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蔻珠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人，现在，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三妹！”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令她本能地睁开眼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带着泪痕的笑脸。那眉眼不画而黛，眸中盈着一湾秋水，面色惨白，双唇干裂毫无血色！何蔻珠半起身，见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嫩黄的窄袖短衣，下方是紫兰长裙，一双布鞋从裙下露出来，沾满了尘土；一把乌黑透亮的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
她盯着眼前这个一身丫头装束的女子看了好半晌，才迟疑着唤出一声：“二姐？”
何月华含泪点头，眸中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地。
何蔻珠惊得连忙起身来，拉着何月华左右上下打量，见她身量纤纤，面露病容，与昔日那个和蔼温暖的何家二小姐判若两人，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把自己如今的遭遇想来，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水齐齐涌上眸子里，含泪问：“听说洪宇待你极好，你怎会是这幅光景？谁带你入宫来的？”
何月华往门口看了看，何蔻珠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见一紫衫短打的女子双手环胸立在门口，正是何四妹。
“我在半道上遇到了四妹，这些时日我一直待在寒府，才听闻你被解了足禁回到了善喜宫，她又带着我入宫看你。”何月华一行说着，抬袖去擦眼中泪水。可那眼泪仿佛流不尽，擦干了，又立马涌出来，将她窄窄的袖口润湿了一大片，“大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咱们三个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何蔻珠毕竟在宫里待得时间长了，自制力要好的多，一时三刻间便收敛了泪水，将何月华请去桌边坐。出门正碰到湘江端来水，她接了铜盆，吩咐她：“上茶。”
湘江应声而去。
何蔻珠转身入屋，轻飘飘地道了一声：“你也进来吧，省的叫人看了笑话。”
何四妹知她是同自己讲话，倒也不扭捏，也进去在桌边坐了。
何蔻珠拿帕子湿水给何月华净了面，要替她擦手时，因拉住了她的胳膊，何月华便‘哎’了一声，脸上也浮现出了痛楚的神情。
“你身上有伤？”何蔻珠惊了一跳，扔开帕子将何月华的袖口往上拉，却因袖口实在太窄拉不上去，反倒是惹了何月华又痛呼了两声，她便不敢再动作，只转头盯着何四妹，问：“究竟怎么回事？”
何四妹还未答话，何月华先道：“与四妹无关，是她出手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寒府的老大夫说我身上的伤并无性命之忧。”
何蔻珠又是心疼又是气，“究竟怎么弄成了这样？”
何月华待要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便立时住了嘴。
见她如此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何蔻珠更觉其中隐情，回身看了一眼湘江，只等她将茶放下，便将她打发出去了。
何蔻珠亲自捧了一杯茶给何月华，瞧着她喝下了，方道：“难道二姐还信不过我吗？”
何月华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白瓷杯子，又是两滴泪夺眶而出，在浑浊的茶水里，荡起阵阵涟漪。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强忍痛楚，露出了笑颜，缓缓道来：“这些年我入洪家，洪宇待我确实极好，可我却迟迟没有生育。父亲便要为他纳妾，为此事与他起了争执，便赌气离家出走了。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劫匪，幸而四妹出手，又刚好遇到右相回都，才能平安到达皎城。”
她说话时，又是几滴泪水从颊边滑落。
何蔻珠闻言看了何四妹一眼，显然对何月华言说的事有所怀疑。
何四妹冲着何蔻珠微微一点头，随即将视线落在何月华的身上，眼中层层疑惑荡开。
同样身为女子，何蔻珠当然了解子嗣的重要，可他们何家三个女儿，出嫁多年也无所出；大姐所嫁的蒋凤鸣虽然不在意，却不是个东西；她身在后宫之中，全靠着皇帝的宠爱，没有子嗣傍身，终究也只是随风凋零的命；而洪家那样大富大贵之家，对于子嗣自然看重！若是在从前，他们定会碍着宫里和蒋府的势力，不敢作为。如今大姐死了，蒋府垮了，而她这个熙妃也被打入冷宫，他们自然开始仗势欺人了！
她低眉看着女子，想她姐妹三个从前在府上时，吟诗作对、绣花放鸢……何等的潇洒自在。可一别经年，死的死伤的伤，再见已经是物非人非；她的视线又往何四妹身上撇去，这个自幼便被她们嘲讽的‘贱婢’，如今却是四个人中，最为潇洒惬意的！
她抬手将二姐拥入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叹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何月华被她这一安抚，反倒是把数年来的委屈求全一并勾了起来，哭的更是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好不易收了泪水，何蔻珠又亲自替她重新梳洗上妆，湘江已经命人备了午膳，就在挽殿用。
三人一瞧桌上的菜食，三碟素菜、一碟肉沫炒豆腐，另外有一盆紫菜蛋花笋子汤；主食是三个馒头，另外一小碗精米。
二人不说，何蔻珠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便问湘江：“厨房里还有什么？”
湘江窘迫地看了她一眼，说：“因娘娘回来的仓促，内务府只来得及送今日的午膳所用，晚膳还须得再去领。”
从前善喜宫的小厨房，一应的山珍海味成堆地储存，每日宫门一开，内务府送过帝后那头，便紧赶着往善喜宫送来，哪里还需要去自己去内务府领？如今她去了一趟冷宫，从熙妃成了熙贵人，哪怕那些人不是踩高拜低的，也得要分个尊卑有别地位悬殊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哪一个宫又成了曾经的善喜宫？
“二姐将就用些。”何蔻珠勉强笑了笑，将唯一一碗精米给了何月华。
何月华也不推辞，安静吃了饭，湘江又捧上糕点来，照例是贵人有的用度。一小碗消暑的薄荷软膏、小碟绿豆红枣散糕、另有几块玫瑰饼。虽然摆放的十分精细，还在一旁垫了栀子花做装饰，却还是能一眼瞧出那些糕点的不足之处。
“二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何蔻珠将薄荷软糕拿在手里，正要递给何月华，却先闻了闻，眉头一蹙，便又搁下了。转而在碟中挑拣了一块散糕递过去，又顺手递了一块给何四妹。
何月华将散糕捧在手里，满脸游移不定。
见她这样，何蔻珠便道：“我虽降为贵人，但这些年皇上赏赐的东西也不少，也还有些体己，二姐拿去在外头置下一间屋舍暂时安歇；至于洪家那头，可托父亲前去交涉，我们何家的女儿，断没有任人欺凌的道理！”
“此事万不可告诉父亲！”何月华闻言急了，手中散糕落在地上，越过茶几拉住了何蔻珠的手，“洪家势力何其大，何况此事本是我的不是，我一个人丢脸也就罢了，怎能连累父亲一把年纪还为我奔波？三妹，我出来时身上也带了银子，何况，如今还有四妹照顾我，你大可放心。”
何蔻珠看了何四妹一眼，担忧道：“可你终日在寒府也不是个事，听说府上连个伺候的女眷都没有，尽是男丁。将来传扬出去，你的名声可怎么好？”
“前两日我在寒府，只为养身上的伤，如今我行动便利了，自然要另寻归处。”何月华笑了笑，虽然眼眶还红肿着，那笑容却恢复了往昔的柔情，“因怕父亲担心，我没敢去看他，如今大姐没了，我又是这幅样子，阿乾年幼，家中一切就全压在了你的身上。三妹，自幼你便是心高气傲，不肯拿自己当做寻常女儿；如今遭逢此变，可万望看开些，好生调理。纵然他们男子无情……”
说到这里，何月华眼圈又湿润了，轻微哽咽着道：“他们无情，我们便要更加爱护自己！”
“二姐说的我都明白！”何蔻珠眼眸也微微湿润。
姐妹两个又说了好一会儿，何月华才依依惜别。何蔻珠也不留她，只唤了何四妹，同她说：“从前你在何府受尽欺负，我是没资格说什么的，只是二姐待你一向极好，还时常为了你同大姐起争执。外头的人都说世子妃贤良，我只希望你能记着从前二姐待你的好，妥善地为她谋个好归处。”
何四妹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何蔻珠又将二人送到宫门口，眼瞧着二人离得远远地，方才折返回去。二人一路沿着长巷慢慢前行，四下无人，何月华才低声道：“四妹，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三妹？”
何四妹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她杀人的时候我虽不在现场，但也听李盗酒言及，原本就是红樱与绯樱两个设计的；皇上一言不发地将她打入冷宫，如今虽然将她从冷宫接出，却降了位份，而杀人的罪名也继续扣在她的头上。皇上罚，是为舆论纷纷；恕，是为吏部尚书，没有一样是为了她的。”
何月华知道她一向是聪明过人的，接过了话头道：“妃位与贵人差了两阶，待遇却截然不同。我若再将我的事来烦她，恐怕她也是有心无力，平白为我担忧不说，反倒自责起来；以三妹的性子，一定不会甘心如此，反而给她添了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