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剪的开口一问,在文钰离开之后便变得恍惚,唐剪甚至有些不清楚,在当时的氛围下,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问出那句话。他可以确定的是,文钰并没有给出回答。
也许是因为小毛子的柔弱可怜,也许是因为小毛子的柔弱可怜使得两人不得不柔软了自己,当各自的手被牵在小毛子手中,沉默之中,唐剪和文钰两人都冷静了许多。
一来,时间还是深夜,二来,唐剪和文钰毕竟并不能就这样牵着小毛子的手坐到天亮,所以当小毛子带着满足的微笑完全安定下来,唐剪和文钰便被命运安排一般,进行了第一次“合作”。
两个人一起,哄的小毛子终于又睡了过去。
这个过程里,唐剪已经反思了自己对文钰本不该有的怀疑,他让自己站在文钰的角度,去理解文钰的成长,理解文钰在成长中对孙婆婆能产生的感情,然后,他便完全释然了文钰表现出来的一切。
说来,唐剪并不是个善于释怀,长于自我开解的人,所以他才会一个心结十年都解不开,但是面对文钰,他便有这样的能力生长出来。
而文钰又何尝没有在反思?当她冷静下来,她甚至惊讶于自己那份对孙婆婆本能一般的维护。
是的,孙婆婆名义上只是她的教主,但是回想一直以来,毕竟是孙婆婆从小养大了她,而且是可能要比大多数祖母更加慈爱地养大了她。孙婆婆偏爱她,呵护她,除了给她一个圣女的身份束缚了她的任性,在教中没有一个巫朗进入之前,孙婆婆给予她的,是不啻于副教主一般的地位和权威。文钰只是个圣女,她还记得当初林姑姑当这个圣女的时候,至少在感觉中,林姑姑从来不足以说到有什么权威,自己却截然不同。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习惯了这些,一直以来,文钰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甚至她还自己以为,因为巫朗的原因,因为不允许自己离开诛心镇,自己对孙婆婆其实是非常不满。甚至带着怨恨的,但是直到此刻,因为这份本能的维护,她才意识到,自己骨子里其实早已经把孙婆婆就当成了自己的祖母,当成了自己的至亲,自己和她,自己对她,早已有了超越教主和圣女之间的感情。
不为人知,不为己知,却深厚坚实的感情。坚实深厚到,自己不但本能地维护了孙婆婆,连可能牵连到孙婆婆的巫朗,自己都维护起来。
文钰一时有些伤感,又有些惶恐。情感并不是一种害人的东西,但是不知为何,当她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对孙婆婆的情感,她就是感到了忧伤和不安。
为什么?她无法给自己一个坚实确定的回答,她只能猜测,也许,是因为在意识到自己这份情感之前,先有唐剪的话,把孙婆婆推向了诛心镇血腥凶杀的本源。
而且,她还明白,这也说明,唐剪对孙婆婆的怀疑,毕竟也影响到了自己。
——唐剪只是个“会骗人的陌生人”啊!
文钰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她反问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话影响,却怀疑一个养大了自己,对自己最亲的人,继而发现,这是一个自己无法给出解答却不可抗拒的问题。
及至后来,文钰终于便忍不住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你真的觉得孙婆婆……可疑吗?”
“至少她是可疑的人之一。”唐剪缓缓答道。
“那你怀疑她,就只凭那李冰鲟说顾先生曾经惹怒了她吗?”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
唐剪看得出文钰心思的松动,他告诫自己,不该去怀疑文钰,不管文钰是不是算是孙婆婆的人,至少,自己要相信,文钰绝对不知道,更加没有参与,孙婆婆和巫朗可能进行着的阴谋。文钰,是可以拉拢过来,并且帮助到自己的人。
于是,唐剪沉吟着,说出了关于巫朗,关于孙婆婆,以及整件事里,这些天自己发现的所有疑点。说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没有离开文钰的眼睛,他得出,自己的言语,深深震惊到了文钰。
文钰确实被唐剪说出的话震惊到了,她不想相信他所说的,但是她心里明白,潜意识里,自己毕竟是信了。
“如果,确定了一切都是孙婆婆和巫朗的阴谋,你会……怎么做?”沉默良久,文钰终于再问。
唐剪回避了这个回答注定让文钰不好接受的问题,轻轻说道:“我的怀疑毕竟还都只是怀疑,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你要我做什么?”文钰带着警惕问。
“我需要你帮我找到更加可以作为证据,证明或者解除孙婆婆的疑点的证据。”唐剪认真地说。
这是一份沉重的托付,唐剪看着文钰的眼睛,他希望可以从中看到让自己安心的东西。
文钰避开了唐剪的目光,没有什么底气地问:“那么我说的,关于陶五壶的可疑,你就不接受了吗?”
唐剪摇头:“不,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会去找陶五壶。”
文钰便又沉默,沉默之后,她似乎做了决定一般说:“那么你去找陶五壶吧,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去找。”
如此,文钰便给了唐剪承诺,然后,她在天亮之前,从客栈匆匆离开。
天亮之后,唐剪一个人去找了陶五壶。
陶五壶住在伶仃巷,巷子的名字倒和他的处境恰好相同。
他是个老妖精,但也是个孤单的老妖精,他为诛心镇所有人所恐惧,也便被诛心镇所有人所远离,所以,伶仃巷里就只住了他一个人。
唐剪也算比较幸运,他敲响陶五壶的门时,陶五壶正好要离家。
唐剪的到访,把陶五壶留了下来。
唐剪是在诛心镇长起来的,毕竟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但唐剪还从来没有进过陶五壶的家。他没想到,陶五壶的家完全是让自己意外的模样。
陶五壶的家竟是带着童趣的,他的院子里有木马秋千,墙角还有个大大的木笼,不知关过什么动物,而他的屋子里,竟满满地扎着许许多多精致的竹蜻蜓。
只是,不管陶五壶的家有多少童趣,陶五壶本身还是带着尸体般的阴气的,他那阴气透骨的脸,那苍白如透的皮,仍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后悔,就像,看一眼,就沾染了他身上的阴气。
对于唐剪的到来,陶五壶似乎又早有预见,并不觉得意外。看着唐剪,他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波动,幽幽问了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那一次,唐剪带着小毛子远远见到陶五壶,并没有注意到陶五壶也发现了他们,但现在陶五壶这么问,显然也说明了他知道小毛子跟上了唐剪。
唐剪不由想起自己初归遇到陶五壶时,陶五壶眉目不抬,但却轻松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陶五壶,毕竟是陶五壶。
“舍弟小傲,对陶公公似乎有些畏惧。”唐剪于是淡淡回答。
陶五壶脸上便颤动了一下,身上的阴气似乎倏地更重了。
“小傲?小傲……”咂摸着这个名字,陶五壶不知何故,忽然显得有些失神。
“那么,便说说你为何来找老夫吧。”接着,陶五壶幽幽说道。
唐剪正色道:“晚辈来见陶公公,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你且说来。”堂中有上好的雕花椅子,陶五壶自顾坐下,姿态傲然。
唐剪也便坐下,略略捋了捋自己的思路,问道:“记得晚辈初归诛心镇时遇到陶公公,陶公公曾说,诛心镇的人都要死,一个也难逃脱,所以晚辈想请问陶公公,诛心镇这场杀戮,公公可知其中一二?”
陶五壶微微冷笑:“不错,老夫说过,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这才死了几个人?诛心镇的人,早晚都要死的。”
“但死人总要有人杀,陶公公可知到底谁是凶手?”唐剪将目光锁在陶五壶的脸上,索性问到明白处,“这一场杀戮……可与当年林迟英之死有关?”
“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哈……”
唐剪这一句话出口,陶五壶却似听到了最好笑的内容,忽然颤身而笑,继而纵声,笑声怪异难听,令人浑身不适。
唐剪陷在陶五壶的笑声中,只觉如入虿盆,每一根寒毛似乎都受到了毒蛇的亲吻,只能勉力强忍。
陶五壶直笑了好半天,似乎笑得他满室竹蜻蜓都快要转动起来,才蓦地收声,一双浑浊老眼,陡然射出寒冷凌厉的光芒,倏地射出了门去。
“你是说?这场杀戮只是林迟英还魂报仇吗?”冷冷看着门外,陶五壶讥诮地说。
“这一点,陶公公可有所知?”陶五壶弦外有音,唐剪心中一动,立刻反问。
陶五壶哂然冷笑:“老夫倒不妨告诉你,诛心镇里确实有人算是因为林迟英的事情而死,但却不是林迟英死后还魂!”
这件事果然不是鬼魅所为——唐剪心中叹道。而他方自一叹,陶五壶已经继续下去,跟着又颠覆了他这一叹。
“诛心镇里有鬼,却不是林迟英。试问,林迟英若死后有灵,有能力还魂报仇?为何不庇佑着她的孩子?让她的孩子受尽欺侮?”
这是一句惊人的话,惊人之处并不在陶五壶断言了诛心镇有鬼,而是只此一句,已经证明了文钰此前的话——林迟英,确实竟留下了一个孩子!
唐剪的心中悚然,虽然已经有过心理准备,还是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陶公公说什么?!”
“老夫说,林迟英只是无用死鬼,根本不能显灵,否则她的孩子又为何要受那么多苦?”陶五壶森然复道,语气里竟流露出怨愤和心疼似的情绪,不知何故。
而他的话里传递的内容实在太惊人了,唐剪甚至因之忽略了他对林迟英的侮辱,哑声问道:“陶公公,难道……林迟英竟还留下了孩子?”
虽然陶五壶的话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但是唐剪还是本能一般想要再次确认。
陶五壶忽又发出讥嘲的冷笑,目光陡然落到了唐剪身上:“不错!林迟英的孩子没有和她一起沉湖而死,他不但活下来了,而且,他就在你的身边!”
唐剪再也没有忍住,浑身骇然一颤:“你是说,小……小傲竟就是林迟英留下的孩子?!”
“不错!”陶五壶根本不在意唐剪的震惊,笃定地确认了那震惊唐剪的内容,“小毛子,你口中的小傲,就是林迟英肚子里的孩子!”
“这……这怎么可能?”唐剪面色苍白。
唐剪是真的惊了,因为文钰的话,辅助陶五壶的话,他就算可以接受林姑姑真的留下了一个孩子,而且是陶五壶亲手从她尸身上剖出,但是他到底还是一时无法消化,那个孩子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小毛子竟然就是那个孩子。
命运真的会如此刻意,非但让林姑姑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还让自己这个当年唯一一个为她出走的人,一旦回到诛心镇来,就成为那个孩子的依靠?
陶五壶似乎很享受唐剪被惊成那般模样,又是一阵喋喋怪笑,阴阴地道:“当年,林迟英已近临盆,被孙婆婆那老妖妇煽动沉湖,老夫随后潜入湖中,亲手从林迟英的尸体中接生了那个孩子,并且带回了镇子中!”
——小毛子竟然就是林姑姑的孩子!小毛子竟然就是林姑姑的孩子!!!
在陶五壶阴阴的语声中,唐剪心中只重复着这一句话。他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了小毛子的面孔,浮现出自己初见小毛子时,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他无法不惶然自问,那一份熟悉感的根源,是否正是因为小毛子的脸上,留着属于林姑姑的影子?
——自己对小毛子有超乎寻常的怜惜,小毛子对自己也有说来特别的亲近,难道,那也是林姑姑的血流在小毛子的身体里的原因?
唐剪也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竟根本没有丝毫办法去怀疑陶五壶所说的事情,陶五壶一句话出,自己已经笃信不疑,正因为全盘接受了陶五壶的话,所以自己才会如此震惊。
唐剪一时之间已经说不出话来,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悲喜。
陶五壶的神色却忽又变得黯然:“老夫乃残缺之人,忽然有了那个孩子,只怕镇子里的人又要生事,所以老夫便把那孩子放在街头路口,准备随后当众‘拾回’,却不想,那该死的杀猪匠郑老三捷足先登,竟抢在老夫前面把孩子捡了回去。”
“初时,老夫倒觉得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郑老三夫妻二人一直无子,捡了我的孩儿去,想来也该用心对待,所以老夫也便由了他去。哪知……”陶五壶絮絮说着,说到此处,陡然又变作怨毒模样:“初始时他们确实也善待我儿,可不过三年,郑老三的婆娘便生下一个小妖怪来,我儿便开始了苦日子,从养子变成学徒,成了他郑老三家的长工!”
“该死的郑老三!”陶五壶忽然愤怒拍案,“老夫已经对你足够容忍,就算你使唤我儿,老夫也忍而不发,可你竟不知好歹,竟开始对我儿越来越恶,你那小妖怪稍大一些,就任由他欺负虐打我儿!老夫偷偷给我儿买些吃食放在他送肉路上,你那小妖怪要责打我儿,我儿捡一只竹蜻蜓,你那小妖怪也将之踏碎,这等可恶,老夫岂能再忍?!”
他的眼睛里竟似已喷出火来,假如郑老三和郑老三的小怪胎此刻在他的眼前,他只怕立刻就会拍死他们。
而唐剪一旁听着,震惊之上又更添震惊——他没有忽略掉陶五壶对小毛子的称呼,也不可能无视言及郑老三父子对小毛子的欺侮时,陶五壶流露出来的强烈愤恨,却不知这后面又有什么故事。
“陶公公,你……叫小傲什么?”
“儿啊,那是我的儿啊!”陶五壶忽然嚎啕:“小毛子是我的儿啊!”
“什么?!”
唐剪一惊再惊。就算他接受了林姑姑留下了一个孩子,就算他接受了小毛子就是林姑姑留下的那个孩子,但是现在陶五壶竟说小毛子是他的孩子,这又如何才会可能?!
——妖胎?!
唐剪连随想到了这个词,他的心已在颤抖,蓦地冒出一个吓人已极的想法——当年在林姑姑体内种下妖胎,却得到林姑姑拼死维护的那个人,也许,就、是、陶、五、壶!
陶五壶悲声嚎啕,忽又猛然顿住,露出狰狞笑意,状若疯癫:“老夫幼年进宫,自小就是残缺之身,原本,老夫以为一辈子会就只在宫里伺候老佛爷了,谁知一时天下大乱,风云变换,老夫流落出宫,落到这个边陲小镇,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老夫不甘心啊,如果老夫就这么死掉,死后可是连个坟前烧纸的人都没有,所以……嘿嘿嘿,当年老夫便用从大内密藏邪典上偷出来的‘种胎之术’,杀掉诛心镇里许多婴孩儿,将那些小鬼的命借来,种到林迟英的肚子里,种出了我的孩儿。如若不然,林迟英身为孙婆婆那老妖婆选出的什么圣女,又怎么会大了肚子?!”
说及此处,陶五壶竟是显得分外得意,但心中猜测得到验证,唐剪却只听得浑身恶寒。
唐剪不曾一刻忘掉,当年林迟英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诛心镇一年之内接连死掉许多孩子,镇民捉拿凶手不得,求问孙婆婆,孙婆婆才将独自隐居的林迟英推出来,指她“侍神渎神”,原来,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始于陶五壶这般变态的诉求。
而此时此刻,言及自己杀童种胎,陶五壶竟是对林迟英没有半点愧疚,他所疼惜的,显然也就只有自己所“种下”的孩子……可悲当初林姑姑竟对他那般维护,这让唐剪顿时忿恨满胸。
只是——唐剪也不得不想——巫术种胎这种事,难道竟然真的可以成功吗?这实在是太过疯狂之事。
“你凭什么断定,小傲……就是你种下的孩子?”唐剪嘎声问道。
陶五壶面现得色:“已老夫的方法种下的孩子,后背之上都会有一枚特殊的胎记,你若不信,自可去查看验证。”
唐剪曾经亲手给小毛子洗过身体,在他的印象里,小毛子后背上并没有什么胎记,但是眼看陶五壶如此肯定,唐剪却不由心中狐疑,对自己是否看得清楚,完全没了自信。
唐剪这里心绪起伏不定,陶五壶兀自继续笑道:“若非如此,老夫为何要潜入罪女湖捞回林迟英的孩子?又怎么会因为林迟英的孩子被郑老三父子欺负,将郑老三那个小妖怪喂了那待宰的肥猪?对对对,还有那路三娘,那个丑恶心黑的妇人,郑老三的婆娘活着时,她就和郑老三不清不楚,郑老三的婆娘死了,她干脆自认正室,也跟着对我儿吆三喝四,百般欺负,所以老夫也杀了她,让她用自己的血煮了那一锅面条!咯咯咯,哈哈哈哈!”
出乎预料,陶五壶竟又赠送给唐剪两个问题的答案,就这么轻易地,让郑老三之子和路三娘的死,找到了根源。
——诛心镇有人因为林迟英的事情而死,但却不是林迟英死后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