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老太师得天独厚，十五岁上战场便已然立下赫赫战功，从此一路披荆斩棘，一生从无败绩；历经三朝，君王不忌，群臣皆服，便是敦亲王与张相，面对这位老人时，也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
“老了，老了，才走了这么一截路，这条腿就不行了。”老人用手捶着两条膝盖，满脸皆是英雄迟暮的叹惋，“可怜我寒门后继无人呐！”
下面坐着的二人相视一眼，皆明白老太师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很是默契地微微一笑。敦亲王道：“太师老当益壮，右相又深得你的造诣，便是寒主司，如今外头都说，年纪轻轻，有当年老太师的风采。”
“寒诺？”老人装模作样地把眉头一皱，满眼嫌弃不似作假：“他要和老夫比，还差了……”他一时间找不到好的比喻，默了一下，把自己下颌的胡须牵了出来，“还差了这么老长一截呢。你们看看他，去太行查个案子，还能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回来，要是就这样死了也罢，可偏偏就不生不死的……”
“寒大人受伤了？”
李欢庭与张觅异口同声，皆是满面的惊讶。
寒老爷子冷哼一声，却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顾着自己念道：“头前寒浅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他也是这幅腔调，今后我寒门可怎么是好？”
二人都知道老爷子脾气最为古怪难测，一向是话中有话，挤兑人很有一套的。李欢庭想了想，问：“寒诺往太行查的，可是二月间关于军饷被劫走的案子？”
他同老人说话，笑吟吟的视线却落在了张觅的身上，意味深长。
军饷被劫的案子是由张相负责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被劫不过是掩人耳目，兵部与户部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也不会扔出两部侍郎以及五十万两银子作为保住两部尚书的交换了。
“都是下官无能。”张相爷起身朝老太师弯腰揖礼，“迟迟追不回余下五十万两军饷，才会让寒公子遭受此劫。”
老人大气地摆了摆手，“毕竟刘六郎与元范都是大人的门生，自己的孩子，总是舍不得下手的，可以理解。”他一面说着可以理解，马上接了一句：“可老夫也把擎牙关数十万将士当做自己的孩子，他们被敌人伤了打了我还心疼呢，有人要把他们冻着饿着，我这心也痛的滴血。”
张觅脸上的笑容略显尴尬，默了一会儿，才道：“若真是他们两个犯了事，下官岂敢包庇纵容？”他将目光往敦亲王身上一递，来了个祸水东引：“就如同，不管王爷再怎么喜欢刘家姑娘，不惜以世子正妃的礼将她迎入王府，只要刘六郎犯了事，一样不会轻饶的。”
“这个自然。”李欢庭回之一笑。
寒老爷子瞧着两人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里一声冷笑，便有小厮捧上茶来。他立即来了兴致，自己捧了一杯在手里，不无得意地道：“你们偿偿这是什么茶？”
二人暂时收心，从小厮手中接了茶细看。
杯子是小西施，掌可盈握，里头的茶汤清澈透亮，无丝毫杂质，隐约有淡淡香味传来。二人皆未见过，又各自浅酌半，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茶。
李欢庭赔笑说：“到底是老太师见多识广，还请指点。”
寒老爷子自己牛饮一口，方抚须哈哈大笑，说：“这就是老夫后院的井水。”
二人闻言，皆是一叹，张觅连声笑道：“常听闻，老太师随身携带一把小西施，数十年如一日，如今看来，那把紫砂壶已然被太师养出灵韵来了。”
“这个自然。想当年我才八岁，因寒家枪耍的好，圣祖爷看了后大喜过望，赏了老夫那把小西施。那物件在圣祖爷手里已经是养了几十年的，哪怕是一口清水倒进去，也是有茶香的。”老人满脸得意随着话音的急转而下，化为满脸叹息哀婉：“在外奔波行军，别说是茶，能有一口干净水喝都不错了，那把壶陪着老夫南征北战，它是越来越圆润珠滑，老夫却已经是鬓发苍苍，半只脚埋进黄土咯！”
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态，纵然再看的开，也难免不会有留恋与遗憾。至亲牵挂、血脉相连、忠君报国、黎明苍生！纵然白发苍苍年近耄耋，纵然一生风里雨里跌宕起伏，也舍不得这世道。
“圣祖爷走了，先帝也去了，老头子几次踏进了鬼门关，都被他们给推了回来，说是要我继续守着他们的江山。”斯人已逝，可那些铭刻于骨血的往昔记忆，让须眉白发的老将军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他们也不想想，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提得起枪呢？”
李欢庭是上过战场的，知道那种生死一线的压迫感，绝非老人说的这么简单。谁都想活着，都想好好地活着，可老天爷不会那么仁慈，有人名利双收权财在手，便有人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有人一生贫穷潦倒仅可饱腹，也有人丰衣足食却终日殚精竭虑忧心劳苦。
老天爷赠与了人某样东西，便会从人类身上收取另一样作为交换，他给予了善良的同时，便会收走富足；给予了智慧，便会收走平常心；给予了高名厚俸，便叫人家室不宁，六亲难安。
而对于张觅而言，他一生从文，没有见过刀光剑影，但他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从吏部一个小小的文书一步步爬上来的。起起伏伏成成败败，他也曾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曾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那是老天爷给予他的考验，有人在这个考验面前败下阵来，被死神带走，而他闯过了这个考验，位极人臣，享无上尊荣。
今日的功成名就，是昔日成千上万的忍辱负重堆砌而成，闲来忆起，总是唏嘘。
“大哥……”湍急的脚步声还在院门口，寒二公子那大嗓门已经传入府来，声音中不无得意：“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猜我……”
二公子的声音好似被狗头铡一下子从中切断，余音全部卡在喉咙里，噎的他瞪大了眼长大了嘴，半晌没反应过来。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自己手动把下巴给合上，然后腰一板腿一直，规行矩步地入屋，一一见了三人的礼，心里忐忑成一汪狂风骤起的海洋。
“正好，刚才还提到你呢。”老太师并非拘礼的人，含笑看着二公子，很是和蔼地道：“提起你在十里春色被人打的半死，劳动了皇陵守卫军出手相救，我都替你感到丢人！”
寒浅双腿一软，差点就当堂给老爷子跪下，想求求他别再往下说了。奈何外人在场，实在有损颜面，少不得赔着笑脸道：“是我学艺不精，老爷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他将腰一弯，头一低，往后撇着跟在门边的寒孚，拿眼瞪他：你怎么不说老爷子回来了！
寒官家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是你没听完就往里面闯的！
老爷子冷哼一声，“你要认真知错，就该亲自到老宅请罪。”
寒浅心道：我又不傻。又听见他家老爷子说：“你眼下是给皇上当差的人了，老夫是不敢管你了。”
寒浅无语。京畿预备营这个差事是皇上指给他的没错，可要是没有经过寒老太师的授意，文成帝能自作主张吗？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老人虽然远离皎城，但对朝中的形势却了如指掌！
他狠狠一咬牙将满腔腹诽压了下去，仍旧赔着笑脸说：“老爷子这么说，便是折煞我了。”
寒老爷子瞅了他半晌，又同张、李二人道：“你们看看，和他哥一个德行，哪里有老夫当年半点风采？”
那二人也只是赔笑，说到底是还年轻。心里却不以为然，谁不知道寒老爷子平素最宝贝的便是这两个孙子，虽说寒浅不是他亲生的，但也是自小在寒府长大的。表面上是骂人，实则是要追究背后伤人的。
寒浅心里叫苦不迭，目光滴溜溜一转，见厅上只有三人，便问：“听闻大哥从太行回来了，怎么不见人？”
“说到这里就气，他自己弄了一身伤，回来没说两句话就晕倒了，眼下在我房间里躺着呢。”老人没好气地道：“你也别在我面前晃了。”
寒二公子如获大赦，喜的一溜烟儿往老爷子寝屋去了。刚入院子，便闻到了血腥味和草药味，以及寒大夫那一贯拖长了的缓缓的声音：“你们一个个的都把自己的身体当铁板了不成？伤成这个样子，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并非我不肯上药，这一路上不断有人追杀，他们知我受伤，必定会在药馆埋伏。”寒诺声音压得低，但还是能听到他声音中的颤音，“那些人身手了得，要是被他们纠缠上，还不知道何时能赶回来。”
“便是如此，找个地儿歇歇也好，亦或者传信叫支援也好！”寒大夫性子温和，少有生气，此刻语气森冷，显然是怒极了，“带伤连奔两个日夜，你这条胳膊能够捡回来，已经是老天格外开恩了。这刀伤要再深一寸，你就等着再被抬着往雪原去一趟吧。”
“是，我记着寒大夫的教训，这次是特殊情况。”寒诺嘴上记着，脸上却微微含笑，“进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