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办?”心脏供体组的主刀医生停下了手问她,“这样的心脏还能做供体吗?”
脑死亡后一系列的病理生理变化会对心肌造成损害,从而影响供体的质量以及移植术后患者的生存率,而现在供体心脏又出现了预料之外的损伤。
她是全权评估这颗心脏的状况能否作为供体的负责人,她的决定,决定了移植受体病人的生存率。
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
肖砚没想到这场战役如此艰险,她感到一阵兴奋来袭的眩晕和激动。
“修复。”
同组医生怀疑的看了一眼肖砚,“修复?”
“恩,没错,我曾经经历过的心脏移植手术里,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情况,事实证明,受伤的心脏未必不适合做供体。”
墙上的钟在一分一秒的走着,而手术台上的倒计时钟也在一分一秒的消失。
她的手,终于能够感受到直接的温度,血液、心脏的温度,那颗搏动的心跳跟自己的心率是那么的一致,一瞬间她都恍惚以为自己在捧着自己的心脏。
这是捐献者生命中截下来的一小段光,暗起来的是他的生命,亮起来的是他生命的延续。
蓝白相间的盒子,她双手托着双臂夹紧这样走出手术室。
肖砚看见白术站在走廊上,他抿着薄唇绷紧着淡漠脸,唯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百般无奈般轻声询问,“坐过直升机吗?”
她摇摇头。
“别紧张,除了噪音很大,没什么好紧张的。”
她这才恍然,这场声势浩大的器官捐献不仅仅需要的是精湛的医术,还需要闪光灯和世人的关注。
她搭乘电梯来到顶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咔嚓的快门声音响成一片。
晴天是夏季最后的牢狱,面对初秋向死而生。
午后阳光白热的笼罩整片天空,死气沉沉的压抑感无止境的蔓延扩散,螺旋桨的急速转动带动着奄奄一息的风,把她的衣服都吹乱了。
国内医院在楼顶设有停机坪非常少见,巨大的绿色地面上标记着显眼的白色十字,红白相间的直升机悬停在期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她只能听到江仲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器官移植,毫无疑问速度越快越好,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如果用汽车,需要两三个小时,用直升机,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这次车祸脑死亡的患者,心脏也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但是我们评估后认为即使‘千疮百孔’的心脏依然是可以作为移植的供体,也是给器官移植、心脏移植打开新的思路。”
多么激励,多么专业,一抹笑在她唇边转瞬即逝。
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击碎空气产生的巨大噪音,即使戴着隔音耳机也能感受到空气的碎片裹着高空的压强一起钻进耳朵。
肖砚低头就看见白术站在人群最后,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像是绽开的一朵无声的礼花,然后渐渐的视线远了,一切变得渺小又模糊。
她从来没有俯视过这一切,每个城市在足够远离后都能显示出平静的美,时间仿佛静止,她觉得自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有一股无声的力量牵引着她走向日出处的道路。
紧张到震撼,心脏飞速的跳动,她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复杂的感情,无法宣泄。
直升机停在医院的停机坪上,肖砚抱着盒子跳下来,立刻跟受体团队接洽。
“受体是个五十四岁晚期心衰的患者,目前各项指标良好。”
肖砚点点头,“肺动脉瓣环上面4mm有处裂缝,已经修复,但是不排除其他损伤。”
“‘千疮百孔’的心,哈哈,这是个挑战,我们要干的漂亮点。”
手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果然在心脏的房间隔发现了撕裂,缝合后再确认了无其他损伤之后,手术按照心脏移植手术的流程,顺利完成。
在心脏缺血197 min后,对其进行再灌注,心脏功能得以恢复正常,病人从心脏移植6小时后移除插管。
肖砚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白术从窗口看到她静静的走在路灯下,晕黄的光拉长了她清瘦的影子。
“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你铺了道路,而她收获了好处。”
他转过头看着徐一然,很平静的说道,“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必认真,不必计较。”
徐一然讪讪的笑,努努嘴,“招财猫回来了。”
肖砚站在门口,这一整天情绪与理智对撞,火花还留有余温,整个手术持续高压和紧张之后,所有情绪被压缩在浓浓的深夜里无处释放,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顺利吗?”
她点点头。
“饿了吗?吃过了吗?”
她点点头。
他觉得好笑,“究竟是饿了,还是吃过了?”
她仍然点点头,她根本不想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半晌,他忽然低头轻笑一声,“走吧,我们去看电影。”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我呢?”徐一然不知死活的在后面喊道。
“跟小师叔去看,或者网盘,随便你。”
她没想到这是一部几乎满场的电影,黑暗里,大屏幕的画面场景不断的变换,几段人生几段生死悲欢演绎着。
程勇赶到医院得知黄毛没救之后,他大声的冲着曹警官咆哮“他才二十岁,他只是想活着,他有什么罪”的时候,她淡漠且温和的听着周围人的啜泣声。
好像那些复杂情绪,被稀释了那么点,她能感受到寒冷的悲伤和温暖的慈悲。
她的注意力只在电影上,等电影结束时候,她才发现白术早就睡着了。
靠着她肩膀的脑袋,很重,空调的冷风吹的她浑身冰凉,唯有相靠之处是暖的,烫的,肖砚不排斥和他的这种接触,因为年纪小,他的任何时候举动在她眼里都像只奶狗,周身有甜淡的奶味,毫无攻击力,唯有今日的拦在她面前的那个他,散发着成熟男人荷尔蒙的气息。
灯亮之后是全场的静默和淡淡的惆怅。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目光涣散的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面反射着洁白的光,像是有星星闪耀。
“我睡着了。”
他毫无愧疚的说道。
她却开口,“这个电影拍的很好,你看过余华的《活着》吗?都是用冰冷无奈的死,呼唤真实的生。”
“我知道电影很好,但是我不想看。”
“为什么?”
“钱不能治愈疾病,但是疾病的治愈一定需要钱,我看过很多次,病人抱着诊断书大哭喊道‘怎么办!去哪弄那么多钱啊’,他们哭声尖锐像是一把刀,劈开他们身体,也撕裂我的心,我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很早就知道,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现实中我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了,还要花钱再看一遍电影受这个罪,冤不冤?”
肖砚笑起来了。
她情绪,竟然被这样救赎了,语言功能终于能够找到合理的逻辑,她说,“你们早就知道,心脏移植的受体者是个亿万富豪,因为他有钱有势才能指使的动两大医院帮他创造最好的医疗条件,才能动用直升机以最快速度运输,才能用各渠道的媒体造势,他捐了一千万给医院,还有他向家属捐了一百万,这是这个困难家庭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其实说白了,他花了一百万买了一颗心脏,只不过是合情合理且合法的,所以你说生命是不是也有价格的呢?”
“如果生命有价格,你愿意你值多少钱呢?”
她认真的想了想,回答,“我看过一句话:时空给了我们无限可能,我们的思维如宇宙般广袤,而山川河流任何形态都是美的,我们都将化为一粒尘埃,所以时空中我是无价的,地理上我是一文不值的。”
他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好狡猾的答案。”
又抬眼,一刹那眼色深沉又温柔,“那么愿我们虽生而平凡,却不忘创造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