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背对厚坤街，直面悦人街，左邻张府，右邻敦亲王府。这三座府邸，原本是皎城最赫赫辉煌之处，如今，处在中间的蒋府却门庭寥落，再不复往昔的峥嵘繁盛。
朱漆铜环的大门上方，孤僻地挂着‘护国公府’四个字。从前，先帝御笔亲题的这四个烫金大字，是无上的荣耀与尊崇，而现在，它们立在高处俯瞰着这座府邸，斑驳的色彩是它们在嘲笑，讥讽门可罗雀的落寞与凄清。
沥青大石的地面被打磨的十分光滑平整，又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长靴踩在上面，只是发出轻微的声响。轻叩铜环，声音仍旧清脆响亮，只是在这寂寥凄清之处，未免显得太过刺耳。
“来了。”苍老的声音被藏在落叶的窸窣声中，门内的人慢慢解下门闩。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慢慢开启，露出一张平和沉静的老脸来，眼中跃入那一抹白色身影后，犹如风过清湖漾起微波，却又在刹那间归于平静。
“寒大人。”蒋言将门推开一条可供一人侧身出入的缝，便折身往回走，“你是来和老夫算账的吗？”
寒诺跟着入了门去，入眼处尽皆萧条惨败之景，竟似个荒废院落。他跟在蒋言后头，一路穿过前厅，从窄小的偏门进去，穿过一片暗香涌动的草丛，入了一间用蔷薇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遍植果蔬，最显眼的是几株矮小的蜜橘，上头爬满了青果，橘子香味已经开始凸显。
蒋言身上穿着粗麻布衣，袖口高高挽在臂弯处。他也没有理会寒诺，目光在满树的几青果中搜寻着，终于在其间找到了一丝不容于青色的白色——一个裂开了皮的橘子，露出了里头白色的瓤来。他探手摘了橘子，三两下便剥开了橘子皮，分成了两份，将少的那一份递给了寒诺。
寒诺将橘子接在手中，却并不吃，只是看着蒋言。
现在并非吃橘子的时节，而且就那个橘子的外观来看，不用进嘴也知道很酸。但蒋言不仅吃了，还吃的面不改色细嚼慢咽。他就那样盘腿坐在地上，将半个橘子尽数吃完。
寒诺忍不住掰了一小瓣橘子放进嘴里。不仅酸，还很涩，是一种此生都未曾尝过也不想尝试的滋味。饶是他再怎么稳重老成，也没忍住变了脸色，在眉间聚出几分苦色来。好在他也自制力惊人，好歹是忍住没吐出，反而学着蒋言那样细细咀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体会这个老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现在的蒋家，就像是这个还未成熟便开裂的橘子，除了酸涩，什么都没剩下。”相较于朝堂之上的挥斥方遒，褪去了那件紫蟒袍的护国公，连声音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像他身上那件素麻衣衫，平易近人。
此刻的他虚眯着眼望着自己的蔬果园子，像极了心忧的老农：“可你们寒家就像那满树整齐的青果，只等着时间一成熟，便是硕果累累，大获丰收。可这一树的青果，要想挨到瓜熟蒂落，还要扛过天灾人祸、虫害鸟啄，随便哪一样都是灭顶之灾，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年。”
寒诺的目光悠悠然地望着满树的青果，久久无语。寒门无意争春，唯一的期盼是少一点战争；可偏偏有人见不得硕果累累海晏河清。
“蒋家还有绝谷，您手上还握着帅印，并非一无所有。”
寒主司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将迟暮老将的往昔峥嵘徐徐掀开，曾经血流成河与死神打交道的岁月，在当事人心底翻江倒海。
“一个连帅印都握不紧的将帅。”
如今的护国公蒋言，昔日也是从一个小小步卒一步步爬上来的，他知道军中的风气，敬胆识谋略，更敬那一身忠魂傲骨。自从西山均县那场洪水被曝出来后，他便知道，这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威望是没了。
蒋言丢失帅印一事寒诺也是知道的，而他派人打了小六子，随后小六子身亡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整个皎城，谁又胆子去盗取帅印，又完璧归赵？就这幕后之人，不言而喻。
而蒋言身是外臣，又是如何知道皇后假孕一事？他背后这只手，除了李盗酒，还能有谁呢？
他将那张纸条递上去，“京畿预备营抓获了一名探子，与头前贵府派人刺杀莲儿的是同样的人，蒋将军……”
听到这一声‘蒋将军’，蒋言的神情明显地一怔，他慢慢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炎炎夏日，日光犹如火烧，在年轻的提刑主司身后扫下一圈又一圈的光晕，那张一向冷漠的面庞隐在黑暗中，神情莫测。
多少年了？距离绝谷一战成名后，他被封为护国公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唤过他一声‘将军’！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听到这个称呼，也不会再有机会穿上铠甲拿起战剑！而现在，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一向与他站在敌对面的提刑主司，寒门的长孙，一声‘将军’，却教他无地自容。
将军将军，那是守家卫国的铁血儿郎，是统御三军领导数十万兵马的战将。而现在的他呢？
蒋言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脚上穿的是用稻草编制的草鞋，刚从地里出来，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土；素麻的衣裤满是污垢；那双本该握剑的手已经没了茧子，因为保养的极好，连从前的伤痕都不大明显了，只是老了瘦了干枯了。他的鬓发已经发白，连胡须都已经到了心口，满脸的褶子……
而反观站在他面前这人，腰背挺的笔直，满脸严峻，行走坐卧、一言一词都关乎国体安危。这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姿态，才是能够统御三军的将帅！
他伸手将纸条结果，展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暗语。至于你说的探子，更是不知情。之前刺杀莲儿的人是何微雪派去的，老夫担心引火烧身，才让蒋允北……”
提到这个名字，蒋言的声音陡然地就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就是死在那个男人手中，那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男人，最后反戈一击，毁了他这一生。
他叹了口气，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引着寒诺去了后院的一间小房子。
房子是上锁的，锁头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许久无人打开的。蒋言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钥匙开了锁，伸手将房门一推。随着雕花原木门打开的一瞬间，阵阵灰尘扑面而来，在日光下耀武扬威，呛得老人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连忙往旁边退开了数步，只等着灰尘散的差不多了，才邀寒诺进屋。
屋子正中置了一张及腰的沙盘，上面插满了旗子、地标等物；沙盘前方悬了一张地图，上面用各色的笔圈圈点点，图上有字‘绝谷行军布阵山貌图’；旁边置了一套甲胄，上面蒙了细细的一层灰，却并未生锈；一旁还放了刀、剑等兵器。侧边用十二折骏马奔腾的屏风革出一个空间，置下了书案桌椅，靠着墙壁立着一个过人高的柜子，上面置满了竹简。
这样的布置是行军途中帅帐中常见的，寒诺的目光一一掠了过去，果然在墙壁上看到了一根标竿。
“府上的人都遣完了，老夫也没心思来打理这间屋子。”蒋言入了隔间，将袖口放了下来，拿袖子擦了擦桌上的灰尘；随后，他将那张纸搁在桌上，俯身从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描金镶玉的檀香木盒子出来。
盒子也是上了锁的，上面还有机括。
他从脖子上扯出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钥匙，与盒子上的锁正是配对的。开了锁，他又将盒子拿在手中捣鼓一阵，伴随着‘咔哒’一声，盒子应声而开。
蒋言从盒子里取出厚厚一叠信笺来，却都是些无字的。他取了一张信纸一铺开在桌上，拿烛火点燃滴蜡在上头待得信纸被封蜡油彻底包裹住后，才往上面倒了清水。光洁的纸张表面慢慢浮现出一排一排娟瘦的小楷来。
寒诺定眼看去，见上头也是一些暗语，却与寒浅拿来的那张完全不同。
“军中往来信件都是机密，不同的军队自有一套密码和密底。从绝谷送到我手上的书信，信筒都是专门制成的，有数十套密码，一旦错了一个，里面的信就会被毁掉。而书写所用的墨与纸张都是特制的，易燃易毁，火烤水浇都会将信烧毁。军中固定来信是半月一次，除非有紧急情况，否则时间上的误差至多是一到两日。这是日前老夫收到的，关于令堂到了绝谷的消息。”
纵然皎城声色犬马教人沉醉，却融不了老将铁骨。蒋言说完，抬眼看向面色沉重的寒主司，低声问道：“寒大人能确认，人是从绝谷来的吗？”
寒诺不解，“是否从绝谷来，有何影响？”
蒋言沉吟道：“这些年，负责与绝谷联络的都是蒋允北，死士也是他在负责。李盗酒曾经说过，蒋允北杀我儿是为了洪家，我只认为是受了张觅的指使。如果这些年他背着我同绝谷有书信往来，那么他的目的就还待商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