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蒋凤鸣定罪，护国公称病以来，蒋府便一直闭门谢客，平时只开角门出入；何乾是蒋府常客，又有何微雪的命令，他出入蒋府一向不必通报，一路径直便入了何微雪与蒋凤鸣居住的内院。
因在门口遇到绯樱，便问他：“公子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何乾茫茫然地抬头望着她，一时无语可答。
见他这幅模样，绯樱笑道：“大小姐正同蒋大人在厅上说话呢，公子若是不急，便稍等片刻。”
何乾问：“哪个蒋大人？”
“蒋允北蒋大人。”绯樱的话音刚刚落下，便见少年公子拔腿往厅上去，只微微一笑，便托着衣衫仍旧去了。
何乾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只是那五具尸体太令他震惊的，此刻一颗心还在高高悬着，无处安放；而听到蒋允北在这里的消息，他那颗悬起来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左右摇摆着，在他心里来来回回地荡漾着。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已经被雨水润湿的衣摆划过道路两侧的绿植，水晶晶的露珠全都依附在稠衣上，扩大了衣摆上的湿气。
转入月亮门，数步开外便是内院主厅；一夜风雨摧枯拉朽，将庭院中一株劲松从假山上拔了下来，栽倒在水池里，搅断了满池的莲花；正有两个小厮在小心翼翼地打捞，听闻脚步声传来，其中一人抬起头看去，正要说话，却见何乾朝他们微微一摇头，便径直掠过往厅上去了。
“好在昨夜我赶过去了，若让那些人落在寒诺的手上，后果不堪设想；到那个时候，别说是救公子，便是少夫人也要搭进去了。”
蒋允北人高马大，声音粗犷，刻意压低后，嗓子便显得十分沙哑：“五个人都死了，此事到这里也算是完了，少夫人今后万不可再兴起这样的念头。”
何乾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一点点地挪到檐下，压低了身子躲在窗畔之下。
“我只是不甘心，自从寒诺一回来，咱们家便没有安宁的日子；若是他死了，这些事不都了解了吗？”
听完何微雪的话，何乾浑身一颤，犹如棉花一般瘫软在地上；他这一路茫然地行来，心里还燃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希望是他看错了，或者是他想多了！
他的大姐，一向温婉贤淑，仁善慈怜，怎么可能会指使人刺杀朝廷命官？
“蒋叔叔，难道我们就只能任由寒家人骑在头上吗？咱们蒋、何两家联手，未必不能同寒门一较高下！”
何微雪满心满眼的不甘。
同样是武门世家，同样是战功赫赫，蒋府究竟差了寒府什么？他们在外戍边辛苦，可蒋府总领京畿防务，也是十分用心不敢懈怠，凭什么要让寒门的人欺负?
“若是寒老太师也就罢了，他的资历钧天鲜少有人能企及的，可寒诺不过上过两次战场，仗着李言若的势得到圣上的赏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有什么动不得的？”
说到激动处，何微雪紧紧地拽住了手中的锦帕，一身鲜红的长衫拖曳在地，满头珠钗随着她激动的情绪颤动着；并未上妆的脸蛋白皙柔嫩，实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女人，只有她眯起眼时，眼角露出的几条并不明显的细纹，才稍稍提点一下她已经并不年轻了。
蒋允北换了一身干爽的甲胄，坐在张椅里手脚也是大开大合；听完何微雪这话，他急的脸色都变了，也不再控制自己的语气，“无论是军事才能还是身手，寒诺都要比历任当家人出色，这一点是寒老太师亲自证实了的；蒋府豢养的那些武士，对付普通人还行，要对付寒诺简直是以卵击石，更何况这还是在皎城；你知不知道，上一次你让人刺杀莲儿，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若非国公爷抛出了哑奴去顶罪，说不定他们早就查到你头上来了！眼下公子这桩事，重点不在寒诺身上，而在皇上；只要皇上开了口，任凭寒诺查到多少证据，都是枉然。如今国公爷正在同圣上较劲，到了关健时刻，少夫人倒好，不说帮忙，反倒是添乱了。”
何微雪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问：“这么说，父亲已有良策了？”
蒋允北语气稍缓，道：“南村的事只是一个开始……”他的话说到一半，陡然望向了窗口，目光凌冽地问：“谁在那里？”
何微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正见何乾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一时间惊住了。
见是他，蒋允北松开了握住双锏的手，面容稍缓，却并不接着刚才的话说，只起身同何微雪辞道：“我再去提刑司看看，少夫人三思而行。”
等蒋允北走了，何微雪才招呼何乾进去，仍旧靠在榻上，强作笑颜地问：“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提刑司吗？是不是在那处受了委屈？”
“那几具尸体我看过了。”何乾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压迫着，声音只能从缝隙中一点点地挤出来，细弱蚊足，“我曾经在府上见过他们。”
“人是我派去的。”何微雪知道，刚才她和蒋允北的话应该被听去了，索性也不藏着掖着，“若非寒诺，你姐夫眼下也不会待在牢里，而且随时面临死罪的危险。”
“可……”何乾的舌头打结，好半晌，才囫囵出一句话：“可寒诺也是按律办事，何况……何况这些事，确实是姐夫做错了。”
何微雪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到底不忍对幼弟疾言厉色，只得叹了口气，说：“你还小，不懂得……”
“我是不懂官场上的那一套，可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长姐从小教导，勿以恶小而为之，可如今姐夫在做什么？他制作贩卖违禁品，探听宫闱内的事，还杀了人，这一切……”
‘啪’的一声，何微雪重重地一拍桌子，犹如一声惊雷，将何乾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给泄了个干净。
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双唇直打哆嗦，眼圈微微泛红，倔强地望着红衣女人。
对于何微雪来说，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挽桃被杀的案子，凶手从李盗酒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她的丈夫，她自己都还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云中龙凤的事竟然败露了；为了不牵连她，蒋凤鸣不得不认下了罪责；如今却又因为何家庄上五石散的事，说不是误杀……
一旦被判了蓄意谋杀，即便有两家父亲在，要保下蒋凤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挽桃的案子京兆衙门明明已经结案了，如果不是寒诺执意重审，五石散的事不会发生，而他们一家还好好的！
这三十多年来，她一直牢记自己何家长女的身份，一言一行都必须给下面的弟妹做榜样，为何家的利益着想；她的委屈与泪水，被日积月累地藏了起来，一如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被浓妆艳抹不动声色地掩去。
二妹嫁入了洪家，三妹成了皇帝宠爱的熙妃，而年纪最小的弟弟，业已长大成人；她终于可以将肩头的担子卸下，稍稍地喘口气。
可还不等她将这口气喘匀，她的丈夫，她为自己寻到这片避风港，就漏了一丝风进来。
半个月诚惶诚恐担惊受怕，终于勾起了数十年战战兢兢的回忆，令她心身俱疮举步维艰。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新任的提刑主司！
蒋凤鸣的入狱，就像是一根导火索，这根导火索的尽头牵连着她刻意收敛的狠辣与任性；而提刑司就像是打火石，每一次行动都是两块石头间的碰撞。终于，他们这次拘捕的十二个女子，碰擦出了火花，引燃了这根导火索。
愤怒与怨恨就像燎原之火，被时间这股风一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燃烧，很快便将她的理智吞噬；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要是没有寒诺就好了！
可她没有想到，寒诺的身手会像传闻中那般好，不仅没有杀死他，自己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赔了夫人，还被蒋允北这个下人数落了一顿。
如今，连一向同她最亲近的弟弟，也来数落她？
此时此刻的何微雪，就像是孤零零站在冰原上，单薄衣衫挡不住刺骨寒意，钻心的疼令她想要原地跺脚；可她这一脚还没跺下去，便看到青衣少年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她抬到半空中的脚，不得不轻轻地搁回去。
十六年！
打从幼弟呱呱坠地到现在，整整十六年，她将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生怕失去母亲的他会感到孤单寂寞。她每天哄着他入睡，看他蹒跚学步，教他念书写字；他是她的弟弟，可她却替代母亲，成为他成长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人。
而他每次一声轻轻的呼唤，一脸甜甜的笑容，便让她所有的付出都值当了。
“五石散并非什么剧毒，不会要人性命的；蒋何两家要维持庞大的开销，光靠父亲那点微薄的俸禄，只是杯水车薪；至于挽桃的事，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但你姐夫并非那样心狠手辣的人，这桩案子不是还没明了吗？”
她耐着性子，柔声地解释，希望能重新在幼弟的脸上，看到从前的温暖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