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福任京兆府尹多年，自练出一副见人说人话的变脸本事，听了门人禀报，他立即用手将满脸阴云擦走，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迎了出去。
无论身处何地，寒诺的腰背总是挺的笔直，修长的身形无论立在何处都是一道靓丽的景致。莲儿与秦亮立在他身后，更有一种鹤立鸡群感。
“劳动寒大人亲自跑一趟，下官也是实属无奈。”梁景福人未到声先至，在空荡荡的大堂上飘过。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内堂那道窄门处，远远的已经同寒诺深深揖礼，“咱们做父母官的，一切都得按照规章来办事，若是连我们都乱了章法，还怎么谈依法治国呢？”
他把话说的何等凛然大气，好在寒诺也并非来此与他计较这些的，也不与他寒暄，只道：“职责所在，本官需要知道张宇死因，以及另外四名死者是否与挽桃被杀案有所牵连。既然尸体送到了贵署，便在这里验看也是一样的。”
见他如此好说话，梁景福哪有不依的，立即往一旁侧身，请三人入内。又让老王过来，指着他同寒诺道：“这是衙内仵作老王，尸体什么情况他最清楚，大人有问题尽管问他。”
寒诺回首看了老王一眼，见他年纪已在不惑往上，白发白须，好在骨骼壮硕，不至于显得干扁；只是因脸颊上没有多少肉，双眼落眶明显，两颊深陷，看起来有点吓人。
老王话不多，只将手中的报告薄递上。
寒诺一边走，一边打开报告薄扫了几眼，随口问道：“做了多少年仵作了？”
老王看了梁景福一眼，见后者点点头，他哑着嗓子回道：“三十年了，头前跟着老师父做学徒，十年前老师父辞职，就是小人在这里干。”
寒诺一点头，至刑房门口，等人开门的时候，他再次扫了老王一眼。老王穿着红蓝色的衙内服，双手规矩地拢在腹部，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似乎是感受了注视，老王抬起头看了寒诺一眼。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他犹如闪电般地将目光移开，有些局促地往四处乱瞟。
刑房的木门被打开，迎面而来的臭气令人作呕。
寒诺倒是早作了准备，老王也因常年与尸体打交道，脸色未变；倒是随在后头的梁景福几人脸色大变，不及捂上口鼻，转身干呕起来。
等寒诺一进门，老王随手将刑房的门带上，解释道：“这间屋子常年停放尸体，虽然经常消毒，但那股味道毕竟还在。又不像提刑司有冰棺存放尸体……”
他说着话，点燃了壁灯，“五具尸体死亡时间基本一致，推测是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寒诺的眼中露出些诧异的神色来，定定地看着老王。
老王被他看的心头一惊，艰难地扯出一抹笑，闭了嘴。
寒诺这才移开了视线，扫了扫屋子里的陈设。京兆府的刑房倒是宽敞的很，五具尸体摆放在里头，丝毫不显拥挤，还能在过道的尽头置下两个摆放各类检验、解刨的刀具；因没有窗户，门也不常开，屋子里的腐潮味盖过了尸臭味。
寒诺先看了张宇的尸体。昨天还活生生立在眼前的白净男人，此刻躺在四四方方的石台上，全身僵硬冰冷，肌肤乌青发黑，散发着恶臭。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会料到，有一天会死在自己贩卖的毒药之下。
老王将他的工具箱提了过来，从里头翻出了手套递给寒诺，等他套上后，又取过银针递到他手中，哑声说道：“服用剂量太大，当场死亡，故而没有明显挣扎的痕迹。”
寒诺扒开张宇胸前的衣襟，将银针用巧劲推入他的心房，头也不抬地问道：“查验过服毒的器具了吗？”
老王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年轻的寒提刑，好一会儿才道：“现场带回来的器具上并未检测到毒物，但死者右手指甲缝中有明显的乌头粉末，小人怀疑，他们是直接用手抓取粉末食用，这一点，从死者嘴角残留的粉末以及现场地面散落提取到的乌头粉末可以作为佐证。另外……”
他转身从工具箱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包，从里头翻出另外一本报告簿来，扫了一眼后，接着刚才的话说道：“陶人馆的橱柜里堆放了许多才做不久的菜肴，碗筷刚好五副，但上头都没有检验出乌头的痕迹。”
寒诺将银针拔了出来，对向了灯光。在阑珊灯火下，银针的针头漆黑发亮，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他瞥了一眼老王手上的记录簿，刚才的诧异似乎得到了解释。
寒诺将银针丢进了高案上的解毒液中，转身倚着高案，看向老王，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老王清了清嗓子，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其余四名死者的身上有不少抓痕，看形状，该是出自女子之手。此女身长约莫四尺六，且指甲保养极好。”
寒诺嘴角一勾，冷冷道：“这便对上了。”
老王低头翻了翻手上的报告簿，低声说道：“小人还知道，挽桃的双手曾经沾上大量的菜油。”
“菜油？”寒诺直起身来，挑眉问道：“是被浸泡在菜油中，还是只是沾染上了的？”
老王摇了一下头，“她的手被人处理过，小人也只是在初初接触尸体时，嗅到了一鼻子。”他转头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刑房，苦笑道：“大人也看到了，刑房这样的情况，那样轻微的味道，很容易就被掩盖过去了。”
似乎察觉到寒诺眼中询问的神色，他连忙又道：“但小人绝不会闻错，那就是菜油的味道。”
寒诺一点头，表示自己相信了他的话。想了想，又问：“十年前，何府陈氏在何家庄淹死，你可曾查验过她的尸体？”
他这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将老王那张本就皱巴巴的脸劈的更没有了人形，形如枯槁的双手本能地抱紧了报告薄，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扩张，变得急促的呼吸令他长大了嘴，露出满口稀松黑黄的碎米牙来。
寒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随口说道：“收拾一下，让莲儿进来认人。”他如此说完，便转身往门口去，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他一时兴起而已。
眼看着那一抹身影即将消失在黑暗中，老王忽然低呼了一声：“寒大人。”
他的声音短促尖细，令寒诺不由地驻步转身，看着他。
老王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了停尸台上，艰难地扯了扯脸上的皮肉，令那张精瘦的面庞看起来柔和不少。他低声说道：“大人若有空，不妨多来京兆府走动走动。小人与大人相见恨晚，有许多刑侦方面的事，想要请教大人。”
寒诺凝眉看了他一会儿，微一点头，默然地转身出了门。
眼见刑房的门打开，寒诺走了出来，远远躲到院子门口的梁景福这才带着一众人赶了过来，笑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寒诺看向莲儿，“将死者架起来，让莲儿辨认其身形。”
莲儿惨白的脸色刹那间更添雪色，扣在胸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目露惶恐。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四处扫视，寻求一丝安全感。可寒诺在说完那句话后，便已经迈步出去，而整个院子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
梁景福是不愿进刑房的，只让陈昭宥看着办，自己小跑步跟上寒诺的脚步。等他追到大堂上时，寒诺已经步出了京兆府的衙门。
“寒大人！”梁景福提着嗓子喊了一声，看到寒诺停下脚步后，忙惦着一身肥肉追了上去。他小跑到寒诺身前，装模作样地弯腰揖礼，赔着笑脸道：“大人刚刚回京，便破了这么一桩大案，着实令下官汗颜。相信张宇这个案子，大人也能很快侦破的。”
寒诺低眼看着他，微笑道：“挽桃一案证据不足，尚且不能定案，只因此案涉及言若公主，按制交由提刑司来过问；至于张宇这桩案子，还是该交由梁大人来审理才是。”
梁景福被他这句话噎了噎，好半晌，才喃喃道：“大人不是说，死者与挽桃之死有关，应当并案调查吗？”
寒诺不动声色地道：“死者只是与挽桃有过接触，与她的死因并无直接关系，本官已经查验过了，尸体也不必带到提刑司去了。”他往旁移了两步，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梁大人可要当心，有人在你的管辖区正大光明地贩毒，此事现在应该传到了圣上的耳中；好在如今张宇死了，他若是还活着，到了圣上面前，还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秘密来呢。”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地投射下来，毒辣辣的高温灼烧着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逼出了一滴又一滴的汗水，染透了衣襟。立身烈日下的梁景福却觉着浑身一凉，额头冒出来的汗冰冷如霜，将他一张脸冻的惨白惨白的。
梁景福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勉强笑道：“寒大人说笑了，他能有什么秘密？”
寒诺瞥了他一眼，只等着秦亮与莲儿出来后，方牵过一旁绿螭骢，轻声说了一句：“有些秘密，死人也未必能守得住。”
他说完这句话，再不理会梁景福，上马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