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仍旧抱头啜泣着。
梁晨也没有再追问。
被束缚太久的四肢这会儿已经不是麻或者疼痛，而是没有了知觉。她甚至怀疑自己就算能平安脱险，也会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半身不遂，留下后遗症。再加上喉咙刚才被他掐的一阵阵发痛，她感觉自己整个都不太好。
“我出过一场车祸……”
狭小的屋子里响起声音。就在梁晨以为陈阳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很严重的车祸吗？”她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嗯。”他闷闷应声，犹带着鼻音，“浑身20多处骨折，脾脏和肝脏破裂，颅内损伤……”说着，他笑了声，半是自嘲，半是庆幸，“伤成这样竟然没死，我是不是命大。”
梁晨默然不语。
的确是够命大，也够幸运。
“我没给我爸打电话。”陈阳继续说道：“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差点死在外面，是今哥救了我……”
今哥……
“今晨武？”梁晨问道。
他点点头。
梁晨眸光微动：“你在那场车祸中毁了容，所以换了一张脸？”虽然这假设听起来有点像是韩剧中的情节，恶俗又不可思议。
“不是。”陈阳抬头看向她，像是听见了笑话：“梁晨，我是特意换了一张脸。或者说……那场车祸里，岑旭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陈阳。”
梁晨心头一凛。明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却还是不死心地问出口：“为什么？”
陈阳看着她，惨然一笑：“为了给我姐姐报仇。”
其实故事听起来永远都是差不多的。
凌霄玉和岑旭这对姐弟是同父异母。
凌素梅是孤儿。但不是举目无亲的那种孤儿。父母亡故的早，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即便是现在，很多乡村也没有晚婚晚育的观念。凌素梅18岁那年，经家里亲戚介绍，嫁给了岑旭的父亲。
起初的那几年，两人的生活还是很幸福融洽的。
岑家家境不错，岑父也有手艺。在当地算是小康人家。
只是日子一久，问题便暴露了出来。
岑父在和凌素梅结婚前，是说过一门亲事的。后来因为他一次醉酒伤人，惹上了官司，女方家担心他日后还会惹事便将婚事退掉。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暴力因子的。只不过有些人一出生就表现强烈，最终酿成大祸，走入歧途。有些人在身体中沉眠，终其一生也未曾苏醒。有些人年少荒唐后，懂得克制收敛。又有些人只是暂时蛰伏，稍遇诱因或是干脆时机一到，便破土而出，疯狂肆虐。
岑父应该就属于最后的那一种人。
潜藏在他身体里暴力因子，在那一次醉酒伤人后，终于渐渐开始苏醒过来。
和凌素梅婚后的第二年，因为一次家庭琐事，他动手打了她。并且在凌素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的情况下，导致了她流产。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岑父的确改过收敛了许多。
直到两年后，凌霄玉出生。
二十多年前的乡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尤其岑家是五代单传，对这方面更为看中。而凌素梅第一次流产时没有调养好身体，这一次生下凌霄玉后，基本丧失了生育能力。
一个没有娘家人撑腰，不能生儿子传宗接代的女人。公婆不待见她，丈夫动辄打骂。凌素梅在家中的日子，可想而知。
凌霄玉3岁那年，岑父从外面抱回来一个男婴，也就是岑旭。
“我妈……我是说我亲妈，是我爸在外面干活时认识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岑旭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仍旧是抱头蹲坐在地上的姿势，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兽，看起来十分可怜。
陈阳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做面点的手艺就是从小耳濡目染，跟我爸学的。他虽然是个人渣，但是这方面确实挺有本事。”
“陈阳……”梁晨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一个骂自己父亲是人渣的孩子，她不知道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承受的是怎样的痛。
“呵……”陈阳笑了声，语气变得混不在乎，“你不用安慰我。我爸就是个人渣，我其实也随了他。小时候总喜欢打仗。打得过人家，我姐要挨骂。打不过人家，我姐也要挨打。因为没照顾好我……”说起凌霄玉的时候，他声音中又出现一丝哽咽。
“我小时候一直不太明白，我妈……就是姐姐的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她生的。我爸为了我亲妈，还要把她们母女净身出户……”
事实上，凌素梅对岑旭岂止是不喜欢。已经完全答道了仇恨的地步，她看他的眼神永远是冷的，神情永远是怨毒的。
岑父就是个手艺很好的面点师。一开始的时候在县城打工，后来攒了些本钱，就自己开了家店面。一来二去，他和附近酒楼的一家女服务员发生了婚外情。很快，女服务员便怀了身孕。岑父最初并不想离婚，原本是打算享齐人之福的。
凌素梅相貌姣好，虽然生不出儿子，但是任由他打骂从不反抗。女服务员尽管年轻几岁，性格却泼辣，长相也不如凌素梅。而且岑母一语提醒梦中人，这一胎怀的万一也是个女儿，不就两头空了。
乡下地方，很少有人会在乎那纸有法律效力的结婚证。都觉得过了彩礼，办了酒席就是正式夫妻。女服务员那时并不知道他结了婚，家中有妻女。只听信了岑父的鬼话，以为孩子落地两人就办酒席。毕竟自己大着肚子穿婚纱不好看，何况男方给了她一笔还算丰厚的彩礼。
就这样，岑家人瞒着凌素梅，任由岑父在外面胡来。而这一胎果然是个儿子。岑父想让儿子名正言顺，认祖归宗，彻底坚定了离婚的决心。
或许是恶人有恶报。
那个女服务员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在岑旭才刚刚两个多月大的时候，竟然勾搭了市里来得一个小老板。卷了岑父在县城的大部分家当，把儿子一扔，跟人家跑了。
岑父咽不下这口气，几次准备报复，却都没有找到人。最终只能作罢。
但儿子毕竟是他千辛万苦盼来的，是继承岑家香火的宝贝。于是他将岑旭抱回了家，要求凌素梅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抚养。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凌素梅起初也闹过，可最后还是在丈夫的拳脚交加，以及公公婆婆所谓的“好言相劝”下忍了下来。她没有父母娘家，没有经济来源。如果离婚，岑家摆明了态度不要女儿。她带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基本生存都成问题。
对于岑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凌素梅当然是憎恨。
但是凌霄玉对这个弟弟还是很喜爱。几岁的孩子感受不到什么血浓于水，或者认同小三的孩子也是无辜的狗屁道理。只是因为岑旭长得可爱。
岑家姐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可或许是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最纯粹难忘，又或许是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脾气暴躁。姐姐对于他来说，竟然成了记忆中仅有的温暖。
“我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的，暴力是会升级的。”陈阳忽然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了浓重的嘲讽，“我爸就是，脾气越来越暴躁。打妈妈，打姐姐。后来连我也打。每次他打我的时候，妈妈都会露出痛快解恨的神情。姐姐会护着我……她为我吃了不少苦。每次帮过我，还要被妈妈罚跪。”
“你爷爷奶奶呢？”梁晨忍不住问出声，“他们不护着你吗？”不管凌霄玉母女也就算了，可这孙子毕竟是盼来的宝贝啊。
陈阳摇头：“他们死了。”
梁晨诧异。
陈阳沉默几秒，说起爷爷奶奶倒是有几分悲伤：“我四岁那年吧……他们去城里赶集卖菜。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于是没有了长辈约束的岑父，更加变本加厉。
对于岑旭这个儿子，他还好一点。而凌素梅母女，他甚至把虐待她们当成了一种消遣。
凌霄玉九岁那年，岑父在殴打女儿的时候，失手打断了她的左手手臂。
而这一次，凌素梅没有在忍气吞声，而是毅然选择了离婚。可能是长期遭受暴力的生活让凌素梅隐忍到了极限，也可能女儿受伤，激发了她做母亲仅有的一点刚强。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潜藏在骨子里的暴力因子，被激发了出来。
那时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却感觉到身体中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杀意。他想要打倒父亲，像他虐待姐姐时那样虐待他。那应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快感吧。
可是他太弱小了……
还要很久，他才能变强。
梁晨听到这里的时候，浑身寒毛乍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种畸形家庭中成长的孩子，通常都会继承上一辈人的性格特质。
并不是破碎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成人后就会更加珍惜生活。很大一部分概率上，在家暴环境中长大的男孩儿，结婚后还会打老婆。在严重重男轻女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儿，生子后也会在潜意识中重复这种思想。
陈阳简直太过典型。
如果此时此刻，她不是以人质的身份被他绑在这里，她或许愿意开导他分析他。可现在，她感觉到了恐惧。
从清醒后到现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
梁晨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