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桃这桩案子，从她离宫到城隍庙，再到云中龙凤，被洪七七埋尸皇觉寺，被李盗酒挂上城头，都已然明朗；欠缺的是，她从城隍庙到云中龙凤这一段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有那个约她到城隍庙碰头的所谓表哥，那四个打扮成叫花子的人出现在哪里，是巧合还是人为？
而在蒋凤鸣的供词中，他因喂挽桃服用五石散而导致她误中乌头之毒，那张秘方中虽记录五石散中确实参了乌头，可却并无实物加以证实；又有车夫麻五的供词，即便不能以这个判定误杀，却也无法定他蓄意谋杀之罪。
若真如李盗酒所言，挽桃是蒋凤鸣放在勉宫的探子，那么她应该会与自己的主子有信息往来。
想到这里，寒诺的神思顿时明朗起来。若能证实挽桃与蒋凤鸣之间确实存在关联，那么他便有了杀人动机，若能证明他私探宫廷微密，也是大罪一桩。
如此想着，他将公文一收，便出门去。却见秦亮迎面小跑而来，面色焦急地应道：“那酒壶暗有机括，乌毒藏在其中一个壶嘴里，另一个壶嘴就没毒；元府的人说不曾派人送过食盒，那小子也没拿到；曾布家人原只剩下个弟弟，就那日传唤而来的信驿曾九儿，他称早已与曾布断了关系，不认这个哥哥，说尸体任由官府处置。”
他一口气说完，方抬头去看寒诺的反应。
寒诺凝神思了片刻，只道：“盯着元府，等那人一出现，立刻拿下。未见到人，不要与他们起正面冲突，左右此事不急。至于曾布，着人送回皇觉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秦亮一一记下，见他没有话说了，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问道：“挽桃的案子，大人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寒诺看他一眼，问：“你怕了？”
秦亮讪讪一笑，应道：“大人身后是整个寒门，自然是不惧，可提刑司上下这些小官小吏，都指着这个差事混口饭吃。他们眼下还不惧，只是不知那些人的雷霆手段，到了灭顶之灾那日，他们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寒诺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问道：“关于杨有善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内情？”
秦亮脸色微变，默了片刻后，神色哀凉地道：“小人身为杨大人的书办，岂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曾劝过，皎城这么大，大人想要扬名立威，不拘哪里寻出一桩事来也就够了，何苦偏要去招惹那些人呢？杨大人却将我结实喝骂了一顿，说了一堆大道理出来。”
寒诺听他这话，索性移步至院中凉亭，让他过去一道坐下，问道：“依你之见，眼下挽桃这桩案子，要定蒋凤鸣的罪，几率有多大？”
秦亮不料他竟会有如此一问，筹措片刻，方答道：“若定误杀，十层；若定谋杀，不可能。”他抬眼见寒诺神色并无变化，又继续说道：“护国公只此独子，必定为他设法周全，张宇等人相继出事，便是最好的例子；无论大人查出什么，只要对蒋凤鸣不利，他们一定会设法除去，除非……”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方道：“除非国公府就此没了。”
听他这句话，寒诺目露些许赞赏，表情稍稍柔和，却不对他的话置评，只再问：“你从那名刺客身上问出了什么？”
秦亮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微发颤：“他没有舌头，诸般刑具过了一遍，一声未吭。他的忍耐能力，实在小人生平未见。”
寒诺早有所料，只道：“问不出来才是正常，若真问出些什么来，恐怕也不足取信。”
秦亮讶然地望向寒诺，“大人早知道？”
寒诺冷笑道：“他既然准备周全，又怎么会轻易让人拿捏住把柄？”他想了想，又道：“你所虑不无道理，衙署中人，若有想离去的，都可循制妥帖安置，不可为难。若你要走，还得荐个有能力的总领宪司杂务。”
秦亮这一下更是糊涂了。一开始他看寒诺，以为他从边关回来，不知皎城情势，不晓人情世故，犹如初生牛犊不怕虎狼，瞎闯硬拼；如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竟是心中早有丘壑，只是向来不曾外露，不由的又惊又疑又担忧。
眼看寒诺起身就走，他忍不住说道：“纵然大人身后有寒门，也有暗箭难防之时。”
寒诺头也不回地应道：“盯着牢中情况，谨防李盗酒耍心眼，有人探监先拦下。”
秦亮一时无话。
寒府，南苑。
成片的桔梗花在风中掀起阵阵蓝绿相间的花浪，在微凉的夏风中，李言若百无聊奈地趴在窗口，看莲儿在花海中摘花做香包。一面望着蓝天白云感叹：“打发去请四姐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莲儿捧着一大簇鲜花回身看她，笑道：“殿下耐心等等吧，从这里到敦亲王府，便是骑马也得四个刻时呢。便是世子妃也不是终日在王府等着殿下传唤的，或许她正有要紧的事呢。”
李言若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心里却更加烦闷，加上身上酸疼的厉害，只是皱着眉头叹道：“李盗酒也在提刑司牢里，阿哟也不能出宫来，我又不能擅自离府。终日无事，度日如年呐。”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寒诺来，便沉下脸来道：“寒诺也太大惊小怪了，皎城谁人又敢拿我怎样呢？”
花海中的莲儿听到她这句话，下意识地回手抚摸脖子上的缠着的纱布。她曾经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深知那群人的心狠手辣，眼下的皎城正是危机四伏。寒大人所查证的事，牵涉之深，绝非她这个小小宫婢可以想象的。
她转头看着公主那白皙嫩滑如玉如脂的脖颈，心下暗暗发凉：倘或遇险的是公主，那剑恐怕就要将她的咽喉切开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道：“寒大人也是为了公主好，若是您的玉体有伤，他也过意不去。”
李言若冷哼一声，偏头远眺，一边说道：“他不过是为了寒门……”‘而已’两个字还在唇齿间，忘恩负义的寒主司正阔步进入南苑的院门，一身绯衣潇洒随性，在夏日炎炎光照下，一身霜气消退不少。
言若公主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怨怼，提起裙摆就从窗口跳了出去，一蹦三跳地迎了上去，讨好地问：“怎么得空回来了？吃过午饭了吗？我这就去……”
不等她的话说完，寒诺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掌心里摊着一包黄油纸。他的神色仍旧淡漠，语音沉缓，“上次太子殿下托微臣带糖藕片给公主，微臣一时忘了，这是在‘虞美人’买的。”
李言若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就着寒诺的手撕开了黄油纸包，扔了一片糖藕进嘴里，一边说道：“算他有良心，还记着我。”她说着话，又招呼莲儿过来，将一块糖藕片塞进她的嘴里，“你和挽桃最爱的。”
话音刚落，她才又想起，当初那个最爱糖藕片的小丫头，此刻已经躺在提刑司的冰棺里。
她低头扣了扣手指，须臾间又扬起了大大的笑容，捻起一块糖藕片踮起脚尖要塞进寒诺的嘴里。
寒诺往后退开一步，李言若重心不稳，潇潇洒洒地倒在那片桔梗花丛中。
莲儿连忙将她扶起来，李言若冲着寒诺瞪了一眼，眼中的情绪再明显不过：不识好人心。
寒诺心里隐有愧意，却不说什么，只是将那包糕点递到莲儿手中，正色说道：“挽桃的物件可都保留下来了？”
提到挽桃，李言若的脸上蒙上一层阴云，想了片刻才道：“按制，宫婢死后，属于她的东西该收拾好，有内务府通知家人来领取；挽桃家人没了，我又出宫的早，不及交代些什么，想来剑竹她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应当还在勉宫。”
寒诺便问：“可否劳烦公主与微臣去一趟勉宫？”
李言若在寒府都要捂出病了，闻言只点头如捣蒜，连跌声地应下。
寒诺又转头看了莲儿一眼，道：“莲儿姑娘也一道来吧。”
莲儿却有犹豫，眼中闪过几抹不安，身体也轻微颤动起来。
李言若拿手肘撞她一下，信誓旦旦地道：“你放心，有寒诺在，那些贼人是不敢来的。就算来了，寒诺也能以一敌百，叫他们有来无回。”
莲儿勉强一笑，忍不住看了寒诺一眼。
寒诺仍旧是满脸的冷漠，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一行三人乘了寒府马车出行。
一路上，李言若在马车中这里敲敲，那里瞅瞅，将整个马车都置评了一遍，简要来说，就是：寒酸。
寒诺沉着一张脸，忍不住解释道：“马车只是代步工具，轻便宽敞便可。”
李言若立即瞪大了眼，拍了拍底下的座位，提高了声音道：“你瞧瞧座椅，硬不说，还滑的很，万一颠簸……”
她的话还未说完，马车震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将她摔了出去，直直地扑倒在了车底上。她也不等莲儿来扶，抓着寒诺的膝盖爬了起来，哼哼唧唧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马车外，传来小厮的声音：“是敦亲王府的那只玄猫，突然间跳下来，惊了马。主子们做好了，怕那畜生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