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愿意，小爷我就给你一个家。
文成元年，整个钧天都沉寂在漫天的悲痛中，吊儿郎当的世子爷如此对她说。
家？对何四妹来说，仅限于她同母亲一块待着的那个小院子。可那不是她的家，那是何府，一个逼死了她母亲的地方。
那个家是冰冷、萧条与充满了怨恨与绝望的地方。
那一年，她十五，李盗酒十七。
她以为他只是玩笑，随口应道:“我要三十箱聘礼。”
第二天，敦亲王亲自带着三十箱彩礼上门，与何珏提了亲。
三年，她入王府三年，只不过是从一个冰冷的地方，挪到了一个暖和的地方。这里，始终也不是她的家。
“东苑的事说多不多，要理起来也很复杂，我又不精于此道，若能有人搭把手我也能偷会儿闲。”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小心谨慎，却又倔强地维持着两人之间的关系，“阿酒，你也不要一味地和王爷作对，反而错过了大好姻缘。”
李盗酒扁了扁嘴，没再应话。
何四妹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云淡风轻地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回来的路上听说，圣上已经答应亲自审计挽桃的案子，你的计划真的没问题吗？”
李盗酒不想开口，想了想，还是换了一脸认真，“只要那十二个女孩站出来，王婆必定翻供；蒋钱是蒋府的总管，那么多银票他怎么做主？如果莲儿开口，就更完美了。”
何四妹好奇地问:“莲儿究竟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李盗酒摇头叹了一声，“她常年跟着挽桃，又是蒋凤鸣救下来的人，必定知道点什么。即便她对挽桃的案子一无所知，对于西山均县那场洪水……”
李盗酒的声音在这里消了音。
那场洪水带走的一百多条生命，每一个都曾在他的人生路上留下足迹，他这条命，是那些憨厚淳朴的乡镇小民，用一双双粗糙肮脏的手喂大的。
那是挖骨割肉也无法磨灭的伤痛，是他这一生都要负在心上的债。
长久的沉默中，他将自己那些伤痛收敛了个干净，一丝一缕都不剩下。他重新将自己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具戴上，浅浅一笑：“你放心，无论坐实蒋凤鸣哪桩罪，都能顺藤摸瓜，牵扯出那些弯弯绕绕，护国公要嘛舍掉权势保下这个儿子，要嘛就只能断子绝孙。只要蒋家一倒，要同何微雪算账就很容易了。”
‘何微雪’三个字，是何四妹心上的一根刺，每一次的拨动，都能让她浑身颤栗发凉。她慢慢地搁下了手上那个金镶玉的葫芦瓶，缓步行过去，在李盗酒的身边坐了下来。
“阿酒……”她几次动了动唇，却仍旧无法将那些藏在心里的话拉出来。
“开饭了。”白姨将声音拖的老长，人还未到屋，已经先喊开来。至门口时，见世子妃也在，便笑道：“世子妃可算是回来了，世子念叨着……”
李盗酒起身一瞪眼，将老人后面的话全部瞪了回去。随后，他也不理会何四妹，起身往厅上用饭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清粥小菜入口也索然无味，胡乱挑拣着吃了两口，便将筷子一搁，往外吼道：“沐七死哪里去了？”
那厢刚刚折回内院的沐七忙不迭地小跑着进来，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笑道：“奴才不是去送钱小姐……”察觉到主子心情不好，他连忙将话头打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李盗酒瘫在椅子上，横眉冷对，“咱们东苑是没钱了还是要没了？伺候的人这么少，里里外外都没人扫洒，连个给世子妃使唤的丫头都没有？”
沐七愣了一下，赔着笑脸道：“爷，这不是你嫌吵闹，都打发出去了吗？虽然伺候的人少，但院子里的事可一样没落下，奴才都尽着爷出门的功夫叫人进来……”
在李盗酒的注视下，沐七乖乖地转了话音，“得嘞，奴才这就去安排人进来，挑几个心灵手巧的小丫头给服侍世子妃。”
李盗酒仍旧回房中，往躺椅上一躺。
何四妹正在擦拭她的剑，见他来，便笑说：“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又骂沐七作什么？这些年他跟着你也是尽心尽力的，一天变三个花样，换了谁还能尽着你高兴？”
李盗酒道：“小爷我乐意，他要不愿意干走就是！”
何四妹道：“你就可劲折腾吧，总有一日会知道厉害的。”
李盗酒不言，掀起眼皮瞧她又将短剑悬在腰上，便小声嘟囔道：“你待言若都比待我好，那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的？”
“公主心思单纯，不像你，鬼主意比头发丝还多。”何四妹上下理了理衣襟，见并无什么不妥，便要出门。行到门口，她折身看了一眼躺椅上的男子，低眉道了一声：“若钱小姐入府你觉着不自在，我可以搬出去。”
说完，她也不等李盗酒应话，自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李盗酒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苦笑。纵然满腹心计又如何？有些东西，不是费尽心思就能得到的。
他将浑身的力气一卸，状若无骨地瘫倒在躺椅上，阖眼假寐。
——
皇帝亲审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皎城都沸腾起来了。沉寂了一时的挽桃被杀案又重新跃入人们的口齿间，议论纷纷，争相传唱。有人将这半个月来前前后后的事做了个系统的分析，发现这桩事其实严格来说，并不算很大，但十分难办。
挽桃的身份是言若公主的贴身宫婢，而闹出这桩事的又是敦亲王府的世子李盗酒，尔后又传出了是护国公之子蒋凤鸣所为，可谓是一波三折坎坷难料。就在众人坐看寒府如何收场，想看一看寒门长孙究竟是包龙图在世还是空有刚正之名时，案情再次峰回路转急转而下，杀人凶手竟然是东市的王婆？
若说世子爷和国公之子是高高在上的，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乐得看戏，但王婆却是个实实在在在的平头百姓。虽然为人尖酸刻薄了些，但也没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做点善事。
更何况，提刑司给出的杀人理由是为了一个月几百钱的银子？
且不说王婆做牙婆这些年收敛的财物，单是她那个香烛铺子的生意，也足够养活她自己，上无老下无小，又无外债，她是吃饱了撑着才会为了五百钱去杀人吧？
就在众人扼腕叹息之际，案情再一次以诡异的方式急转，言若公主一封奏本，将这桩案子推向了制高点。
君王亲自过问一桩宫婢被杀的案子，还连带着一王一相一公都牵涉其中，着恐怕是钧天立朝以来的首桩案例。
对此，有人拍手叫好，声称皇帝都亲自过问了，真相肯定水落石出！
也有人摇头叹息，毕竟，新帝登基也才三年，不似先帝那样威望高重。大权旁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亲自过问多半也只是碍着言若公主的脾气走个过场，怎么判不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
就为了这桩事，两拨人马在茶楼酒肆吵了个天翻地覆，差点斯文扫地。
而此时的寒浅，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床上啃着‘虞美人’的糕点，聚精会神地听小六子讲述束竹山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就大逃亡，尔后摇头叹了口气：“大哥遇上李盗酒，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而正临窗靠案书写报告的他家大哥在听到这句话后，不动声色地道：“劳动皇陵守卫队搭救，耗空了府上药库，这些人情和开销，你打算怎么还？”
二公子一口散糕呛入了喉咙，咳了个面红耳赤七窍生烟，忙忙地端起茶杯灌了两口，好不容易缓和过来，有气无力地觑着寒诺。
寒诺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改面色：“寒大夫花了不少心思救回来的，可别再死了。”
寒浅只想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死了算了！咬牙切齿恨了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与大哥叫板的念头，苦哈哈地道：“就算没有功劳，念在我帮忙跑腿的份儿上，别罚练字了。”
寒诺将折子牵到一旁晾着，洗了笔砚，方往外头行来，在床前敛襟坐下。
就在寒浅以为自家大哥又要毒舌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爷爷来信说，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与刺杀我的人、城隍庙强暴挽桃的人是同一拨。”
寒浅怔了片刻，喃喃道：“这也就是说，是蒋府的人？”
寒诺点头应道：“虽然他们推了个蒋钱出来顶罪，但只要细细追查下去，蒋府的人也逃脱不了干系。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虽然技不如人，但不代表可以任旁人欺压。”
寒浅真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哥，我好歹是伤员，你能不能别在伤口上撒盐？刺杀你的只有五个，追杀我的可是一整个骑兵连！更何况还有个拖油瓶在身边，我能留下这条命，已经……”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皇陵守卫队的人怎么会到那里去？”
寒诺摇头，“此事得问李盗酒，不过以他的性子，问了也未必会说。”
寒浅扫了一眼坐在一旁吃点心的小六子，眼中寒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被子上划出几个字：李盗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