子都没有活过三岁就无痛无恙突然地莫名其妙的死去了,死的有些神秘,有些心惊肉跳。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田冷春曾悄悄地请来神婆巫师诊断。这些腋下长着翅膀的嘴子客们神秘江湖一番,吃了喝了拿了就走了,让老田两口慢慢用有限的逻辑去疏通他们留下的语录。在这种背景下,小雨来到了人世,小雨安全的渡过了三岁,六岁,九岁……小雨自然就成了田冷春的最重,田家的希望,田家这一院子家产这一摊子基业的受益者。知道小雨是被蛇惊吓之后,田冷春的心就有了底。他对刘乐然说了一番感谢和表扬的话,然后就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砖厂。他把电话打到砖厂,询问砖机的工人们都在干什么,机油买回来没有,他很快就来了。刘乐然用绿帽圈扇着凉,仰脖饮了杯子里的啤酒,起身要走。小雨她妈赶紧劝阻,让他吃了饭再回去,田冷春偷偷瞪了女人一眼。
刘乐然把那绿帽圈戴到头上,到了大门口,田冷春突然叫住,压低声音说:“娃呀,回去叫你爸有空过来一下,我这还有一个低保的名额,你妈一直有病,你又上学,你们家里情况不是很好!”
刘乐然很感激的说:“没问题,回去马上给我爸说。”
刘乐然的绿帽圈在街道上一晃一晃去了。田冷春很是看不惯,他默默地盯了几秒钟回家去了。刘乐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自己的女儿他是很不感激的!两个娃都十八九、二十岁了,怎么能这样?小雨吓软了,你可以叫人呀,怎么背回来呢?在蛤蟆村田冷春可谓有钱有权有势啊,他是村支书,拿他的话来说,他就是党和国家的最低领导人!全村几千口人结婚嫁女,生老病死,上学当兵,盖房修路,计划生育,浇地饮水哪一样都得过他田冷春的关啊!他还有砖厂,这个占地上百亩固定资产上百万的砖厂!这个砖厂,吸纳了全村上百名闲散劳力,没有他这个砖厂,村子里那些小伙子买四轮拖拉机跑什么运输?拉什么呢?这些拖拉机哪一台一年不在他砖厂挣去几万元?按他的思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雨和刘乐然把同学关系深化下去!刘乐然怎么能配得上他家小雨呢?刘传统是个什么东西?一脚踢不出三个屁,不问三七二十一拉住领口打他两拳,他只会害怕而莫名其妙的看着你,后退几步,本能的捂住胸口,连问为什么打他的胆量都没有!而且这刘传统的老婆还是个药罐子,家里经济基础实在太差!特别要命的是刘乐然这小子,那一言一行怎么看都不顺眼,怎么看都让人讨厌,浮躁,张扬,花里胡哨!哎,现在这娃怎么是这样子?田冷春点上一支烟,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安排好家事,起身去了砖厂。
刘乐然的家的确很穷,他老子刘传统是一个勤劳而老好的有些软弱的男人。他不会做生意,他没有任何手艺,下苦挣钱是他唯一的生存手段。他挣的钱当然有限,有限的钱还要投入到老婆那无限的药罐子上。应该说,整个蛤蟆村,像他这样还住着土木结构的破椽房的恐怕没有几家,而他的房最老最烂,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爷爷手里建造的。在父亲手里几乎没有动过。整个院子破落颓废,从开始发朽的椽缝里墙根里瓦楞里,散发出一种陈旧的腐气。这种腐气只要你一推开大门就能闻到,就会扑面而来。特别是阴雨天,这种腐气会熏得你肠胃应激,甚至作呕发吐。刘乐然试图消除过几次,但仍然不能根除。他也清楚,要想根除就得把这破房扒了,重新盖一院新房。而对一个正上中学的他来说,这种想法太大胆太虚,有点超现实。现在,他的中学生活结束了,他应该比较认真的想这件事了,不光想,他可以为此做点什么了。首先,刘乐然拿出整整几天的时间,把家里从前门口到后门外,通通的仔细的打扫了一遍,特别是这三间椽房里里外外,脚下屋顶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把那些腐朽的垃圾、尘土、蛛网扫出来,运出去,扔到村外的土壕里。第二天,他挑来一缸子水,将窗台门板家具水洗了一遍。第三天,刘乐然把父母和他房间的墙壁用报刊书纸刷了一遍,他把行动不便的老妈搀下炕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把烂鞋烂衣服烂纸箱子烂自行车零件,不用的旧书装进蛇皮袋子,用架子车拉着去了镇上。
这天,阳沟镇正好是集会日。天气很热,刘乐然带着一个绿帽圈,拉着一车废品沿大路走着。阳沟镇西头旁边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仍满了垃圾。刘乐然在垃圾堆里居然翻捡了一袋子有用的废品,比如小药纸盒,破饮料瓶等等。街上人很多,刘乐然拉着车子挤过去,明星似的,创造了很高的收视率,刚出了街道,有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刘乐然听到了怕听错就继续朝前边的废品收购站走。“然然!”又传过来一声。“然然”是蛤蟆村那些伙伴们和同学们对他的叫法,刘乐然回过头,原来是同村的小伙同银马!
同银马嘴里叼着一支烟,提着一瓶啤酒走到了跟前:“你拉的啥?”
“破烂!”
“破烂?你拾破烂哩?”同银马头一歪,阳光下,那墨镜烁烁生辉。
“没有,这是我屋里的,把这卖了去!”
“走!跟下兄弟混!靠这破烂能弄几个钱!”同银马摸出一支烟扔过去。
“呀,高档烟抽的!”刘乐然把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盯着同银马的脖子看。
同银马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
“男戴观音女戴佛,你这个玉观音好看的很!”
“得是啊?知道不,我这要几百块钱哩!”
刘乐然一脸的羡慕。
“咋个向?跟上兄弟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一天给人下苦强!小伙子一天不是砖瓦窑就是建筑队有啥出息?”
“那你现在弄啥呢?”
“咱县里群哥你知道不?我现在跟的是群哥!群哥是三秦房产开发公司的副总,专负责拆迁啦要账啦啥的!”
“我想想。”
“能行,这是我手机号你记下。”
“你都有手机啦?”
“那当然!我给你说,我这是翻盖的,咱村田书记拿的还是烂直板!”
刘乐然记下同银马的手机号,二人再说了一会话就散了。
卖了废品,刘乐然买了一桶花露水回蛤蟆村去了。
(三)
废品一共卖了三十二块钱,花露水就用去了十五块六,刘乐然还是有些心疼,他再给母亲买了几瓶软化血管的药,包了五块钱的油糕,拉着空车子回家了。他没有想到,这些破破烂烂的废物,竟然换了几十块钱!他决定走大路回家,虽然远一点,但行人多,沿路的村庄多,更重要的是镇子西头有一所初中,他知道学校一天可产生很多的垃圾。在这里,他拾到了几只啤酒瓶子十多个饮料桶。在一个大棚蔬菜附近,发现了一大堆报废的棉絮一般的塑料薄膜,刘乐然高兴坏了,他一下装了满满两蛇皮袋子。渠水清澈,他洗净手脸,顶上柳叶帽圈,快乐的上路了。
经过刘乐然几天的清理,老屋散发出的腐气淡的多了,推开院门几乎闻不到什么气味了,只有走到房间门口,只有进到屋内,这种气味才会钻到你的鼻子里,特别是天气异常闷热的时候。这种腐气吸足了水分又让湿度膨胀了,立即就变得很活跃,很浓烈,很凶猛。刘乐然进了院子,那种腐气汹涌而上,将他淹没。他放下架子车耸耸鼻子,皱皱眉,拿起花露水,脸上随即绽出得意地笑,花露水的香味是浓烈的刺鼻的,晶莹的细碎的花露水珠匆忙的奋不顾身的扑出去,爆炸开来,在院里屋内墙上椽缝和腐气展开了肉搏,展开了碰撞,展开了你死我活的空间争夺战。
从上世纪60年代到如今,40多年了,这座土木结构的房子真的老了,朽了,墙皮脱落了,瓦楞间已长出一代又一代的青苔。屋檐太低,窗门太小,通风太差。这房子也脏的不像样子了,这种脏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味觉上的,那就是这房子的腐气!刘乐然在院子里走着,闻着,吸进鼻孔的几乎全是花露水的芬芳了,他满意的笑了。
但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的发怒了!他就是刘乐然的父亲——刘传统。刘传统发怒是极其少有的,蛤蟆村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模样,连刘乐然也很少见。在他的印象里,他只见过父亲发愁,发愁的抱着头,唉声叹气。当然,刘传统发怒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儿子买的这瓶花露水,他并不觉得屋里有什么腐气,有难闻的异味。这几天,刘乐然打扫卫生的彻底劲,入木三分劲就让他很反感,农民嘛,整天和粪土打交道,干嘛弄那么干净?但他没有发怒,也不制止,毕竟,儿子才高考结束,玩一玩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这一年来,孩子连个礼拜天都没有,整天埋头复课也确实太紧张了,问题是,这娃不该买花露水,更不该花那么多钱买花露水!十多块钱,那需要他在砖厂流将近一天的汗啊,什么时候兑现还两说哩!在刘传统眼里,挣一分钱都不轻松,一分钱都是宝贵的,他的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太多!房没有盖,老婆的病是个无底洞,儿子要是考上大学还得一大把票子!不念了,问个媳妇就是几万元!刘传统一想起这些就头疼,就失眠,就恨不得白天黑夜去挣钱,气愤的是,刘乐然竟把这十多块钱买了花露水!刘传统瞪着儿子半天不语,嘴巴半张着,牙齿停止了工作,口腔里的一块蒸馍不上不下放在舌苔上发愣,犹豫,不知何去何从。
“爸,快吃啊!”刘乐然提醒到。
“你,你这个败家子!”刘传统很夸张的扬起巴掌。
刘乐然愣了。
刘传统的巴掌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刘乐然拾起脚下的筷子,洗净,放到父亲的碗沿上,一笑:“爸,不就是十多块钱嘛!你甭心疼了,我明天就给你挣回来,给,你打我!”刘乐然把脸伸过去。
(四)
刘传统的发怒,最终以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软弱而无奈的收场。这就是他的脾气,他的连火星也放不出来的肝火。老刘在田冷春的砖厂出窑。所谓出窑,就是把烧好的砖块从冷却的窑室里搬运出来,按标准放好,等待出售。现在的行情是出一万砖十五块钱,计件制。刘传统一天大约挣到十五六块钱,还得吃自己喝自己的。但这活自由,干多干少没人冲他指手画脚,刘传统喜欢这样,渴望这样。说实话,几十年了无论是务农打工,和别人一起干活,刘传统从来都是被人数落指责的对象。他一面听着,一面连忙去改正,由于领会得不正确,改正的就更错误。他天生笨拙,干活不动脑子,缺乏灵气,但他实在,一招一式都是踏实的有力的,不会投机取巧,不会弄虚作假。当然,刘传统不会反抗不会和人打口仗,并不代表他就心服口服。时间久了,他就有意无意的喜欢独自干活,干相对独立的活,尽量不与人合作。不合作就避免了别人对他的教训,他就不会紧张兮兮,他就反而干得好。现在,刘乐然高考毕了,也休息几天了,应该跟上自己出窑挣钱才是。但想起儿子的模样他就有些犹豫,刘乐然才从学校出来,细皮嫩肉受的了这么重的活?他很爱干净,愿意干这么脏这么累的活?他爱穿,爱打扮,三五天换一个发型,他乐意干这活?刘传统叹口气,使劲吐一口痰,把那满心的犹豫吐得远远地。他决定让儿子上砖厂,跟他出窑。儿子已经二十岁了,该锻炼锻炼了,该好好的锻炼锻炼了!刘传统看看三间破厦房,把烟屁股掐灭,撕开,将烟丝装进包里。身体使劲摇晃一下,做一个站起来的辅助动作,腰腿很痛,竟有些直不起来。他伸手扶住枣树,起身一颠一颠去了厨房。
知子莫如父,刘传统估计的不错,刘乐然当然不愿意去出窑,甚至不愿意去砖厂干活。这倒不是他吃不了苦,也不是嫌砖厂的活脏。他想干另一件事情,他想拉上架子车满世界转悠着去拾破烂。等有了本钱就收破烂,他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门道。刘传统却不同意,他心里没底,他觉得这事不稳当,是让瞎猫去碰死老鼠,一天拾多拾少,拾到拾不到全是一个谜,他不喜欢猜谜,只有踏踏实实流一天臭汗,稳稳就是十五六块,父子两个就是三十多块!这事就美得很。田小雨知道后,也很反对,一个年轻人,一个很帅气很阳光的小伙儿,怎么能去拾破烂?她认为这很别扭,错位的太厉害,太好笑!总之一句话,她认为这不妥。
刘乐然到底还是去了砖厂。去砖厂干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他那一头长发。记得踏进高中的大门,他就再也没有剪过发,这一头长发乌黑闪亮,飘逸洒脱,足足有四十公分长,一年四季,天热天冷刘乐然从来是用冷水洗头,什么洗头膏、亮发油也不用,甚至连香皂都很少用,可他的头发却不见发干、发涩、分叉,看上去任何时候都是舒服的,顺溜的,更有意思的是局部头发太长了,他就找一把剪子和梳子对这镜子自行解决,比如刘海,他这一次是剪成齐眉的,下一次又剪成波浪或锯齿式的,再一次又剪成一边长一边短的,长发压到耳后。他的长发在母校是出了名的,一则是很长,二则是很新很另类很别致,看了总使人眼前一亮,心里一动。起初,许多老师同学看不惯,但很快大家都接受了,认可了,欣赏了。去年进入高三,学校调来一位新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校长首先从学生们的穿戴抓起。他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留长发,不准留胡须,那天,刘乐然从街上回来,和几个同学刚走到校门口,这位新校长突然出现了,他用手一指刘乐然:“你过来!”刘乐然站住,旁边的几位同学也站住,校长问:“你是哪个班的?”田小雨紧张的看着刘乐然,一旁的同银芳忙道:“报告老师,他不是咱校的学生!”校长回过头:“不是?”同银芳紧接道:“他是我弟弟,给我送书来了。”校长把目光落在刘乐然的脸上,刘乐然低下头。田小雨也连忙说:“对对对,他不是咱学校的。”校长迟疑的看看,背着手走了。刘乐然脱险了,总算保住了他那一头长发。他伸出手,悄悄从耳垂上抠下闪闪发光的耳钉。从此,为了保住那头长发,刘乐然在学校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寻找一下校长的影子。现在,总算不用顾忌了,可他老子却很顾忌!刘传统说,要出窑,先把你长头发剪了去!刘乐然自然不乐意,说,这根本不影响做活!刘传统很不耐烦:你是农民,是下苦的!装龙像龙,装狗像狗!
“咋?农民咋哩?农民就不能留一个自己喜欢的发型?”刘乐然笑着问父亲。
刘传统无话可说,把头转向一边,不看儿子。
到了砖厂,刘乐然把长发在头顶一盘,在手提袋里拿出一顶早备好的帽子,扣在头上,换上干活的脏衣服,刘传统扔给儿子一双手套,两个人大步钻进了窑室。刚刚冷却的窑室,温度至少在60度左右,烁热的空气干燥而刺鼻,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鼻尖、眼帘、耳朵有一种烧烫的疼痛。刘传统吐一口烟,刘乐然被呛得剧烈咳嗽,终于忍不住了,跑出窑来。他大口呼吸了一会,擦擦眼泪,又钻进了砖窑。新鲜出炉的发红的黄砖块棱角锋利,通身滚烫,不一会,刘乐然那双隔着手套的指头蛋就烧起了泡。三天下来,双手就全起了泡,肩膀头也肿了,胳膊疼的抬不起来,特别是晚上浑身又困又疼,最要命的是,疼的难以入睡,疼的浑身沉重。刘乐然实在睡不着就坐起来,找了一本小说去看。刘传统的确没有想到儿子竟然吃得了苦,干活那么泼辣,那双手也快,第一天,两个人就出了两万块,第二天,儿子一个人就出了一万块!今天已经赶上了自己,达到了一万一!刘传统靠在院子的枣树上,一面吸着烟,一面喝着茶,满意地看刘乐然在院子当间稀里哗啦洗头洗身子,心里很有一种成就感,儿子成人了,儿子长大了,儿子是小伙子啊!你听,他又唱开了,不错,这家伙的嗓子不错!声音又高又亮,太好听了!那调儿也好,我看一点都不比电视里的差。
三天过后,刘乐然的四肢以及浑身的疼痛开始减轻,肿也塌下去了。但另一个症状必然的如期到来了:他上火了!两眼发黏,二目赤红,口腔还烂了,溃疡了,别说吃饭,喝水都疼,坐在饭桌旁,看着一大碗面条香喷喷的,牙根酸的直流水,但却很不容易过了口腔这一关。平常一顿饭十分钟就结束战斗了,现在却需要40分钟,刘传统有些心疼儿子,就劝他别干出窑的活了,刘乐然说,刚刚学会了装车,学会了出窑,上火无所谓,他有的是办法。刘乐然所说的办法就是利用业余时间,到半涧上去挖芦苇根。他挖了一大笼芦苇根,很甜,个个都有筷子粗。刘乐然就切成半寸长的节,用滚烫的煎水泼了,使劲喝。到砖厂去,他就用十斤重的铝壶提上一大壶。
(五)
在蛤蟆村大多数人的眼中,刘传统有一个喜欢发神经的儿子。有些人认为,这孩子有点像小混混,头发长的有点怪,花里胡哨奇装异服,家里穷成那样了,还有心思打扮,简直不可思议;有的人直接认为这孩子有神经病,一天神神叨叨难以琢磨!刘乐然好像没听见,要怎样就怎样,我行我素。他到砖厂去干活,头戴绿帽圈,提一只大铝壶,背一袋脏衣服,特别是,这年头了,竟还拿着一台用透明胶布贴了又贴的收录机!然而,几天过去,蛤蟆村许多人就改变了看法,这小伙很能干,很泼辣!每班出的砖比他老子还要多!这也正好应验了田小雨、同银芳几个人的看法。几天来,田小雨的心头虽然没有彻底消除那条紫晶蛇的阴影,但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坐在家里看电视书报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当她听说刘乐然到砖厂干活去了,就心里一动,也想去。母亲说,那是流汗干活的地方,你去能弄啥?还是一心一意好好念书。田小雨却坚决的摇摇头。母亲就说,那你给你爸说去!田冷春平常在家里时间不多,这么大的砖厂,他一手掌管着,很难离开,又是蛤蟆村的支书,杂七杂八的村务也不少,三天两头就要到镇上去。要想见父亲最好就是吃饭时候,然而这几天,父亲很少按时回来吃饭,田小雨就去了村头的砖厂。
田冷春恰好在砖厂里,他刚刚送走了镇上的两名包村干部。收奶员吕哈定终于等到没人了,便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田书记,我刚才交奶回来,听了一句闲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说!有啥话你说,没人!”田冷春一口喝了杯里的啤酒。吕哈定连忙倒上,伸手将茶几边的几只空酒瓶拾了放到门后:“我听说黄会计给人盖一个章子收两块钱,开一个介绍信五块钱外带一包烟。”田冷春白一眼吕哈定:“你一天没事好好收你羊奶,在秤上少给人挂档,与自己无关的事少管。”“不是,问题是有人把电话打到电视台去了!投诉哩!我听说了就赶紧给你汇报来了!”“电视台?几时?谁打的?”
“还能有谁,张运动么!”“张运动不是跟黄木泥好着哩么!”“听说张运动他老婆办二代身份证去了,黄木泥收了五块钱。”田冷春听了,半天没说话。
关中道是全国有名的奶山羊基地,盛产羊奶,蛤蟆村家家都养羊卖奶,吕哈定从他老子手里就收奶,如今他又是收奶员。其实,收奶这活也不是很好干的,老实人干不成,老好人也干不成。从上世纪70年代初至今几十年了,蛤蟆村奶农早已卖出技巧了,卖出科技含量了,这种技巧就是给奶里掺假。至于这种掺假,是由收奶人先做的还是奶农先做的很难说清楚,反正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相互“推拿”和解决的办法,你奶稀密度低,我就在秤上做文章,一斤奶一上我收奶员的秤就成了七两。反过来,你秤能大秤小,我奶就能少变多,至于最终谁吃了亏那就比较复杂了,一句话两句话很难说清楚。但吕哈定眼亮,脑子灵活,书记老婆提来的羊奶,他从来不用表量连看也不看,就收了,田冷春他是得罪不起的,想当年他老子在世时,曾因得罪了田冷春,老田给县里奶厂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就停了,幸亏觉醒早,才保住了收奶的差事。吕哈定深深知道和田书记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他也做到了这一点,他一天并不是很忙,早晨五点起床收奶,中午十二点就从奶厂回来了。他一肚子心眼,从县城交奶回来时就隔三差五的给田书记家稍点时令鲜菜。钱一分都不要。他有空就去书记家或砖厂,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就报告给田书记。
田冷春点上一支烟:“黄木泥当了十多年村会计,这人本质没问题,咱这是穷村,办公又没有经费,老黄也不过是收几个笔墨纸砚钱。”吕哈定一听连忙点头:“田书记说的是,黄会计人没问题,不过电视台真的播出来就不好说了!”“我知道!”书记有点不高兴。吕哈定看看老田的脸色说:“要不我去给黄会计说说,就说是你让我来的。”“你?对了,你在甭伸爪子了!我亲自去说,你抽空见见张运动,侧面劝一劝,我让黄会计转个弯子,把那五个元给张运动退了!”吕哈定连连点头。吊扇的风太大,含在嘴角的烟没及时抽,灭了,田书记拿起打火机刚要点,吕哈定用手罩着火苗已递到老田嘴边。老田猛吸两口,蓝色的烟丝刚一叹出嘴巴,就让风扇打得稀巴烂,卷走了。吕哈定讥笑道:“田书记,你猜谁来出窑了?”“谁?”“刘传统的宝贝儿子!”“是刘乐然?刘乐然能下的了那苦?一天穿的像清风鬼子一样!”“就是的,这碎怂还是个怪货!”“咋哩?”“出窑就出窑,这货把长头发在头上一盘就跟过去挽发髻的女人一样,最可笑的是,不戴草帽,用柳树条编一个帽圈扣在头上,简直滑稽的很!”说着,吕哈定不屑的笑了。这些话,田小雨全听见了,她就站在砖厂办公室的门外。她本来就反感吕哈定这种人,哈巴狗似的,扑扑的摇着尾巴。现在就更让人反感,但她不好说什么,她只是直截了当的向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田冷春沉吟着没有立即表态,吕哈定却说:“对了对了,高考毕了,叫娃也该放松放松!一天光学习就成书呆子了!”田冷春一想也对,就爽快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