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蔻珠一席话，可谓直白，却也充满了无奈。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五石散的事自然牵连不到她，但有些伤害，是隐形的，却也是更致命的。她宠冠六宫是不假，可何微雪邀她去云中龙凤看戏，明为姐妹情深，实则是拿作幌子。
她这个大姐，用她的前程作赌，与蒋凤鸣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
寒诺没说信，也没表示出怀疑，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下一个问题：“杨大人与何微雪蒋凤鸣二人相熟吗？”
何蔻珠终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秀眉轻轻往上一挑，问：“寒大人来此，究竟为的何事？”
寒诺微微颔首，说：“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娘娘不愿相告，微臣也不敢逼迫。”
何蔻珠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说：“本宫曾听大姐言及，说杨大人极擅医，更有可调理身子的秘方，正吃着他开的药；她这么多年也没个孩子，原本还盼着，若杨大人的药有效……”她说到这里，声音停顿，双手却下意识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何微雪与蒋凤鸣成亲多年膝下无所出，但蒋凤鸣还是一心一意待她，不曾纳妾；而她身处后宫多年，虽然恩宠不断，却也终日担心色衰爱弛的那一日！对于孩子的渴求，她比何微雪更为迫切。
岭南杨家乃是医药世家，他们有为女子调养身子的秘方不足为奇。可杨有善死了，他的双亲扶柩归乡，也将她心中那一点希望彻底带走。
寒诺静静地听完，默不作声地点头，起身辞去。
绯樱送出两名女卫来，仍旧送寒诺回去；从二人微微含笑的面上，可以看得出，这一趟她们收获匪浅。她回屋去，见主子倚在榻上，正凝眉沉思，便问：“娘娘要传午膳吗？”
熙妃道：“这天越来越热，我实在没什么胃口。”顿了一下，她又问：“寒浅那头有什么进展吗？”
绯樱只叫人端一碗清粥几个小菜来，又拾起案头团扇为她扇风，一面应道：“别提了，那寒浅实在是个扶不上墙阿斗。”
何蔻珠冷笑道：“你可别小瞧了寒门的人；寒浅就是寒家放在京畿的耳目，虽然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但毕竟是寒门出来的人，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是从小被严厉训练过来的，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拟的。”
一想到这里，她只觉头疼，叹了口气，说：“罢了，此事我也不想再管了，由着他们闹去吧，左右有蒋国公在，蒋凤鸣死不了。听说定风宫的秋慈昨儿个死了，究竟怎么回事？”
绯樱道：“定风宫的人嘴严实的很，问不出什么来，倒是听说秋慈的尸体被抬到提刑司去了。”
“想来，那丫头原是同沉香来自一处的了。”说到这里，何蔻珠面色阴冷下来，伸手夺了绯樱手中的团扇，自己慢悠悠地晃了起来，说：“若非这件事闹开来，我竟然还不知道，蒋家的手已经伸的这么长了！”
绯樱道：“此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是否要问过大小姐？”
“我那个大姐，从前在家时何等精明，自打嫁给了蒋凤鸣，整颗心都落在他身上去了，被他哄骗了多少去了？”何蔻珠满脸恨铁不成钢，见小丫头端上清粥小菜来，便说：“先放着吧。”又同绯樱道：“五石散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沉香这件事，蒋家须得给本宫一个交代；你送信给大姐，本宫要听护国公亲自解释此事，别搞弄虚作假那套，否则，此事即便提刑司不再追究，本宫也一定追查到底。”
绯樱应声而去。
长巷青墙，巡逻的禁军不时路过，警惕戒备的目光在寒主司身上扫过一圈，随后便挪开。
寒诺负在身后的十指轻轻地跃动着：挽桃的案子查到这里已经无路了，若那十二个女孩肯开口便能剩下好多事，但希望太渺茫，剩下的，也就只能看寒浅能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了。而杨有善与陈氏的案子，到目前为止，出了那本尸检报告和杨有善生前留下的记录，便只剩下了洪七七与何四妹的一面之词。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撇开这桩杀人案不谈，蒋凤鸣此人但真聪明；做事不留痕迹，懂得进退！
他一路沿着长巷踱步前行，远远见前方已是青龙门，杜磊正巡查至此，与守门的禁军交代着什么。忽然，杜磊的目光往外望了一眼，立即恭敬地退让到一侧，弯腰作揖，态度十分恭敬。
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老人迈着平稳的四方步步入门来，一把黑黝黝的长须直垂至腹部，十分惹眼。老人往身后指了指，与杜磊说了什么。
杜磊随着他这一指望去，随即摇了摇头，将头埋得更低，不知说了什么。
紫袍老人显然怒了，陡然拔高了声音。因离得远，寒诺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寒诺慢慢地踱步上前，靠得近些，才听到那紫袍男子说：“等老夫请了旨意来，再与你计较。”
他上前去，在老人身后作揖，不慌不忙地道：“听闻蒋国公进来卧病不起，如今看来，国公爷的病似乎已经好了。”
护国公蒋言，与右相寒翼被先帝一起称为‘鬼才’，权掌京畿防卫与预备营，而他还是蒋凤鸣之父。在他儿子出事后，这位国公爷便称病不出，不曾发过一语。
这也是这桩案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奇点之一。
蒋言武人出身，脾气向来火爆，此刻见了寒诺，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见他扫了寒诺一眼后，便将下巴抬高，对着青墙一声沉重的冷哼。
寒诺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在当今天子面前，尚且不懂得何为胆怯，面对蒋言这一声冷哼，他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抬眼望宫门外望了一眼。
重重禁制外，数名穿着光鲜亮丽的女子招摇在青砖绿瓦间，乍然一看，十分养眼；奈何这些女子都上了年岁，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这群女子中，寒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艺园的妈妈聂三娘。
聂三娘在这一堆‘娘子军’中打的头阵，高举过头的双手，赫然举着的是白纸黑字的状纸；抬头是：提刑司滥用职权，捉拿无辜女！
寒诺的眉头稍稍往上一扬，嘴角析出一个冷笑，去问杜磊：“杜大人与蒋国公何事发生了不愉快？”
杜磊道：“国公爷要带外头那些女子入宫告御状，历来没有这个规矩不说，这些人的身份下官不明，岂敢放进去？”
寒诺笑道：“杜大人这是信不过国公爷的为人吗？”
杜磊忙弯腰向蒋国公赔礼，说：“不敢！”又同寒诺使眼色，嘴上赔笑道：“若一时无事还好，倘或发生点什么，将来圣上追究起来，下官担待不起！国公爷此去请了圣旨来，自然可以领着她们进去，那时候下官再来领不是。”
寒诺便不再多说什么，转头看了蒋言一眼，作揖辞去。
他刚刚走出宫门，那厢几名女子见了他，就要蜂拥上来，却被禁军死死拦住；这些人在风月场所混迹大半辈子，撒泼打诨无所不能，一时间连抓带挠还带踹，只将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闹得欲哭不能。
寒诺气定神闲地踱步而出，见只有聂三娘立在原地没动，便绕开发疯的女子，行到她面前，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为了一人，搭上整个艺园，值当吗？”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聂三娘做出反应，便径直去了。他将将回到寒府，守门的小厮便急忙道：“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才刚寒官家打发人去提刑司找你呢。二公子回来了，不过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寒大夫正在西园为他诊治了。”
听了这话，寒诺加快了脚步，飞奔去了西苑。
寒孚正在西苑门口来回踱步，眼见寒诺回来，小跑着迎上来，还未张嘴，却是双眼一红，说：“公子去看看吧。”
看他这幅样子，寒诺更觉不好，不由提气加快了脚步。
西苑种了大片的月季花，此刻花开灿烂，香味浓郁扑鼻，寒诺不喜，却只是由着吸入，打了几个喷嚏。寒浅居的院子在最里间，有一株上百岁的黄葛树，就像是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将整个小小的四合院都笼在其中，冬暖夏凉，十分舒适。
花香到了这里便淡了，浓烈的血腥味交杂着草药的味道，分外恶心。小厮们进进出出，或是端血水出来，或是拿了带血的绷带，总没闲着。
这一幕，寒诺早已司空见惯，身手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进入里间去。
寒浅浑身被血带缠满，正一动不动地被几个小厮按在床上；小腹上冒出一截剑柄，寒大夫正握着，“准备好止血，我要拔了！”
一旁拿着伤药、绷带准备止血的小厮满头冷汗，双手抖个不停。
“我来。”寒诺上前去拿过伤药与绷带，单膝跪在床前，淡然地道：“拔。”
寒大夫看了他一眼，一点头，双手往上一提，寒浅的小腹立时飚出一股血箭，被寒诺眼疾手快地倒上止血药，随后捂上绷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