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喜宫已经被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从熙妃的寝殿再到宫娥太监所居的下院，可什么也没有。
没有其他血迹，没有找到凶器，甚至没有何微雪曾经到来的痕迹。何微雪仿佛是从床底下生长出来的，如果不是她浑身冰冷鲜血淋淋，几乎要认为她是自己躲进去的。
李盗酒独身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从门口到里间，很久才迈开一步，也仅仅是小小地往前蹭了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检视着被翻得乱糟糟的屋子，琉璃花架上摆放着两盆白海棠；榻椅上垫着冰丝软垫；冰炉里的冰块已经许久没有打理，化开的水淌出了底盆，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画出几条扭曲的细线。
左右两面的四扇窗户大开，炎炎夏风吹进殿来，将那一缕寒气吹散在大殿中，撩拨着满殿的纱帐呼呼作响。
他把自己的手指送进嘴里，轻轻地啃咬起来，思维也慢慢地扩散。
究竟是怎么把人悄无声息地送进来的？尸体藏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头顶传来一阵瓦砾响动的声音，李盗酒循着那个声音移动自己的视线，果然在门梁上看到了一双赤瞳。他下意识地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咧开嘴笑问：“你那边有什么线索？”
玄猫以一个十分刁钻的姿势钻入屋子里，在房梁上迈着高贵的猫步，“有个消息不知道是否属实，何微雪身边的丫头绯樱和何蔻珠身边的丫头红樱，是亲姐妹。”它的猫步随着声音顿了下来，一双赤瞳直直盯着房梁上方的黑暗角落，“李盗酒，你觉得凶手是拿什么杀人？”
李盗酒本在思虑两个丫头的身世，听到它的问题，目光又在屋子里搜索了一圈，冷笑着道：“这屋子里什么都齐全，唯独缺少了一个烛台。”
玄猫往前走了几步，伸出爪子在房梁转角的黑暗处掏了掏，一个物体随着它的动作落到了纱帐堆上。
金灿灿的烛台被鹅黄的纱帐衬着，凝固在烛台尖端的血块十分显眼。
李盗酒朝房梁上的猫竖起了大拇指。
突然，他惊骇地睁大了眼,与玄猫对视了一眼后，转身就往外跑去。刚出门，随手拉住了一个宫女问：“熙妃在哪里？”
那宫娥被他吓了一跳，半晌才结巴出一句：“送回皇上的寝宫歇着了。”
李盗酒丢开了宫娥，不要命地狂奔了出去。
玄猫也未停下，调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顺着屋檐向皇帝的寝宫奔去。
如果，真的是绯樱杀了何微雪，她为何要藏尸在挽殿？是因为她的姐姐红樱在那里，会帮着她？还是她们两姐妹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用何微雪来对付何蔻珠？
如果尸体没有被偶然发现，如果奉命调查此事的是皇后而不是寒诺，那么杀死何微雪的罪名，是不是就会落在何蔻珠的头上？
如果，两个丫头铁了心……
——
内书房里间是一个暖阁，是供文成帝平素小憩用的，布置的十分简洁。
自从何微雪的尸体被发现后，何微雪足足哭了半日，眼泪流干了，声音也沙哑了，整个人仿佛一下子之间从云端跌入了深渊中，没了精气神，也不敢合眼。只是架不住身体受不了，歪在靠窗的长榻上，神色凄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芙蓉池，缘着天气炎热，水芙蓉已经开了满池，被碧绿的叶子托衬着，不负出水芙蓉的美称。夏风带着满池的清香扑鼻而来，将那个尚在悲痛中的女人拉回了遥远的记忆。
何家庄上十里莲塘，每年到了夏天，赏莲采莲都是一桩美事。虽然何珏将它当做了何微雪的出嫁礼物，但阖府上下每年都要去庄上避暑。而今年，庄子被封了，大姐也……
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轻巧的脚步声中，来人轻轻唤了一声：“小姐。”
何蔻珠眸光一动，回头看了红樱一眼，随后问：“东西都藏好了吗？”
“都藏好了，保证谁也不会翻出来。”红樱将手里拿着的一个青布包抬了抬，上前跪在榻前，说：“圣上让奴婢拿来冰块给小姐冷敷，瞧这双眼，哭成这样可怎么见人呢？”
“若能换回大姐的命，便是叫我瞎了双眼也愿意。”提到何微雪的死，何蔻珠又觉双眼刺疼，从眸中滑出两滴泪来。她侧过身来，微微闭着眼，由着红樱拿冰块覆在她的眼睑上。
“大小姐若还在，肯定不忍心小姐受此折磨的。”红樱静静地端详着那张脸，柔声道：“记得十年前，也是这么个炎热的夏日，三位小姐带着小公子去何家庄上避暑，刚出城门马儿便受了惊，乱窜入了城外的柳树林子里头，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等到奴才们掀开车门一看，大小姐把你们三人死死地护在怀里，自个儿跌得浑身是伤。”
“此事我还记得清楚，为此父亲发了好大的火，还……”往事在记忆里发酵成浓稠的芬芳，每次回忆都是甜蜜的，可如今，这份甜蜜里便掺和进了锋利的刺，每一口都是叫人鲜血淋漓。那个将他们死死护在怀里的大姐，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在她的床底下！
可笑她还叫人四处去寻。
她睁开眼，看着红樱满脸的平和沉静，自己的心情仿佛也被这个小丫头感染了，微微一笑，说：“想必又是听阿乾同你讲的吧。出这件事的时候，你和绯樱还没入府呢。”
“不。”红樱痴痴地望着她，脸上仍旧是柔和温暖的笑，“是我自己记着。”
红樱收起了冰块，起身道：“娘娘这样失礼于圣上面前，因为大小姐的死圣上一时三刻是不会计较的，可看得久了，难免心烦。让奴婢为你梳妆吧。”她往外吩咐了一声，便有小丫头提来了妆盒。
屋子里没有妆台，她便将文成帝置在殿中搁公文的矮几搬到榻前，摆好了妆盒铜镜。
何蔻珠本无心梳妆，奈何她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便由着她了。一面又与她说：“可见你这丫头胡扯了，你是两年后被大姐卖入府的，我都还记着那日的情景。当时你们两个小娃娃，还不到我的肩膀高，声音脆脆的好可爱。”
西罗国上贡的松烟黛描出的眉又细又黑，本就十分耐看的眉形经由它的修饰更加明艳；取各色红花晒干勾兑的胭脂膏抹上双唇，将一张樱桃小嘴装点的更加闪亮动人；保养的极好的皮肤本就白皙，纤细的指头沾着珍珠粉在上头来回研开，使得皮肤更加光滑柔嫩。
“娘娘是在八年前见奴婢的，奴婢见娘娘却是在十年前。”指腹的珍珠粉光滑柔嫩，慢慢地滑落到那白皙的脖颈上，所过之处，留下了一片更加白皙。红樱俯身在何蔻珠的身后，托着她的脸在铜镜中仔细打量，语带可惜：“眼睛的肿胀还未消退。”
“十年前？”何蔻珠被她的话带着走，努力地在陈旧的记忆中翻找，“可我没丝毫印象。”
红樱将她的发髻解了，拿犀角梳一点一点地梳理着那头浓密的头发，“娘娘自然是没有印象的，当时我见着娘娘的时候，娘娘已经晕倒在大小姐的怀里。”她抓住一把秀发在手中细细的数着，嘴角慢慢地往上咧，“只是当时我也还小，心里很害怕，只能躲在柳树后头，看着……”
微微泛红的眼圈中滚落了一滴泪，滴在了掌心，将那一把浓密的秀发给浸湿了。
“看着什么？”何蔻珠追问了一声。
红樱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仰头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给逼了回去，手上的动作沉缓稳重，脸上的笑容十分宁和，“看着我母亲被卷入车轮下……”
何蔻珠愣了一下，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看着她鲜热的血被人践踏；看着何府的人簇拥着公子小姐乌泱泱地远去，看着母亲的尸体连同那两匹发了狂的马被一起扔进了南河。”
何蔻珠看着铜镜中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袖珍匕首，只觉得全身发凉，好似被那匕首切断了喉咙，发不出音来。
红樱慢慢地移动着匕首，面色沉静地望着那张惨白的脸，微微发笑，“我父亲为了讨回一个公道，上衙门告状，被打断了一条腿，没人肯要他做工，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只好将我们姐妹两个卖了出去。我们两个长相不错，人贩子说要把我们卖到青楼，将来肯定会有大成。谁知半道上遇到了何微雪，被她买了下来。”
她俯身，在何蔻珠的耳边低语：“娘娘，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
“红樱……”何蔻珠的嗓子是哑的，声音好似被挤压的变了形，听不到半点从前的影子，“这些年，我待你并不薄……”
“是啊。”红樱点头而笑，“所以你还活着，我也没打算杀你。”
匕首顺着何微雪的手臂往下滑，落在了她的掌中。红樱轻轻地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慢慢收紧，“我听说，父亲把我们两个卖了之后，有人曾经到我家去，给了父亲一大笔钱。据说是一男一女，穿的十分豪华贵气，那应该是二小姐和小公子吧。”
“三小姐，当时你听说了我母亲的死，你做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