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作聪明的讨了个捷径,没成想,最后成了死路。”我仰躺在靠背椅子上,不住的抚摸钝痛的脑门。时至今日,我这头鲸才算彻彻底底的当了把哺乳动物。
说到底,我还是学陆何不精。
他当年跟父母出柜的时候,那叫一个死皮赖脸。任凭你气死气活,反正我就是同性恋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吧。
我照着他抄,最后考了个零蛋。
白棠有些错愕,似是没想到我当年没说完的那番话里,还藏着千丝万缕的隐情。
而郁凛只是安静的听我讲完了整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我的手。
“还疼吗?”他语气轻柔绵长,既像关心又像撒娇。
我摸不准他问的哪方面,只好摇摇头,微笑的看着他。
“这篇帖子写了很多事故细节,就算不是卫乐理,也应该是我们学校的。”我看了看电脑屏,一本正经推断道,只希望这个尴尬的回忆环节快快过去。
事实上,我的推断速度根本赶不上技术部的程序员。
我话音刚落没几秒,办公室的电话就嘟嘟的响了起来。
“查到了,发帖人叫闫宁,是个小学老师,同时是反凌霸普法的志愿者。”郁凛挂了电话,把技术部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接下来怎么办?”白棠问。
“还不清楚他的用意,先发帖澄清,看闫宁会不会主动联系我们。”郁凛说着,跟秘书下达了十分钟后开会的命令。
后面的事就归不得我这个外行人管了,我见时间差不多,便趁机撤了。
事件发酵的太快了,不消两小时,网上便出现了铺天盖地骂白棠的通稿。
有些是蹭热度的营销号,有些是对家公司请的水军,更有甚者,以高中同学的身份自居,大谈白棠对我如何欺压。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舆论风向还是一致批判霸凌,批判白棠。
尽管有偶尔几个骂我妈做小三,骂我是吸血鬼的,都被那些反对‘受害者有罪论’的给压下去了。
目前来看,这把火烧的还是白棠。
至于往后会不会烧到我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舆论上的事,我懂得不多,自有专业人士来处理。
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京大总是安静的,似那种纵然世间纷扰,我欲踽踽独行的象牙塔尖。
“我现在是个商人,但不是本来就是。”我出象牙塔已有些年头了,在社会混久了,回到这儿总有种身不由己的格格不入感。
旷然的能容下四百多人的演讲厅下坐着稀稀拉拉的几十个观众,十分敷衍的竖起耳朵,把玩着椅子靠背遮盖住的手机。
这不是京大的常态,是京大的新态。
台下的几十个观众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是对机器人行业毫无了解的,他们只是为了一纸文凭或本期末差掉的两个学分,才来此处听一个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的企业家的侃侃而谈。
学姐说过,这种新开的课是学校的改革,并不受学生们的欢迎。
比起听这种浅显的无深意的讲座,他们更愿意去图书馆自习,学些更是用的东西。
我来之前是预料过这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场面的,但真到面对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怵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口,简单来说,可以概括为我今天课题的主要内容:我是怎么从理想高于一切的象牙塔,走向资本高于一切的华尔街的,又怎么从资本里清醒过来,重新思考机器人到底是什么的。”
周五的阳光正好,窗外落下美妙的光影,像昆虫捕捉猎物的陷阱,刚刚好盖住鲁一文所在的位置。
他左手拿纸,右手拿笔,听至确切处还会拿笔记下来,俨然一副认真旁听的模样。
他不认得我了,但我记得他。
世界上大多悲剧都源于此。
“现在的WAI是集工用、军用、医用等多种品类于一身的机器人制造公司,陪伴型机器人的占比已不足百分之十。这对一个以此起家的公司来说,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我从并不避讳公开批判生意上的事,只是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来说。
“在我离职前的一到两年间,我将WAI的主要发展转移至医用行业。这是正确的决策。这也是苏菲事件后,WAI依旧坚挺的原因。”
“不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是我从金融行业学到最行之有效的道理。然而,WAI放弃陪伴型的同时,也放弃了我。”
在座的人极少有听过苏菲事件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嗅到八卦的味道。
试想,传奇如乔布斯的故事,世人哪能不喜欢。
台下涌动的小脑袋犹如破土而出的瓜苗,一个个都伸了出来。
就连漠然不动的旁听教授们,也露出和刚刚不一样的神情。
我顿了半刻,终于在茫茫好奇的目光中微微道来,“我做苏菲的初衷,其实来自于一位被猥亵的小男孩。”
“这位男孩在幼年时期遭受了女老师的猥亵,以至于得了很严重的异性交流障碍,他拒绝和女性说话,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所以我创造了苏菲,一个算不得女人的女人。”
“很多人会认为苏菲是幻想女友,她聪明睿智,优雅大气,外貌精致,谈吐非凡。但你如果阅读过她的产品说明就会发现,她的定位是温柔姐姐。”
“她的用户目标群是6-16岁的青少年,无分男女。”
“不过现在应该很少有人会看产品说明。”我歪了歪头,似是考虑道,“毕竟,很少有父母会画两百万美元给自己买一个二胎。”
台下哄堂大笑,气氛显得浓烈了些。
“苏菲功能强大,她可以抚育照顾儿童,也可以教导学生课程,帮助女主人生活打理,甚至可以无卡顿的进行两万五千种对话。这是她的成功之处,也是她的败笔。”我拿着稿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苏菲的上架日期比新品发布会上提到的要早上两个月,此间的原因很简单,我需要她立刻创造效益。”
大抵是没见过我这么诚实的资本家,那群破土而出的瓜苗立刻露出更为好奇的神色,甚至一些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同学们不必大惊小怪,这些话我在两年前的时代周刊都说过,主编给了我整整五页的篇幅,你们想听的上面都有。”我状若无意道,实则心在狂跳。
地下的人都讪讪的收起摄像头,转而搜新闻去了。
“回到刚刚的话题,苏菲为什么成为了败笔?”我将稿子折叠起来,开始随心所欲的乱讲起来:“产品上架赶得急,间接影响了系统的完成度。以至于苏菲在出售后还要做一次系统升级。”
“那只是一次很简单的、不该有任何意外的升级。”我语速渐缓,神思也跟着回到了两年前。
“用户只需要点击同意,然后等待五分钟,再开启机器就能获得完美的苏菲。”
只是有些人的五分钟,变成了永远。
“我想过很多种苏菲治愈心灵的可能,但从未想过她也可以摧毁一颗心灵。在升级消息发布后的八小时后,九百九十九个苏菲都成功重启,只有一个……”
在南半球某个风景如画的小岛上,那个苏菲和他的主人永远陷入了沉睡。
“技术部门打电话回访用户,是否出现了质量问题。”我看了看台下青春昭然的面孔,又看了看阴影下看不清表情的鲁一文,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旷然道:“他的父母接了电话,告诉我们,他的儿子自杀了,因为他最爱的‘女孩’休息了五分钟。”
台下哗然一片后变得极为安静。
“时代周刊有一句话写的很好,同学们可以去看看。”我将稿子弯折成大小不同的纸团,又一张张展开它:“苏菲宛如一场身临其境的情感游戏,有些玩家能清醒的认识到虚拟和现实的区别,而有些玩家则无力分辨,最终导致机器和真人的混淆,现实和虚拟的割裂。”
“抚慰心灵的药,同时也是夺命的刀。”我闭上眼睛,将时光拽回至今日,“在座的同学有很多并不从事机器人行业,也不曾关注过这上面的故事。但不管是什么工作,你们都应该谨记,资本和理想之间纠缠不休的关系,以及,今日你一星半点的决定将在遥远的未来掀起怎样的飓风效应。”
“谢谢大家,我今天的分享到此结束。下周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