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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古斯珂·布多力传记

一、森林

古斯珂·布多力,生于伊哈德布[1]的一个大森林中。父亲是个有名的伐木工,名叫古斯珂·那多力,不管是怎样的巨木,到了他手中都宛如哄婴儿睡觉一样,轻而易举地砍了。

布多力有个妹妹叫奈莉,两人每天都在森林中玩耍,也曾到过远到只能勉强听到父亲嘎吱嘎吱的锯树声的地方。两人在那里采木莓,泡在涌出的泉水中,轮流对着天空学山鸠的叫声,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鸟儿疲倦的啾啾鸣叫声。

当母亲在家前的小田地上种麦子时,两人就会在路边铺上草席坐着,然后用铁罐头煮兰花。这一次,各式各样的鸟儿宛如打招呼,啼叫着从两人蓬松的头顶飞过。

布多力到了上学的年龄后,白天的森林变得好寂寞。但是,只要一到下午,布多力便会带着奈莉一起来到森林,用红色黏土和未燃尽的木炭在树干上写上树木的名字或高声唱歌。

有时候,他会在用蛇麻草的藤蔓把白桦树往两边一拉,形成门的样子,在上面写上“卡可达利、多尔贝卡拉兹”。

布多力十岁时,奈莉已经七岁了。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年的太阳从春天过后就变成白色了;总是在雪融过后不久便长出白色花朵的辛夷,也完全无法开花了;到了五月,还常常雨雪交加,七月底了天气依然没有回暖。去年播的麦子也只长出没有结穗的麦穗,大部分果树花刚开便掉落了。

秋天终于到了。栗树上多的是只有绿色外壳的果实,大家平常一定要吃的、最重要的谷物欧利萨[2]也长不出任何东西。此情形在野地上已造成极大的慌乱。

布多力的父亲和母亲也常常把木柴拿到野地上,一到冬天也几次三番地把巨大的木材用雪橇运进城里去,但总是一脸失望地只带着一点点麦粉回家。尽管如此,一家人总算还是度过了冬天,迎接下一个春天。田里播下了去年收藏的种子。但是,这一年还是跟去年一样。然后,秋天来了,终于演变成真正的饥荒。此时已几乎不见孩子上学。布多力的父亲和母亲也把工作全停掉。他们两人常常担心地商量着。他们轮流到城里,好不容易才能带回一丁点玉米粒,有时候甚至会双手空空、脸色难看地回家。不管是小橡树的果实[3]、葛根或蕨菜根、树木柔软的皮,只要是能吃的,大家都来者不拒,只求度过那个冬天。

春天再度来临,父亲和母亲却像是生了重病。

有一天,父亲抱着头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突然坐了起来。

“我到森林去散散心。”父亲说完便拖着不稳的脚步走出家门,天黑了也不见回来。两人向母亲追问父亲的下落,母亲却只是沉默地望着两人。

第二天傍晚,森林陷入一片漆黑后,母亲忽然站起身,丢了许多碎木片到炉中烧,屋内一下子全亮了起来。接着,她说要去找父亲,吩咐孩子们在家等候,每天吃一点厨柜里的面粉,然后便也拖着衰弱的身子离开了家。兄妹两人哭着在后追赶,母亲转过头来骂道:

“真是不听话的孩子!”

母亲说完便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森林。兄妹来来回回好几趟,哭着在附近徘徊不走。

最后,两人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进了森林。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了蛇麻草的门边,在有泉水涌出的地方,整晚叫着母亲,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从森林的树丛间可以见到星星一闪一闪,像是要诉说什么似的,不时有鸟儿受到惊吓般自黑暗中飞过,但却没有任何人类的声音。两人终于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进了屋子后便如死去般沉沉睡去。

布多力醒来时,已过了晌午时分。他想起母亲说过的面粉,打开厨柜门一看,里面果然有个装了许多面粉和橡树果实的袋子。布多力摇醒奈莉,两人舔着面粉,像父母亲在时那样燃起炉火。

他们就这样茫然地过了二十天。一天,门口突然有人说话:“你好,有人在吗?”

莫非是父亲回来了?布多力跳着冲过去一看,却是个背着一只篮筐、眼神锐利的男人。这男人从篮筐中拿出圆饼丢过来说:“我是来救济这地方的饥荒的,尽情地吃吧!”

见两人呆立着,他又说:“来吧,吃啊!”两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吃起来,男人一直看着他们:“你们都是乖孩子。但是,光是好,光是乖没什么用。跟我来吧!男孩本来就比较坚强,我是带不走两人的。喂,小女孩,你待在这里也没东西可以吃了。不如和叔叔一起到城里去吧!每天都可以让你吃面包哦!”说着突然抱起奈莉,放进背后的篮筐中,哄着,“哦哦……嘿哟嘿哟……”然后便像风般离开了。奈莉一到门外便哇地大哭起来,布多力“小偷、小偷”地哭喊着追在后面跑,男人却早已穿过了森林跑向前方的草原,只隐约听到奈莉发抖的哭声。

布多力哭喊着追到森林尽头,终于疲惫不堪地倒卧在地。

二、天蚕丝工厂

布多力睁开眼睛,突然有个干巴巴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终于醒过来了。你以为还在闹饥荒?要不要起来帮我忙?”

一个头戴褐色草帽、身穿外套和衬衫的男人在说话,手上晃着一团金属丝线做成的东西。

“饥荒已经过了吗?帮什么忙?”布多力问道。

“挂网啊!”

“在这里挂网?”

“没错。”

“挂网做什么?”

“养天蚕啊!”

往一旁看去,就在布多力前面的一棵栗树上,两个男人正架着梯子往上爬,似乎是在丢网子和抽丝,但是没看到网子和蚕丝。

“那样能养天蚕吗?”

“是啊!你很啰嗦啊!喂,大清早的少不吉利了。问我为什么在这种没法养天蚕的地方办厂?当然可以养的,现在就有好多东西都是很好的生活用品呢!”

“是吗?”布多力总算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而且,这个森林已经被我买下了,要在这里帮忙可以,否则就快离开,反正你到哪里也没东西吃了!”

布多力快哭出来了,但还是忍住说道:“那我就留下来帮忙吧!不过,要怎么挂网呢?”

“我当然会教你,看看这个。”男人拉开手上那团像是金属篮筐的东西。

“看好哦!这样就变成梯子了。”

男人大步走向右手边的栗树,把手上的东西挂在下面的树枝上。

“来,这回换你拿这网子爬到上面去。来,试试!”男人递给布多力一团奇怪的球形物体。

布多力只好硬着头皮拿着它抓着梯子往上爬,梯子的金属细线深陷进手脚,像是要把肉割下来一样。

“再爬高一点儿,再高点儿,再上去。然后把刚刚的球丢出去,要越过栗树哦!把它往空中丢去。什么?会发抖?真没出息!快丢出去。丢啊!快呀!”

布多力牙一咬,用力往天空一丢,没想到顿时觉得眼前来了一团黑,那球直朝着自己掉下来了。那男人适时接住了布多力。男人把布多力放到地上,怒气冲冲地说:“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啊!我要是不接住你,你脑袋就要开花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哦。从今以后,给我有礼貌点。接下来嘛,试试看那边的那棵树吧!再努力点儿就有饭吃啰!”

男人又交给布多力一团新的球。布多力端着梯子靠在旁边的树,又把球往上丢。

“很好,越来越熟练了。球还有很多哦!别偷懒!只要是栗树都可以。”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十团球交给布多力,便快步地向前面走去。布多力又丢出三团,总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体十分地疲倦。他想回家休息,但回去一看大吃一惊,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根红色的烟囱,门口挂着一块“伊哈德布天蚕丝工厂”的招牌。屋子里烟雾弥漫,刚刚的男子走了出来。

“来吧,孩子,吃的东西帮你准备好了。吃了它,趁着天还没黑再多做点事吧!”

“我不想做了,我想回家。”

“家,是指那里吗?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而是我的蚕丝工厂啰!这个家和这片森林全被我买下了。”

布多力豁出去了,接过男人给他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随后又丢了十几团球。

当晚的布多力看着自己以前的家——如今的天蚕丝工厂,躲在不起眼的角落沉睡着。刚才的男人和三四个不认识的人在深夜里还待在火炉旁烧着柴火,喝着东西闲聊。

第二天一早,布多力便走出森林,做着和昨天一样的工作。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森林中的栗子树全挂上了网,养蚕的男人把沾满谷子的木板片,在每棵树上各吊个五六片。不久,树发芽了,森林又呈现出一片盎然绿意。接着,吊在树上的木板片上,长出许多的青白色小虫,沿着丝线成列地爬上树枝。布多力他们自此每天被派去砍柴。砍的柴在家周围堆得像座山一样高,当栗树上的枝干布满青白色的丝状花朵时,沿着板片往上爬的虫子,也正好变成栗子花的颜色和形状。至于森林中栗树的树叶则全被这些虫子吃个精光。过了不久,这些虫子开始化为黄色的大蚕茧,挂在每个网眼上。

养蚕的男人像发了疯似的,大声责骂布多力他们,要他们快把蚕茧收到篮筐里。然后,把这些蚕茧倒进锅里头煮,再用手转着轮子把蚕丝抽出来,三台纺车日夜不停地转动取丝。这样做出来的黄色丝线堆满了半个小屋,从放在屋外的蚕茧外壳里,飞出许许多多的大白蛾。养蚕男人的脸变得跟鬼一样可怕,不但自己拼命地抽取蚕丝,还从原野那头带来四个人帮忙干活。然而,越来越多的白蛾把整片森林变得像是雪片纷飞一样。终于有一天,来了六七辆载货马车,把这些日子完成的蚕丝装上车,全部载回城里去。大家也一个个搭上马车走了。

当最后一辆马车要离去时,养蚕的男人对布多力说:“喂,屋里放的食物够你吃到明年春天,你就待在这里看守森林和工厂吧!”

说完,养蚕男人露出怪异的笑容,搭上马车迅速离去。

布多力不知所措地被留下来。屋里脏乱不堪,宛如暴风雨过境般,森林里一片荒凉,像是山火过后的惨状。第二天,布多力开始动手整理屋内和四周,无意间在养蚕男人常坐的地方发现了旧纸箱。箱子里塞了大概十本书。

打开一看,全是蚕的图案和机械图,还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书,以及画有许多树和草、上面标有名字的书。

布多力努力学着写出、画出书上的字和图案,就这样过了一个冬天。

春天一到,那男人带着六七个新手下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第二天开始,又继续着和去年一样的工作内容。大家挂好网,吊满黄色的板片,虫子爬上树枝,又到了布多力他们被派去砍柴的时候。某天一早,正当布多力他们砍柴时,地面突然开始晃动。接着,一声轰然巨响从远方传来。

没多久,天色突然变暗,细灰沙沙地从天而降,整片森林顿时成了一片白茫茫。布多力他们全躲到树下,只见养蚕男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喂,各位,已经不行了。是火山爆发,开始喷火了。蚕被火山灰盖住全死了,大伙儿赶快撤退吧!布多力,你想待在这里也行,不过,这回我可不放吃的在这里了。而且,待在这里也太危险了,你还是逃出这里另外谋生吧!”话才刚说完,人便跑得不见踪影。布多力回到工厂时,已经不见任何人了。布多力就这样寂寞地踏着大家的脚印上的白色灰烬,往原野的方向走去。

三、泥沼田[4]

布多力从积满火山灰的森林里,往城镇的方向走了约半天光景。

风一吹,白色的灰烬就从树上沙沙地掉落,就像是烟雾、吹雪似的。不过,越靠近原野,火山灰就越来越少;慢慢地,树木露出了绿意,路上的足迹也逐渐消失。

就在踏出森林的瞬间,布多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眼前的一片原野,一直到远方的白云之间,宛如一张涂满桃红色、绿色和灰色的美丽图画。靠近一看,那桃红色部分是一整片盛开的娇小野花,蜜蜂正忙碌地在花丛之间穿梭,绿色是长穗的茂密草丛,灰色则是浅浅的泥沼地。而且,周围到处都筑起了低矮又狭隘的堤坝,人们驱策马匹,在田里挖翻松土。

布多力走了一会儿,见到两个人在路中央吵架似的大声叫嚷着。右边的那个红胡子说:

“无论如何,我决定赌一赌。”

这时,另一个戴着白色斗笠的高个子老先生说话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放那么多肥料进去,只会长稻草,谷子是一粒也长不出的。”

“哼!根据我的估算,今年肯定比过去三年来得热。我就在这一年收成三倍的量给你看。”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

“哼!我才不理你。花全埋进去了,接着放六十块豆丸子[5],然后再加上鸡粪一百份。如果快的话,不久就会开始忙起来,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帮忙料理一下豇豆的藤蔓呢!”

布多力不自觉地靠过去行了个礼。

“请问可不可以雇用我?”

那两个人突然抬起头,红胡子手摸着下巴看了布多力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

“好,好。你就来帮我牵马吧!现在马上跟我来。反正,成功或失败,秋天一到便知道。走吧!来得正是时候,豇豆的藤蔓也该找人料理了。”红胡子轮流和布多力及老先生交谈后,便快步先行离去。

“不听老人言,到时候就知道后悔啦!”老先生望着他们的背影,嘴里不住地叨念着。

从那天起,布多力就每天驱着马到泥沼田里翻搅泥巴。桃红色和绿色的方块区域渐渐地被毁坏,全都变成了泥沼。马匹偶尔会溅起泥水,弄得大家满脸都是,一块泥沼做完了就换另一块继续做。

一天的时间是那么长,到最后布多力都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在走,甚至把泥巴当成糖果,水当成汤了。风阵阵地吹来,把附近的泥水吹得像鱼鳞般翻滚,远处的水则吹成了白铜色。天空中,每天都有看起来酸甜可口的云朵悠闲地飘过,看来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就这样过了二十天,泥沼田里终于全变成了黏稠的泥浆。第二天一早,主人就干劲十足地自各地招来人手,一字排开在泥沼田里插满了绿色枪矛般的欧利萨幼苗。这项作业十天就告完成。接着他又带着布多力挨家挨户,到先前来帮忙的人家中去工作。结束后又回到自己的田里,开始每天的除草工作。

布多力的主人的苗长得是又大又黑,隔壁的田里却是淡淡的绿,远远一看,马上就可以区分出两边的田。他们花了七天除完草,接着又到别的地方去帮忙。

有天早上,主人带着布多力经过自家的泥沼田,不由得“啊”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呆立原地。只见他嘴唇失去血色,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生病了。”主人总算开了口。

“头痛吗?”布多力问道。

“不是我,是欧利萨啦!你看。”主人指着前面的欧利萨。布多力蹲下来查看了一下,发现叶子上长出一些至今从未见过的红色斑点。主人一声不吭拖着沉重的步伐绕过田地一圈后,转身便要回去。布多力担心地跟在后面,主人只是静静地把毛巾泡湿拧干放在额头上,就这样在地板的房间里躺着睡着了。过不了久,主人的太太从外面冲进来。

“欧利萨真的发病了?”

“嗯,已经没救了。”

“无法补救了吗?”

“不行,跟五年前完全一模一样。”

“所以说,叫你别投机就是不听。爷爷不是也劝过你吗?”太太开始呜咽着哭了起来。主人突然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好了。伊哈德布的原野上,称得上名号响亮伟大农民的我,岂能被这种事击倒?加油吧!来年一定要成功。布多力,自从你来到我家,可能还没睡好过吧!来吧!五天也好,十天也罢,好好睡个过瘾吧!之后呢,我会在田里变个戏法给你看。不过,今年冬天就只有面吃啰!你喜欢吃面吗?”

然后,主人便迅速戴上帽子出门去了。布多力听主人的话走进仓库准备睡觉,还是为田里的事心烦不已,便还是忍不住去看看情形。到了那里,只见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抱着胳膊站在田埂上。仔细一看,泥沼田里是满满的水,欧利萨好不容易长出了叶子,叶片上则浮着亮亮的石油。主人说话了。

“现在就看我来解决这个怪病吧!”

“石油可以用来杀掉病源吗?”

“人泡在石油里也会死的。”主人说着便倒吸一口气,缩了缩脖子。

这时位于下游田地的人,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大声怒吼道:“为什么把油倒进水里去啊?全都流到下游来,流进我的田了!”

主人一副豁出去了的态度,从容地回答:“问我为什么把油倒进水里去?欧利萨病了才会把油倒进水里啊!”

“可是那会流到我家田里去的。”

“会流进你家的田,是因为水流的关系,油自然也会跟着流啰!”

“那为什么不把我家的排水口堵住,不要让水过来呢?”

“问我为什么不把排水口堵住,好阻止水流到你家去?因为那不是我的排水口,所以我没法挡啊!”

隔壁的人怒气冲冲,二话不说便跳进漂浮的油水中,动手用泥巴把自己的排水口堵起来。主人咧嘴一笑地说:“那个人不好相处。这边要是挡住水,他又会怪我乱做主张,所以才让他自己来动手。那边的水不流了,今天一晚水就可以盖过草的头了。回家吧!”主人轻快地往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布多力又跟主人来到泥沼田里。主人捞起水中的一片叶子,仔细地端详一会儿,还是一脸的阴沉。过了一天,仍然不变。又隔了一天也是老样子。再过了一天依旧不见改善。又过了一天的早上,主人终于下定决心。

“布多力,总算等到播种荞麦的时候了。你到那边去,把隔壁的排水口给破坏掉吧!”布多力依指示行事了。加入石油的水,一下子全流到隔壁的田里。

“一定又要挨骂了!”布多力才刚这么想着,就见中午那个隔壁的主人拿把大镰刀冲了过来。

“喂!你为什么把石油倒进人家田里去啊?”

主人宛如从丹田发声一样,沉稳地回答:“石油流过去有什么不好的?”

“欧利萨会死光的。”

“欧利萨会死吗?不会死吧!先去看看我家田里的欧利萨吧!到今天为止整整四天都泡在石油里哦!结果还不是长得好好的。叶子变红是因为生病,长得好则是因为石油的关系。你那边的石油不过是漫过欧利萨的根部罢了!或许这样也好。”

“石油会变成肥料吗?”那个男人的脸色稍微和缓下来。

“会不会变成肥料我是不知道,总之石油不就是油吗?”

“石油是油没错啊!”男人的心情变好,笑了起来。水渐渐退了,欧利萨渐渐露出了根部。满满的红色斑点,像被烧过一样。

“我们的欧利萨可以收割啰!”

主人笑着说,接着便和布多力联手开始割起欧利萨来,并原地种下荞麦种子后把土盖上。至于那一年,就跟主人说的一样,布多力家只有荞麦面可以吃。

第二天年的春天一到,主人说:“布多力,今年的田地比去年减少了三分之一,工作应该很轻松。你就好好努力用功,好好研究我死去儿子留下来的书,种出一些让那些嘲笑我是投机分子的家伙吃惊的好欧利萨来吧!”于是,各式各样的书本像山一样地堆到布多力面前。布多力便趁着空当一本本读下去。其中又以叙述一个叫克保的人的思考方式的书最是有趣,他连续看了好几遍。他还知道那个人在伊哈德布市区办了一个学校,心中真想到那里去读书。

就在那年夏天,布多力便做了一件大事。那是和去年相同的时间,欧利萨又染上了病,布多力利用木头灰烬和食盐成功地阻止了病情的蔓延。到了八月中,欧利萨全都长出了稻穗,每棵稻穗上还都开出小白花,接着花又渐渐变成水蓝色的稻谷,在风中像波浪般摆动着。主人简直是得意极了。他逢人便说:“我种欧利萨失败了四年,今年可是把面子全讨回来了。感觉还真是不错!”

然而,下一年却不再那么顺利。从插秧开始就没下过一滴雨,水路干涸,田里也开始出现裂缝,秋天的收割只能勉强应付冬天的粮食。新的一年想要重振雄风,却还是一样地惨淡经营。就在每一次新的期待中,布多力的主人渐渐无法再购买肥料。马卖了,最后连田地也越卖越少。

一年秋天里,主人难过地对布多力说:

“布多力啊!我以前也算得上是伊哈德布的大农家,也是很努力工作过来的,却因为这经年的寒流和暑旱,现在的田地只剩下以前的三分之一了,明年大概也不会购置肥料了。不只是我,明年在伊哈德布大概没人买得起肥料了。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无法再支付你工作的酬劳了。你还年轻,工作也卖力,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继续待在这里委屈过日子,实在抱歉,你就带着这个到别处碰碰运气吧!”说着,主人拿出一袋钱和染成深蓝色的新的麻布衣,连同一双红色的皮革靴子交给布多力。布多力顿时忘了长久以来工作的辛劳,他什么都不要,只想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但念头一转,留着也没什么事可做,便一再地向主人致谢,告别了在一起工作六年的泥沼田和主人,往车站的地方走去。

四、克保大博士

布多力走了两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车站。接着,他买了车票,搭上开往伊哈德布的火车。火车逐渐将一个个泥沼田丢到后面去,迅速地跑了起来。远方一处处的黑色森林,一个个幻化着模样,终究还是被抛到后面。布多力的心中百感交集,只希望早点抵达伊哈德布市区,见到写出那本亲切的书的克保,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一边工作一边念书,种出不再让人伤脑筋、费心思的农作物,并且找出解决火山灰、干旱和严寒的方法。一想到这里,他甚至连火车的暂停都无法忍受。火车在当天过午时分抵达伊哈德布市区,一脚踏出车站,从地面底层蹿升上来的声响和浑浊的空气,以及来来往往的汽车,让布多力呆站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便向人打探克保博士学校的地址。然而,不管询问的对象是谁,每个人看到布多力那过于严肃的表情,总忍不住要大笑出声,得到的答案不是“我不知道这所学校”便是“再过五六条巷子去问问看吧”。等到布多力总算找到学校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在那栋似乎快要倒塌的大型白色建筑物的二楼中,有人正大声地说着话。

“你好。”布多力大喊。没有任何人出现。“你——好!”布多力用尽力气大叫。

突然从头顶上的二楼窗户,探出一颗硕大的灰色脑袋,眼镜上的两片镜片发出亮光来。那人怒吼道:“现在是上课中。吵死人啦!有事就滚进来。”说完后马上就缩了回去,里头传来一阵哄笑声,那人若无其事地又继续说下去。

布多力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轻轻爬上二楼,只见阶梯尽头的门是开着的,一间宽敞的大教室就出现在布多力的眼前。里面挤满了穿着各式衣服的学生。前方是面大黑板,上头画有许多白色的线条,刚才那个高个子戴眼镜的人,正对着一座大型的高台模型指指点点,用着和刚才一样的大嗓门,向大家解说着。

布多力看了一眼,心想:啊——这就是老师书里面写的“历史中的历史”的模型了。

老师笑着将一个把手转了转。模型咔的一声,成了奇特的船形物体。又咔的转了一下把手,模型又变成蜈蚣的形状。

大家专注地伸长脖子,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布多力则是觉得有趣。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这样的图。”老师在黑板上迅速画出新的图形。他左手拿着粉笔,一下子就画好了。学生们也拼命学着画。布多力也从怀里拿出在泥沼田时使用的一本脏脏的记事本,跟着开始画了起来。老师画好后,静静地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学生。布多力也在画。正当他看着图的纵横比例时,布多力旁边的一个学生突然“呼啊”一声打了个呵欠。

布多力悄悄问道:“喂,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那学生语带嘲讽地告诉他:“你连克保大博士都不知道吗?”说完便直盯着布多力的反应,又接着说:“刚开始的人,哪能画得出这样的图啊!连我都得上六年同样的课呢!”说完便把自己的笔记本收起来。这时,教室的电灯突然啪的一声亮了起来。已经是傍晚了。

大博士在前面说:“夜色悄然来到,吾之讲课已告结束。诸君中愿意者,盖依平日之例,将笔记本出示于吾,再接受数个问题,应可决定君之所属。”学生们哇哇大叫,手忙脚乱地合上笔记本。

大部分人都要离开,有五六十人排成一列摊开自己的笔记本走到大博士面前。大博士则在看了一眼后提出简单的问题,再用粉笔在衣领上写下“合格”、“再来”或是“加油”的字样。学生们个个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事后则迅速缩着肩膀走出教室,在走廊上请朋友帮自己看衣领上的记号,因结果或喜或忧。

考试很快结束,终于只剩下布多力一个人。当布多力拿出那本脏兮兮的小记事本时,克保大博士打了个大呵欠,弯下腰把眼睛贴着记事本,像是被记事本给吸进去似的。

我们的大博士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吞了吞口水说:“很好。这图画得很正确。其他的地方呢?这是什么?哈哈哈,泥沼田的肥料的事,马的饲料吗?来,回答问题吧!工厂烟囱的烟,有哪几种颜色呢?”

布多力想都没想就大声答道:“黑、褐、黄、灰、白、无色,还有这些颜色的混合。”大博士笑了。

“无色的烟很好。谈谈形状吧!”

“无风时,如烟量相当,便形成条烟柱,再从前端逐渐扩散开来。云层厚重时,烟柱会直冲至云层,再往两旁散去。会形成波浪状或几个断面,有时候是因为风的关系,也可能是烟和烟囱本身的特性造成。烟太少时,会跟拔软木塞时一样,烟和较重的瓦斯一混到,在烟囱口便形成串状,可能朝单一方向或四方散落。”大博士又笑了。

“很好。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是来找工作的。”

“我有个不错的工作。这张名片给你,现在马上就过去。”博士拿出名片快速写了些东西后递给布多力。布多力行个礼,正要往门口走去,大博士望着他:“什么嘛!是烧垃圾的吧!”他低声嘟囔,把剩下的粉笔、手帕和书本全部丢进桌上的公文包挟在腋下,从刚刚探头的窗户咻地跳出去。

吓了一跳的布多力赶到窗边一看,只见大博士乘上一架玩具般的小飞船,自己操纵着方向盘,往飘着淡蓝色雾气的城镇上空笔直飞去。就在布多力呆望着前方的时候,大博士一下子就停在前方的一个灰色大建筑物的平台屋顶上,再拿出像钥匙的东西把船锁上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那座破旧的大楼里。

五、伊哈德布火山局

布多力依克保大博士名片上的地址寻找,找到一栋褐色大楼,大楼后面有一根串状的高柱,漆成显眼的白色,耸立在夜色中。布多力直接来到玄关按下电铃,马上就有人出来应门,对方看了一眼布多力递出的名片,马上将布多力带到一间很大的房间。在那房间里,有张他未曾见过的大桌子,中间坐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看来相当亲切又有威仪的人,那人正一面接听电话,一面在写些什么,一看到布多力便指着旁边的椅子,然后又继续写他的东西。

房间的右边墙壁挂满整个伊哈德布的地图,那是由配色丰富的巨大模型所做成的,铁路、城镇、河流和原野令人看了一目了然,正中央是活动背脊的山脉,沿着海岸边缘的山脉,还有成列从山分支而出的海中诸小岛,所有的东西都点上红、橙、黄的灯光,灯光的颜色轮流替换着或唧唧地发出像蝉鸣的声音,抑或是其中的数字忽隐忽现。紧贴在下面墙壁的架子上,黑色的打字机般的东西整齐地排成三列,或动或叫地工作着。就在布多力看得出神时,那人挂断电话,从怀中掏出名片盒,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布多力说道:“你是古斯珂·布多力吧?我是做这个的。”仔细一看,名片上写的是伊哈德布火山局技师班奈那姆。那人见布多力的谈话生疏又扭捏不安,便更亲切地说:“刚刚克保博士来过电话,我便一直在等着你。以后你就在这边一面工作,一面好好学习。这里的工作是去年才开始的,但还是很有分量,而且大半时间还必须待在何时会喷火都不知道的火山上工作。再说,火山的特性其实不是学就学得到的知识。这是我们今后必须努力的目标。今晚已经为你准备住处,请好好休息吧!明天再帮你好好介绍这栋大楼。”

第二天早上,布多力随着班奈老技师一一参观大楼内的所有设备以及各种机器和用法的介绍。透过这栋大楼内的所有机器,伊哈德布的三百多个活火山和休眠火山,还有这些火山喷出的烟和灰或是流出的熔岩的样子,其他如外表看似沉静的古老火山中的熔岩和瓦斯的情形,甚至是山形的改变状况等,都可以化成数字或变成图形展现出来。而且,每当有剧烈变化产生时,模型还会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

从那天起,布多力就跟着班奈老技师,学习所有机器的操纵和观测方法,不分日夜辛勤地工作和学习。

过了两年,布多力便和其他人一起到各地的火山架设机器,并担任架设的机器之修缮工作,对布多力而言,伊哈德布的三百多座火山及现状,可说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其实,伊哈德布有七十几座火山,每天都在冒烟、流出熔岩,五十几座休火山会喷出各种气体,还会流出滚烫的液体。至于剩下的一百六七十座死火山中,也有一些不知何时又会爆发。

有一天,当布多力正在和老技师一起工作时,叫做山姆托利[6]、位于南方海岸的一座火山的状况,正明显地由机器中显示出来。老技师尖叫出声。

“布多力,山姆托利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异状吧?”

“是的,至今都还未见过山姆托利有任何动静。”

“啊,现在都已经接近喷火了。可能是受到今早的地震的刺激吧!离这座山往北的十公里处是山姆托利市。这次要是爆发的话,山的三分之一大概会飞喷到北边去,像牛或桌子般大小的岩块也会混在炽热的火山灰和瓦斯中,一齐冲向山姆托利市。最好趁现在把它导向海的那边以降低伤害程度,再放掉瓦斯或引出熔岩。我们马上过去看看情形吧!”两人立刻做好准备,乘上开往山姆托利的火车。

六、山姆托利火山

两人在隔天一早便抵达山姆托利市区,中午时分来到山姆托利火山顶附近,接着爬上装设有观测机器的小屋。那里是山姆托利火山的旧喷火口的外轮山面海的缺口处,从小屋的窗口往外眺望,海变成蓝或灰色的条纹,上面有数艘吐着黑烟、拉出银色水道的汽船正在滑行。

老技师静静地检查了所有的观测机,然后对布多力说:“你想这座山再过几天就会喷火呢?”

“不到一个月吧!”

“是不到一个月,也不到十天了。如果不赶快想办法,后果不堪设想。我认为这座山面海的地方是最弱的。”老技师指着山腹的山谷上方那块淡绿色的草地。云朵的影子正静静地滑过那片绿。

“那里的熔岩层只有两层。剩下的是柔软的火山灰和火山砾层。而且,到那里有牧场开的平坦道路,方便搬运材料。我现在就去申请工作队。”老技师赶忙往局里发信。就在这时,脚下传来闷闷的轻微声响,观测小屋嘎吱嘎吱地晃了一会儿。老技师离开了机器。

“局里马上会派出工作队。其实,工作队有一半算是敢死队。我到目前为止还没做过如此危险的事。”

“十天之内来得及吗?”

“应该没问题。准备装置三天,从山姆托利市的发电所拉电线要五天。”

技师屈指一算,总算安下心来说:“总之,布多力,我们先来喝杯茶吧!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景色。”

布多力点燃带来的酒精灯开始煮水泡茶。天空的云层渐渐变厚,或许是太阳西沉的缘故,海变成寂寞的灰色,层层的白色波浪一起往火山边聚拢。

突然,布多力的眼前出现一艘似曾相识、形状怪异的小飞船。老技师也跳了起来。

“啊,克保也来了。”

布多力立刻跑出小屋。飞船已降落在小屋左边的大块岩壁上,高个子的克保大博士从船里轻巧地跳下来。博士先在那边的岩壁上寻找较大的裂缝,好不容易发现了,便急忙旋上螺丝绑上飞船。

“来跟你讨杯茶喝,情况如何?”大博士笑着说。

老技师回答:“还好啦!不过,岩石好像已经开始掉落了。”

说时迟,那时快,山突然生气似的发出吼声,布多力的眼前一片绿。山继续隆隆地摇动。只见克保大博士和老技师都蹲下来抱着岩块,飞船也顺着巨大的波动,像船一般地慢慢摇晃。

地震终于停下来,克保大博士急忙起身跑进小屋去。屋里头的茶翻了,酒精灯还发着蓝色的火焰。克保大博士仔细检查过机器,然后开始和老技师聊起来。最后,他说:“无论如何,明年潮汐发电[7]所非全部盖起来不可。只要一切顺利,像这次的情况就可以在当天开始工作,布多力所说的泥沼田的肥料也就唾手可得了。”

“就再也不用怕干旱了。”班奈老技师也说。布多力心中热血奔腾,那是似乎连山都在他心中跳跃般的激动。实际上,这时候山也确实在剧烈地晃动,布多力被抛甩到地上。

大博士说:“厉害,厉害。这下子连山姆托利市都可以感受到了。”

老技师则说:“现在这个是从我们的脚底,往北约一公里的地表下七百米左右的地方,相当于这间小屋六七十倍的岩块掉到熔岩中所造成的。不过,我们非得在瓦斯把岩石外层给弹飞掉前,让那岩块自己熔成碎片不可。”

大博士想了一会儿说:“对了,我先告辞了。”之后便冲出小屋,又迅速地乘上船。

老技师和布多力在目送大博士用灯光打过招呼,绕过山头远远离去后才走进小屋,两人轮流观测和睡觉。清晨,工作队来到山脚下,老技师让布多力一人留守在小屋,自己则来到昨天说的那块草地。大家说话的声音,铁制器材相互碰撞的声音,当风由下往上吹时,就像可以用手捕捉到一样。班奈技师的联系从未间断,除了告知那边的工作进度外,也顺便询问瓦斯压力和山形状的变化。接下来的三天里,剧烈的地震和地鸣不断,布多力和山脚下的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第四天的午后,老技师的电报传来:“布多力,准备已完成马上下山。观测机器全数检查过后即可,图表要全部带来。那个小屋在今天的午后即将消失。”

布多力照着指示做完后便下山。之前在局里仓库的巨大铁架,已经用来架好高台,许多的机器只等着电流一通即可上场。班奈技师的双颊塌陷,工作队个个都成了黑眼圈,只有目光还是炯炯有神,但大家还是笑着迎接布多力的到来。老技师说:“该收工了。大家准备一下就上车吧!”大家赶紧分别搭上二十辆汽车。

车子呈直线前进,到山脚下时便迅速开入山姆托利市。就在火山和市区的正中央,技师停下车子。

“就在这里搭好帐篷,大家去睡吧!”

大家一句话也没说,就照着老技师说的全倒下睡着了。

那个午后,老技师放下电话后大叫。

“电线接通了。布多力,我们开始吧!”老技师插入电源。

布多力等人走出帐篷外,望着山姆托利的中央地带。原野上的白色百合开了满地,耸立在前方的则是充满绿意的山姆托利。

瞬间,山姆托利左下边开始晃动,黑压压的烟雾开始蔓延,就在这时,它直接往空中上升,变成奇怪的蘑菇形状,下面有金黄色的熔岩流出,然后迅速地呈扇形散开,最后流入大海。突然地面剧烈摇晃起来,整片百合花也跟着摇动,接着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大家全被震倒在地。然后,传来阵阵轻风。

“成功了!成功了!”大家兴奋地举手称贺。这时山姆托利的烟雾就像崩塌似的,在半空中飞散。天空立刻暗下来,炽热的小石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大家都躲到帐篷里担心地看着,班奈技师却看着表说:“布多力,进行得很顺利。完全没有危险。市区那边应该只是掉些火山灰罢了。”

果然小石子逐渐变成灰烬,没多久,灰也慢慢浅了。大家又跑到帐篷外面来。

原野上堆了一片灰,百合花全断裂埋在灰烬里,天空居然变成绿色。山姆托利的山脚下多了颗小肿瘤,灰色的烟又从那里迅速冒出。

那天傍晚,大家踏着灰烬和小石子再度往山上爬,为的是回去架设新的观测机器。

七、云海

之后的四年之间,就如克保大博士的计划,潮汐发电所沿着伊哈德布海岸配置了两百处。伊哈德布周边的火山上,漆白的铁制高台和观测小屋陆续地建盖起来。

布多力成了一名优秀的技师,一年内有大半时间都在火山和火山之间绕,预测危险的火山正是他的工作。

第二年春天,在伊哈德布的火山区里,在各村庄、街道都张贴了告示宣传单:

请将氮肥洒下。今年夏天,硝酸阿摩尼亚将和雨一起下到各位的泥沼田和蔬菜田里。因此使用肥料的时候请将这部分一并考虑在内,分量是一百平方米一百二十公升。

雨也会让它稍微下一点。干旱之际,一定会有适度的雨量,以保作物不致枯死,所以一直为水担忧的泥沼田,今年也可以安心播种了。

那年的六月,布多力正在伊哈德布正中央的伊哈德布火山山顶上的小屋里。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云海。这伊哈德布中的火山山顶,就如同一个小岛矗立在一片灰黑色之中。云层的正上方有只飞船,船尾正喷出白烟,像是搭桥似的飞过一个又一个山峰。这些烟雾随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粗大,接着便缓缓降到云海里,过了不久,一片云海竟化成发着微微白光的大网,盖过一山又一山。飞船总算收起白烟,像是打招呼似的转圈,最后竟然船头朝下,逐渐沉入云层之中。电话突然响起,是班奈技师的声音。

“船现在回来了,下面已经准备就绪。雨还是下个不停,应该快停了。这可是第一次呢!”

布多力压下按钮,刚刚的烟雾网突然发出美丽的桃红色、蓝色和紫色的一闪一闪的光芒,绚丽的程度叫人眼睛一亮。布多力沉醉地望着这情景。太阳缓缓西沉了,云海的亮光也将熄灭,再也无从分辨是灰色还是土色。

电话响起。

“硝酸阿摩尼亚已经在雨中完成投放,量相当适合,移动的情况也很不错。只需要再过四个小时。这个地方在这个月应该很丰富才是啊!继续努力吧!”布多力高兴得直想跳起来。

在云团下方,昔日的红胡子主人和问石油是否会变成肥料的那个人,都正兴奋地听着雨声。明天一早,他们将会把眼前绿油油的欧利萨放在手上抚摸,然后大家就像做梦般望着变成枕头的云团,发出闪烁的美丽光芒。短暂的夏季夜晚已经开始。在电光的搭配下,东方云海的尽头是一种昏暗的黄色。

月亮要出来了,硕大的黄色月亮悄悄升上来。云层的蓝光突然转为苍白,桃红色发光时就像人在笑。布多力心想,有朝一日若能忘记自己和工作,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情景便够了。电话在这时又响起。

“大量连续的雷要炸响了!网子好像全破了。时间太长的话,明天又要被报纸批评,十分钟左右就足够了。”布多力放下话筒仔细聆听。

云海到处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仔细一听正是断断续续的打雷声。布多力切掉了电源。只剩下月光的云海,就这样静静地往北流去。布多力用棉被包住身体,沉沉地睡去。

八、秋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那年的农作物收获是过去十年来所没有的好,火山局收到来自各地的感谢信和鼓励打气的信。布多力第一次感到自己生存的价值。

有一天,布多力正从一座叫达奇纳的火山回来,途中经过一个采收完毕、空无一物的泥沼田中的小村庄。刚好是中午时分,他想买个面包,便来到一间卖杂货和零食的店。

“有面包吗?”

店里有三个打赤脚的人,个个正红着一双眼喝着酒,其中一人站了起来:“面包是有啦!不过是不能吃的面包,活像块石板。”这句奇怪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看着布多力笑起来。布多力不高兴地转身往店外走去,前面走来一个理平头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开口说道:“喂!你是那个今年夏天用电下肥料雨的布多力吧!”

“是的。”布多力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男人忽然大声叫起来。

“火山局的布多力来啦!大家赶快过来。”

这一喊,七八个农民全张着嘴从那间屋子和旁边的田里聚集过来。

“这个浑蛋,托你的福,我家的欧利萨全倒了。干吗搞出这种事来啊!”其中一人说道。

布多力静静地说:“倒了?你们没见过春天的公告海报吗?”

“这个家伙!”突然冲出一个人打落了布多力的帽子。接着所有人全一拥而上,对布多力又踢又打。布多力终于失去知觉不支倒地。

醒来时,布多力发现自己正躺在某个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枕头旁有慰问的电报,以及许多信件。布多力的体内又痛又热,完全无法动弹。不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布多力便完全恢复过来。然后,从报纸上得知,这次的事件全是对肥料的施法做出错误指导的农业技师为求自保,把欧利萨倒掉的过错归咎于火山局所造成的。读完后,他大笑起来。

第二天午后,医院的杂工走进来说:“有位叫奈莉的妇人来探病了。”布多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久便有个晒得黑黑的农妇模样的人,畏畏缩缩地从外面走进来。虽然昔日容貌不再,但她的确是在森林里被人带走的奈莉。两人间经过短暂的沉默,布多力先开口询问那之后的情形,奈莉也慢慢地用伊哈德布农民的方言叙述了当时的情形。那个带走奈莉的男子在三天后便觉得麻烦,把奈莉一个人丢在某个小牧场走了。

奈莉在那里边走边哭,牧场主人见她可怜,便带她回家帮忙看小孩,渐渐地,奈莉的手脚越来越勤快,做事越来越熟练,最后便和那牧场的大儿子结婚了。以前他们必须把厩肥老远地搬到田里,相当费力麻烦,今年降了肥料,不但附近的萝卜田全施上肥了,连远处的玉米也长得很好,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她又说,她和先生曾数次回到森林中,却见到屋子已经毁坏,布多力也不见踪影,每次总是失望难过地回来,恰巧昨天先生看到布多力受伤的事,才总算能在这里相见。

布多力告诉奈莉,伤好后一定登门拜访以表达谢意,然后送走了奈莉。

九、卡尔波那德岛[8]

之后的五年,布多力过得十分快乐。也到红胡子主人的家道过好几次谢。

主人年岁已大,精神还是相当好,这回他养了一千多只长毛兔,田里栽满了红甘蓝,仍然继续他的冒险工作,生活却挺好的。

奈莉生了个可爱的男孩子。冬天农闲时,奈莉总会把那孩子打扮成小农民的模样,和先生一起到布多力家中过夜。

有一天,以前和布多力一起被养蚕男人雇用的人来找布多力,告诉布多力说他父亲的坟在森林最尽头的一棵大棕榈树下。当初是养蚕男人到森林中查看树木的时候,发现了布多力父亲冰冷的身体,为了不让布多力知道,便迅速用土掩埋了,上面插了根桦树的树枝。布多力立刻带奈莉他们赶过去,重新建造了白色石灰岩墓碑,之后每当来到附近总会过来看看。

那一年,布多力二十七岁了。他预感到童年那个可怕的寒冷气候又将再度来临。测候所里根据太阳的状况和北方大海的冰层模样,向大家做出那一年二月的预测。预测渐渐成真,辛夷的花不开了,五月里有十天是雨雪交加的天气,大家想起之前的歉收,吓都吓死了。克保大博士也常常和气象或农业的技师们商谈,或在报纸上提出意见,但似乎也没法应付这次的严寒气候。

到了六月初,看到还是黄黄的欧利萨幼苗和未萌芽的树木,布多力已经无法再忍受了。如果就这样不管,不只是森林和原野,还会出现许多和那年布多力一家同样下场的人们。布多力不吃不喝地想了好几晚。

一天晚上,布多力来到克保大博士的家中。

“老师,大气层里的二氧化碳增多就会变得暖和吗?”

“应该是吧!地球形成至今的温度,可说是大都取决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的量。”

“如果卡尔波那德火山岛现在爆发的话,应该会喷出可以改变这样的气候的二氧化碳吧!”

“这事我也考虑过。如果真的现在爆发,二氧化碳将马上卷入大气循环上层的暴风中,把整个地球团团包住。这么一来,就可以防止下层空气和地表的热气散发,地球整体的平均温度将可上升五度左右。”

“老师,我们可以让它现在就爆发吗?”

“应该可以。不过,参与这件事的最后一个人可能就逃不了啰!”

“老师,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请老师无论如何要取得班奈老师的许可。”

“不行。你还这么年轻,也没有人可以替代你目前的工作。”

“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甚至还有比我更有能力,比我更有成就、更有德行,会做事又和善的人来代替我的。”

“这事我不答应。你去找班奈技师商量吧!”

布多力回来后,又去找班奈技师商量,技师点点头。

“这方法可行。不过,得由我去做。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这样的死法也算死得其所。”

“不过,老师,这事还有诸多的变量存在。即使顺利爆发,爆发的气体或许马上被雨水给吸收了也说不定,也可能事情没那么顺利也说不定啊!要是老师这次去了,之后的善后工作不就没有着落了吗?”

老技师低头不语。

三天后,火山局的船只迅速地驶向卡尔波那德岛。岛上架设许多的高台,电线也全连上了。

全部准备都已齐全,布多力让船送走大家,独自一个人留在岛上。

第二天,伊哈德布的人们看见蓝天里混着绿,太阳和月亮也变成了棕褐色。但是,三四天过后,天气迅速地回暖,那年的秋收有了一般的水平。于是,就如故事开端所描述,好多个布多力的父亲、母亲,和好多个布多力、奈莉一起,在温暖的食物和明亮的柴火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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