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的话缓慢低沉，却很烫耳，连同那道藏在袖中的折子，也变得十分烫手。
一旦钧天与弦月开战，中阳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绝谷与擎牙关两处战线一旦拉开，所需要的兵力军资非同小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错，都可能导致数十万将士战败，边防被催，敌军深入。这也就是说，国中乱不得，兵部与户部作为军资拨付的关键，更是乱不得！
而更为紧要的一点，是将帅人选。擎牙关关险且大，一旦开战须得两人镇守，绝谷有寒夫人在，虽为女流，却早已是军中人人信服的副帅；而擎牙关的守将人选，自然是他与父相，总不能，还让寒老太师披甲出征吧！
而离开，则就意味着，军饷这桩案子将不了了之，那数十万将士的公道，再一次石沉大海。而等他再次回到皎城时，或许是三月，或许是三年，或许会更久！
他的沉默，无疑令君王的顾虑又加深了一重。寒老太师不说，右相不说，是因为他们知道其中轻重缓解，他们这一生都在打掉牙齿和血吞。他们忍下这口气，为的是钧天千千万万的臣民，可忍气吞声，不代表他们赞同。寒诺的迟疑，代表了整个寒门最真实的想法，是他们为那数十万边关儿郎鸣冤不平的唯一途径。
沉吟半晌，寒诺还是从袖中取出那本折子，弯腰递了上去，“这是微臣关于军饷一案的调查所得，请圣上过目。”
君王抬手，却在即将碰触到那本折子的时候，又收了回去。他转头看了看寒老太师，看那一张一日日添了褶子的脸，看他慈祥面庞上那双仍旧精光闪烁的眼眸。他的目光慢慢往旁边移动，看到右相鬓边也添了一丝白发。最后，他的目光移回了寒诺身上。
寒门长孙，一出生肩上便担着寒门保家卫国的重任，并不比他这个皇子轻松，而寒诺也从未让人失望；几五岁阅遍千书，十岁入京畿预备营，十五岁从熊熊烈火中护下了言若公主和皇长孙，十六岁雪原之战大捷！
九年时间，他甘于寂寞，收敛一身才华，一直待在边关；为了军饷的案子，他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皎城，接掌提刑司，甘心成为收权的一把利刃，却绝口不主动提及军饷的案子。
这个男人，知进退，懂隐忍；他持身中立，心里装着天下臣民，装着数十万边塞儿郎，唯一一次为他自己所想，是为了求娶李言若。他明知道，沙场刀剑无眼，每次告别都可能是诀别；明知道这桩婚姻的用意，在于将寒门与皇家牢牢捆绑在一起，好有与敦亲王与张相周旋的筹码。
这个钢铁一般的儿郎，在面对言若公主的胡搅蛮缠时，显得那样手足无措！
“钱世宝之妻手中握有刘六郎与太行山贼匪来往的密函，上面有刘六郎的亲笔签字和手印，微臣已经核查属实；何月华曾经将一张从洪家盗来的名册交给何四妹，经由李世子之手交到了微臣手上，名册上亦有刘六郎之名；刚才，元范之子元致远，呈上了关于刘六郎贪污军饷、收受贿赂的证据，这其中包括人证物证，样样俱全。”
戏子早已散场，整个饮宴楼内只有徐诚领着三个太监伺候着。寒诺的声音压得再低，也能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中，“微臣挑拣了紧要的信息拟入折中，请圣上过目。”
文成帝看了他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了折子，却只是压在茶几上，问：“案子是元范与刘六郎一同犯下的，可你只列举刘六郎的证据，还采用了元致远的证词，是何用意？”
寒主司将视线微微向上一抬，迎着君王疑惑的目光，淡淡地道：“杀一人安抚边将，放一人安抚群臣。”
“一杀一放，说起来轻松，要做起来……”李环慢慢翻开折子，瞧着上头端端正正的正楷小字，但真是其字如人，刚正不阿。“也罢，就照你说的办。刘六郎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元范知情瞒报，降为户部侍郎，仍旧暂领户部的职务；令吏部尽早拟定两部尚书接替人选。”说完，又问寒老太师：“太师以为如何？”
老爷子道：“一切全凭皇上圣裁。”
文成帝笑了笑，又同寒诺道：“你同言若才刚成亲，新婚燕尔，朕本该让你多陪陪她；如今看来，只怕你也清闲不得了。”
寒诺道：“先有国，才是家。”
李环点点头，道：“如今寒夫人在绝谷，想来那处一时半会儿乱不了，你先留在皎城，把军饷案子彻底解决了，给边关将士和满朝文武一个满意的交代，再赴战场不迟。”
寒诺应声，李环又对右相道：“擎牙关，恐怕还要劳右相赶回去。”
右相起身回是。君王面露疲惫之色，爷孙三人便一道辞了出来。
烈日灼心，魏巍皇城被热浪蒸煮成一片死寂。寒诺将掌中的青绸伞移到老太师的头顶，自己则晒在烈日之下；右相自己撑着油纸伞随在其后。
老太师叹道：“当年三国会盟，薛计那老匹夫为了弦月国最大的利益，自断一臂以证弦月交好之心，并放言有他在的一日，弦月便永不出犯。如今，这只猴精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了。”
右相道：“薛侯爷谋算过人，只看那薛涛便可知了，他一定会做出妥善的安排。”
“那薛涛却非薛计，虽然有她爷爷当年风范，毕竟是个女儿身，难免意气；又年纪轻轻，在弦月国中并无威望。”老太师叹道：“她这一趟出来，一旦被弦月国主战派得知行踪，恐怕薛家也就此完了。薛计在这个时候将她送出来，目的就是让老夫看看他并未失约，也是要老夫保他孙女儿一命。这老匹夫，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这么精明。”
寒翼问：“父亲打算如何做？”
寒老太师却侧头瞧了寒诺一眼，问：“你觉着呢？”
寒诺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一旦薛侯爷咽气，钧天与弦月势必开战。那薛涛既然是将门之后，若是爷爷留她在皎城，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老太师笑道：“你不是担心人家怎么自处，是担心我把人留在府上，会惹的言若不高兴。”
寒诺道：“殿下并非善妒之人。”
老人道：“若她真的那么大方，当初银霜回京的时候，怎么还闹出那样的笑话？若非银霜回来激了殿下，又怎会在性命垂危的时候，还念叨着要你不娶妻的？”
寒主司的面色微微一变，“爷爷去看过太子殿下了？”
“此事早已在宫里传开，何须特意去东宫打探？”眼瞧着孙子满脸尴尬神色，老人显然十分受用，往后头指了指他的儿子，对他孙子道：“外头人说起你母亲，哪个不赞一声大度洒脱？哪年他外头捡了个病重的孤女回来，当时你母亲表现的是相当大度，请大夫看病，亲自煎药端茶，殷勤着呢。结果那女子醒来，非说要给他为奴为婢报答，你母亲当时没说什么，他也没答应，第二日就把人送走了。结果呢，还不是睡了好几晚书房，足足等有了你，才缓和过来的。”
“父亲……”堂堂右相，被人拿家中事来取笑，而且还是当着儿子的面，脸上实在挂不住。可奈何取笑的人是他爹，他也不敢造次，苦巴巴地等着老人乐完了，才将话题给转了回来：“薛计虽能信守承诺，但如今物是人非，何况您二人已经数十年不见，如今弦月国又打算与中阳联盟。若是将那薛涛留在皎城，只怕……”
老人面转正色，道：“老夫正是有此顾虑，才想要将那薛涛留在皎城。若是弦月国有心，一计不成自然会生二计，倒不如将人留在我身边，也好以防万一。再者，那薛涛是薛计的孙女，她的心计谋算自然也是不差的，让她回到弦月，兴许还会成为弦月的一员大将，反倒是不利于我军。”
他话说一半，再次抬头看了看天际，满面苍凉之感。
“爷爷是担心，薛侯爷托孤是真？”寒诺将老人心中疑虑道出。
“人活一世，有个知己知彼的对手是件幸运的事。自古名将如红颜，我和他能到这个年纪，漫漫弦月泱泱大国，他却千里迢迢托孤。若我怕事拒了他，将来九泉之下拿什么脸去见他？”
老人一席话说完，寒主司与右相皆不再言语，显然是要他自己拿主意。
三人默默行过落剑道，沿着护城墙往青龙门去，半道上，老太师突然想起：“寒浅可有中意的女孩？”
寒诺道：“他心思藏得深，平素又是单独外出办公，跑的最多的便是艺园和云中龙凤，也不曾听见有人议论的。”
老太师瞥了自己孙子一眼，“就你整日里端着一张冰块脸，他能和你说什么？谁又敢在你面前议论主子的事？”随后又瞥了一眼自己儿子，咕哝道：“明明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倒像是和你模子刻出来的，苍天无言呐！”
统御边塞数十万兵马的右相寒翼、以及少年成名的寒门长孙，面对寒老太师的抱怨，都选择了缄默。因为他们明白，一旦开口反驳，老人会有成千上百的话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