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讪讪地一笑，说：“蔡防如今已经知道了。”
洪七七庆幸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有被他这句话吓得很重，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李盗酒继续说道：“他已经知道你在高原了。”
洪七七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自然也表现的十分平静。而她的平静，也令世子爷的心里，平静不少。
“看洪老板如此气定神闲，定然知道如何安然走出皎城了。”世子爷殷勤地续了一杯茶，殷勤地捧上前去，满脸讨巧卖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洪七七被他逗笑了，抬手接了茶，骂道：“还以为你是成了仙的狐狸，有天大的本事呢！”
“孙猴子还有七十二变呢？一路西去不也得靠各路神仙相助吗？”世子爷巧妙地为自己找到了理由，随后话锋一转，坐下后正色问道：“说说吧，什么法子？”
洪七七将目光往窗口一抬，李盗酒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原本闭好好合着的窗扉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青衣儒冠的人身手灵巧地从窗口跃了进来，正是张怀。他不解地望向洪七七，却见后者气定神闲地吃着茶，丝毫不以为意。
倒是那张怀行上前来坐下后，开口说：“明日，我张家几车皮毛要从高原过，届时世子可以扮作婢女混在其间出城。“
李盗酒眨巴眨巴眼，随后盯着张怀看了好半晌，面对着那张温文尔雅一本正经的脸，他实在拿不出不好的态度来，用一种商议的口吻说：“没有别的选项吗？比如扮作仆从？藏进箱子也行！”
张怀道：“此番世子得罪了洪当家，想要轻松出城恐怕不易，这高原的知府与洪家又最是交好，他们肯定会在城门设卡，对过往的男子严加彻查；至于世子要藏进箱子里，这也是不现实的。我张家的货物虽然不受查检，但须得提前上报官府备案，多少箱子多少人马都是齐全的。唯有委屈世子扮成歌姬随在下出城。“
李盗酒无语。
他这一生耍泼玩横什么都干过，唯有扮成女人这桩事，实在没有这癖好。他盯着张怀看了好半晌，确定是没撤了，才叹了一声表示认命。
翌日一早，李盗酒借着游耍的名头出了洪通酒楼，随后甩开了洪钟派来监视他的人，换上女装躲进了张怀的马车，随着马车一路出了城。马车行出老远后，至一岔道口，李盗酒才换上自己的衣服下了马车。
那张怀也下了车来，叫人先行，待只剩下他们二人了，他才问：“不知言若公主近况如何？”
世子爷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一只手捏着束发，一只手拿着缎带绑，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望向张怀。他双手都搁在头顶，动作本是十分滑稽，一双眼却如炬如刃，定定地落在张怀的身上。青年男子青衣儒冠，面若敷粉，身量单薄消瘦，与记忆中那个身手敏捷的男人判若两人；可他还是不甘心，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张怀每一寸肌肤，却依旧没有寻到半点往昔的踪影。
“新近丧夫，年少守寡，还能怎样？”世子爷收回目光，苦笑着应了一句。
而他对面的张怀不动声色地道：“还请公主节哀。”
“未尝他人之悲，怎知他人心中的痛？这话小爷可不敢说！”李盗酒利落地将缎带系好，随即扣上羽冠，冲着张怀略略抱拳，“多谢张兄援手，他日到了皎城，必定一尽地主之谊。”
那张怀也不是个扭捏的人，略辞了一声，便随车去了。
而在二人身后不远的城墙上，洪七七一身红衣长发飘飘，手中的水烟枪烟雾寥寥随风起落。她虚眯着眼望着岔道口的二人分道扬镳，各自踏上归家的路，脸上的神情稍稍放松，在嘴角析出一丝释怀的笑来。
有人上了城墙，脚步声就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当年爹领着我踏进洪家的大门，父亲说今后那里便是我的家。”她轻声说着，将目光转向了遥遥相距的洪府，虚虚地把眼眯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后，她才继续说道：“我最爱的，是小院子那株芭蕉，一到下雨天，雨水打在芭蕉上，滴答滴答的，显得那院子不那么冷清。”
洪钟静静地听着，只觉着喉咙干涉，忍不住噎了口唾沫。他想了半晌，终究也没想出什么应对之语来。他是商人，只求一个‘利’字，留下洪宇性命是为利，迎接洪七七入府也是为了来利，他这一生都在为生意上的事忙碌奔波，奉献了自己一切；偶尔闲下来时，听那个病弱的孩子读一两页书，听小女孩弹一弹学的并不流畅的琴，却也能让他心中的烦闷消减不少。而这短暂的欢愉，并不能代替钱财在他心中的地位。
洪七七转过身，将柔软的身子靠在斑驳的城墙上，一头长发用红缎松松地系在脑后，被晨风一吹，那发丝便缠着衣袂飘飞起来。她的五官本来是十分英气的，长发一披散下来，加上满脸的浅笑，令她的五官少了不少的攻击力，柔和不少。她靠在城墙上，低头吸了一口烟，随后仰头吐出眼圈。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她继续缓缓而道：“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育养之恩，七七却是恩将仇报。”
洪钟听她这话说的很是感伤，连忙轻声地道：“你先过来，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洪七七笑了笑，她太了解洪钟了，或许会因为一时的感性而心慈手软，不会拿她怎样，可事后呢？等洪家转圜过来，他必定会想起正是因为她的掺和，洪家被卷进蒋凤鸣的事；也正是因为她，何月华才会逃出高原，到御前告了那惊天的一状！而更是因为她，洪宇才会忤逆他这个父亲！
她转身往李盗酒消失的方向望去，那是皎城的方向，而在那座辉煌的国都中，有她错付了此生却无怨无悔的人，也曾葬送了她这一生都愧对的那个男人！她慢条斯理地将水烟枪里的渣滓在城墙上磕出，慢条斯理地将烟袋子缠绕在上方，缠到绳子的尽头时，她将那玉质的烟枪往下一抛，眼看着那小东西落地后便无声地断为两截，她才回头冲着洪钟微微一笑。
“我这满身的罪孽，便拿命来偿吧。”她说完这话，身子往后一倒，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等洪钟反应过来冲到城墙边时，看到的只是满地的鲜红。
李盗酒接到洪七七的死讯时，已经是四日后。他怀揣着凯旋而归的心情，前脚刚刚踏进王府的门，报信的人便在王府门口翻身下马，将他唤住。
“洪家七小姐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洪当家的悲痛欲绝，说要为她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请了三百僧道入府念经。还为七小姐积福，在高原摆了三日的流水席，设立了接济堂！”
李盗酒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听了这话，将身体往后一靠，倚在门方上久久不语。不得不说，洪钟确实是个合格的商人，他心里对洪七七的所作所为怀恨，表面功夫却做的很好，懂得打亲情牌收揽人心！
半晌，他才应了一声：“知道了。”随即便转身入门。刚刚走了两步，迎面便看到李欢庭从西院走出，满面笑容地冲着他道：“听说你高原此行收获颇丰，为父备了好酒好菜，要喝一杯吗？”
因为何四妹的事还掌控在李欢庭的手里，李盗酒态度没有太强硬，点了点头。父子两个一道入了西院正厅，邱逸棠正在饭厅布菜。满满一桌的菜，全是李盗酒爱吃的样式，甚至有几碟是他从前在均县时常吃的。布好菜后，邱逸棠便下去了，留下父子两个独处。
李欢庭心情显然极好，乐呵呵地倒了两杯酒，父子两个对坐默默吃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道：“人找到了。关押在刑部的死刑犯，要秋后处斩的，比对了血液后可以与他们两个相融。也翻了年历本子，说是中秋那日极好，如今人还养在刑部，按照李泉的法子为他们净化血液。”
李盗酒眉峰微微一蹙，并未多言。换血等同是拿命来换他们两个的性命，他非圣人，可平白无故要人献出性命，心里也有点膈应。
李欢庭显然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慢条斯理地说：“你放心，左右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为父已经给足了报酬，足够他们的家人安度余生了。”他说着话，将手中筷子一搁，双手杵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李盗酒，“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你呢？”
“只要她身体一好，不用你撵，她自个儿都会离去的。”李盗酒说的云淡风轻，心里却似被人扎了一根刺一般，又想起洪七七的死，更添烦闷，直接抬起酒壶往嘴里灌酒。
李欢庭看他这幅样子，心里十分受用，将自个儿跟前那壶青酒也递了过去，笑说：“等你爬的更高，就会知道为父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何四妹留在你身边，对你们两个都是有害无益。”
李盗酒冷笑着撇着他，毫不客气地还击道：“等你跌入了深渊，你才会知道，今日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来日的深渊中的恶鬼永远缠绕着你。”
父子两个各自坚持己见，毫不退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