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若公主得天独厚,仗着有崇奉帝的宠爱,皎城哪个人不惧她让她?就连以混世魔王著称的世子爷,都得哄着她。可唯独到了寒诺面前,无论她撒泼卖萌,这个男人如铁似冰,丝毫也不为所动;好不容易将他融化了,却发现他那颗心仍旧紧紧地锁着,既没有想着要捧出来,也不许旁人进去。
这样的生活,并非她想要的。
鸳鸯被是用蚕丝织成的,里头塞的是上等的棉花,轻容舒适,冬暖夏凉。李言若把身体都埋进被子里,丝丝凉意钻心入肺,也叫她的神智越来越清晰,那股子委屈也越来越明显,眼泪从眼角一滴滴地滑落。
夫妻夫妻,连体同心!可她和寒诺之间,算什么夫妻?一个在外奔波劳累,早出晚归,而她在家除了等待与给他添麻烦,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响起,那个声音穿破层层委屈,落在她的心底:“殿下睡下了吗?”
李言若实在没想到寒诺会在这个时候找来,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裂痕,深吸了好几口气,确认喉咙无异样后,才开口:“已经躺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门外静默了一阵后,脚步声响了起来,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新安放回去。可那股子委屈,也重新爬了上来。有些话卡在喉咙里,很想说出来,可她实在怕,怕说出来以后,得到的回应会更令她失望。
她做了十八年的言若公主,陡然一朝为人妻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可也没有人教她应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么多年来,寒门长孙一直尽心尽力,成为所有人眼中最合格的寒门继承人,可却没有人去管他想要什么!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剑竹的声音:“殿下晚饭没吃,仔细半夜饿醒了,奴婢送把羹汤热了热,好歹吃了再睡。”
李言若抽抽鼻子,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来人入了屋,将东西搁在桌上,李言若才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却见桌边正在盛汤的人哪里是剑竹,分明是寒诺;而剑竹则立在门边微微一笑,随即带上门走了。她惊得张大了眼,愣愣地看着寒诺端着汤挪到床边来。
寒诺坐下来,也不管李言若那呆呆的样子,舀了汤送进她嘴里,只等着她将汤都噎下去,才将勺子退出来,继续舀汤喂她。直到半碗汤都下了肚,李言若才反应过来,急忙忙地要拉被子遮挡,却又怕汤洒在被子上,动作便僵在半空,甚是好笑。
寒诺仍旧八风不动地继续重复喂汤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弦月与中阳有联盟的趋势,虽然父亲赶去了擎牙关,但母亲人在绝谷,擎牙关只有他一人未必能应付。我留在皎城是为了处理军饷的案子,等案子一了,也会尽快赶往战场。”
李言若静静地听着,只是不明白,这些事与她有何相关?
“此次中阳与弦月来势汹汹,战场上九死一生,我怕这一去便很难回来。”一碗汤喂完,寒诺将碗放到床头案几上,认真地看着李言若,“若我战死,以殿下的身份,另寻良缘……”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言若扑了个满怀。
言若公主双手死死地掐在寒诺的肩上,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望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彼此间的呼吸都能清楚地感受。她就那样望着他,眼圈红红的,泪花在眸中打转,却倔强地不掉下来。
“臣这一生早已托付战场,能得殿下为妻,已经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面对娇妻梨花带雨,寒诺反倒是显出了几分轻松,甚至在脸上勾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来,“于愿足矣。”
“你若战死,我便即刻抹脖子。”李言若吸吸鼻子,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反正现在皇兄不管我了,我从前闯了那么多祸,要是没有你罩着我,我迟早也会被他们害死的。”
寒诺笑道:“以殿下的力气,除非是削铁如泥的绝世好剑,否则一剑下去切不断喉咙,会被人救回来的。”
“那……”李言若想了想,“那我服毒可行?”
“毒性最猛的当属于鸩毒、砒霜,稍微次一点的乌头等,鸩毒服下后见效快,片刻功夫便能要人性命,但死状十分难看;若是被发现的及时,只要殿下一口气还未噎下,他们会给殿下灌粪水催吐,还会……”
“停……”光是听一听,李言若便浑身难受,她眼珠子上下左右转动,却始终想不出一个体面又不难受的死法。她泄气地往后一坐,满脸幽怨地望着寒诺。
寒主司抬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起身拿帕子湿了水,将她脸上点点污渍拭去。他的脸上始终微微含笑,就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微臣第一次上战场,看着昔日的同袍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敌军的刀剑之下,血染荒原,恨死的那个人不是我。人死了,便无知无觉,所谓的黄泉路鬼门关,不过是活着的人心存的一丝慰藉。活下去的人不仅要肩负责任,还要承受那些亡灵的重量。所以说,死是一件最简单容易的事,但一个人活下去,才是最艰难的。”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一向古今无波的眸中,染出点点哀色,“如果哪天我真的回不来,希望殿下能好好地活着。一年、两年、三年,或许你会很痛苦,但只要熬过这些日子,遇到那个能陪你一生的人,这就足够了。”
“三纲五常,臣以君为纲,妻以夫为纲。阿若,从前你是君我是臣,所以我听你的;现在我是夫你是妻,所以该你听我的话了。”
那一声‘阿若’好似一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李言若的心上。这世上,这样唤她的人,只有三个,她的父兄和侄子,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她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眼泪在眸中打转,顺着脸颊往下滑,痒痒的。她连忙深吸两口气,抬手擦脸上泪痕,可那冰凉的液体却是越擦越多,越来越汹涌。
她不明白,人人提起新婚燕尔,都是何等的喜庆美满?可到了她这里,却只剩下了酸楚和眼泪。她不想听这些话,更不希望像寒诺说的那样,一个人熬过三五年,然后和别的男人携手。
可她不敢言,不能言。
她没有上过战场,但也在戏文上看过,一切血腥黑暗的字眼都能拿来形容那个地方;寒老太师德高望重,寒门子弟受人尊敬,不是因为他们手里握着刀剑,而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敌人的刀剑。
她下意识地抓住那双苍劲的大手,想要求一求他不要去战场,就这样留在皎城,留在提刑司;可那些话一直在脑海打转,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她的丈夫,是寒门的长孙,是顶天立地的儿郎,让他留在皎城,等同将他脊骨敲碎碾压。从前她给他带去太多麻烦,差点害死了他,如今身为他的妻子,自当全力为他着想。
可,生离她可以等,无论多少年她都等的下去;这死别要怎么熬?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她一个人面对他的灵位,要怎么度过?
她无声泪下,很快围裙前襟便湿透了,染出斑斑驳驳的色彩。可对面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为她拭去眼泪,也没有再出言安慰。两个人这样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妥协,却又谁也不肯再逼进一步。
“殿下早些歇着。”最终,以寒诺这样一句话,结束了长久的沉默,却在屋子里留下了更为凄寒的死寂。
翌日一早,言若公主盯着两只红肿的眼上了马车,剑竹很有先见之明地塞了两个滚烫的鸡蛋及一张帕子进寒主司的手里,随后便退到了下一辆马车去了。
寒诺盯着言若公主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鸡蛋包好,替她将双眼揉一揉。
李言若静静地闭着双眼,“我想了一整夜,你去擎牙关整整八年我都熬过来的,可见没有你我也是能活下去的。只是无聊了点,没人提点着闯祸也多了一点。实在难熬的时候,看一看阿哟,也不错。所以,要是能有个孩儿,我一个人还是能过下去的。”
她张眼望着寒诺,认真地道:“你也知道我这脾气,整个钧天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你来迁就我包容我,既然这么着,我也没必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反正我有寒门罩着,就算是皇兄都得让我三分,我就是钧天最最厉害的人物,没人敢欺负我。”
她说:“所以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我李言若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儿。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另外一个你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他也能包容我迁就我,那他也一定能包容我们的孩儿,这样的话,我也肯定是会改嫁的。”
寒诺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李言若也点了点头,说:“可你也不能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就随随便便死了。我能教的都是些小聪明,从咱们寒门出去的孩儿,自然不能像我,必然要你来教才会学的文武双全,将来才会有女孩儿喜欢的。”
寒诺笑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