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个女孩？”
稳婆一声带着惋叹的问句，便奠定了这对母女今后的凄凉；何府不会饿死她们，但送来的食物连府上的粗使丫头都比不上；也没人来当面欺辱她们，那些难听的话，只会隔着墙壁说，刚好够她们听到。
小的时候，何四妹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不懂得‘戏子’‘婊子’是骂人的话，她只知道母亲很温暖，她唱的曲子十分好听，每夜都能睡得十分安稳。等到五六岁，她也渐渐懂了，追着母亲问那些人为什么要骂？也会问父亲什么时候来？
母亲在她面前哭过一次，没有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骂，只是从此不再她面前哼唱，只是告诉她好好识字，好好学做女红，父亲自然会来看她的。她便开始认认真真地念那些拗口的字，刺绣、农务样样能干，跟着偶然认识的师父苦练剑法。
她盼过春夏盼过秋，盼过了彻骨的寒冬，阖府张灯结彩，唯有她们的桃园仍旧冷冷清清，而那个忙于公务的父亲，也没有来。她想，一定是自己不够好，只要自己变得足够好了，父亲便会出现了。
可她没有等到父亲，等来的只是母亲冰冷的尸身。那个时候她突然发现，原来没有父亲，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真正可怕的，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护着她的人，不在了。
何微雪以母亲没入族谱为由，拒绝母亲的尸身葬入何府的墓园，茫茫天地间，她竟不能为亡母寻到一处葬之所；最后，还是师父赶来，收敛了亡母的骸骨入青灵寺安放。
可师父毕竟浮萍浪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那段时间，她一个人待在桃园，陪着她的只有那些零碎的记忆，和满屋子的凄冷。阖府上下无人理会她，连粗糙的吃食都没人再送来，而父亲对她来说，更是遥远的字眼。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是杀了何微雪的强烈欲望。
十岁，她已经懂得生火煮饭，知道去哪里寻找食材，也知道如何缝补衣服；她已经完全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在经历了绝望后，重新站了起来，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可夜深人静时，看着远处幢幢灯火，听着那些欢声笑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滴出血来，隐隐作痛。她以为她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苦练剑法，伺机杀了何微雪；至于后面如何，她从未想过。
直到有一天，两个小贼闯入了她的桃园，爬上了那株古桃树；那是她那素未蒙面的父亲对她们母女最后的仁慈。
她心里不怕，只是觉着好笑，正好，拿这两人练练手。只是可惜，还不等她出手，那两个贼自个儿便摔了个鼻青脸肿，当然，后来因为世子爷嘴贱，她又奉送了一顿棒槌。
她的世界，从此闯入了一坨名叫‘李盗酒’的生物。说他是一坨，实在因为世子爷厚颜无耻的程度当今天下无人能及，到了令人发指、不揍不快的地步；而每每挨了揍，他也不走，就赖在桃园里非要等身上的伤好了，亦或者等王府的寻上门来，他才离去。
那一天，她差点就杀了何微雪。何乾突然出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钻心的痛令她清醒过来。她看着那个挡在何微雪身前的幼小孩童，知道他是何府最受宠的小公子，也该是她的弟弟！
她突然间感到心酸。
连何微雪这样狠毒的人，都有人这样维护她，而且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全凭自己本能的孩子；尽管他吓得浑身发抖，尽管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可他确实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自己的长姐。
而自从母亲走后，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护着她了。
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桃园时，却看到世子爷堂而皇之地坐在木桌旁，指着满桌佳肴冲她咧出一口大白牙，“素日里受你照顾了，这是爷还你的。”
在看到她手背上的伤口时，李盗酒什么话都没问，只将素日里何四妹常用来为他包扎的那个药箱拿了出来，替她上药包扎；他只是分得清哪一个是伤药，胡乱地拿酒一洗，倒些药在上头，拿绷带一缠就完事了。
她看着手上那缠的歪七扭八的绷带，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李盗酒就着缠剩下的绷带，她滚落一颗，就擦一颗，直到她再也不流了，才说一句：“吃饭。”
他不问原因，也没说一句宽慰的话，两个人默默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然后他收拾了碗筷后便走了。
过了好几天，他又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出现在桃园。绷带被他头前拿来擦眼泪的，何四妹只能撕他的衣服来包扎，但他的衣服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血块，她拿去洗了撕成小块晾在桃树根上，满院子都是血腥味。
李盗酒说：“何微雪不值得你搭上命，你母亲的冤屈，总有一天会大白天下的！”
他说：“我不会靠李欢庭，你也不必想着何珏，等小爷爬上去了，给你一个家。”
他说：“从此以后，小爷罩着你了。”
可事实证明，世子爷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他除了奴役她给他做好吃的，就再也没提过那些话。
“李盗酒！”
一声惊呼出口，那一抹红色的身影却疾速地坠入了湖中，没来得及给她任何回应。她来不及多想，身后呼啸生风，后颈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重击，紧随着李盗酒坠入了湖中。
因蒋允北那一锏只打在了手臂上，只是力道极大把李盗酒推了下去，他神智却还是清晰的；何四妹那一击却在后颈处，落入水中已经人事不省，全赖着李盗酒将她拽住才不下沉。
可李盗酒左臂发麻无法用力，右手又要拉着何四妹，全靠一双腿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自己几次沉入水中灌了冷水。
亭上是蒋允北同那三个黑衣人，而此处距离岸边却又遥远，很显然，现在的他是无法带着何四妹游上岸的。
失去知觉的何四妹就像是一块沉石，不断地将他往水底拉。上去是死，往下也是死，唯有放手，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那只手仿佛是被黏在了何四妹的身上，手臂酸疼，意识模糊，也没能松开。
一片朦胧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在他面前泪珠滚滚的小女孩，双唇一动，一张嘴却是一口血水从嘴里冒了出来。舌尖传来的疼痛令他浑身有了力气，拉着何四妹往亭子游了过去。
而亭中的蒋允北等人，竟也不动作，只是瞧着他狼狈地先将女子顺上岸来，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就像是资历老练的猫盯着被自己玩累了的老鼠，希望它能带给自己更多的乐趣，所以并不着急将她杀死。
李盗酒自个儿已经是狼狈急了，爬上岸后顾不得自己，只将何四妹放到自己膝上，将她灌下去的水给催了出来，他才浑身力气一卸，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廊上喘粗气。
离他最近的一人提剑要杀他，却被蒋允北持锏拦下，“护国公只说给他点教训，并没有让你杀人。”
那人道：“可她杀了我一个弟兄。”
蒋允北将锏一扬，连带着将那人震退了数步，冷笑着说：“既然选择了做杀手，还惜什么命？”他在李盗酒身边蹲下来，笑问他：“世子爷可觉着，这个教训可还算深刻？”
李盗酒急着喘气，没空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国公爷的意思，是给世子妃一个教训，也好让世子爷尝一尝即将失去至亲的煎熬；不曾想你赶了来，把你卷进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何四妹，言语颇带惋惜，“你要是不扑过来，我还能控制好力道，不会伤她这么重。”
李盗酒张开眼瞧了瞧他，没好气地道：“这么说，小爷还得谢谢你？”
蒋允北道：“幸好这次来的人是我，若不然……”
“你带这么多人来，没问题吗？”不等蒋允北把话说完，李盗酒便出声打断，“你留着我的性命，不过是想让我去找蒋言拼命，然后你背后的主子好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我倒是有点同情这老王八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断了香火不说，自认为养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却没想到到头来变成了一头白眼狼。”
他多说一句，蒋允北的脸色便往下沉三分，一席话说完，那张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收敛，眸中杀机丝毫也不掩饰。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李盗酒话中的意思，他们都清楚。
三名黑衣人原本是一副恨不能将李盗酒剥皮拆骨的眼神，可此刻，他们的视线齐齐地落在了蒋允北的身上，恐惧令他们瞳孔骤然缩紧，拎着剑的手，竟然轻轻地颤动起来。
“有时我可真羡慕那些聋子瞎子，听不见看不见，自然也不会……”蒋允北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双锏一扬，紧接着便传来了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也看着同伴相继殒命，那名距离李盗酒最近的黑衣人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他才跑出几步，脚步却再也迈不开了。
一柄长剑从他的后背没入至剑柄，从他左胸穿出，随着他倒地后，整个剑身又退了出来，在他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打颤。
蒋允北那句未完的话，也轻轻地散在了湖面：“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