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家老宅已经安葬了三叔,也因为怀里忽然多了一个孩子,唐剪斟酌之后,终于没有再回到顾家老宅,而是找了一家客栈,带着那孩童住了进去。
那孩童昏迷之后一直未醒,唐剪将他抱到客房里之后,叫伙计送了一桶热水来,脱光那孩童褴褛的衣服,把他放进了水中。
脱光那孩童的衣服时,唐剪的心狠狠地揪紧了,因为他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那孩童满身的伤痕。
那一道道伤痕似乎在诉说着那孩童曾在棍棒和皮鞭下承受过的痛苦,唐剪不知道下手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就是这孩童口中那个“师父”,是不是就是那逃进夜色中的身影,他只知道,至少下手时,那下手之人显然根本没有把这孩童当成是人!
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唐剪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把那孩童当成一个拍打尸体的疯魔,而是只当成了一个受了苦的可怜的孩子。
小心帮那孩童清洗着身体,唐剪犹如清洗着自己,思绪悠忽飘飞,忽然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候应该是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自己跟着丁癞子疯跑,一下跑到了泥潭里,整个人都成了一个泥孩儿,三叔把自己抱回家之后,就是这样放进一桶热水里,用宽厚的手轻轻搓洗。
如今,那时那桶水的温暖早已远逝,就连那双温厚的手,也已经被残忍斩碎,命运之狠,思之惊心。
不知不觉,唐剪又已感到呼吸滞闷,心似乎被一只手揪了起来。
忆及往日,实在令人难受,唐剪摇摇头,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眼前,发现自己已经将那孩童的身体洗的十分干净。
那孩童还没醒来,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乎昏迷中还承受着绵绵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但总算被热水温暖,脸上浮现红晕,有了血色。
唐剪细细看了看他,发现他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少年,眉目清秀,嘴翘鼻直,而且细看时,莫名地竟让唐剪有几分眼熟的感觉,眉眼口鼻都有熟悉之感,却又偏偏说不出到底像谁。
水已经有些冷了,唐剪把那孩童从水里抱出来,帮他擦干身体,将他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睡了那孩童,也就没有躺下唐剪的地方了。好在多年风雨漂泊,唐剪早习惯了各种睡姿,便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身在顾家老宅,唐剪要坐着睡觉,如今开了客房,竟然还是需要坐着,唐剪不由心中苦笑。
耳畔响起了孩童均匀的呼吸,他似乎从昏迷状态直接进入沉睡状态。
唐剪听着那少年的呼吸,不觉也渐渐和上了他呼吸的频率,不知何时,终于也轻轻合上了眼睛。
——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
晕晕乎乎地,唐剪进入了半梦半醒间。
他听到一阵黄泉流水般的响声,“哗啦啦”摄人魂魄,他又看到老妖怪陶五壶,看到他从长街上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还是想避开,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举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陶五壶走到了自己身边。
陶五壶走到了自己身边,但他却并没有停下,只用一种极悠远飘忽的语气重复着一句话——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一边重复着,一边走了过去。
陶五壶的话似是预言,又似是宣判,阴森森的,让他感到透骨深寒。
“啊……”
这时,唐剪的耳畔忽然闯入一声呻吟,脑中画面狂退而去,唐剪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那孩童,他终于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孩童显然一时还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惊恐地四下看着,一眼看到了唐剪。
“啊!”
他立刻发出一声惊叫,掀开被子,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也不辩路,直接窜到窗口,推开窗子就要往下跳,全然不顾、或者根本没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
好在唐剪的动作快过了他,他才将一条腿抬起,唐剪已经抓住他的胳膊。
那孩童又表现出了他那野兽般的本能反应,张口就向唐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背咬去,唐剪无奈,只好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他的后脑,使他的脑袋再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那孩童疯狂嚎叫起来。
寂静深夜,客栈之中,他这样的狂叫实在惊人,也会给唐剪惹来麻烦,唐剪赶紧又扣住了他的喉咙,无可奈何地让他吃了苦头。
所幸诛心镇人向来冷漠麻木,使得那孩童的叫声并没有惹来好事的人。唐剪控制着那孩童,把他抓回床上,用被子帮他盖住身体,那孩童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令人心疼的恐惧。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唐剪忽然语塞,他本来该说自己是想帮那孩童的,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帮那孩童的条件,更不知道该怎么帮,什么才叫帮。
顿了顿,他只好换了说辞:“你不要叫嚷,也别跑,我不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爹娘是谁?”
提出问题,唐剪并没有立刻松开扣住那孩童喉咙的拇指,他看着那孩童的眼睛,直到那双眼睛里又泛起泪光,直到那孩童惶恐地点了点头,他才松开。
这一次,那孩童果然老实了,没有立刻又嚎叫起来,他眨巴眨巴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然后迟疑地说出:“我叫……小毛子。”
“你爹娘是谁?”唐剪又问。他虽然问,心中其实已经猜想那孩童大概没有爹娘,否则他也不会流落街头,成了一个野兽般的小疯子。
果然,那孩童愣怔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又说:“我没有爹娘,我是跟着师父的,师父……是杀猪的,师父……叫郑老三。”
唐剪心中一惊,却没想到,这孩童的师父,竟然就是郑老三。
眼前蓦地浮现出那孩童“模仿”坠皮怪人拍打“刺猬”尸体的画面,脑中灵光一闪,唐剪陡然明白了那坠皮怪人的身份——那应该就是郑老三,他本是巨胖之人,因为疯后暴瘦,他才成了那副模样;也正是因为他是这孩童的师父,这也疯了的孩子才会模仿他的行为!
而郑老三的疯一直是路三娘的心结,却原来,郑老三是因为孩子被喂了猪才疯了的吗?
——当时卧驼山下,这孩童也藏在暗处看着“刺猬”的死亡吗?
唐剪想,应该是了。
唐剪心中一阵唏嘘,正想再问,那孩童小毛子脸上突然又恐惧的表情大盛,瞪大了眼睛,拼命摇着头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把小少爷喂猪的,不是我把小少爷喂猪的!”
就像提到他师父的名字就刺激到了他,他又说出了这句惊人的话。
唐剪不知这句话背后到底又有什么样可怕的事情,他也不想此时就此追问,因为他实在不愿再刺激到这可怜的孩子。
“好了,你师父已经知道不是你了,你不要害怕,好好睡一觉吧。”轻轻在小毛子胸口推拿着,唐剪柔声哄着他说。
他这句话竟然有效了,小毛子恐惧的表情慢慢舒缓了一些,突然哭起来:“小少爷虽然可怕,虽然总欺负我,但是我真的没有把他喂猪。师父……师父疯了,师父说是我干的,师父……要打死我,要把我也喂猪……我好害怕啊!”
“没事了,没事了,你的师父已经知道不是你干的,他不会再打你了,你睡一觉,醒来就都好了。”唐剪继续用他柔和的声音抚慰着小毛子,轻轻扶他躺了下来。
“你……你是好人,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毛子终于不再恐惧,也不再大哭,哽咽着,用怯懦而感激的目光看着唐剪,小声地问。
他那样子实在堪怜,唐剪心中怜惜,便想尽力给他心中一份暖意,也没有多想,便道:“我叫唐剪,我不是什么人,但你以后可以就叫我大哥,有了大哥,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打骂你了。”
不想,他这句话出口,小毛子的眼睛里立刻就有了光,急切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当我的大哥保护我吗?”
那是希冀的光,渴望的光,更是幸福喜悦的光,唐剪无论如何不忍黯淡了少年眼中那光芒,于是郑重地点点头,说了三个字:“我愿意。”
小毛子的眼泪哗哗地又流了出来,但那已经是开心的泪水,他怯怯地拉住了唐剪的衣袖:“大哥,你不要扔了我,千万不要扔了我!”
唐剪心中一阵发酸,回握住了小毛子的手,第一次许了一个未加思索的承诺:“你放心,大哥绝不会扔了你。”
这是一个神奇的承诺,不但让小毛子的心暖了起来,就是唐剪自己的胸中,也忽然漾起了血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