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不止起了风,后半夜甚至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秋雨虽然没有把大地给浇透,却也带来了丝丝凉意。
客栈里准备的被子不薄不厚,秋时盖着正好,但安歌的骨头被大火烧过之后,显然要虚上不少,仅是丝丝凉意,她便受不了,清晨被冻醒了。
她被冻醒的时候,天边鱼肚白刚刚泛起,朝臣们已经全部从被窝里爬起来,乘着自家的车撵,去宫中上早朝去了,其中便包括程舒志。
安歌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觉得时辰尚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往身上套了件衣裳增加暖意,重新钻进被窝里,又睡了一个朦胧的回笼觉。
这一觉醒来时,便已是日上三竿。
太阳一出来,驱散昨夜秋雨带来的寒气,安歌伸了伸懒腰,洗过手脸,戴上帷帽下了楼。
这家客栈只管住宿,不管伙食,安歌想要吃饭,还得去别处去,她交了一夜的银子,把从掌柜这换来的碎银塞进口袋里的同时问道:
“掌柜的,您知道前几日武举,是谁中了头三甲吗?”
天子脚下的这些百姓,也并非人人都关注政事,比起变幻莫测的政事,这位掌柜显然更在意一日三餐的得失。
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算着昨日的账,漫不经心地答道:“管他哪个中了头三甲,跟咱们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不知道!”
安歌悻悻地从客栈里走出来,她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路走着,寻思着找个小饭店,吃饭的时候再问问卖饭的老板。
可这客栈开的位置极偏,安歌在这条街上走了一遍,也只找到一个卖包子油条的,是位半截身子进了土的老太,安歌不抱希望地要了两根油条一碗米粥,坐到旁边没人的小桌子上,吹着油条上的热气,慢腾腾地吃着。
在她背后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年约三十的男人,其中一个颇爱吹嘘,嗓门也大得很,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灌进安歌的耳朵里。
说的不是家长里短,而是前几日武举上的事。安歌只听他说八月十三,武举的第一天,有一位好汉赤手空拳连杀近二十只野狼,赶在武举结束的最后一刻,带着一身伤和三个狼头从清林园里走出来。
程舒志未在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上提到这件事,安歌便不把主人公当成是程舒志,只因是和武举有关,所以她尖着耳朵,留心听着,盘算着待会儿等身后的那位大汉吹嘘完后,厚着脸皮问一问他可知道这次武举前三甲都有谁。
安歌认为,以程舒志的实力,拿个前三甲还是没问题,只要他进了前三甲,自己再找起他来,便容易许多了。
那位大汉说完程舒志从清林园走出来,便夹了根油条往嘴里塞,打算卖个关子,等同伴问起后续,再往下说。
程舒志这段杀群狼的故事,早在京都里传遍了,一同传开的,还有他因为伤重,次日比试时,虽尽了全力,却还是无缘进入殿试的事。
同伴惋惜一声,“可惜啊,这样的英雄好汉,竟然连殿试都没进去。那天他骑的如果是匹快马,或许能毫发无伤的从狼群口中逃出来,今年的武状元,许就是他了。”
“嗤”一声笑,“孙友志的儿子,那个纨绔孙显荣今年也参加了武举,官官相护,那些官们当然得想办法给旁人使绊子了,不然怎么让孙显荣顺利进入到殿试?”
显然,孙显荣的纨绔是出了名的,就连京城中的百姓,都晓得他的名号。
同伴叹口气,大汉却得意一笑,“苍天有眼,咱们这位陛下英明得很,好汉虽然没进入到殿试,但是他的威名传进了陛下耳朵里,陛下亲封他为状元。”
“当真!?”
“我还能唬你不成。”大汉刚要继续跟同伴卖弄自己得来的消息,身后便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少女声,是安歌转过身子,笑问道:
“大哥您可知道那日参加殿试的人都有谁?”
大汉瞧安歌一眼,觉得她或许也是个好热闹的,咬了一口油条,得意道:“小姑娘你问我,可是问准人了!那日参加殿试的人,有两位是京都人氏,一位是镇军将军府的公子,另一位是怀化将军府的公子。第三位.......”
他仔细想想,一时想不起来了,安歌急忙问:“可是平安镇上,平安镖局的少东家?”
大汉果断摆手,“不是。”
安歌心里的失落刚起,大汉下一句话,便让她又开始激动不已:“平安镖局的少东家虽然没参加过殿试,却是今年的武状元。说来,他好像也是将军府出身?”
“咱们大齐最后一位骠骑大将军,不就是武状元的父亲吗。”
大汉恍然大悟,连声说:“对对对,要不然怎么说虎父无犬子呢,我要是有个将军爹,兴许我也能考上个武状元。”
他一句笑话,引得俩人哄笑起来,他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安歌却觉得大汉的身影渐低了,她脑子里想的、耳边回荡的,都是大汉方才那句:
“平安镖局的少东家虽然没参加过殿试,却是今年的武状元。”
喜色涌上安歌心头,她为程舒志喜,也为自己喜。她激动地打断俩人的对话,问:
“大哥,您知道武状元他现在在哪儿吗?我、我是他的家人,前不久和他走散了,昨儿刚到的京城。”说着安歌就掏出二两碎银来,朝大汉的手里塞。
且不说大汉不知道程舒志现在住在哪儿,就算他知道,也不能收安歌的这钱。他只说了句,听说住进了陛下赏赐的状元府里,便没下文了。
终于打听到程舒志下落之后,安歌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饭,借老板娘的水洗了手和嘴上的油,步伐轻快迅速地,也激动地朝主街上走。
京都里的人何其多,这个不知道状元府的门往哪儿开,那个总知道;那个不知道,总有人知道。
安歌一个一个人问过去,终于,在她问到一个卖菜的小贩的时候,小贩诳她买了一斤秋黄瓜,给她指了条明路。
此时已是巳时,午时将近,因北疆有倭寇犯境的缘故,朝堂议事久了许多,到了此时,皇帝才放了群臣归家。
安歌在往状元府去的地方,程舒志亦在回去的路上,他们走的是两条相对的路,除了在状元府门口,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巧遇。
而此时,已经有一个人早早地来到状元府,双手托腮百赖无聊地坐在状元府门前的石阶上,暗骂里面的人都是一群没长眼的下人,焦灼地等着程舒志回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李秀云。
李秀云来状元府,是她爹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平安镇里出了一个状元,这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程舒志在殿外便被皇帝亲自册封为武状元的事情,以飞一般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平安镇。
李叔得知这个消息后,认为他们家,从他爷爷那辈算起,从已经开始给程家当牛做马了,主子们待人好,程家落寞后,程舒志立刻散了钱财给他们,赦了他们的奴籍,让他们成了自由人。
眼下程舒志重新考了状元,他就该回去,在程舒志身边继续伺候着。但是李叔一把骨头老了,又多病,怕伺候不好,便想着让李秀云到程舒志身边去做个丫鬟。
莫说是丫鬟了,就算是让李秀云去程舒志身边做个洗脚婢,只要能够接近程舒志,李秀云都乐意。
于是李秀云在家收拾了两天,今儿一早,便来了状元府,谁知府里的人不认她,不肯放她进去,她就只好坐在门口等程舒志回来。
她坐在门口无聊,一双眼睛便左看看右看看,三看两不看,李秀云便瞧见一辆马车缓缓从西边驶过来,是状元府的马车。
她高兴地连忙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冠,纤纤十指梳理头发的时候,脑袋朝东一扭,正瞅见一个鹅黄色的,头戴帷帽的女子东张西望着,也朝状元府走。
李秀云看不清女子的脸,只是凭直觉,她认为女子是安歌。她瞧不惯安歌,有心要让安歌心里生堵,于是程舒志的马车刚刚在门口停下,她便笑意盈盈地小跑过去,夸张地大声喊道:
“志哥哥,你回来拉,我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了好久,等得我心都焦了。”
她把包袱藏在了石狮子后面,一副在家等自个儿男人回来的小娇妻的样子,大胆地用双手抓住程舒志的一条胳膊,脸贴上去。
程舒志蹙着眉头去推李秀云,李秀云死拽着,面上保持着微笑,眼睛往东看,状元府东边那条街上鹅黄色的人儿果然停下了。
“你怎么来了?”程舒志见她一个劲儿往东瞧,扭头也想往东看,李秀云急忙松开双手,一掰他的脑袋,把他的脸掰回来看着自己,嘿嘿笑着:
“志哥哥你现在是武状元了,状元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儿怎么行,所以爹爹让我来你身边给你当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