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诺退出上书房时，太子爷正满脸忧郁地望着已有西沉趋势的暖阳，虚眯的眼中，含着一丝泪光。
听到脚步声，太子转头望向寒诺，咬牙切齿地笑着说道：“许久不见阿若，想念她的很。”
寒诺不动声色地朝太子揖了礼，“人心如此，殿下无须介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绿植红花青砖黛瓦，语调平淡：“您是钧天的储君，未来要掌控整个天下，若是连这样小事都要假手于人，又如何管理泱泱大国？更何况……”
他停顿了一下，低眉瞧着不到他肩头人，一本正经地道：“言若公主如今身在寒府，自身也难保，又如何援手殿下？”
太子爷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我同阿若之间的情分，旁人是不会理解的。”他撩着衣摆往石柱上靠去，两团眉毛纠结成一坨，意味深长地道：“这偌大的宫城，也就她能理解我的心情。”
寒诺无语，眼下，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探究太子爷究竟是何种心情，只得告辞。
太子却拉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糯米纸包好的莲藕糖片，塞到了寒诺的手中，细声叮咛道：“她虽然对我不仁，我男子汉大丈夫却不能对她不义。你替本宫转告她，别太难过了，大不了等我长大了，给她找个好夫婿，天天陪着她。”
寒诺虚虚握着温热的糖片，绷了半天没绷住，笑出声来。
太子爷翻出白眼瞪他，“你别看我现在还小，等过两年父皇允许我参政了，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所有瞧不起我们的人刮目相看。”
寒诺含笑点头，“殿下有此志向，不枉公主悉心教导。”
——
寒诺回到提刑司时，整个衙署乱成了一团。
秦亮吊着一支胳膊在门口嚷：“将他带下去严加拷问，一定要逼问出幕后主使是谁！”话刚刚说完，看到寒诺策马而来，连忙小跑步下了台阶候着，只等人靠近，殷勤地拉过来缰绳，不无讨好地道：“大人，抓到刺杀莲儿的刺客了。”
寒诺人在马上，低眉瞧了瞧他用绷带紧紧缠了两圈吊在脖子上的胳膊，淡淡地问道：“人在哪里？”
秦亮回道：“押入牢里了。”不等寒诺询问，他便自己说了起来：“这贼子胆子大得很，就在清华街转承乾街的转角动手，那可是两条街交汇人流最多的地方。幸好小人骑术还不错，虽然被他砍了一剑，但还是纵马逃脱了。这次也多亏了兵马司的弟兄，群起而攻，生擒了那贼人。”
寒诺翻身下马，往里走去，见衙内正押着一粗布麻衣的壮汉候在堂上，他随口又问：“莲儿如何？”
秦亮殷勤地跟在他身后，禀道：“她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在后堂歇着。”
寒诺阔步入内，上下将刺客打量一番，目光定在了壮汉的双眼上，稍显惊愕，思绪竟有一瞬的恍惚。那样视死如归的眼神，他曾经在北极雪原上见过，那时属于财狼虎豹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人类的瞳孔中。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物，不该有如此麻木冷血的眼神。
可他曾经面对成千上万双这样的眼神，那是敌国的死士，只为战争而存在的‘提线木偶’，唯一能与他们沟通的，只有杀戮与死亡。
时隔多年，他仍旧记着那场将整个雪原染出一片火红的战役，记着那些被埋在冰冷雪原下的眼神。他没有想到，会在纸醉金迷的皎城看到这样的眼神。
“大人，将这人交给小的，保证什么都吐出来。”哈腰跟在寒诺后头的秦亮满眼阴狠地盯着刺客，下意识地捂了捂受伤的胳膊，公报私仇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像这种硬骨头，不动刑是不会招供的。”
寒诺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淡淡叮嘱：“别把人弄死了。”
得了他的首肯，秦亮双眼一亮，立即招呼差役将人押入牢中，同寒诺打了声招呼，屁颠屁颠地跟去了。
寒诺在堂上立了片刻后，往提刑司的牢房踱步而去。
自从蒋凤鸣和李盗酒住了对门后，后者终于在百无聊奈的牢狱生涯中，寻找到了一丝乐趣。
寒诺刚刚推开通道尽头的木门，李盗酒的声音便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按照李欢庭和蒋言的性格，估计这个时候也只能用罢朝来威胁小皇帝了，先帝尚在他们便用这招，但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不过，我估计这次小皇帝没那么快妥协……”
李盗酒四平八稳地躺在木床上，双腿横搭上桌子，将桌凳摇晃的‘乒乓’作响，“毕竟死的是言若身边人，要是不查点什么出来，他这个兄长就更没什么威严可言了。”他摇头晃脑地叹息一声，忽然又转了话题：“蒋兄也真不够意思，五石散这么好的东西竟然藏着掖着；虽然尊夫人与贱内有点小误会，但他们娘儿们之间的鸡毛蒜皮……”
“李盗酒……”被他念叨了半日的蒋凤鸣终于低呼一声，打断了他的插科打诨，“还是留点力气静候佳音吧。”
“来日方长，苦中作乐嘛！”李盗酒拍了拍自己的腹部，咧着嘴嘿嘿笑道：“蒋兄素来高雅，结交的都是朝中佼佼者，似小弟这般混吃等死之流自然入不了你的眼；平时想要同你说说心里话，也没有机会。”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用手撑着下巴望向蒋凤鸣，“这监狱里就你我二人，蒋兄不妨露个底，你怎么那么想不开，要和言若过意不去？”
一直盘腿而坐的蒋凤鸣终于被他的胡搅蛮缠磨光了最后一点好脾气，睁开了双眼，转过头凉悠悠地盯着他，“世子说笑了，您得天独厚生而为爵，蒋某还须挣取满门荣耀，岂敢与世子相提并论？”
李盗酒恬不知耻地笑道：“这话倒是实诚，若非我是李欢庭的儿子，今日也轮不到我来同蒋兄面对面详谈了。”他将眼皮往上翻了翻，满怀感念地叹道：“想当年，小爷在西山……”
寒诺实在听不下去，转身带上了门，往女牢方向去了。
洪七七虽已是年逾三十的妇人，样貌看上去就似双十女子，皮肤光滑水润，身材纤细匀称，也唯有那双暗含秋波的杏眼能瞧出些岁月的痕迹。即便是此刻倚着简陋的木桌而坐，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几分风情。
通道中传来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被石墙阻隔回响后却显得飘忽不定。
洪七七原本一直盯着角落里的石缝瞧，闻声转头往门口望了出去，见寒主司负手立在牢门外，微弱的灯火在他身后投下一片朦胧。
四目相对，沉静如水。
好一会儿，洪七七伸手抚了抚鬓发，笑道：“寒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崇奉三十一年你嫁入杨家，夫妻恩爱；三十三年突然自休回到了洪家，同年洪家对岭南杨家进行打击，杨家举家迁入皎城；半个月前你抵达皎城后，杨有善惨死；你说是蒋、何二人要杀人灭口，本官也有理由怀疑，是你因私怨毒杀朝廷命官。”
寒诺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在空荡荡的监狱中飘荡着，就似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不由分说将洪七七推进了回忆的漩涡里。过往烟云，留下的只有酸甜苦辣的感触，永远铭刻五内，偶然思及，情丝翻涌。
洪七七高高仰起头，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她凌厉的五官在此刻也显得分外柔情，甚至添了一分悲凉。她定定地看着长身立在牢门外的男人，任凭一道道旧伤撕心裂肺地叫嚣着，在她的眼中翻涌出万千复杂情绪来。
好一会儿，她嗤笑一声，“寒大人对别人的私事就这么感兴趣吗？”
寒诺漠然道：“大凡世事，皆可用情、利二字解释，而但凡涉情字的，皆为私事。”
洪七七点头道：“贪嗔爱恨皆为情。”她的目光往四下一扫，淡然道：“可以将我的烟枪拿来吗？”
寒诺默然片刻，唤人将她的烟枪取来，并装填上了土烟点燃。
在一片吞云吐雾中，洪七七缓缓地将她的故事道来。
“洪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历代皇帝多有依仗。到了洪钟这一代，六个儿女先后夭折，老道士为其算命，说是祖上荫庇太厚，福祸依存，天道常理。要破这个局，须得养一童女为他们承祸端，方能保得香火延续。”
洪七七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失声笑了起来，“洪钟竟就那样信了，还听了那老道士的话，将当时住在道观中的我接入洪家，称是七女，锦衣玉食地供养起来。他哪里知道，那老道士就是我的生父，所谓的承祸端，不过是因为他欲云游求道，无心将我带在身边，故而如此托词而已。”
寒诺插嘴问道：“洪家先后夭折的六子，与老道有关吗？”
洪七七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心中又惊又冷，随即释然。她透过寥寥烟雾看向寒诺，迷离的双眸带着浅浅笑意，“子女夭折，罪不在祖上，而在洪钟。他早年放浪形骸，身体早已垮掉，杨有善说过，他这一生恐怕难有健全的孩子。”
“据本官所知，其子洪宇……”在接触到洪七七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寒诺的声音慢慢止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