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丁癞子,又是那苍凉高亢的歌声,一如每次,唐剪的心蓦地动了。
时到如今,对于丁癞子的歌声,唐剪已经再也不会忽视,他已经知道,丁癞子每一次歌声乍起,都有着特别的用心。
于是,唐剪也猛地再度想到了芜园——那一日,丁癞子把唐剪引到芜园之外,反复强调了那里是芜园,之后唐剪想到了芜园的故事,却并没有从故事里勘破什么,这时候,心思再一次在丁癞子的歌声中一动,他猛然想到了丁癞子真正用意的可能。
——关于芜园,自己和丁癞子之间,最重要的记忆又何尝只是那个故事,分明应该是一种游戏。
——捉迷藏!这,便是当年在芜园里,自己和丁癞子玩的最多的游戏!
想到这一点,唐剪几乎立刻便确定了这种可能——丁癞子引自己到芜园之前,就是要让自己想起这种游戏!
他甚至连随想到了证据——从自己回到诛心镇,丁癞子一直以来,根本就是没有终结地,一直在和自己玩着一场捉迷藏!
如果说丁癞子一直在给予自己什么暗示,除了这一点,又还会再有什么?
唐剪,你真是太笨了——唐剪心中,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孙婆婆的葬礼结束了,巫朗,成了新的“孙婆婆”。
参加了孙婆婆葬礼的信众离开绿竹居,巫朗成为新的天使的消息也便离开了绿竹居,迅速传遍了整个诛心镇。
唐剪当然也听到了,心中只是苦笑不已。
巫朗成了天使,总要解决诛心镇里仍存在的问题——唐剪和小毛子都是他的隐患,他绝不能让他们留活。
于是,巫朗走上了长街。和孙婆婆一样,他也不再走路,而是用几个绝色婢女抬着。
巫朗被抬上了诛心镇里的风雨台,那当年孙婆婆降罪于林迟英的高台,消息当然已经传出去,于是,诛心镇里,所有跪拜过孙婆婆的人都簇拥而来,聚集到了风雨台下。
巫朗昂然站在高台之上,睥睨地看着众人,心里想着这许许多多的人终于都成了自己的信徒,自己终于熬成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仿佛看到诛心镇乌突突的天空都忽然晴朗起来。
但是,这时候还不是巫朗表现出自己的喜悦的时候,他还要沉痛,还要悲愤,因为,他还要“给老天使孙婆婆报仇”。
于是,巫朗露出了悲痛的神情,发出了沉痛的语声,他悲愤地看着哄哄嚷嚷的人群说话了:“诛心镇的镇民们,证天娘娘的孩子们,我们的老天使,庇佑我们这么多年平安的老天使孙婆婆,被唐剪和那不祥的养子小毛子害死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给老天使报仇?!”
“报仇,报仇!”高台之下,立刻有很多人高声附和。
但巫朗却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高声附和的,竟不是所有人。
“我们要烧死唐剪,烧死小毛子,只有他们死了,才能真正结束诛心镇的灾殃,才能让大家得到真正的平安!”
巫朗于是继续煽动地高声道:“我巫朗,承蒙老天使引领多年,如今又被证天娘娘委以新天使的重任,我第一件事,就是除去唐剪和小毛子这对灾殃,以慰苍天!”
“杀死唐剪,杀死小毛子!杀死唐剪,杀死小毛子!”
高台之下又是一阵群情激涌,巫朗看到,附和的人终于更多了一些。
“巫兄,我们终于成为真正的敌人了吗?”
这时,突然有唐剪的语声传来,巫朗目光一寒,便赫然看到唐剪带着小毛子,穿过人群,全无畏惧地走了过来。
巫朗大惊,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时候,唐剪竟还敢主动来到自己眼前。
他不信此时唐剪还不知道这一场高台聚会,针对的正是他们,他不知道唐剪为何还要来自寻死路。
也不知围着高台的人是什么心思,唐剪走来,竟没有人对他们出手,而是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让唐剪和小毛子闲庭信步一般,一直走到了高台之下。
举目看着高台,看着高台之上的巫朗,唐剪心绪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巫朗居高临下,目光也片刻不离唐剪和小毛子,他的眼神中却只有杀意,杀意森寒。
“唐剪,你害死老天使孙婆婆,还守着给诛心镇带来这场灾殃之人,你可对得起你的三叔?!”
目注唐剪,巫朗高声质问,无限地义正辞严。
唐剪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幽幽叹息:“巫兄,你真的当诛心镇人还会永远被你们的谎言欺骗下去吗?”
巫朗面上一慌,心知再不能给唐剪说话的机会,立刻振臂高呼:“唐剪和小毛子已在此间,尔等信众还等什么,还不杀死他们给老天使报仇?!”
他一声呼喝,人群立刻又起喧嚣,但喧嚣只是喧嚣,却竟并没有一个人对唐剪和小毛子发起昨日一般的攻击。
小毛子却吓到了,紧紧依偎在唐剪怀里 ,唐剪轻抚他的头顶,安慰了他的心惊。
巫朗心中大惊,暗恼自己的号令竟全没有孙婆婆那般的力度。
唐剪这时也倏地提高了自己的语声:“诛心镇的父老们,”他霍然转身,面向众人,“事到如今,诛心镇杀戮的真相,大家难道还不知道吗?”
他一声高喝,人群先是一静,继而纷纷议论声起,东一处西一处,已经有怀疑之声怯怯发出。
“唐剪,此时此刻,你还妄想妖言惑众?!”巫朗看着台下景况,心中越发惊慌愤怒,厉声断喝。
唐剪又再转身,直视巫朗的目光终于射出压制不住的怒意:“巫朗,妖言惑众的不是你又有何人?诛心镇这些人死,难道不是你和孙婆婆为了惊吓诛心镇众人,让他们相信你们所谓神之使者的身份而设的阴谋?!如今孙婆婆已经殒命,你还想欺骗众人到什么时候?!”
——诛心镇有侍神之人,就有招鬼之人 神鬼相伴而生,本是天道轮回……
唐剪说话之时 陶五壶的话语,似乎又幽幽地响在了他的耳间。
巫朗最怕唐剪说出的话,唐剪到底说了出来,巫朗想要镇定,他知道自己此刻露出惊慌之态,只会更成为唐剪话语的证明,可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心慌他压制不住,到底暴露出来。
巫朗只能掩饰,他掩饰心底慌乱的唯一面具就是愤怒,发狂一般的愤怒,只见他清俊的面孔已经扭曲,浮现出隐隐青色,狰狞吼道:“唐剪,你以为你这等污蔑于我,就能动摇信众对证天娘娘的忠诚吗?!来啊,哪个给我杀死唐剪,我就在证天娘娘座下,给谁富贵权威!”
他情绪太剧,已是口不择言。这句话出口,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是啊,陶五壶不是说,宋四娘是孙婆婆杀死的吗?还有路三娘,陶五壶可说那是他杀死的,哪里是小毛子引来的灾荒?”有人忽然说道,“陶五壶还说,孙婆婆和巫公子……他说的好像是真的啊!”
其实昨日一场纷乱,陶五壶自愿求死之前说出的话,早已乱了诛心镇人的心,如果没有唐剪此来,人人从众,带着恐惧心里,大概又已经被巫朗言语
蒙蔽,但唐剪来了,义正辞严寥寥数语,实已拂去众人心中蒙尘,让怀疑的种子迅速生了根,发了芽。
巫朗耳目清明,那一句话虽然小声,他又怎么会听不到,登时心中更慌。
这时,唐剪又已高声说道:“巫朗!之前,哪怕杜命棺材铺我看到你们法徽印记,听菊庄里险死还生,我还仍抱着一丝犹豫,想着可能有人诬陷于你,不敢断言整件事就是你和孙婆婆便是真凶,但此时此刻,难道你还定要所有人都去一次棺材铺,去一次听菊庄,你才肯承认吗?!”
他已不再叫巫朗“巫兄”,他已经无力再给巫朗最后一点客气。
“棺材铺?听菊庄?”
人群中立刻又纷纷攘攘议论起来,而且议论之声已经明目张胆,全没了先前的小心恐惧,音量越来越高,终于已如滚雷。
人群的议论声中,巫朗面色一变再变,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唐剪却不给巫朗喘息之机,又已喝道:“巫朗,你还有何话说?”
“唐剪!”巫朗却忽然压低了语声,“你别忘了,文钰那丫头还在我的手中,你若逼我太甚,我就要了她的性命!”
——甚至违背了孙婆婆的命令,巫朗都没有动文钰,是隐隐觉得之后会有用到她的地方,这时候,他果然便用到了她。
这是一个杀手锏——巫朗坚信这一点,所以,说完这句话,已经有胜利的狞笑,浮现在巫朗俊秀的脸上。
只可惜,在巫朗的期待中的,唐剪本该有的惊慌,却没有出现在巫朗眼中,对于巫朗的威胁,唐剪只回以了一个淡定的微笑,充满蔑然。
“唐剪!你不怕文钰死吗?!”唐剪不慌,巫朗便不由慌了。
这时,唐剪终于淡淡地开口了,开口,却说了一句让巫朗根本无法相信的话:
“我不怕,因为文钰已经不在绿竹居里,我已经把她救了出来。”
这句话,唐剪说的淡定从容,巫朗瞬间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巫朗脱口叫道。
但唐剪却根本不在意巫朗的不信,只看着他的眼睛,再不多说一字。
巫朗慌了,真的慌了,因为他已经看出,唐剪是真的没有撒谎——事关文钰,巫朗确信,如果不是绝对胸有成竹,唐剪绝对做不到如此淡定。
唐剪也确实没有撒谎,尽管绿竹居里出事之后守卫森严,但他确实已经救出了文钰。
之所以他能做到这一点,正是得益于丁癞子引他去过的芜园,得益于芜园里留着的,他和丁癞子共同拥有的记忆。
——唐剪年少时,丁癞子经常带他在芜园里捉迷藏,挖地洞,在那样的过程里,有一次,他和丁癞子意外发现过一条密道。其实也正是因为发现了那条密道,丁癞子才给他讲了芜园的故事。
当时唐剪小,那黑暗阴森的密道,他从来没敢进去过,但当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它,去探查时,他赫然发现,那条密道,竟然真如芜园的故事里一般,四通八达地可以通到诛心镇里许多地方!
——显然,最开始丁癞子就是想要唐剪想到那条密道,如果唐剪早点想到,早点探查,那么当他从密道之中潜入孙婆婆的绿竹居,他也许早早地已经解开了诛心镇的杀人迷局。
只可惜,唐剪实在太笨了些。
不过,总算唐剪最后没有完全浪费了丁癞子藏在那条密道里的苦心——从那条密道里,他成功地潜入了绿竹居,并且在守卫森严的绿竹居里找到了文钰,又通过密道,把犹在昏迷之中的文钰救了出来。
自己是如何救出文钰的,唐剪不想和巫朗解释,他只用自己的沉默攻击巫朗,巫朗便很快崩溃了心神。
“杜命,还不给我杀死唐剪?!”
终于,巫朗发狂了,他歇斯底里地一声断喝,终于下了死令。
这时,巫朗的心已经完全乱了,他费尽心机,刚刚登上高位,可还没有站稳,就被唐剪逼至如此,他的心,已经惶怒发狂。所以,他下了死令,而因为而心里已经明知知道自己再不可能用诛心镇人为武器了,所以巫朗终于动用了自己隐秘的刀。
随着巫朗一声令下,高台之下,原本无人之地,一个黑色人影陡然窜了出来。
那人影瘦瘦高高,黑衣蔽体,直如一截烧焦的木炭,行动却如鬼魅一般,一闪而现,陡然便到了唐剪身前。
唐剪见过这个人,那一夜,在杜老爷府中,他就是唐剪墙壁上击穿的洞外之人,可是,他却不是杜命。
那一夜,棺材铺的密室里,唐剪和杜命交过手,那时候虽然看之不清,但唐剪至少知道,杜命是个猴子一样瘦小的身影,可眼前的“杜命”,却竟有了那一日两倍的身高。
“杜命,杀了他!”
可是,虽然唐剪认定眼前之人不是杜命,巫朗却偏又如此出声。
如此,唐剪不能不惊,但他虽惊不乱,沉着出手,已是接住了“杜命”险恶的杀招。
可是,紧接着杜命却让唐剪一惊再惊——他本是个瞎子,此时却也忽然不瞎了;他的进攻路数完全不再是那日的路子,根本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然后,唐剪便看到了杜命的脸,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晦暗的脸,绝不是他记忆中杜瞎子的模样,难道世间竟有两个杜命?难道,杜命也已经是被改造过的魔人?
唐剪心中惊疑不定,而转瞬间,他护着小毛子,和“杜命”已经过了二三十招。
巫朗站在高台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命”和唐剪的恶斗,而高台之下,所有人的眼睛也都落在了唐剪和“杜命”的身上。
这时,谁也没想到,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子尖利的呼声:
“那是鬼,那就是杀人的鬼,那个杜命就是杀人的鬼啊!”
这一声呼喊直如霹雳,拔地而起,切入浊空,瞬间震撼了所有人。
巫朗面色再度大变,惊怒去看,却看到呼喊之人,赫然竟是阮山郎的妻子冯氏。
巫朗心中陡然生起无边懊恼,知道这一下自己再怎么也无法骗过众人了。
——那一日,唐剪赶去百尺巷,为了让唐剪知道“诛心镇里有很多很多鬼”,巫朗派了这个杜命去恐吓冯氏,逼她对唐剪撒谎,之后却太过忽视了她一个女人,竟没有杀人灭口,却不想现在竟成了唐剪揭穿自己的铁证。
冯氏言语一出,跟着又有一个人高声喊道:“不错不错,劳大周也是这个杜命所杀,他时巫朗的手下,巫朗就是诛心镇杀人的恶鬼!”
——那一日,为了将唐剪的思路更引到林迟英身上,巫朗和这个杜命一起伪装截杀这个劳大周,还故意给人看到,现在也成了揭发他的铁证。
这一下,众人的怀疑再也不能压抑,终于像洪水一样,彻底冲垮了他们心中堤坝,于是,山呼海啸的喊声一时响遍了诛心镇的天空,喊声里再无杂声地,全成了对孙婆婆,对巫朗,对所谓证天娘娘愤怒声讨的声音!
——完了,全完了!
巫朗心中发出凄惨哀鸣。
诡异“变身”了的“杜命”对巫朗却可谓衷心,耳边声浪充耳不闻,仍在尽心尽力地进攻着唐剪,他没有看到,他的主人已经抛下他,丧家之犬一般从高台之后逃离。
唐剪听着那许多呼声,登时更有了信心。他忽然抽身而退,将小毛子交给再也不会伤害他的镇民们,然后全力而进,和“杜命”斗在了一处。
那一夜黑暗之中,唐剪不占天时,不得地利,但他到底凭着智计机敏胜了杜命。而此时此刻,唐剪已经得到天时人和,他首先在气势上已经压过杜命,所以哪怕眼前杜命已经变了一个人,到底还是被唐剪步步逼退,落入败境。
唐剪胜了,完胜。他的胜利使杜命“现出了原形”——黑衣破碎,杜命的身躯竟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瞎子杜命,另一个,是一个和杜命一般瘦小的侏儒!
原来,这就是杜命“变身”的真相,他的黑衣之下,竟是藏着两个人!
战败的杜命和“杜命”倒在地上,仍是满面凶狠狰狞,唐剪没有伤他们的性命,带着小毛子,压下心中波澜,转身默默离开了风雨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