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诺回到府上已是酉时末，天色黑尽，月上柳梢。两盏孤灯下，出了守门的小子，另立了几个内宫的人。
“徐公公。”寒诺上前同为首的大太监行了礼，看到他手上托着的明晃晃的圣旨，心内已经明白大概。
徐诚虚手一托，笑道：“寒大人让咱家好等。”说着话，便将圣旨双手奉上，又说：“今儿下午，护国公领着人直闯内书房，当着众人的面，皇上也不好办，就让咱家来走一趟。这圣旨大人私下去看便是了，听说二公子受伤，这些日子便好生在府照看他吧。提刑司的事，暂时交给隋崇亮打理。”
寒诺单膝往下一跪，接了圣旨。
那徐诚又笑道：“圣上常说，千里筑长堤，毁于蚁穴；蝼蚁虽小，胜在势众，若不能连穴一并毁掉，势必会卷土重来，后患无穷。”
寒诺应声道：“微臣明白圣上意思。”
徐诚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便不再多叙，领着四个小太监，坐上轿辇去了。
寒诺托着那卷圣旨回到北苑，至书房才展开一看，只见里头卷着一张泛黄的书简，是一个苍劲磅礴的‘忍’字，一笔一勾，无一不彰显这个字的精髓。下头是说他以刑讯逼供的手段，迫使那十二个女子做伪证，其中还包括逼死沉香的事，也算在了他的头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将桌上书本都挪移开，铺上宣纸，砚开浓墨，提笔书下一个‘蒋’字。随后，又在周边书下‘京畿预备营’‘城防兵马司’‘绝谷戍卫’三股势力。
京畿预备营主要负责皎城外防，以及训练新兵之用，从这里出来的人，会被分配到兵马司及蒋家军中，可以是蒋家军的来源之地；而城防兵马司负责皎城的戍卫，就在天子脚下，这股势力也不容小觑；另外，绝谷驻守着五万蒋家兵马。
预备营多是新兵，不足为虑；当务之急，应该是城防兵马司为重中之重。可蒋允北一向谨小慎微，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寒浅在兵马司多年也没拿到他任何把柄；而自从蒋凤鸣出事以来，除了昨夜他出手灭口外，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护国公既然已经出面，眼下便是关键时刻，若再寻不到能定蒋凤鸣死罪的证据，这一场恐怕要让他们反败为胜了。
他兀自沉吟着，又在顶端书下了‘红珊瑚’三个字。
一切起因，皆因这个女人的死，老仵作将尸检报告送到了西山均县，而蒋凤鸣追寻下没有拿到这本报告薄，所以阻截南河引水北上，将证据连同整个村子也一并毁掉；而他没有想到，那本报告簿会被李盗酒带走，十年之后，以挽桃的死，在皎城掀起血雨腥风，让沉冤旧案昭然于世。
正是所谓的‘一石激起千层浪’了。
‘嘭嘭嘭’
窗口响了三声，寒诺循声望去，见李盗酒正环抱双手，斜斜地靠在窗柩上，似笑非笑地说：“比起杨有善，你这个结局就好太多了。”
寒诺提笔，在宣纸上描下‘杨有善’三个字，随后问道：“尸检报告是你给他的？”
李盗酒点头，从窗口跃入，往案前一坐，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宣纸上。
“城防与绝谷的兵马都不能动，只能先从京畿预备营下手，这是蒋言的命根子，没了预备营，又不能像你们寒门那样自主招兵，这也就预示着他的蒋家军完了。”李盗酒曲指在‘京畿预备营’几个字上点了点，随后目光移动，落在了‘红珊瑚’的字眼上，摇了摇头，“她的背景我调查过，幼年家乡闹旱灾，被人买去，以唱曲为生，没什么文章好做。”
他随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细软的狼毫，放入墨汁中浸了浸，一边说道：“你被停职，提刑司交给隋崇亮做主，他第一时间应该是释放那十二个女孩，以应对护国公蒋言的英明神勇；第二步应该就是随便找个与本案有牵连的却又没背景的人，屈打成招，再制造些证据出来，草草了事。”
寒诺接着他的话沉吟道：“眼下关在提刑司大牢中，符合条件的，只有王婆与流萤。”
“只有王婆一个。”李盗酒提笔滴墨，抬眼冲着寒诺贼兮兮地笑了笑，“那流萤可是个宝贝儿，哪个男人不想听她嚎两嗓子？”他顿了一下，又道：“像你这种冷血的异类不在此列。”
寒诺无语。
李盗酒提笔在宣纸上画了‘王婆’两字，比起寒诺那一手规矩的正楷，他这两个字，就显得小巧圆润了许多，实在不像是男儿手笔。
“挽桃是经由 王婆的手卖到宫里的，或许两人之间存在什么黑色交易。例如，偷偷顺出宫里的东西变卖，又或者是利用身份之便牵桥搭线，又或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只要两人有过接触，就可以制造出任何想要的证据。隋崇亮那老东西做事一向精细，依我猜测，他应该会以挽桃知道了王婆的秘密并且要挟她，故而杀人灭口。这样一来，只要堵住了王婆的嘴，张宇又死了干净，谁还能查到呢？”
虽然寒诺觉着李盗酒行事很混账，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几句话，还是分析的很合情合理。
李盗酒又在旁边写上‘张宇’两个字，继续说道：“除了张宇死无对证，还有洪七七。她是洪家七女，就冲着这个身份，原本只有三分可信的，便能叫人先信七分。”
寒诺问：“洪七七一心想要为杨有善报仇，她费尽心思才将这件事挖开，到头来又要自己亲手掩藏起来吗？”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李盗酒摇头晃脑地叹道：“洪七七对杨有善心存愧疚，对于洪钟才是……”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寒诺将狼毫一顿，打断了李盗酒的叹息，“一如你和邱逸棠。”
李盗酒无语。果然，这个男人不好对付，看起来是什么都不计较，实际上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他干巴巴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抽着嘴角道：“言若说不谙人情世故，实在欺我。”
寒诺没理会他，点了点空白的宣纸，问道：“你既然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便该想好了应对之策。”
李盗酒也严肃起来，重新提笔，在宣纸上勾出几个大字‘登高易跌重’。他抬眼看着寒诺，冷笑着缓声道：“护国公眼下还停留在半山峰上，若是有人推波助澜帮他上了这个顶峰，前面等着他的，就只有深渊。”
寒诺问：“谁助他？”
李盗酒笑吟吟将几个字一阵乱涂，“这个人，既要他信得过，也要我们信得过。他提笔，在旁边写了个‘洪’字。
寒诺挑眉不语。正如李盗酒所言，洪七七对杨有善只是愧疚，一旦蒋家以洪家前程相要挟，难保她不会为了洪钟妥协。
李盗酒阴沉着脸，在‘洪’字旁边，写下了一个‘水’字，尔后看向寒诺。
“均县洪水的真相？”寒诺心头狠狠地一震。那个真相太过骇人听闻，连他听来都十分难以接受，更何况，还是均县的那些未亡人。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深渊中爬起来，哪怕此刻身在另一个火坑，远比知道真相，要令他们好受些。
一如莲儿，一如挽桃。
“无凭无据，你又怎么让他们相信？”
“谁说没有？”李盗酒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寒诺道：“你牵涉此案，不可为凭。”
李盗酒认命地叹了一声：“隋崇亮掌权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将我从这件事里摘出来，而且干干净净，绝不会拖泥带水。”
他说的斩钉截铁，寒诺却将长眉一扬，说：“他怎么把你放出来的，我就怎么把你抓回去。”
李盗酒无语，“我以为，咱们现在至少是合作关系。”
“我不会同犯罪的人合作。”寒诺将宣纸揉成一团，连同刚才的那一个一并扔进纸篓里，漠然道：“世子可以回牢里去了。”
想他堂堂敦亲王世子，自从来了皎城后，只有他过河拆桥的份儿，哪里轮到别人来拆他的桥了？不过想想，这世上有一个人棋逢对手，也是一件幸事。
于是，世子爷冲着寒主司的背影，吹了一声明亮的口哨，并且，提高了声音：“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寒诺的脚步明显地顿了一下，却终究只是那么一顿，尔后什么都没说，迈开了脚步。
李盗酒慢吞吞地从寒府踱步而出，不忘同守门的小厮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地道：“告诉你们了，爷是什么人？”
两个小厮一阵无言，其中一个伶俐的道：“这是公子没得空料理咱们，要知道咱们私自放世子爷进府，早就打发咱们走了。”
李盗酒大摇大摆地冲着‘寒府’两个字咧嘴一笑，“等你们被寒府赶出来，就到敦亲王府报到，他不要你们，爷要。”
两人也知道他信口玩笑，并不放在心上。
李盗酒刚刚下了台阶，听得近旁那株老桂树一阵簌簌声响，不等做好准备，身子一个踉跄，肩头已经多了一抹玄色的身影。他顺手抚了抚玄猫的毛发，嘿嘿一笑，道：“回去给你加鱼，这次可多亏你留了寒浅一命，寒诺的态度已经明显转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