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寒翼回都第一天，匆匆入宫见了皇帝一面，便被自己老子打发回府。
第二天，寒府闭门谢客，一应拜访的人都被老管家打发回去了。
第三天，府门紧闭，满府下人出入都只偏门，就连一应的婚礼应酬，都是从后院入的。
直到了十五日，寒府府门才打开，数乘小轿往皇城方向行去。
待得众人离去，二公子一步迈出门槛，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红日，把一张脸给焦烂了。他心情复杂地立在廊下，在心里做了好一番斗争，才不情不愿地迈开脚步。阳光刚刚落在他的头上，便又立时收了去。他回首一看，见是寒银霜正冲着他笑。
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浅没少在自家大哥的脸上看见，本能地往后一退，从青绸伞下迈入了炎炎烈日下，“银霜，你少学大哥，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
寒银霜爽利地将伞一收，拉着二公子往金桂树下阴凉地方一站，压低了声音说：“二哥既去王府，顺道便多说一句话呗。”
寒浅果断摇头，“我可不作那牵线搭桥的活，李盗酒这样也是他自找的，指不定人家眼下正快活着呢。”
“敦亲王府的世子妃和洪家的少夫人常年居在寒府，终究不是个事。”寒银霜语重心长，“大哥是要迎娶公主的，整个寒府上下，也就只有你一个适龄的男子，要是传出了什么不好的疯言疯语，终究是对你的声誉不好。”
寒浅觉得委屈，“人是将军带回来的，也是将军答应收留的……”
寒银霜不等他说完，便一抬手打断，沉声叹道：“现如今街上传言者甚多，有说世子痴恋王妃的，有说世子有了新人忘旧人的，还有说是世子妃在外头有了别人，才被世子扫地出门的；要是被人发现世子妃就在寒府，那你没有不是也得担个不是了。”
寒浅恨的咬牙切齿，“那是李盗酒活该，这么好的一姑娘不知道珍惜，成日家动歪脑子鬼心思。”想了想，又觉着不对，“为何就要我来担这个不是？大哥不也还在吗？说到底，我与那世子妃终究是没什么交集的，倒是大哥回府后，时常与世子妃见面。”
寒银霜笑道：“我虽远在擎牙关，却也久闻言若公主大名，以圣上对她的宝贝态度，怎么会允许传出这样的流言呢？”
寒浅无语。
什么事一碰上李盗酒，就准不是什么好事。
敦亲王府门庭森严，府门外立了两个小子，内里另外派了四个人站守。门外二人一瞧见是寒府二公子来了，连忙着人进去通禀，又将他迎入府去。
很快，那沐七便迎了出来，却不立时引入东院，只将人都打发走了，方悄声地说：“这半月来，我家爷性子坏得很，二公子若非什么要紧的大事，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
寒浅冷笑两声，“你当我撑着了，跑来找他谈天说地的吗？”
沐七讪讪一笑，便引了他往东院去，过了花圃回廊，远远地便能看到世子爷正歪靠在湖心的竹廊中，吃着葡萄饮着琼浆，松衣垮带闲散极了。一个丫头捶肩，一个丫头揉腿，另有二女穿红着绿摇肢摆腰，好生香艳。
沐七在竹桥上停了下来，赔着笑脸说：“奴才可不敢去扰了他的兴致，否则又要被他给踹池子里去了。”
介于李世子的人品，寒浅也不为难，一人沿着竹桥至廊下，将一张点卯用的名单拍在世子爷跟前的案上，顺道拎走了一串葡萄，也同李盗酒一样靠着栏杆席地而坐。
“世子好歹去应个卯，我也好在圣上面前交差。”
李盗酒扫了一眼那张名单，冲着寒二公子咧了咧牙，“皇上让他们去预备营，不过是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了解他们的性格，为国家挑选栋梁之才。我什么德性，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何必每日白白跑这一遭？左右到时候皇上要罚的，也只是指挥使办事不力，对我只不过是斥责两句罢了！”
寒浅把一颗冰镇的葡萄扔进嘴里，只觉得那凉意不仅透心，还扎心。他很大气地掠过了这个话题，强行压下想要揍李盗酒的冲动，“老太师带着杞大夫入宫去了，让你也入宫去一趟。”
“知道了。”李盗酒嘴上应着话，眼睛却怔怔地瞧着眼前的舞女，半点没有要入宫的意思。
寒浅话已经带到，去与不去都管不上，索性也就专心致志地看舞。钧天女子讲求温和端庄，却也不乏大气飒爽者，故而女子舞蹈多以柔情洒脱为主，而这两名女子穿着大胆暴露，极尽搔首弄姿之态，所跳乃是从弦月传来的洋舞，是从巫祝的祝祷舞中演变出来的。
寒浅虽然一向没个正形，对于此类舞蹈，也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深觉无味，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盗酒搭话：“右相回都途中救下了两个女子。”
李盗酒满脸震惊：“难道他也要学李欢庭，做做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雅事？”
寒浅无力地翻了翻白眼，发现和这个人绕圈子实非明智之举，只好开门见山：“是何四妹和何月华。”他看着靠在栏杆上的世子，满面揶揄：“说起来，最近皎城风言风语颇多，都说你爱上了青梅竹马，又喜新厌旧，抛弃了结发妻子！世子妃失踪了半个月，看你如今这幅惬意的样子，难道传言是真的，你果真是他们口中那等负心汉？”
李盗酒愣了片刻后，伸手抓了一把葡萄塞进嘴里，连皮带籽地嚼烂噎下，才哼哼说：“腿长在她身上，要去哪里与我什么相干？再说了，王府的大门敞开着，要走要留都在她，我还能把她囚禁在府不成？又打不过她！”
寒浅的眼中顿时露出了分外清凉的光彩，“这么说，那就属于第二个版本，李世子爱而不得，世子妃另结新欢离家出走？”他一顿，又疑惑起来：“可这么说来也说不通！既然是另结新欢，就该跟着新夫私奔才是，缘何会与何月华一道被人追杀？难不成他们两个，要学那戏中的女娇娥，来个……”
他话还未说完，眼瞧着世子爷起身整理衣襟，追问：“哪里去？”
“当然是入宫。寒老太师的话，连圣上都不得不听，区区小子岂敢违抗？”世子爷插科打诨无所不能，走了两步，方道：“这几个弦姬送你了，看上哪个随便挑。”
寒浅瞧了瞧那四名穿着妖娆容态风流的女子，脑海中不自觉地飘过了右相那张方到不能再方的正直脸，已经心有余悸，自觉无福消受。他看着李盗酒消失在竹廊的另一头，喃喃道：“可真敢说呀！”
寒老太师战功赫赫三朝老将，擎牙关数十万大军只要他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莫说是当今天子，就是先皇在他面前，也是以后辈自居不敢造次。
诚然，无论事实怎样，有些话，是不能讲也不敢讲的！比如，当今圣上手中无权，再比如，寒门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
宫里比不得别处，李盗酒再怎么不正经，也没有蠢到以身试法，而且，试的还是前人用生命验证过的法！他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绛紫衣袍，佩上玉珏香囊，穿上描金勾云长靴，将一头散发一丝不苟地挽在头顶，拿个紫竹冠一簪，捏了柄诸葛羽扇出门了。
他人将将出府门，还来不及与两个小厮调侃几句，便看到门外石狮子旁有一人在徘徊踱步。那人白发苍苍，身材瘦小，衣衫褴褛，满脸焦急疑惑。
“朱老。”李盗酒一面说一面迎了上去，“可是有了进展？”
朱老大被他突然一声吓得踉跄了两步，抬头瞧了他一眼，却又立即将视线挪开。
李盗酒两步跨下台阶，见他神色犹豫仓皇，一双落眶了的眼润润的，便住了脚步。他笑了笑，说：“没找到也没关系，毕竟……”
“小六子去了。”朱老大将牙一咬，打断了李盗酒的话。
李盗酒听了这话，不是很懂，狠狠地摇了几下手里的羽扇，想要将那股子莫名的烦躁给压下去。朱老大的话很少，就只有五个字。他将这五个字拆开重新排列，可无论怎么排，还是不懂究竟怎么个意思。
“去了？”他复问一句，眉间皱起一道道沟壑，好似不认识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朱老大低头,也将声音压低了，“昨天半夜突然发烧，我瞧着不是很严重，便将头前抓来的退烧药煎给他吃。谁知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一早睁开眼，他就不动弹了。”
李盗酒幼年时生龙活虎，唯一病的严重的一次，就是偷喝李老爹家的果酒，在刘大夫家里躺了三天三夜。后来老爹说他烧得迷迷糊糊的的时候，可劲地喊娘。他虽然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但发烧时那种浑身无力、抓心挠肺的感觉，他还记着。
一想到那个感觉，好似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他拿羽扇柄挠了挠头，又觉着燥热，将衣领子扯；如此还觉不爽，足足把外套脱掉了，方觉好受些。
他盯着朱老看了半晌，方说：“那他走的一定十分痛苦。”
朱老大好不容易才把眼泪给收住，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眼眶又泛红，老泪茫茫地抬头望着玩世不恭的世子爷，“弟兄们都准备好了，世子爷出个详尽的主意吧，不能让六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