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日光炽烈，连风都燥热起来了。
随着李盗酒出现在后院，李言若将一颗心提到了制高点，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问:“怎么样？”
李盗酒淡淡地道:“王婆认罪，蒋凤鸣以误杀罪，判刑五年，加上……”
李言若秀眉一蹙，打断了他的话:“我去找皇兄。”她说着话，丢开了手。可她还没将身子转过去，已经有人将她拉住了。
她转头望去，何四妹冲着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李言若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辛苦了那么久，那么多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四姐，蒋凤鸣都没事，那何微雪杀你母亲的事呢？”
何四妹看了李盗酒一眼，微微一笑，松开了李言若的手。她转身，将脸上瞬间涌上来的悲痛彻底压下去，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着语气，“我说过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能查到她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更何况十年刑狱，无论是何微雪还是蒋凤鸣，都足以令他们发疯了。”
“今日他们能免了死罪，十年刑狱又算得了什么？”李言若不甘地瞪向李盗酒，“你不是说一定会让蒋凤鸣伏法的吗？”
今日在座审理的人，从皇帝到护国公，没一个人是能让李盗酒说了算的。他可以为自己找寻太多的借口，可以轻松地将李言若糊弄过去。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确实轻飘飘的三个字:“对不起。”
李言若愣了一下，浑身都僵住了。
‘对不起’这三个字，有多苍白无力她最清楚不过，一如无论她说再多，烙印在寒诺背上的伤都还在。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杀母之仇，杀父之仇，无论是李盗酒还是何四妹，都比她更希望能够让罪魁祸首得到该有的惩罚。可眼下，这两个人却都选择了沉默。
她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李盗酒准备了这么久，不可能轻易让蒋凤鸣逃脱的。凭他的身份和能耐，绝不会是这个结果。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了寒诺的身上，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说上两句。
可寒诺，也保持了沉默，他甚至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一场轰轰烈烈的审判，以如此偃旗息鼓的方式落幕。而在他们的布局中，李言若甚至成为了局外人，连知道内情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何四妹微微一笑，抬手将李言若耳下垂落的一缕发丝抚了抚，轻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她说完，并不等于李言若的回答，目光在李盗酒的身上一扫而过，转身离去。她的身材娇小，擦着李盗酒身边而过时，无声无息，连风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李盗酒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音也出不了。他伸到半空的手，也僵硬地蜷缩在空气中，那一抹青纱从他的指尖慢慢地滑落，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到那轻微的脚步声消失后，李盗酒才勉强有力气将手收了回去，却只是徒劳地垂在了两侧。他牵起一个嘴角，想要扯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痞笑，半晌却也只是无声苦笑。
从谋定这个计划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原以为自己能接受这个结局。可死到临头他才发现，还是太高估了自己。能强忍着没有当堂结果了蒋凤鸣，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解释和伪装。
他看了看李言若，除了一句‘对不起’，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又转头看了看寒诺，嘴上那一点苦笑，终于也干干净净地散去了。
寒诺也回视了李盗酒一眼，并未多言，只同李言若揖礼道：“殿下可否容微臣与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你们要说什么是我不能听的？”李言若实在不明白，为何他们总是瞒着她，这一次，就连李盗酒都隐瞒了那么多的事。从西山村的洪水、到杨有善、五石散等事，她竟都不知情。
“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死的那个是在我身边跟了整整十年的人，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连我也要瞒着？难道，我还能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吗？”
她压抑着声音，近乎歇斯底里，“李盗酒，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我没想过要骗你。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李盗酒无奈地一耸肩，随后折身两步入院中石凳上就坐，才一副开门见山的样子，问：“寒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寒诺默了片刻，也将李言若一道请了过去。三人对坐，静默良久后，他才问：“这个结局，你早已知道了？”
李盗酒点了点头，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朝中的形势，我不说你也明白。帝权旁落，百官只知朝首一王一相一公，圣上成了摆设。若这三人一心为社稷黎民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三个人，敛财霸权、结党营私、处处于皇帝掣肘。他们的势力遍布朝野，要想动他们，只能寻找机会连根拔起。”
寒诺沉吟着道：“这三人中，敦亲王贵为皇叔，张相为国丈。而蒋家祖上并无荫封，靠着的是当年绝谷一战和这些年戍边的功绩才封为国公爷；加上他的手里掌着京畿兵马司与预备营的兵马，一旦他兵起萧墙，将会成为圣上最大的威胁。“
“不错，张觅握着洪家，等同扼住了钧天最重要的命脉，他是轻易动不得的；至于李欢庭，他到底是王叔，太早动他，难免让人在背后戳圣上的脊梁骨。”李盗酒说到这里，嗤笑一声道：“蒋言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寒诺蹙眉觑着他，“我以为，你不动敦亲王，是因为血浓于水。”
“小的时候，村长给我掐过。”李盗酒说着话，将头往石桌上一埋，将自己的后脑勺露在两人跟前，语气中有些得意：“我这人天生反骨，克父克母，连自己都克。”
“呀，还真是。”李言若在他脑袋上摸了一阵，随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你那些事，不都是自己作的吗？”
被李言若拆的台多了，李盗酒早已不痛不痒，云淡风轻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原本圣上看中了前任主司杨有善，想要通过他来调查陈氏的死，从何微雪下手徐徐图之。却没想到，杨有善刚正有余，脑子却不会转弯，被蒋凤鸣毒死了。”
“蒋凤鸣能下这个手，除了本身已经丧心病狂外，另有一点杨有善无身世背景，在朝中又无人脉；他虽然远离岭南，但洪家并未停止对杨家的打击，朝中排挤他的人也多。他的死，令圣上和我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蒋凤鸣既然敢屠村，人命在他的眼里便会一文不值，他这样一个只在乎利益和自己的人，只能同他谈一谈利益。”
“寒门自钧天建朝伊始便已存在，历朝历代虽拥重兵却不遭君王顾忌，因为你们远在边关，一应供给都需要朝廷拨付，等同命脉被人握在了掌心；而前段时间发生的军饷贪污案，触碰了将士们的底线，寒门不会坐视不管。”
寒诺此刻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应该将眼前的人拎到外面揍一顿再说。能被圣上看重，除了对他能力的肯定，还有君王的信任；他虽然隐约猜到了君王有此用意，但一心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执棋人。
却没想到，到头来，执棋的人成了李盗酒，而他竟然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的心里，此时有点不爽。寒门虽然不参与朝政，但也不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
“那桩军饷贪污案，该不会也是世子爷的手笔吧？”寒诺冷声问道。
李盗酒微愣，随后笑道：“寒大人太瞧得起小子了，我虽然有撼动乾坤的能力，却没有惹火烧身的习惯。”
李盗酒的话，寒诺现在是一个字也不信：“你就但真一点也不知情？”
“只要是在皎城发生的事，我都会略知一点，但也仅仅是冰山一角。”李盗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中暗衬：谁让沐九那只懒猫不肯多跑跑？
而他一句腹诽刚刚停下，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他的怀中，将他整个人砸了个七荤八素，栽倒在地。
玄猫沐九四爪并用将主子按倒在地，恨不能两爪子拍死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李盗酒，你还有没良心了？”
李盗酒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顺道将小祖宗给供到了石桌上，骂道：“你想在提刑司谋杀我吗？”
沐九瞪着一双鲜红的眼，朝他提了提自己的前爪，“杀你还需要挑地儿吗？”
寒诺瞧了瞧那只玄猫，微蹙眉头，“恐怕不止冰山一角吧！无论是远在十里春色，还是身处狂风暴雨中，感觉无处不在世子的掌控中。”
李盗酒谦逊一笑：“寒大人过奖了，比起寒门眼线遍布京畿来，我却还要略逊一筹。”
寒诺漠然地转了话题：“接下来，世子又准备找谁下手？是张相，敦亲王，还是我寒门？”
李盗酒吓得忙慌慌地摆了摆手，道：“寒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寒门子弟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给淹死，我哪敢招惹你们？更何况……”他特特地把话断在这处，偏头看了李言若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