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望着清冷的圆月,心头萦绕着驱不散的愁绪,我总是会想起多年前,在黄昏遇到的那位老人,那双与肉体的沧桑完全不搭的明亮的眼睛,于是尽管前路再迷茫曲折,我还是选择继续向前。
我曾跨过人海,也曾越过山河,走向那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见了一个个人,遇到一件件事,虽没有尝尽世间百味,却也切实的感受过酸甜苦辣的滋味。我在这人世间游荡,却迟迟不愿就此“回乡”,我在寻找一个答案。
——我为什么要活着。
从出生,成长,最后走向死亡,这个过程,不正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么?可是,既然迎来我们的终将是死亡,是失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为什么要活着?
从我遇到的人中,不乏有安逸于现状的,他们总是这样对我说——人既然已经出生了,那只能选择活下来,没有太多的理由。
芸芸众生之中,多少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而不是单纯的以生命体的方式在世间“存在”呢?而这类人,也许只能算得上“存在”,而并非“活着”?
若只能算是“存在”的人群,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么?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听从更高者的安排,如同一具木头,丧失自己的为人特有的思想。
他们看上去是快乐的,然而并不是,因为那只是表面。这些所谓的快乐永远无法填补他们空虚的灵魂,反而只能使他们内心深处更感到不安,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于是只能继续寻找那些只能使灵魂更加空虚的快乐。
于是麻木,即便不安,却还是越陷越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遗憾的是,我曾经便是他们中的一员,在那里,我逐渐磨灭了斗志,思想也被同化。上帝为了惩罚我的堕落,便使我遗忘了“活着的理由”,那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它能使我的头脑时刻保持清醒,不至于走上歧途。上帝曾经跟我说过,在我选择堕落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走上了歧途,丧失清醒的头脑,抛弃了我所引以为傲的,最终沉沦于芸芸众生之中。从此我的灵魂开始变得更加的痛苦不堪。于是,终其半生,我便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只为了能使我的灵魂感到片刻的安宁。
也许,我并不知道,脚下的路到底通向何方,可至少我已经在路上了。就像陷入泥潭的人开始明白该如何自救那般,即便不知最终是否能挣脱浑浊的泥潭,可至少已经开始行动,这便开始有了希望。
于是,我成了一个流浪者,开始在世间流浪,漂泊,发誓哪怕是用尽我的一生,我都要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以避免我再一次堕落,变回那具没有思想的“木头”。
可日复一日,我的心也逐渐消沉,开始怀疑,这个世间是否会有这样的答案?不断地怀疑与坚定的信念在我心中打架,我的灵魂快寻不到最初的安宁,开始变得不安、躁动,以至痛苦。
浑浑噩噩间,我遇到了那个老人,是在一个黄昏。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为他与老牛渡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老人肤色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生活的艰辛使他的背有些驼,但像是并不屈服于某种力量的压迫,他依旧是努力的挺起自己的腰板,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这大大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心下隐隐明白,这位老人便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在这世间想要找到一个外貌与他相似的老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在外貌符合的同时还拥有一对明亮通透的眼睛的老人,谈何容易。
我走上前,欲与老人搭话。老人的长相在岁月的冲刷下已经逐渐模糊,看不清晰,然我依旧记得的,是那对明亮的眼睛。若非亲眼所见,我怕是永远无法相信,一个看上去饱受生活磨难,生命已至暮年的老人,会有那么明亮的双眼,看上去依旧对生活饱含希望,不像我之前所见到的那些老人,他们的眼里只剩下对生活的愤怒及精明的算计。看上去十分不讨喜。
我们随意寻一棵老树底下坐了,背靠着树,望着西去的夕阳,前方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女人的叫喊与孩童的嬉戏声听不太真切,身旁的老人正用苍老的声音向我徐徐叙述他的一生,我躁动的灵魂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祥和。
可我所要说的,并非是老人的生平,所以我只会对他的生平做一个十分简单的叙述。
老人名为福贵,在旧社会是一个地主家的儿子,因年少赌博败光所有家产,沦落为一个穷光蛋,此后只能靠种田为生。他的父亲因此气病,随后匆匆离世。在一次进城之后,被人拉去壮兵三年,在这三年中,母亲离世。好不容易回去后,想着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一切也算是应了那句老话,“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他的老婆,两个孩子及女婿,外孙,也都在生活的摧残与命运的玩弄下先后离他而去。
可笑的是,他的仇人及他的朋友也在那个年代的洪流中散失自己的生命。从此以后,老人在这个世界上可真谓是“孤家寡人”。命运竟然连让他所仇恨的人也要剥夺而去。
使我诧异的,在老人叙述自己的亲人离去之时,我听出了他语言之中的伤心,但没有痛苦,也没有感受到老人的愤恨,愤命运之玩弄,恨世事之无常。
另我更加不解的是,在散失了所有他本有的人与物之后,他却依旧坚定的选择活下来,即便在这世上他已无任何亲人,朋友,他却还是选择活下去。
在我看来,一无所有的生命便是一文不值的。
为什么?若换做是我,即便我不会选择自我断送自己的生命,却一定会狠狠地咒骂命运的玩弄与旧社会的黑暗。
可是老人的神情确是那般平和,似乎在与我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叙述中,我听他的不疾不徐的语调,恍惚间,我竟有点怀疑老人讲的不过是随意杜撰出来的故事,而非自己亲身经历的。若不是那偶尔的伤痛之情,我几乎就会肯定我的猜测。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怀疑,但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抬眸,望向远方,像只不过是静静地看着夕阳落山。柔和的阳光散落在他的脸庞,使那脸庞上的一道道皱纹愈发深刻,而他的眼睛却愈发明亮,让我不得不忽视老人那肉体上的皱痕与沧桑。
“我这一生,便是从最初不断地拥有到最后不断地失去。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有百亩良田作为家产,母慈子孝,人生圆满。可惜后来造化弄人,竟将我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剥夺而去。”半晌,在我认为老人不会在搭理我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与之前相比略有些低沉,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得到使我们感到欣喜,然失去亦会让我们感到痛苦。我想你一定会觉得疑惑,为什么从我跟你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对命运的痛恨与不甘。”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每当我回想起这些令我痛苦不堪的往年,我一时冲动,便想着,在哪出寻一颗老树,解开裤腰带把它挂在树上顺便把自己的脑袋也放进去,只要板凳一踢,我就可以同家珍他们相会了。”
我没有回答,保持沉默。黄昏之际的晚霞在我的眼中,是自然中极为动人的景色之一,然而在现在,那本该在我心中绚丽丰满的景色却略有点黯淡,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看上去有些压抑,而我竟也有些喘不上气。
“可后来,我想通了。”
我心下诧异,不由扭头看向他,老人似早已经料到我这一反应,有些得意地咧嘴笑了。他的脸笑起来像一朵迎风绽放的菊花。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然而看着老人的神情,我便知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怕是早已有了答案。我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忙追问道:“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过去:“在苦根死了之后,我拿了攒了半辈子的财产,去买来了一头牛。一头看上去比我爹还要老上许多的老牛。”
我对此甚是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拿着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财产,去买一头比你还要老的老牛?它可活不久。”
“我去买这头牛时,它已经被人给绑起来了,卖牛的贩子正在琢磨该从哪里下刀。福贵也知道自己怕是要被人宰了,竟在那里啪嗒掉着眼泪。我心下不忍,便将它买来。想着,我也活不了太久,等这头牛死了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可以同家珍他们团聚了。”
似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也沉默了下来,夕阳差不多完全落入山中,天色也开始暗沉下来。一轮明月从天际边遥遥升起,清冷的月光将刚才夕阳带给人的躁意一扫而去,可我的内心竟无端升起一丝悲哀。
话题又重新绕了回来,“你…”,我顿了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想通了什么?”想通了什么,才不会继续选择自杀?
“见了这么多亲人先后离世,我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被人埋在黄土之下。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在我的枕头下放了十块钱,这是给我死了的时候,帮我的身体埋到土里的人的报酬,可不能让人家白白费力气。
“即使我心里明白,可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啊。只要我现在没有死,那么我就要想尽办法活下去。我去买了一头牛,只是希望它能够使我劳作时能够轻松一点罢了。
“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只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罢了。我不想死,至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在自己的手里。我想要活下去,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要活的更好。
“活着的意义,我不知道,想通这个对我一个庄家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既然已经活着了,那么就要活下去,不需要太多理由。”
我有点沮丧。说了这么多,老人所说的,却并不是我所要听到的。这份观点早在他之前就有很多人对我说过了。然而,我却知道,老人所说的“活着”,与那些人所说的“活着”,是不一样的。
使我这般坚信的,是那对在我眼前不断浮现的明亮的眼睛。
老人回去了,带着那头老牛。乡间的小道上,在月光的照耀下,远远望去,像是撒了一层白花花的盐。
在这之后,我又再一次踏上旅途。没日没夜的向前方游荡,尽管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向何方。那便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哪里,只觉得越往前走,空气变得潮湿,耳边传来的水浪声一道大过一道。我心念一动,脑子中的神经像是被这道陌生的声音所刺激,发了疯似地向前方冲去。
我看到了一片蓝色的汪洋。
听人说,这便是“海”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人。在记忆的深处。
我不知道在这人世间流浪了到底多久,经历了数不尽的岁月沧桑。能够使我还有所印象的,那实在是难得。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曾写过一首诗。可惜的是,实在是太久太久了,诗的内容在记忆里已经斑驳,然而令我庆幸的是,我还是记得那句令我的灵魂第一次颤栗的句子——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便是你笔下的大海吗?
可我只觉得悲伤。
是啊,为什么是“我只愿”呢?海浪撞击在礁石上发出震天的响声。天是昏暗的。我抬头像海的彼端望去,却忘不穿。
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似乎随时会塌下来。
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
我突然就想哭。
这所谓的“大海”不过是那人的精神寄托罢了,又哪有什么大海可言呢?
我突然向海冲去。迎着海浪,尽管它的撞击使我的身体感觉疼痛。然而我却无所惧了。
海面逐渐淹没的小腿、大腿、腰肢、胸膛,最后是我的脑袋。
我感到一阵阵铺天而来的海水灌入我的鼻腔,进入我的肺部。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蓝盈盈的,这一生所经历的人和物竟不可思议的在我眼前一一回放,如走马灯那般不急不慌的,将往事一一陈列在眼前。那些人和物在我的眼前或放大或缩小,又或扭曲、摇曳。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的心静还是如一潭死水,击不起半点波澜。
活着的理由。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活着?
谁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