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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了一年,龙龙去县里上高中了。龙龙走了好长时间后,陈佩行还是觉得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正在某一个地方看着她。到了九月九,小城请来了戏班子。古戏台下突然就热闹起来了,人挤得密密匝匝的,风灯下面是卖莜面切条和瓜子花生的小摊,小孩子们挤进来看着碗里的莜面吞口水。戏台上一团灯火里,锣鼓已经响起来了,一个粉面长鬓的旦角甩着水袖飘然而出,如在梦中。散戏了,墨绿色的大幕拉上了,人群开始往出流动。这人群里却有一个细细的影子像刀刃一样从人群里划了出去,她飘进月牙门,朝戏台后面冲进去。

后台,演员们刚脱下戏服,刚开始卸妆。陈佩行气喘吁吁的奔跑声尖锐地插在空气里,所有洗到一半的脸抬起来看着她,脸盆里的水上面飘着一层胭脂,满后台都是胭脂的喑哑、细细的香味。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些来不及卸去脂粉的脸。这像脸像很多梦一样围着她,一时间她真的以为她是在梦中了,她向他们伸出手去时,他们像影子一样幻化在水里了。这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找谁?她猛地回头,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没有妆。她猛地醒了,诺诺地说,我,我找你们领导。男人说,我是团长,你有什么事?陈佩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她低着头说,我想进你们戏班子,我想唱戏,你们收下我吧。

周围一片哄笑声,像一堆跳跃着的火焰舔舐着她。她觉得自己被烤地很薄很薄了,才听到那男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她说,二十。男人的声音,你这么大学唱戏已经太晚了,你问问他们,都是三岁开始练的童子功,你还是快回家去吧。你这年龄该嫁人了。周围又是一片火焰过来。

戏班子唱了五天,在第六天一早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上路了,他们要去另一个地方唱几天戏。这些戏班子就这样常年在乡间流浪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坐着大卡车走到孝义,然后在孝义县的戏台上开始又一次搭幕布,把行李箱的东西全部取出来。一个男演员打开那只放衣服的大木箱时突然惊恐地往回退了几步,嘴里是无声的,只是惊恐地盯着那只箱子。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上去瑟瑟地一看,里面有个人。是陈佩行。正躺在一堆霞光般耀眼的戏服上,她看上去像刚从那堆织锦里生出的孩子,干净、柔软、疲惫。她看着他们。团长来了,她像棵植物一样软软地从那堆织锦里站了起来,踉跄着爬出了箱子。只走了一步就跪在了地上。她像生了根一般,牢牢地坚不可摧地跪在那里。几个人过去扶她,她像块岩石一般没有丝毫松动。

陈佩行做了戏班子里的临时工。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能给演员们上妆,散场后收拾行头,拉大幕。散场后演员们涌进了后台卸妆,她一个人在灯火阑珊的后台抱着揉成一团的丝绒幕布从这头走到那头,幕布太大了,像团云一样把她全身都淹没了,她看起来就像没有了脚一样很轻很轻地在戏台上飘。后台深处溢出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她的影子。

她跟随着戏班子从吕梁到忻州到大同,整整一年里就这样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他们像群鸟一样迁徙着。他们一年只回了省城三次,呆不多的几天。就在那几天里,陈佩行按多年前王水文给她的那个地址找了过去,是有一所学校,可是根本没有王水文这个人。她站在校园里的路上,只要过来一个人,她就拦住问,你认识王水文吗?后来门卫告诉她,别找了,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早毕业了,天南海北的,你去哪找去。陈佩行在校园里站了三天,每天都站到天黑。她绝望地看着教室里的灯光,瑟瑟地站着,无边的黑暗像风一样从她身体中穿过,最后,她周身空空荡荡地被门卫赶了出去。第四天,剧团又要下乡了。她跟着到了乡下。再回到省城她还是去那学校找,没有,没有,所有的人都不认识这个人。最后门卫烦了,他说,你再来一千次都没用,我告诉你他早不在这个学校了,毕业多少年了,你就听不懂吗?

陈佩行在剧团做各种杂活,给张爱化妆。张爱是青衣,她把她的两只眼睛向两鬓斜斜吊起来的时候,张爱就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哀怨的青衣,在她把那丈水袖接上去的一瞬间,她像突然披上了什么神衣,似乎有什么人突然之间走进了她的身体里,从她的眼睛里向外看着。那分明不是张爱的目光,不是的。极柔软妩媚的闪着水波的目光。在这目光里,张爱整个人都像是站在水面上了,潮湿的,海一样深的哀怨。

陈佩行经常就站在那戏台的侧面,久久地看着灯光里的女人。戏唱完了,一洗去脸上的胭脂,那个张爱就活过来了。她说话尖声尖气的,带着层出不穷的愤怒和撒娇,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欠着她。她只是觉得陈佩行吊眼睛吊得好,这种天生的就轻驾熟让她觉得有些微微的恐怖,但大白天的她还能摇身变成什么,她不过是个小临时工。于是她正眼都不看陈佩行一眼,她给她化妆的时候,她就睁大眼睛坚硬地穿透她向远处看去。这种坚硬在两只眼睛被绷紧吊起来的时候才能变软,因为青衣附身了。张爱不存在了。

又过了一年,剧团在临汾的一个小镇上唱戏,一个煤矿老板回老家为乡亲们请的戏班子。临上台前张爱突然得了急性扁桃炎,嗓子眼肿的像颗樱桃,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时候像断了的棉絮,丝丝缕缕的,破败喑哑。第一幕已经快完了,第二幕的锣鼓马上就响起来了。团长找了一圈替身才发现今天没人可替。团长的脸都白了,正准备叫停换戏时,突然一个青衣在灯光里飘上了戏台。再看张爱就站在一边,这回,所有的人脸都白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的青衣,连张爱自己都看得害怕了。这不就是自己吗。难道那个在台上唱戏的才是自己?她惶惑地盯着台上看,看着她两只绷起的斜斜吊起的眼角和那两眼满得盛不下的波光,她突然明白了,是陈佩行。

当陈佩行拖着两只长长的水袖退到后台,还没来得及从两眼满满的波光里走出来的时候,啪,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是张爱。她仍是目光妩媚凄清地看着张爱,走不出来。啪,又一个耳光上去了,接着就是张爱撕扯着的哭声和叫声,声音里像长出了很多的手和脚,都在叫着,撕咬着。偷我的戏,你偷我的戏,再让你偷我的戏。这场戏陈佩行救了场,张爱却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比一下力气大地厮打着陈佩行。陈佩行眼里的那两潭波光还在久久地闪烁着,似乎使尽了全力不肯熄灭下去。她波光闪烁地看着张爱,像隔了一条大河那样遥远地看着河对岸的她。任是什么都近不了她的身。她就这样用木质般柔和而钝的目光看着她,遥远地看着所有的人,任凭巴掌落到自己脸上,像是和她无关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青衣的戏都是陈佩行唱下来的,张爱因为扁桃体引起了高烧,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输液。这三天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敢用陈佩行做杂活,她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白天晚上就把自己泡在那两潭波光里,穿上戏服是青衣,脱了也是,她就这样目光空空地满满地从台上到台下,从台下到台上,她走路像道薄薄的光,像可以从一切墙壁中穿过去。团长在一旁看着,暗想,这么入戏倒少见,还真是块唱戏的材料,可惜了。戏班子现在只能减人,不能加人,一直做临时工又有什么意思,最多跑跑龙套演演丫头。可惜了。

五天的戏唱完了,戏班子又多呆了一天,因为张爱在医院里还没有完全好。煤矿老板安顿好整个戏班子的吃住问题,说,再住十天都放心地住。团长说,要是不唱也能养的活这个班子,我们都早回家了。还用这样一年到头地不沾家。

张爱烧退了,戏班子准备走了。煤矿老板设宴为戏班子践行。在饭桌上,老板喝下第一口酒说,我为什么要请你们班子来呢,因为我就是从这个镇出去的,我父母都不在了,但这里的都是我的乡亲,看着我长大的,他们过地很苦,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镇。所以我每年都要请戏班子来唱戏或者放映队来放电影,图的就是个报答。喝完第二口酒,他说,有劳各位了,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要多多包涵,明年争取还能请到你们班子。倒了第三杯酒,他端着酒杯走了出去,走到陈佩行身边时突然站住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他举着那只酒杯,眼睛潮湿,看着陈佩行说,说实话,这五天的戏,我就听你一个人唱了。我知道你在团里是个临时工。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一抬手把那杯酒喝完了。喝完了,说话的语速也加快了,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流畅地说下去,他说,你自己看吧,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帮你解决工作,说实话,只要在临汾,你想去什么地方工作都可以。我当然结过婚,老婆死几年了,也没生个孩子。这个你可以自己考虑,因为你们要走了,怕是以后就再见不着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吧。来,喝酒。一圈人静悄悄地看着陈佩行,然后几个男人举起了杯子,在喝酒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啜酒声像金属一样响亮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又一道。突然有人笑了,细细的尖尖的,从嗓子深处流出来的笑声。流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多,像泉水决了口,很快就是一地。是张爱,她自顾自地笑着,笑得身体乱颤,酒洒了出去。

这时候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众人看去,是陈佩行。她端着一杯酒走到了团长面前,还没开口,团长先说话了,小陈啊,张老板昨天就和我说这事了,我没同意,我说你还是个临时工,但是块唱戏的料,要不唱就可惜了,我还打算回去了争取给你要个编制,很难,但我一定要给你争取。陈佩行看着他一笑,嘴里说,团长,不用了,我留下。这杯酒,我送你们。说完,举起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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