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灯，借着远处华灯微弱的光，能看到立在窗口的女子消瘦的身影，一点火星在她的掌间忽明忽暗，阵阵烟雾缭绕着从窗口飘了出去，消失于薄薄的夜色中。
“七妹，你这次做的实在太过分了，爹非常生气，连我都保不了你，要你亲自回去解释清楚。”男人的声音中，夹杂着拼命压抑的咳嗽声，“这次各地药铺带来的损失不是最糟糕的，洪家百年的名声几乎毁于一旦！”
洪七七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歪在长榻上，消瘦的身影撑不起身上的裘衣，即便此刻看不清他的脸，她依然能想象那张病容惨淡的脸上，怀着怎样关切的神情。
而他所有的关切，都是给的洪家七女这个身份，不是她这个人。
“偷来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自己的。”洪七七的目光又转向了幽暗的窗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歪在了窗柩上。
她将手里的烟枪在窗柩上轻轻地敲了三下，沉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着，有轻微的咳嗽声应和。
“那件事是父亲做的不对，可他也是为了洪家。”男人的语调有些急促，那咳嗽声也渐渐压抑不住，在昏暗空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飘着，孤寂且苍凉。
急切的咳嗽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自古以来，但凡商贾巨家，想要撑起庞大的家业，谁人不用些手段，并非父亲一人开创先河。”
他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更何况，为了弥补你，父亲已经将云中龙凤与万通钱庄交给你打理了，至于你的婚事……”
“兄长，”洪七七急急地出声打断，“欠账始终要还的，万通钱庄我不要，权当拿药铺抵账了。我欠杨家的，就此清了。”
知道她的性格一向倔强，洪宇的态度也不想太强硬了，叹了口气，道:“既然是这样，你随我回去同爹解释清楚，他定能谅解你的。”
黑暗中，传来了洪七七低低的笑声，“兄长，我同你不一样的。你始终还是洪家的少当家，少了你，洪家就垮了。可我不一样，我既然敢碰触他的禁忌，就没有再活着……”
“没什么不一样的。”洪宇忽然起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洪七七的臂膀；他的双眼被远处幽暗的灯火一照，显出几分清冷孤寂来。
“七妹，难道你忘了吗？从小到大，我们的命就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忘了你师父曾经说过的吗？我们两个谁都不能有事！”急切而激烈的声音中，是男人极度的恐惧，“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
洪七七轻轻地将他推开，自己旋身往后退了数步，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她定定地看着背光而立的男人，微弱的光照见他满脸的着急与苍白，如记忆中一模一样着急的神情。
“你现在要保护的，是嫂子。”她用这样一句话，在两人中间，横置了一张漫无边际的网，阻断了她的痴心妄想。
她说：“有些错，不是说一声对不起，跪一跪祠堂，就能偿还的。阿善待我的情谊，不比兄长待我差，可我还是负了他，这是我欠下的债。在他生前，我只能愧对于他，如今他死于非命，魂魄无安，我必须将凶手绳之以法，告慰他在天之灵！”
她说：“兄长，你若真想帮我，就替我转告爹爹，多谢他这么多年的育养之恩。”
洪宇追上前一步，却不敢靠的太近，只是怔怔地望着昏暗灯火下的影子，急切地问道：“七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商量？凭洪家的能力，天大的事都能解决！”
洪七七含笑摇了摇头，说：“我要用自己的方法，为他讨回这个公道。夜深了，你再不回去，嫂子和陆掌柜都该担忧了。”
她说着话，转身去开了门，“云中龙凤是被查封的，不能见明火，你自己小心点。”
夜风拨弄着文弱公子身上厚厚的裘衣，将他一头披散的长发吹乱，也将他一颗心撩拨的七上八下，无处安放。他仍是定定地看着门边的女子，在想追问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移动了脚步，与她擦身而过时，停下脚步，低语了一句：“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等到我成为家主的那天，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了。”
洪七七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洪宇也不好再多说，一个人摸索着远去，留下一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微弱的火光照到女子英朗的五官上，嘴角的苦笑、眼中的失落与悲哀都无处逃遁。她将身子往后沉沉地一靠，木质的雕花红漆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一点星火在她掌心亮了起来，寥寥烟雾中，她淡淡地开口：“看够了吗？”
紧闭的侧窗被人从外面暴力地拆开，刚刚偷听完墙角的两人相继入内。
看到李盗酒身后的寒诺，洪七七略微惊讶，随后道：“想不到寒大人也有如此嗜好。”
寒诺抿唇不语。
李盗酒伸手往寒诺肩头一搭，解释等同掩饰地为寒大人辩解了一句：“他是来查案的。”
洪七七嗤笑一声，不作理会。她用手里的烟枪将房间里的烛火点燃。
满屋雪白的幔帐，除了一张长榻矮几，别无过多的装饰；里端置着杨有善的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积了许多陈灰，半截残香从中折断，垂头丧气地搭在炉沿。
“你就不怕把官兵引来？”李盗酒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半长榻，将整条腿都顺到了榻上。
“有你二位在，还能让官兵把我带走不成？”洪七七将残香拔了，取出新的香蜡点燃插上，随后转身靠在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盗酒：“穷途末路？”
“柳暗花明。”李盗酒咧着嘴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喜欢听哪个？”
洪七七将目光转向了寒诺，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两人都将目光看向了李盗酒，挑眉不语。
“没趣！”李盗酒擦了擦鼻头，道：“好消息是，那十二个女孩眼下在我手里，我有办法让她们说出实情。”
两人都默然地望着他。
李盗酒将两个嘴角一撇，十分委屈地道：“坏消息就是，此事我一人办不到。”
“还以为你从监牢中出来，就该如猛虎出笼、雄鹰展翅，结果却是个纸糊的老虎、折翼的雏鹰。”洪七七一句调侃的话说完，脸上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讥诮的笑容，目光却冷冽而直率地落在李盗酒的脸上。
“再勇猛的老虎也架不住群狼的攻势，更何况……”李盗酒身子微微前倾，两个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我觉得我更像是一只狐狸。”
洪七七将一双细长的眉轻轻一挑，低头吸了口土烟，兀自吐了个烟圈出来，没有应话。
李盗酒便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说道：“我已经托言若务必将挽桃的事闹到圣上亲自审理，只要王婆等人当着圣上面前指认蒋凤鸣，蒋言就没有机会捣鬼。”
寒诺皱眉问道：“王婆画押，而且那十二个女孩既然敢当堂翻供一次，就很有可能翻供第二次，你能保证她们不会在圣上面前翻供吗？到那时候，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他这个‘我们’成功地让李盗酒的心雀跃起来，嘿嘿笑道：“所以说，你那一套行事风格在皎城行不通，这种事得和他们阴着来。”
他说着话，狡黠地朝洪七七眨了眨眼，颇有几分同道中人的意思。
洪七七凉凉一笑，没作声。她自幼身在洪家，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不比朝堂上的阴波诡浪光明多少。就连她这个洪家七女的身份，都是她爹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得来的，她自然深谙此道。
寒诺漠然地看着李盗酒，眉峰渐渐敛了起来。想了想，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李盗酒道：“她们翻供，无非是担心我们扳不倒蒋凤鸣，而她们的背叛则会令她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只要蒋凤鸣不死，蒋家不倒，她们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
话到了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一收，满眼阴郁地冷声说道：“如果，当她们知道，无论蒋凤鸣活不活，蒋家都不会放过她们呢？这些人苟延残喘，如此珍爱自己的性命，她们难道不会奋起反抗全力一搏？”
寒诺点了点头，“想法不错，可也太过冒险了。圣上面前，蒋凤鸣不能冒险，我们同样不能行错一步。”
“这十二个女孩，只是一个幌子。”李盗酒起身，慢悠悠地踱步到窗口。远处的明媚灯火投射到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幽深的阴冷，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制毒贩毒也好，杀死一两个人也好，都不足以撼动蒋家在朝中的地位；蒋凤鸣眼下在牢中，已经不足为惧，我们现在的目标主要是蒋言。”
寒诺接过话头沉吟着问：“你说的是那场洪水？”
李盗酒阴恻恻地道：“钧天臣民不会在意那上百条人命，但他们在意，本该戍卫国土的将士，竟然将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