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上，十分惬意，听了朱老大这话，更是忍不住发笑出声来，说：“整个皎城都说我是个祸害，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哪里有什么亲者痛呢？再者说了，便是我要死，李欢庭也不肯就这样断子绝孙了。常言又道，祸害遗千年，朱老多虑了。”
朱老大知道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牛性子，自己说的再多也不管事，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起正经话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便说吧。”
李盗酒便坐起身来，正经说道：“前头弦月国细作的事，张萩查了这样就久也没着落，必定是被人藏了起来。你着人去盯着隋崇亮家中，若看到了弦月探子的踪迹，立即到王府知会我一声。另外，秦岚死的蹊跷，若非外头来人，便是这城中有人养了杀手，我尚且不知道的。你既然还要在皎城留上几日，便多替我操劳几日，若有消息便是最好。”
朱老大道：“过些日子我把孩子们送去西山安顿好了，仍旧又要回来的。另外也有不肯走的，自然继续留在皎城替世子打探消息。”
李盗酒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朱老大日渐佝偻的身影，道：“再有个一两月，我便也能闲下来了，到时候，同朱老大一起游山玩水去。”
朱老大知道他是说笑，却也依着说：“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得有人背着？”
李盗酒起身，笑了笑道：“我虽不才，背你还是背得起的！”他说着话，伸了个懒腰，也便去了。
等李盗酒回到府上，正逢邱逸棠领着沐大来给他送兵部的公文，两个人一个照面无话可说。沉默一阵后，还是邱逸棠先开口，说：“户部已经将粮草齐备，我已叫人查点清楚，只等你用印后便可运往绝谷；另外，洪钟送来的一百万两银票已经与户部报备，我已根据各地民商间的存粮价钱以及距离官道的远近安排妥帖，只等派个可靠的人往各处购粮即可。”
时到正午，日头也烈了起来，虽有微风，却也叫人燥热起来。李盗酒立在东院门口，将他一身锦衣照的发热，额头也沁出了薄薄的汗来。他人是背对着邱逸棠的，也不知将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见她久久没有反应，邱逸棠便让沐大先将那些公文送入东院去，又将桂姐打发远些去，才划动了轮椅向李盗酒靠近，压低了声音说：“四妹独身在外，多有不便，既然他身体里的蛊毒已经取出来了，仍旧将她接回府上来养着才好有个照应。”
李盗酒这才动了动嘴皮子，“不必了。”他嘴角往后头一咧，“我怕哪一日她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男子。”
听他这话，邱逸棠便知道他还在怪那一夜的事，心里委屈，却又说不得。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再有事，我再来与你说。”她说着话，便转了轮椅往回走，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得身后李盗酒唤她。她便将轮椅停了下来，回身望着他。
李盗酒仍旧拿背背对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虽是三个极轻极短的三个字，却教邱逸棠满脸阴郁情绪敛了个干净，欣喜地道：“你我之间何言辛苦？”
李盗酒却不再多说什么，移步便走了。
到了十七日，天色忽变，乌云滚滚，大早上的便风狂雨作起来。李盗酒被风雨吵醒过来，起床启窗看了一眼，见满院子的花花草草被雨浇风打，他也没什么心情，便又要倒头睡去。却见沐七披蓑戴笠地从廊下来，那蓑衣上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一眼看到窗畔的主子，便迎了上来问：“爷要吃饭吗？”
李盗酒看了看外头细细密密的雨帘子，想要出门，又懒得去收拾，便关了窗，说：“拿碗粥来就是了。”
沐七便去厨房吩咐了，不多时端了一碗海虾荷叶粥来，祖宗似的伺候着他家主子，吃了又说：“这雨恐怕是要下一天，爷要在府上待上一日吗？”
李盗酒想着外头有张萩，宫里有杞悯在，兵部的事有邱逸棠看着，他也着实无甚事忙，便让沐七去备马车，往寒家老宅去了。
雨下的大，时间又长，寒家老宅前那两塘水汪了上来，里头的鱼也趁势往外蹦；皇陵守卫队不当差的、寒家留下看老宅的小子们都忙着拿桶去装鱼，热闹的很，只一个立在边上的小子看到世子马车来了，赶忙过来迎了他进去，上了后头的小竹楼。
何四妹在何家时身边便没个使唤丫头，到了王府后，几次李盗酒说要给她添个丫头，她也说没必要，因此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寒门一向少女眷，好在洪宇身边还有个绿歌伺候，因感念着李盗酒将他家主子的陈年老疾也治好了，对何四妹倒也是和颜悦色的，时常也肯照顾她。
李盗酒入院子时，何四妹正与洪宇在屋子门口下棋，绿歌在一旁煮茶添香，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却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一局终了，到底是何四妹略逊一筹败下阵来，二人各自捡拾着棋子，洪宇笑道：“世子妃的棋比月华却要好上许多，她对此道是一窍不通，连规矩都是在下教了好久才会的。”
何四妹手上动作一滞，抬眼看着洪宇，神色古怪地道：“我的棋艺，是二姐手把手教的。”
洪宇脸上笑容慢慢凝滞，温和的双眸中漏出惊愕来。
见此，何四妹多多少少明白过来。她仍旧垂首拣着棋盘上的棋子，轻声说道：“何家三个嫡出的女儿，长女何微雪性格强硬，什么都需要争最好的；三女何蔻珠一心只求自己，从不在意他人眼光；二女儿何月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心只等着将来有一天，能觅得如意夫婿，举案齐眉，白首不离。她是这天下间性格最温顺最体贴的女子。”
对面的洪宇仍旧维持着捡拾棋子的姿势，神情也一直僵着。何四妹口中那个最温顺最体贴的女子，曾经就依偎在他怀里立在他的身旁，而现在，却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一缕游魂，天上人间，从此再不与他相遇相知。
好半晌，洪宇继续捡拾棋子的动作，轻轻动了动唇，问：“那么世子妃呢？”
“我？”何四妹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问，想了一会儿，笑道：“世人常道当局者迷，我活了这十八个年头，现如今回想来，却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
洪宇也勉强笑道：“待得身上利索些，在下打算云游去，若是世子妃不弃，倒是可以结个伴。”他将掌中棋子尽数落入棋盒中，听着哗啦啦的声音，竟然比丝竹管乐还要好听，“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
不等何四妹应答，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李盗酒却忍不住了，人还没进来，便说：“小爷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洪公子就是这么以怨报德的？”他说着话，抄着双手便进来，大大方方地往何四妹身旁一坐，满脸堆笑地望着洪宇道：“洪公子这么做，可非君子所为。”
洪宇笑道：“君子之交，世子如何懂得？”
李盗酒笑道：“那就允许小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洪宇摇头一笑，不在与他费口舌。
外头雨下的大，李盗酒虽穿了蓑衣木屐，衣摆下方也湿了，在外头站了许久，水是没滴了，却把何四妹的衫子给沁湿了。何四妹便推了推他，说：“去找件衣服换了。”
李盗酒依言去了，不多时出来，身上披着的却是一件棉麻的衣衫，瞧成色倒像是新的，只是未免老成了些。他自己瞧着也是发笑，又看何四妹那一身棉麻的白衣，打趣说：“咱们这可是老夫老妻了。”
何四妹啐了他一口，便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了，问：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
李盗酒随口道：“有事找寒大夫，顺道上来看看你。”
正巧寒大夫来给二人看脉，刚到门口，闻言一脚踏进门内，说：“宫里有杞老在，什么事须得世子巴巴地冒着大雨赶来？”
李盗酒横了老人家一眼，没好气地道：“太医院院首秦岚被人当街杀害，杞大夫担心您老也会遭遇不测，让小子特意来瞧瞧。”
寒大夫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叹了一声，只等绿歌搬了凳子出来坐下，才说：“此事老夫业已听闻，可叹秦院首一生为人，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略顿了顿，他又道：“老夫一生只在寒门侍奉，从未在外与人结怨，也不曾怀揣什么秘密。想来那些人应当不会丧心病狂至此罢。”
李盗酒本是随意拿他找当个借口的，如今既然说了起来，少不得多讲两句，“寒大夫虽然没有入宫门，却是时常看顾寒老太师身体的。如今绝谷激战正酣，难保弦月不会耍阴招。他们要想害老太师，自然从你这里下手。”
寒大夫闻言脸色凝重起来，随后却也释然了，说：“也罢了，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便是就此去了，也没甚打紧的。”
他都把生死看的如此淡，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洪宇将棋子捡的干净了，伸手一请，“外面风雨狂作，世子可有心情手谈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