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萩与李盗酒的语速都不慢,且二人说话隐晦不明,元致远听了半晌也不懂他们话中意思,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如今与他同桌而坐的这两个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看二人眼下都没应话,见缝插了一句:“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张萩含笑与李盗酒对视,回了他一个字,“等。”
“不妥。”李盗酒却道:“今日一大早,寒老太师和右相匆匆入了宫去,能让二人如此坐不住的,恐怕是边关的事。一旦边关有任何变动,朝中便乱不得,届时军饷这桩案子只会一拖再拖。”
“拖下去,总比快刀斩乱麻好。”终于,还是张萩先收回了视线,取了个吉祥如意绿玉杯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放到鼻下嗅了嗅,又抬手朝流萤招了招手。
流萤知趣儿地去了里间,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了古琴名曲《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张萩浅浅啄了口茶,满脸笑容中,析出几分落寞来,“只可惜,面对世子,却是对牛弹琴了。”
李盗酒挑了挑眉,“子非牛,又怎知牛不懂琴?”他伸手从张萩手中躲过杯子,盯着那一湾浅碧色的茶水看了一会儿,“古往今来,多少千古流传的佳话都是经由人们粉饰雕逐流传下来的,既为知音,当知其心。伯牙绝弦时,焉知钟子期之心?”
“琴者,情也;乐者,心声也。”张萩笑着将茶杯夺了回去,“不是每个人,都像世子如此市侩的。”
李盗酒听过加诸于身的贬义词实在太多,以至于张萩的话落在他耳中不痛不痒,还点头表示赞同,说:“倒也是,人各有志。”说着话,他俯身拉近了与张萩之间的距离,压低了声音说:“就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性是否如国舅爷这般豁达。”
提到皇后,自然而然令人想到的是昨日护国公蒋言大闹寒府的事,以及皇后回宫后便小产,两下一相联系,若说只是巧合,只能说老天爷也太能开玩笑了。
“有得必有失。蒋言虽然混账了一点,但在行军打仗方面还是个人才,这些年镇守绝谷功不可没。蒋家要是没了,寒门可就得辛苦了。”张萩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敛,“皇后身为国母,太子又是名正言顺养在其膝下的,无论她有无子嗣,都是当之无愧的六宫正主。”
李盗酒笑道:“只可惜,皇后娘娘身在深宫,眼界不如张公子开阔。”
“女人嘛,总是感性些。”张萩点了点头,表示很赞同李盗酒的话,“就好比令夫人,哪怕何家待她再不好,也割舍不下。”
李盗酒笑了笑,低头吃了口茶,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洪宇?”
“菩萨得罪不得,自然得好好供起来。”笑容重新回到那张显出几分女相的脸上,张公子笑的温文尔雅,语调配合着琴曲,明朗轻快,“在下还指望着能得到他们的庇护,可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呢。”
李盗酒默然地望着对面的人,面上含笑,心里却是百感交杂。张萩的头脑丝毫不输寒诺,但他比寒诺更狠更无情;得知寒门借着太子的名义公开调查军饷案子,便毫不犹豫地杀了钱世宝与焦俊灭口;何月华御前告状,他能在短短时间内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弱点,逼迫她在众人面前自尽;刘六郎与元范同时身陷牢狱,他能毫不犹豫地择一而保,将另一人往死里压……
遇到这样的对手,是一件快慰生平的事,却也是一件十分烦人的事。
如果不是张萩,这个时候,朝堂之上恐怕已经没有左相了。
“你杀了钱世宝,却将他的妻子送到了皎城,是因为她手中有能定刘六郎罪的证据;杀何月华,是不希望军饷案子牵扯到了洪家;可我实在不明白,洪家与左相交好不是秘密,你拿了洪宇究竟想要做什么?”李盗酒沉声满语,定定地看着张萩,等他的回答。
他一向玩世不恭,说话行事从不肯循规蹈矩,如今突然变了,倒是叫元致远吓了一跳;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意外,竟然都和张萩有关?
这里两个人之间,究竟还藏着多少事?
“一个病秧子我本来不在意,只是前些日子发现,有好些乞丐在盯着洪宇。”同样的语速,同样的声调,不同的是李盗酒一脸严肃而张萩却是一脸似笑非笑,“我这人一向爱凑热闹,没忍住就拣了个便宜。世子关心在意的人,对我就是有大用处的人。”
不得不说,张萩比寒诺难缠多了。
李盗酒瞅着他瞧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将掐死眼前人的冲动给压了下去。如今何乾和洪宇都在他的手上,虽然不至于伤害两人,但他能利用何乾杀害何月华,同样能用洪宇去做什么。最要紧的是,他随手一个举动,就将自己满盘计划给搅乱了。
“火玩多了,小心引火烧身。”最终,世子爷只能如此悻悻地道一句,起身的时候顺道将马致远捞走,“咱们两个去柳园喝花酒去。”
马致远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挣开李盗酒的手,知道他这番是有话要说,满脸不情愿地跟着走了。
二人刚刚走到门边,张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一直觉着,与其杀一百人,不如杀世子一人,一了百了。”
李盗酒回身看着张萩,后者举起手中的茶杯,朝他遥遥地一敬,“世子说,是不是?”
李盗酒嘴角微微一勾,挑出一抹诡异的笑,“杀百人易,杀一人难。”说完,便带着元致远下楼去了。
张萩看着敞开的大门,愣了好久,才慢慢地将那杯茶送回嘴边,只啄了一口便搁下了。“你说呢?”
琴音戛然而止,流萤漫声说道:“公子明知世子对奴家有恩,还这么问奴家,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张萩笑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眼下的朝局,无论怎么看,借寒门的手杀了李盗酒都是一劳永逸之法,可我这心里,却又实在舍不得。”
流萤从里间拎了酒壶酒杯出来,斟满一杯递给张萩,笑道:“奴家不懂得朝局,但奴家一开口,必定是要为世子爷说话的,公子还要听吗?”
张萩道:“但说无妨。”
流萤凑近他,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再怎么猴精,还能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不成?”
张萩闻言默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伸手搂了搂流萤的腰身,就这她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果然是偏心他的。”
流萤笑笑不语。
且说元致远跟着李盗酒一路出门,在厚坤街山一把甩开他,停下不走了。他满脸愤懑地瞅着李盗酒,“虽说是你指的路,可出谋划策的是张公子,与你无关。而且,你也只是利用我父亲来对付刘六郎,别忘了,我父亲现在入狱,还是因为你!”
李盗酒笑道:“小爷我也没想着邀功,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张萩能毫不犹豫地救你父亲踩刘六郎,他也可能转身就打压你的父亲;你可别忘了,当初他们和刘六郎合谋骗李欢庭的时候,可是瞒的你父亲好苦。”
元致远不傻,他自然知道张萩不可能真心实意帮他救父亲,可他别无选择。父亲一遭囹圄,从前那些天天缠着他的狐朋狗友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就是街上听说了他的名字,也是老远便躲开,生怕沾染上了晦气;唯有郑林待他还算赤诚,只可惜他爹只是礼部尚书,在朝中并无权力,也帮不上忙。
除了依靠张萩,他别无选择。
“我只是要保我父亲一命,就算张公子不应,我还能去求相爷;我父亲毕竟是相爷的门生。”他声音压的奇低,语气迟疑,很显然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李盗酒知道多说无益,只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云中龙凤的曲儿艺园的姑娘柳园的酒,你真的不去了?”
元致远还未应声,一个小孩扑到李盗酒跟前,嚷道:“世子,不好了,朱老大出事了!”
那小孩衣衫褴褛满面尘垢,趴在地上也顾不上自己,见李盗酒毫无反应,又说了一遍:“朱老大被人打了,就在蔬果坊那里。”
李盗酒一把将他捞起,小孩没多少重量,他便直接夹在腋下,回头冲着元致远道一声:“看来这花酒是吃不成了,你要还想去,就去找陈昭宥吧。他手底下那么一帮兄弟,个个都是海量,必定能让你吃个痛快。”说完,还冲着元致远眨了眨眼,不等他的反应,直接往蔬果坊的方向奔去了。
元致远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的,也没理会,自个儿慢慢踱步而去。才走两步,忽然瞧见前方一个紫衣短打的女子,正盯着李盗酒去的方向愣神,正是世子妃何四妹。
前些日子皎城都在传,世子抛弃糟糠之妻,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导致世子妃离家出走;而随着刘颖的死和火云被斩首,这件事又被重新翻演,不知何时起,又流传出了李盗酒暗恋小娘,因爱生恨,当初会迎娶何四妹,全因为和王妃赌气!
换了旁人,面对这样的流言飞语,恐怕早已吓得躲起来了,只有这位世子妃,先是带着何月华居住在寒府,如今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