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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体病势危殆,眼看活不成了,就不要指望会起死回生,重赋予你一次生命气息。

第五节 成分

我家的碎事,由上三代才能说清楚。既然在说故事,自然要说些老早的旧事。

一百年前,祖父家也是寡妇当家。在新民国开国八年前,北岸高山有户寡妇拉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大禹河下游朝上追溯,一路沿河乞讨,力图不至于饿绝那户根苗。祖奶奶是老寡妇当家,遇到这群讨饭寡妇母子。老寡妇心善,留住带孩子辛苦讨饭的寡妇。在炕头和她拉闲话,直到夜深熬不过才睡觉。寡妇和寡妇聊得投缘,什么贴己话都说。老寡妇讲支撑家产业不容易,田地多,独苗孩子小,同宗人都不自觉地起不良心,存心要霸田占地,眼看大片良田和屋舍保不住。贴己话引起讨饭寡妇唏嘘不已,为她伤心。两人越说心越近,遂结拜成姐妹,做干亲的讨饭寡妇心安理得地在家吃饭,再也不出去辛苦讨饭。母子三人由初冬吃到来年的五月,在下游饥荒过后带粮食回家。临走她留下一个儿子,说是替自家姐妹撑家,不让起不良心的族人轻易白占干妹妹的家产。

我心眼多,老在疑问我家人为什么亲戚住在同岸一边,和对岸老死不相往来。亲人隔了河没有邻居亲。寡妇留下的孩子是祖父。寡妇儿子以前是单苗,有了旁根枝叶,也不是独苗难长。寡妇家破落程度,县志上有文献资料记载。以前活人们都死了,难以亲眼见证。加上年代久远,往来不歇的天灾人祸和土匪官兵勒索,让若干代祖先创造的财富没有了。到一百年后,就剩下一块水磨磨石。连水磨外水车也不见了。以前用半丈高崭新的杉木板做的,家人从细河引来活水击打在挡板上,转动水车联动石磨呼呼转动。它不空转,必须要喂满粮食才能转出细白米面。北方人是蜀黍喂养,主食是苞谷小麦,老街人把粮食在磨坊磨粉,用箩面柜箩出细面。寡妇为好乡俗,不收街道人钱,街道人将麦麸抵工钱。寡妇用麦麸做醋,用醋糟养一栏大猪。这样的殷实日子,一点也不难过。

这些是我白日梦的想象,其实一点不可信。尽管水车不见了,但磨坊还在,只是变成了公家的。寡妇家缺少成年劳力,女人年轻守寡,母壮子弱,族人怕寡妇倒贴娘家人,把男人家财富携带到娘家,让亡夫家财富像鸡毛掸鸡毛一掸不见了。那年月男人都是短命早死的人。寡妇为自家保命保财,在城门碰见下乡串村的娘家卦师,花钱请卦师给自家前途打了一卦,卦师问了根由,说你家前三十年人旺财不旺,三十年后你家财旺人不旺。卦师说,也有解救办法,可以借丁。如此寡妇便有看中人家儿子的想法。等到了沿河边讨饭寡妇上门,看讨饭寡妇儿子长相清秀,头脑伶俐,就讨下做自己的大儿子,让他顶门立户。

祖父进门和兄弟一个姓,都随老寡妇夫家的姓。这边经济条件好,怕借来的儿子养不熟,好事先尽他来,先送他去街道南阳学堂,可他读几年后却说读老书没劲,以后管账目有兄弟,也用不上他操心。寡妇不敢催,就由着他借读书去城隍庙逛会。他年龄越来越大,江湖性格野得拢不住,尽管考中秀才,还和穿短衫的粗人喝酒,经常打架惹事,别人知道他是借来的儿子,如此笑话老寡妇没家教。他还算孝顺,寡妇怕他性格败了家,赶紧听人主意给他娶亲,希望有年轻媳妇的男人把心守住。

老寡妇家有一群女儿,可她都不当自家人,因为女儿不计其数,长大后像羽毛丰盈的凤凰,扑棱棱飞到外村殷实人家的炕头,为那些主家生儿育女,只在逢年过节婚丧迎娶的节日,才冒出来各自呼儿唤女,提着蒸面老虎蒸面鱼的礼行篮来。女儿们日后一死,各家联姻关系完结,淡忘的亲情也不往来。这些让以后长大的我出门迷糊,生怕遇到不曾见面的姐妹。听过页叶席强姓氏家的人,规定不娶不嫁,说四家姓是一支先人根须,后来花开四支,各分一头,兄弟变成四个姓,禁止通婚,是怕乱人伦。

这些闲话引带出来内容,让我觉得好笑得很。不过按老辈人说,四家人不结亲不认亲。但不影响页家人花开多支,就像禹河水系一个源头,同归一宗。页家人像扒地龙草蔓一样,靠脚下枝节四下蔓延,涝时水淹不死,旱时日晒不死,如此坚贞不拔地存活下来。这里人学而致用,生活和学问尽显得这点。做什么就学什么,强调生存目的。

寡妇和另一户页姓人家,在三里外距离修了新城,把一家大小搬过去。城不大,但坚固无比,耗费很大一笔钱资。寡妇为了防盗防贼,在城堡上修了女墙,门楼上也有碉楼式的射击孔。高墙是土心外砖,内芯打得特别厚实,外裱青砖防雨天水泡和被强盗掘洞,还能防备枪炮轰炸。两家在城堡盖各家院房。盖房是创家传世的讲究事,为了不被连绵雨水泡倒,此地平川无山少石,都自家开窑烧砖,用青砖垫底坐着底座。外墙还是黄土立起的胡梯墙,裱着朴素青砖。院子三进三出,左右东西厢房,大门两边有耳房有明厅。二门里是大房,一明厅两暗内室。后有腰房和厨房。上台阶是上房,大明厅大内室,还有小侧室。家里辈高的人住上房,在老寡妇死后,祖父变成院落的主事人,住进上房。上房后是后院,背阴处,也不长树,花树也不长个儿。后院西墙角是一家人出恭的地方。倒是前庭院木槿花成精儿,比人还旺势,长得成了大树,有很多分股,大都有手腕样粗细。我说以前的事这么具体,得益于观察,看老房础石判断得八九不离十。那种砖裱土心墙不传世,要是不住人来勤打扫,让成灾老鼠变成鼠国城郭。以后墙底下城套城,洞连洞,让上面的大房摇摇欲坠。

盖房少不了好木料,有考究的梁柱椽檩四大件。顶上是考究的小青瓦,都是过百年的东西。堂兄高高搬迁新院落,盖新房用老件家具。他说祖宗传世的东西辟邪,比梁上姜太公还厉害。长天井像窄窄裤带,系着葫芦样三进院子。男人外娶的女人住小屋。关门白天做男耕女织的劳动事,晚上做男欢女爱的下流事,把忠孝礼仪仁爱廉和勤俭持家的老习惯传承下去。我以后成了有叛逆志气的男人,把自己装扮成反人伦大悖的斗士。老以为苦大仇深生命,不需要人种延续进化,人类生活不需要重复世代再现。但我的想法没人搭理,都认为我脑子傻,加上被苟老师打傻,更是傻上加傻,才说出大逆不道的无人伦话。大家犯不着和我计较。

每年大年初二,管事的页本堂,也就是乳名叫高高的新族长,组织全族人拿出保存很久的族谱,在上面续写新娶和新生孩子名字。每人都要参加,我不例外地作揖下跪,三拜九磕头参加仪式。那旧东西像电影银幕,四边镶着黑边。人名按各房次序写在上面,用工整楷书由三皇五帝时代,一直记录到如今。本该革命年代“破四旧”没有,却被页家一群红眼的人舍命保护,为这个跳井和给领袖写信,才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这些老事是我在饲养房听说的。死去的老人埋进南场前的风烛残年,生前爱做一件幸福事,就是在集体饲养房前斜倚南墙,吸收冬日难得的温度光亮,给我这个碎娃唠扯闲话,吹嘘那个年代曾经风光。如今他们不见了,但生前话语像有烙印的种子植在我记忆里。变成层出不绝的细胞,菌丝样层层覆盖积累,在适度湿度温度再生翻腾。

在叙述中我不愿意加工,也不为费力气破坏和影响那混沌状态,不想把这些变成橡皮泥扭曲拉伸。相反它没有被日益靠不住的记忆忘记。我也怕死活牵挂我的先人,在看到不恭敬的文字对号入座,找最怕狮子吼的我的麻烦。我可怜呐。为在社会上生活,苦命度日,挣一点小钱不容易,现在人不爱江湖热闹,却变得少有善心的冷酷。我希望先人高姿态不生事,不要计较我多事唠叨。

祖父的母亲也没有名字,历代的祖宗神轴上没有女人名。我以为名字就像代数。祖父年龄小辈分低,老寡妇为早点传宗接代给他完婚,让他白天在田地精耕细作务农庄稼,晚上和女人在炕上生儿育女,如此两项成了主要人生任务。祖父的兄弟是暮生子,是老寡妇的男人临死前,将不饱满的种子下播在身体里。暮生变成小祖父的名字。他比姑姑小一岁,就像燕雀站在粪堆占高枝。我也如此占些好处,人小辈高,被一些古稀老人叫叔呢。

祖父传说是个风云人物,生前在这片土地上爱推牌九,爱睡女人,把自己变成豪猪和人种样风流男人。自古以来,赌博和女人是惹祸根由。他继承老寡妇家财产,少年得志有钱有地,还有经营不错的商号铺面,加上他人豪放,好郊游交友,认识一些各路江湖朋友,能由着性子想干嘛干嘛。他在家时,家里常来些穿长袍马褂戴呢帽老少男人,晚上这些神秘人都隐去不见。有人怀疑他结交的男人,都是不说来路和出处的江湖好汉。祖父手里犯过命案。如此说来,祖上也是嗜过血杀人的大恶人。做过秀才的他知道人生当官两条路,一条是花钱捐官,被知道内情的人看不起。一种是读书好有人推荐,才能做官。老寡妇有亲儿子,却对这外来的螟蛉子看重,并给予厚望。让他和亲儿子一样发蒙,先读四书五经,后练习八股文章,进行过入仕培训。他年龄大,一点也不傻,尽管不爱读书,但聪明伶俐,总能在别人前把功课做完。通过了县考府考,被选送应院做秀才,拿到生员身份。他开蒙晚,却功课好,老寡妇想他要发科甲,也会光耀自家门庭。老寡妇在他中秀才后很高兴,在庭院里摆起酒宴招待亲戚。热闹过后,娘俩在炕头坐下,当娘的稀奇地问城里事。祖父老成谦恭地回答,说他考了两门,一门是四书议,一门是试帖诗。他将应答的都一一告诉老寡妇。老寡妇听不明白,但听出大儿子胸有成竹应答,自然高兴,心里更喜爱他。那年他十五岁,应该是一个少年男人黄金美梦开始,此刻世界却被上帝压缩狭小,东西半世界风潮迭起,并影响国内暗流迭涌,小皇帝被辛亥年大兵放炮导致兵燹,封在皇宫,风云政变影响了各州县仕子少年。此刻上梁宗庙的倾倒,妨碍了读书人入仕的道。官当不成,老寡妇生怕乱世中,祖父不小心丢了性命,便托人给少年秀才找关系让去教书。他说,家有五斗粮,不做孩子王,跑到城里上了士官学校。他背着老寡妇弃笔从戎,有做一番事业的豪迈心,根本不屑家里的万贯家财。

年轻人对新事物有热情,不屑于家庭亲情拖累,读点书,脑子被清洗得崭新,没有一点私情私欲的泥垢。街道流行一本《新人》杂志,是从京华畅销到这里的油印本。那《新人》是火种,是激情库,稍微放纵就星火燎原。新士官学校是大胡子督军办的,面向社会上招收健康体魄的文化青年,培养本省年轻军官,目的是为他经营实力,和政见不统一的总统做政治拔河。让他俩轮流上庄把持国家政权。他人去了就考上,在学校学了好多科目。有文化、政治、军训等。在训练课上,有同学告诉说,你老家来找你,你家好像出了事。他知道上学前老寡妇不悦意,但没有明着反对。每月仍让人寄给生活费用。老寡妇说页家祖宗家训从秦汉毕,就规定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家训。有皇帝时,乡下还算安宁,他书能读到一举成名和状元及第,现在状元举人没有,可以出国读个举子也好。要么在家经营土地,不要为些杀人放火的土匪兵痞卖性命。老寡妇在乡下是有见识的女人,说页家不是名门望族,但也不让长子去做肉馅饼作践性命。可年轻男人想建立军功,靠斩杀他人性命当将军王。他以为老寡妇要拽他回去。前段时间,他和没看清楚眉目的村姑成亲,要不是他装老实,后半夜翻窗出来,这会还和村姑举案齐眉呢。

来人戴孝布,是宗族的近亲。带来的消息不像诈他的,像晴天打雷一样把他弄蒙了,半天才恢复正常,问怎么了?我娘不是在我离家前身体挺好吗?来人说,你回去再说,大家还指望你主事呢。有人替他请假,和坐来的马车一块儿回了。清早出发,后晌才到家,灵堂已经搭好,中心停放着棺材。老寡妇已入殓,但棺板没有盖严实,等主事的大儿子回来见上一面。他一见寡妇娘,就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要不是她,他还在以前山上打牛放牧呢。他想到这里跪下,头磕着棺板号啕哭起来。墓井有人去挖了。墓井在自家高处地里,一片浇不少水坡地,地穴是老寡妇生前请人看好的,只是没有料到用得突然。祖父觉得仓皇间挖的墓井粗糙,不能让养他恩重如山的老寡妇满意。墓井大约四米深坑,在东南角朝里挖窑窝,用墙砖裱上,就像屋院一样。在探视匠人时,有人不失时机地告诉他老寡妇娘是咋死的。

每到菜花黄,麦子拔节扬花灌浆时分,老寡妇去那片以前最好的粮棉田巡看。她是小脚太太,走路不容易,靠小脚颠簸和拄拐杖才行。在她还不是寡妇时,会和自家男人一起去巡地,也偶尔帮长工干活。干到地深处,听不见声音和看不见人影时,在做短暂休憩。年轻人会因为体力壮实和愉悦心情做野爱,说媾和事有利于庄稼授粉灌浆,有更大收成。不管真假,反正这事有的。或者在地头,老寡妇遥望麦浪翻滚地心中间,也想起年轻有男人的幸福趣事。男人死了,剩下她一个人。她在地中心看见一摊干屎。她就是那干屎害死的。隔壁男人以前也如此巡地,和自家新女人在地里野合相爱。完事后,乏力的男人迷眼休憩,恢复体力。女人在旁边拉屎熏醒了男人。男人说,你咋没礼貌,拉屎在下风头,不能在人上风头,要拉在自家地里,不要压青苗。麦要黄的季节,拔节青苗比蹲着的人高。男人说话太欺侮人。女人哼哧不说话。男人饶了她,不想她拉半截子屎尿到处跑。女人在乎脏污裤子,把衣服看得比自己脸面值钱。却不知道半截屎在地主眼里比她鲜亮衣服值钱。大田挨着地畔。种地人私下启动地界,地梁变成窄窄一溜。女人拉屎怕压青苗拉偏了点,想等风干踢在自家地里。老寡妇把干屎用柺棍拨动挑在自家地。女人碰巧也来看自家田,看见干屎被挑到别人地里,她自然不依。女人是二房女人,也是小家碧玉,有三两颜色,洗洗涮涮打扮得有几分姿色。

老寡妇看不上这样年轻的女人,撇撇嘴说,在这地头你算老几,哪有你贱人说话的份儿。女人失了脸面,小嘴唇在蠕动翻动回骂。老寡妇偏偏看见,说你个小贱屄想犯上不成。女人不敢再分辩,回家一味地哭,自家男人问,她把受屈事说了。男人被人高接远送的人物,和老寡妇处得不错,两家同造城堡,共起一个巷道门楼,打算长久做邻居。他觉得老寡妇在轻视自己女人。打狗也看主人面,尤其是钟爱的女人。男人被年轻女人掏得腰杆虚软,膝盖走路弯曲,老觉得委屈小女人,觉得老寡妇欺负了她。要有个说法,不能轻易让过去。

一坨大便引发一场争斗,赔上条贵贱的人命。乡下经常因为土地纠纷引发争斗。农人对土地忠诚,就像战士对边疆主权寸土必争。地里的土肥难得,让人珍惜。男人和老寡妇是本家人,加上辈分小,见老寡妇叫婶娘,尽管出了五服,但一笔写不了两个页,他想为女人要些说法,给女人找点面子。主人一旦说话声高,豢养的黑狗察言观色,为主人吃亏帮腔,从刺斜地方冲过来,在老寡妇腿面上咬了口,一溜烟跑了。老寡妇没反应过来,就被吓蒙倒在地上。这不是主人指挥的,狗却争做急先锋,老寡妇败阵撤退下来。见自家狗如此莽撞,男人也吓了一跳。本来是一件小事,现在狗伤了人,搞复杂了,他找不见那惹祸晦气狗。他赶忙叫人搀扶老寡妇回家,再打发人找狗杀狗赔罪,把那狗剥皮烧毛为寡妇敷伤。狗自觉惹祸难活命,再也没有回来。

老寡妇伤口用草木灰捂着,不让流血,她给新媳妇说血遇黑止住。血是止住,没用咬她的狗毛敷上,半个月前瘫在床上死了。临死前她交代不告诉大儿子,大儿子性格大,她怕不依不饶再饶上条性命。十六岁的男人知道娘死前为他想,号啕大哭,恨不得把找仇人报仇。他在一群来往的人里,发现执事群里没有那男人,以为对方心虚没有来。那男人并不知道这些,他在外面照样会朋友,打牌喝酒宴请,希望新时代朋友帮他做乡约,实现入仕的理想和抱负。他连老寡妇受伤和自家狗惹事早忘到脑后。发丧时,他打发家人去,以为老寡妇得紧病死了,一点也没朝自家身上想。好多天一顿忙活,祖父却不把老寡妇草率入土,让先停棺在祠庙里。等将来好好地风光下葬。他把亲戚挨家拜谢了,再没有去上学,他是成年男丁,读书的弟弟还小,他要处理家事和经营自家生意。除此外,他心里有不可告人秘密,想要杀掉隔壁地畔仇人,替老寡妇娘报仇。可具体怎么操作,他没有想好方法。有仇不报非君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儒家道理和民间规矩,都是要求做人的本分原则,尤其是杀父母仇,夺妻恨,都是人生最大的仇恨。祖父知道本屋长工和族人不帮他。谋事不密反受其害。他把自己关在屋内寻思,盘算着如何报仇。

首先要接近对方不显山露水,不被人看出图谋。在计划步骤时,他多日没有睡觉,少年头在这几天突然白了不少。对方爱外出喝酒,爱会友,爱去妓院睡女人,爱去大堂泡浴。大堂里解乏又享受,在白雾缭绕的碧绿汤水,袒胸露乳地泡半天。地下上涌的热水,永远不凉下来。男人和三两好友说话,在汤水面上放置竹盘,里面放置着酒壶和热茶,每每大家泡得太舒坦,人里外带着惬意劲儿,就像化在水里,泡久了骨头像做神仙一样酥软。祖父也去那地方,是为雪耻深仇大恨才来的。他也不放弃享受。头几次去,祖父没有看见仇人。他很难看准去的时间。

祖父不去城里上学,家人不敢多问。他脾气不好,与其惹他还不如由他性子去。祖父没有带杀人工具。学校有射杀的大枪和子弹,但他不可能拿来用。他怀里也没有带刀,对方练过功夫,会给肆无忌惮打死他找到理由口实。祖父带足银钱。他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背着商铺没有入账的现钱,装了满满一褡裢。有了这些钱,他自信且把握满满的,知道能取仇人性命。

午后他看到仇人身影。仇人去会见相好出来。他见祖父不好意思,但很快释然,觉得祖父是男人,谁不会笑话,更何况是结过婚的后生,知道女人是销魂东西,让人舒坦受活的尤物,让娶亲过的男人身心不满足地在自家女人身上唯一挂着。

祖父迎上去,身子打躬招呼:九哥好!

对方排行是老九,祖父排行十。对方回过神来,想起和婶娘不快,但婶娘成为故人。他心里愧疚不安,怕承认被归罪于他,就心一挺,死扛不认和他有干系。

他说,兄弟咋在这里?你可是正经读书人,更何况刚新娶了女人。

祖父一笑,说,心里闷,出来走走。

仇人没拿祖父当回事,想着一个半道要来的假儿子,能有什么用,或者也不知道什么。

祖父请他去喝茶。仇人下午没事,上午已经和商铺掌柜谈完年关放利的事,又在妓院找狐臊妓女欢愉,都是喜上加喜。他有心想和老十弟叙叙,知道些外面变化的时事,爽快地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头不远的茶馆。茶馆茶不香,但为偶尔来歇脚的人,和方便牙行人来谈买卖。一直在卖大碗茶,就一壶老茶末,看似一直经营潦草,但实际生意却不错。

看客人撩帘进门,老板应声极快地迎上去。老板认识对方,也认识在街道晃悠的祖父,招呼贵客上楼。上面有雅阁。在临街阁楼上,两人一直叙谈,仇人问祖父在城里学校怎么操练,能做大官吗?祖父恭敬谦虚地回答周详。两人不像仇人,倒像一对亲兄弟或父子。闲扯一会儿,祖父说要九哥稍等,他出去一会儿,茶馆楼阁里有软榻,九哥等乏了可以歇下。这里的果盘不行,他去外面买些,一会儿再和九哥仔细聊。茶钱和房钱,他已经提前付了。仇人在妓院吸足鸦片,现在喝壶滚烫的浓茶,乏劲儿上来了。说兄弟你先去,我歇着等你。祖父下楼给掌柜招呼,让好吃好喝尽管上,把客人留住,自己就回来。

他去了街道驻军的警备司令部,掀开拦他的哨兵长枪,径直朝里走。司令听见外面有吵闹,看一个半大小子在闯司令部,举止和打扮却不像乡下娃。他让把祖父放进来盘问。司令有队伍有枪有势力,他和督军从东南方向来,督军进城做主席,他在这地方拱卫大城里安全。他摇手让卫兵先出去,问祖父是哪里人?找他有什么事?祖父未开言语珠泪先滚落下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叫大哥主持公道。司令被这突兀动作搞得不知所措,赶紧拉他站起来,按在椅上,让他细说有什么委屈,让人如此悲痛欲绝。

司令说,看你像读书人,应该知书达理的,有啥子事直说清楚嘛!

祖父说,青天老爷,我太苦了。我在省里上学,本想日后保家卫国,谁知娘亲被街道恶人打死。我散尽千金,为请各路朋友为母报仇。他把褡裢子撂在桌上,倾倒的银圆滚在榆木桌面上,有个别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不绝于耳的丝丝音儿。

司令问,让他怎么做?

祖父说,仇人在茶楼歇着,还等着他回去呢。

司令是个火爆脾气,招呼卫兵把人捆来。又补充交代说,不用捆来,直接找个地方教训一下。仇人在等老十弟回来,结果等来稀里糊涂的厄运,连说明白话也没有机会。

一群兵闯进茶馆,问谁是许仙村的页老九?

仇人起身作揖说,自己就是。兄弟们有什么指教。

为首的说绑了。几个兵把长枪斜挎在腰上,上前按他手。企图把人五花大绑,却没有撼动他一对手臂。他双臂超群的力量猛地抖手,三个兵却像纸片一样被甩出去,跌落在远处,个个鼻青脸肿,叫苦不迭。领头兵掏枪指着让别动。他知道枪厉害,不敢动作。那一群兵们爬起来,用麻绳把他当粽子捆结实,一点不能挣脱松开。茶馆老板在底下躲着,不敢说话。

他想肯定是误会,索性不挣扎了,看当兵的拿他咋办,便挺胸被带走。兵把他在街后,用枪顶后背,当当地打死。回来给司令复命,说匪徒拒捕,把人在街尾处决了。

祖父把褡裢一头提起,把一堆银圆哗啦啦倾倒出来。司令手一推全收了。他把祖父送出来,在肩上砸一拳夸奖,你小子行呀,会借力打力。祖父去茶楼,掌柜见他头上冒冷汗,说不得了了,客人被当兵的在街尾打死了,太吓人了。

他脸上舒展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温和地一笑,说,他知道,取回阁楼上帽子,一抖身做出成人气派,下楼扬长而去。他为老寡妇报了仇,信手弹指间了却一件大事。对方家的外甥觉得舅舅冤屈,一个劲地去告,当地政府管不了,就告状到省城,省城管不了,就告到京华总统,大总统要得民心,就让人重新审案。有死心眼的官要找祖父证实这事。祖父把万贯家财使劲糟蹋,把老寡妇积攒在大瓮的元宝让骡马全部送出,当成礼金送给督查案子的官员,也托中间人给事主做补偿,堵住口实。好事的亲戚还在告,但没有真正苦主,越告越没心劲,再说大家得钱心散了。案子彻底没人查问。

老宅地方,人还传说他一撒千金壮举。这半路儿子替老寡妇散尽家财。有人在废弃老宅挖掘,企图一夜暴富,指望老寡妇以前埋了很多银钱,在人老痴呆后忘记了一些未取地方。可谁会把元宝埋在地下忘记呢。财迷老治大,天天在页家老宅挖宝,还教唆孩子替他挖。银元宝和金馃没挖出来,却经常找到零散麻钱。大都是中间带方孔的,却不知道具体年代。有实心无孔的小钱,指甲盖大小,都脆成纸片一样。在手心一研磨,就烂成粉末儿。

第六节 八虎蛛

饶舌一会儿。我经常叙述不畅快,被人耻笑,嫌弃我说得不利索的言语又臭又长。我家在古汉国城都里,那会儿叫丰县,也叫丰都。传说汉皇帝占江山把他父亲接过来,和他一起坐天下享福。他给父亲修座小城,把以前的左邻右舍搬来住下。让各个以前的村星罗棋布,住着他老家的胡家人,赵家人,樊家人,还有页姓家的人。

我家祖先姓氏真姓页,祖父解释说他原先是天上人,是火德星君儿子,那天随母亲去烧天火惩治善恶,换装成一行讨饭娘三个,却发现老寡妇是善人,就放过她家,把他留在她家做儿子顶门立户。页家有先人做过王。祖先有一身手拳脚,腰背宝剑去做游侠,靠抱打不平在江湖过水上漂的日子,后和当地女人结亲,正式在这里安居乐业。这支人住了上千年,耐心地耕种田地,不更改行当。新社会把地分给各家,种了几年就变成了集体管理的土地。但大家都不曾离开土地,和新政府各有原则地静守着这片土地。

在禹做王时,治理九州引水的禹河边,先人们像荡秋千一样来回迁徙,靠河床移动去耕种土地。和对河人各种一边,各守规矩,由着三十年前河东河西来回种地,对河人让了土地,由着祖先过河去种。不管河水在河床上南北迁移,只要原先的田地露出来,祖先驾船过河去种。传说页家祖先为种地和对河人打过架,因为河床左右变动,两边就争抢,说理不过,打官司让官府断,官府拿钱偏袒某家,这家输了官司,就靠武力抢夺。那县官是糊涂蛋,后想了糊涂办法做终审调解。让人找扇大磨盘用绳拴着,让两家人驮磨盘朝前爬着比赛,规定谁爬哪里就在哪里分界。页家先人为给子孙争土地,把膝盖磨烂,多爬一段,人被活活累死。两边人就此罢手,页家为先人修碑纪念,并在碑石纪事叫好汉碑。双方约定,不管河床如何变动,两岸人各守界畔种地。

旧社会一点都不好,父亲是生在旧社会,长在新社会的时代青年。他把自己当成革命青年看待。他说以前军阀割据,就像三国故事在华夏大地群兽逐鹿,各怀揣阴谋,企盼自己当王侯。那时朝纲乱套,没有监狱没有宪法,饥民都成了盗贼,小户百姓遭了大殃。大户没事,有钱高筑墙,可以置办枪炮和招募家兵保卫自家。祖父的弟弟是倒霉蛋,常被当肉票绑走。祖父散尽老寡妇留的家财,就为保家人平安。他早改了心性,不和落草不讲规矩的土匪较真。你要钱我给钱,只要把家人安全送回就行。读书好的小祖父迷上大烟,烟瘾没来时,他是个言谈风趣的读书人,烟瘾来时变成风吹飘忽的大烟鬼。你想精神分裂的男人,会把读书修身当成狗屁。他成了著名浪荡子。也就是人说的纨绔子弟和花花公子,吃喝玩乐事都沾,很容易上手。除过钱少,嫖赌两件不沾。他也有强项,好去河里凫水,踩水功夫极好,喜欢和页家艄公一起守渡口。他在河边脱掉衣服,反扣布鞋,把衣服鞋子顶在头顶,从容踏水过去。就像水漂船和水面上漂流的落叶。那漫天河水淹没他肚脐眼下,只埋在黑莲蓬的雄性绒毛上面。

那时学者马一处还没出名,国家积弱成病,没有计划生育,还指望多生人口成为生产力。祖父的孩子也不少,我知道有很多姑姑。如今姑姑大多不在人世,都是绒字辈。绒比萍字辈还细小,没有细根茎,就像水干了没有一点痕迹。要不是我在这里提说下,连她家的孩子也记不清母亲来世上做了啥具体事。娃娃多了是财富。难怪当王的人逃窜,也带满城百姓去。听说马一处给大总统建议说,人口粗糙滥生不好,要少生和精养,才能改良人种,和南方人务作庄稼一样。人家不理他。改朝换代的新社会他又建议,被领袖责罚一顿,说你个狗日的想让人民绝户呢。说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心叵测,暗地里误国害人呢。

土匪是邻村一群破产的年轻农民,手里存不住财富。财富像水一样朝低处汇聚。没有产业,地少不够务作,半大小子不做土匪没有活路。白天装傻卖愣四处走动,实际是眼线。晚上汇集一起说是亲戚。脸上抹上锅底灰,拿着磨快钢刀,变成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他们大多绕开熟人,你做我家地盘,我做你家地盘,都不亲自碰熟人。许仙家附件没山藏身,白天化整为零隐在各自家里。土匪和飞贼再强大,也怕官和大户。男人天性怕枪响,土匪有枪,都是真正火枪。也有机械长枪,那快慢机装弹能打死一排人。枪都是驻兵的枪。当兵的想家怕死,把长枪换成衣服和干粮开小差逃跑。那些枪匆匆成交,顾不上砍价就卖了。换枪人用油纸包了,藏在地窨暗窑。找到下手对象后拿出来用。大户有枪有狗,也有保镖护院。拿枪明抢的方法,土匪其实很少用。

土匪用的办法是钓鱼。土匪对小于豪强大户,又比小户家富裕的人家动手。先瞄准了目标靠近,把小鱼抓住当诱饵。祖父兄弟被当过诱饵。父亲的哥哥,也就是堂兄页本堂的父亲,也被做过诱饵,当作鱼儿掳去。他那年五岁半,也喜欢在大人歇晌时独自溜出来,在城墙下猫腰拿尿水灌黄鼠狼。他被陌生人带走。陌生人是半大孩子,他容易相信,对方告诉哪里有黄鼠狼,保证不让他空手。他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去了。他擅长用狗尾草去钓八虎蛛。这是孩子做少年猎手的游戏。大凡是活物,孩子想抓住饲养起来,把自己当作上帝和主人。伯伯被当猎物带走。他还当作游戏样,很情愿被蒙眼睛装在麻袋里,背在一个大人身上。他享受在人脊背上骑马,被一颠一簸,真像骑在大马上。他好玩儿,也不想走一会儿。土匪找的地方在一个红薯窨。年幼的伯伯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性命危在旦夕。要是那些人舍弃他,说不定会在窨里饿死。他还在想钓的八虎蛛是否听话,是否被人另外钓走。他担心那玩意儿不结网,长相不好,却把洞穴修在墙下,在地势高地方用薄盖护住洞口,和泥土一个颜色。你不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土匪也不为难孩子。毕竟土匪也有家有口,对孩子下不了手,但知道咋应付孩子,把他哄得安静。土匪生怕走漏风声,被官府探子找上门,那一家人都受牵连,也被仇家报复死于非命。绑架劫财为求财养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痛下杀手,很少有把事做绝。祖父在那天后晌,被一群闲人教唆打赌,他为逞能,也愿意赌下去。闲人说,页家大掌柜,听说你吹说你胆子很大?

祖父哈哈大笑,说不是想领教吗?

闲人说,你去死人坟地走遭,半夜走不算能耐,又没人看见你。

几天前街道有年轻寡妇被人奸杀,被人猜想是和情人翻脸被杀死了。被人发现时尸体臭了,新政府也没有破案,寡妇浑身瘦,尸体却肿胀得变形,模样很是惊骇。死尸气味太大,没人敢靠近。本族人看不下去,也觉得丢人,花钱请闲人去埋。闲人也嫌弃臭,也怕横死女人太屈,阴魂不散缠住自己。族人只好打发本族小伙子用烧酒给浑身上下淋一身,又喝半斤高粱酒壮胆,再发块红布遮晦气,才算是把人埋了。几个闲人打赌让祖父去,说他在寡妇坟前待一个时辰,就算胆大,在座的人都算上,每人输他一块钱。祖父回来挨个敲各家门要钱,都赖账不给,说没有人见证这回事。有人说,坟前埋寡妇绣花鞋,他拿回来就算数。他去把绣花鞋找回让人看,问他们服帖不,不要再摇舌头根。祖父知道有人在算计耍笑。但他生性胆大,喜欢逞能表示胆大。以前老寡妇知道儿子如此,但没有办法管教。

他这次问闲人,说要赌什么?那群闲人说,要赌你肯定不敢做的。

他哈哈大笑,说天底下没有页家老大不敢做的。那闲人努嘴,表示旁边人不要笑,说你不是夸你会打枪吗?

祖父说,嗯。你那里有?

闲人说,你后面的人身上有。你敢抢他身上的枪吗?

祖父回头,看见一个驻军上尉背负杆打猎枪,在腰间皮带还挂盒子炮,手柄上拴串牛皮穗子。他说这有啥难的,说完就迎着上尉过去。

闲人们脸都吓白了。知道玩笑开大了,遇到了半吊子页家大爷要惹大事,但不能一时走开。看他和上尉错身而过,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愿那小子心怯不生事。他在人家身后猛下手,双手搂腰想把人摔倒,上尉长枪掉在地上,手顾不上捡。闲人眼瞪着要四散逃走。上尉有功夫,练拴马桩下盘稳当,被他摔不倒。可祖父蛮,力气大,能将碾场碌碡抱起来。两人腿蹬地较劲。上尉被箍住胳膊别不开,无法掏出盒子炮。祖父蛮横,但脑子聪明,知道下不了对方枪,想全身而退脱身。怕人家兵过来,不一枪打死他,也得把他带走。他放开手脚猛推一下,撒开脚丫埋头拐弯跑,上尉在后声张虚势吓唬,掏出枪手不放响。看他跑远了。上尉收枪别在腰里,捡起地上长枪拍土。问几个惊慌要逃的闲人,这是谁家的小子?没人说真话,都装作不认识。上尉说,是块吃粮的好料,可惜不在行伍。

祖父后晌回家,才知道儿子被当作饵料钓走。他不像刚才冒失,胡乱打发人四处去找,他安顿人在家等消息,那么大孩子会主动回家的,要是回不来就是土匪下的手,后半天,准有人来送消息。伯伯被转移藏在一个做拳客的同伙家里。那样他不会在地窨,被人遗忘饿死。练家子大都和匪勾连。拳客给大户看家护院,也给土匪做眼线,相互有营生来往。报信人来家了。报信人不怯,径直进院子,说找主家说话,说你家少爷被人绑架,让主家准备钱。说老板开价三百,一点不松口。街道上的商铺大多经营不善,被内鬼卷走,没有多少现钱。土匪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有钱主儿。说那小兄弟人还小,一切主意要祖父决断。女人以为祖父不想救,哇哇号啕地说,赶紧救娃,迟就晚了。那是大奶奶的头生,很要紧。

祖父让人去卖牛,可春耕还早,用不上耕牛,卖不上价。他将槽上牛让做烧锅人牵走,当肉牛卖了。祖父知道报信人和土匪有勾连,儿子在人家手里生死不明,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扣人让儿子有闪失,如此得不偿失。祖父试着留人家,说:兄弟,住一晚歇歇脚,让我想办法把钱凑齐。那人说,不是他说了算,千口之家,主事一人。他不按时回去复命,会误时误事,说不定伤及少爷性命。再说白天不好走道。

祖父去有钱朋友家借钱,实际怕自己当局迷,和朋友商量如何办最妥。朋友问他,捎话人还在不?

他说,在了。

朋友又问,来人面目可狰?

他说,不狰。

朋友说,肯定是附近穷人做的,这类事现在太多,没法报官。你好言劝说,舍财应该没事。他们为求点财,不会伤害大娃的。朋友打发家人把钱拿来,让给祖父送过去。劝祖父不要卖牛,卖春牛在春耕再买,五头牛只能换回一头牛,不甚划算。

祖父回来,那人在家里明厅待着,等祖父拿钱打发他。祖父把钱给了,说你清点下。那人把褡裢哗啦摇了下,掂了掂分量。说大掌柜名声在外,江湖朋友敬仰得很,相信他的为人,不用费事。他闪身背在背上,说那我走了,说不定下午你娃就回来了。

祖父让人尾随,看他朝西边路走去,下了河滩顺上游方向走。他知道是假方向。在家做长工的男人说,抓那狗东西拷打一顿,肯定会说的。祖父说,算了。他们是为钱财,逼急了狗急跳墙,会要大娃子性命。还是让他走吧。说完就把人撤回来。

天刚傍黑,有人风样地跑到上房报喜,说大娃回来了。祖父出去看,最快是大奶奶,像疯子一样从炕上跳下,披散头发光脚板出去,看见伯伯站着,一把抱住说,心肝呀,你要娘命了。伯伯为被全家人重视,一脸开心地笑。他出门有点伤风,鼻子挂了一串鼻涕。手里提了蚂蚱盒子。他满载而归,盒里全是红红的八虎蛛儿。

在黑红相争的年代。做过司令的伯伯一度心气高,什么也看不上眼。高高回忆他父亲说,领袖让他在北面未央城五路总口要道设卡,拦截去北山割据的政府通道,阻挡主动去寻找红思想的学生。伯伯对北山那群人了解,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他可惜那群人,觉得在穷山恶水里呼啸山林不值得。尤其是他的军校同学,本来仕途顺当,却拉一杆人上了北山。他向往成为国家利器,不甘平庸。他也是天子门生,上的是黄埔第七分校。有人编排那学校不好,说:

第七分校

莫名其妙

白天睡觉

晚上拆庙

不要砖瓦

光要木料

大的出卖

小的填灶

真是土匪

成天胡闹

他说新学校没有经费,为运动器械拆些寺庙,用木头做鞍马类的运动器械。可惹怒庙主和信徒,这样背后诽谤。伯伯的改变来自一个女人,也是堂哥页本堂的亲娘。他以前接到一份命令,说有间谍装扮学生去北山,人数是三男一女。北山是舆论焦点,在滋事列强前为新民主国家生事,尽管新政府迫于抗战压力,让变成中华民国特区政府自治,但大领袖还是生气,让人派重兵驻防挡住。小道上也严防死守不让飞蝇活物过去,生怕间谍传递消息。手下兵截住那车。老式汽车不吃燃油,是烧木炭车。体积大,速度慢,被路中间的鹿角拦住。伯伯让惊吓得满脸饥荒的一群人下车,让士兵招待饭菜,完毕还告诉说车留下,司机连来人都回头走。身后有兵打报告说话。兵说女人找他。那是一个吃米的南国女人,聪明伶俐。伯伯知道南人吃米才子多,北人吃蜀黍苞米长相高大。

女人长得姹紫嫣红桃花相,因此不惧怕男人,知道男人害怕她长眉秀目的美貌,所以泼辣胆大,主动找司令谈判。女人嘴皮子利索,给他讲国家兴衰匹夫有责,也讲政权腐败,国民愚钝,才有亡国之恨,让倭寇长驱直入。她让外国记者去采访那边,唤醒有觉悟的农村大众,投入到抗战救国洪流去。女人言辞激烈,他听懂女人的道理,但还是不能放那些人过去,尤其是混杂在人群里的间谍。他喜欢女人,也被她的陈词感染,主动放那行人过去。他也因此娶了女人。新婚后他带女人回许仙家街老家。过去他回家马不撤鞍人不换衣,不过夜就走,说是国事为重。现在他像老爷那样沉稳持重,不轻易抛头露面,和女人坐软轿回家。以后他回来就再也没那种风光了。

那年他在群山峻岭里兜圈子,执政政府已经改弦易辙,下野的领袖给他空投西路救国军司令委任状,就驾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镇长也是新政府的镇长,去山里寻找打算救他。这样交情救了一家,也变成了亲戚。母亲嫁父亲也是因为如此交情。伯伯有两千多条快慢枪,也有两千多冷娃,人说冷娃愣,打仗不怕死,冷天脱了衣服,露着一身斑斓颜色猛兽图案,能野兽样快速蹦跳着杀入敌阵。在山里和大军周旋时,他像一个穷途末路的困兽,成了惊弓之鸟,他和士兵们深陷在包围中。他不光是深陷山外的解放大军包围,还陷入两千名各心怀主意的士兵们的包围。做事稍不机密处理不当,性命就危在旦夕。大妈和躲祸乱的人在山外,她带一群孩子躲在人群里,她害怕惹事,把以前政府奖励的勋章在当街找农家粪埋了。伯伯的薪水和粮米,她还在没陷落的长官部去领。伯伯怕大妈被监视,全家在城区变成人质。他不敢贸然动作,怕让别人看出意图。大妈让孩子被奶妈带走,和人家孩子养在一起。她把金银细软和名人字画拢在一起,放在伯伯说的可以信任的朋友手中,替她家保管。那是她全部的积蓄,也是指望的一家后半辈子的养身银行。

伯伯一枪不发,在等着形势突变。前政府班子一哄而散,就像戏台倒了作鸟兽人散。新政府来人和谈把那两千人接走。士兵们变成解放兵,又一路顺南而去。伯伯和大妈和孩子见面,相聚了段时间,他在北边一个城市步兵学校当教官,执起教鞭。土改结束时,他带大妈和一群孩子回来。世界还时常烟尘滚滚,街道人说不清是非曲直,也辨不清谁好谁坏。伯伯带回些家具,都是老家人少见的稀罕东西。对许仙家街道人来说,他们是一群天外来仙的客人。新大妈穿着洋气,没来得及换下金丝绒高开叉旗袍,英格兰红高跟款式皮鞋,她说话鸟语样悦耳动听,大家听不懂轻巧快速的字语。她领着的一群孩子,大的到她腰上,小的比膝盖高不了多少。孩子名儿都叫狗儿。一群狗儿给街道增添人丁。伯伯说他回来不是新政府卸磨杀驴,是他跟不上革命形势急流勇退了。

某个年月后,堂兄高高讲述他父亲的事。说他在一座炮兵学校教书,主教现代战争运用武器科目。他每节课都不愉快,底下学生鄙夷他,尤其是交过手的人也对手下败将不尊重。他后来忍受不了,扔了教义与一群孩子争辩,争辩不过用拳头解决。没人劝架,都是起哄架秧子嫌闹得不够大。他被一群人绊倒摔个嘴啃泥,那群人却说他下黑手。他被打掉了讲堂上的尊严。他踉跄地跌倒,后悔在战场不死,真是人生最大错误。那群学员降级,也没有挽回他颓势面子。他打报告要回家,也不要组织安排工作。他回来还另有缘由,大妈让人保存的那箱金银细软和名人字画,他去要,朋友说,哎呀,我上交了组织,组织开支大,就用了。你是争取成党内的人,对组织要无私奉献。一句话,他积蓄家私就没有了。伯伯不坚持讨要,但始终怀疑那箱东西是否落在朋友手里。他也是争取进过组织的人,真诚对革命奉献,也为保护一家老小性命而投机过。他不想说自己想法,不承认心底秘密。他是个有经历的失败者,想人生一切要适应,一切恩怨都要融化,他不再是随便毙人的强人。他在人生无奈中忍气吞声地活着。组织挽留几次他都不情愿,便让他回老家落户。

国内还在打仗,士兵们使劲朝南推进,说解放兵朝前进一步,国内生产长一寸。那时人的寿命,男人不到三十五周岁,包括战死的青壮年。死人多,地里鼹鼠也多,瘟疫被磨牙咬坏的老鼠和迎风飘扬虱子传播到处都是。黄河两岸,大江南北,一时千万男女因为吃水感染。大地严冬冰冻,却冻不死细菌,却让人种生存到了极限。伯伯单位不发工资,改发粮食。因为钱不值钱,每月工资上午买三石粮食,在下午买不来一个馒头,钱比股票跳水还厉害。他对新政权失望,觉得比老政权还动荡不安,不愿意一家大小饿死,他期待在老家肥土甜水土地上,能找些活路。在秋黄的季节,他带家人在县门站下火车,又雇马车沿河而下,多半天一路颠簸,才在那秦砖箍成城楼前停下。

老城的门楼古朴实在,似乎有灵魂,也让这个游子倍感亲切。在一砖到顶的城门楼上,老鸹一样圪蹴满了页姓男人,都穿土法染布黑袄,腰里缠丈长黑腰带,在裤裆前挽个疙瘩。除过男人女人,也有一群陌生孩子的新鲜面孔。他看半大小子一色单眼皮、细长眼,宽肩细腰高挑个,知道是同一个老先人的种。他是对这地方有功的。在四下征战部队缺少兵力拉壮丁时,满村男人跑到他那吃粮,不用上前线,安宁地躲过祸乱。他知道一家会被接纳的。果不然,老人们自发地来街门迎接。也有外村看热闹的,远远地躲在一边不靠近。约他战场起义的朋友,也就是新政府的镇长来迎接他,对他拱手作揖,又上前握手,再携手并肩走在一起。镇长脸色热情洋溢,一点没有因为将他东西上缴而对不起朋友。他知道信仰是高级东西,才让拿人东西上缴组织的人理直气壮。

祖父不习惯说长话,想起他说过大儿子的气话,说你要是正经当官,狗也能驾辕拉车。他怪罪不听话忤逆,当初硬休妻。祖父当着满门的人断绝父子关系,声称一辈子不相往来。他看伯伯回来,新大妈按规矩给跪拜见礼。祖父摆手不让,说是新社会不兴老式见礼。祖父一口唾沫一口钉,等于又承认难断的父子情。他目光如炬,言谈凝练,有洞穿世事的淡定。我见过他的画像模样。一些比他小的老人告诉的。现在没有人记得他,连一点模糊印象也没有。伯伯回来几天后,祖父没像以前起床。以往洗漱完毕,在院子打完拳脚,回堂屋吃牛大妈伺候的稀饭馒头,就着腌制的小咸菜。牛大妈去房间唤吃饭,炕上的他不应声。牛大妈找奶奶说,我大大在炕上咋叫不醒。奶奶摸他,发现炕上身体凉透,知道半夜死了。

祖父是无疾而终的人。人讲究说无疾而死的人是神,传说羽化成仙。他也被一张白纸糊住额顶,遮住了眼前天地。祖父生前不让把他埋在南场公坟,要埋在自家高冈的坡地里。祖父有传说,人说他是孝子。大年馑后,他埋不起老寡妇,在南头自家庙里寄放。我为证实这件事,询问一些活着的老人。页家忒大的家业咋说埋不起老寡妇。可糊涂老人说记不清事,让我不得不花长时间去打问,好在我喜欢探寻各式民情。我擅长这个。一个要死去的姑姑告诉我,说不是埋不起老寡妇,而是给老寡妇过不起周年纪念。说那些年两季干旱歉收,祖父收不上租,就一直等机会。祖父让人养了一群猪,在土地不歉收后,也粮满仓,大小囤装满,自家油坊轧成池清油,万事俱备,才给老寡妇预备周年纪念。

那是一个大节日。满城乡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同去做执事,连一拨一拨的讨饭人,也是执事身份,可以体面地坐席面放开肚皮吃饭。那是祖父人生豪迈的事。大年馑饿死了不少人,整个城和乡下少了人。大半县人一下子全来了,他让开流水席,比政府赈灾舍粥人还多。上万人蹲在门口吃。祖父让人拆了院墙,各家院连成一片,露天修了溜大灶,席面摆在门前十亩大场里,摆了很大场面。一连半个月,天天招待络绎不绝的哭丧人。那炉火通红,就像兵器场在打铁。

祖父像个没有大志向的人,把几代人积蓄家底朝完踢腾,就像页家末日的到来。他让人把粮食吃精才行。听说满厨房的人成了贼。人被连年的年馑饿疯了。厨子揉好面本来做馒头的,却搓长条盘在腰上带回家。瓷碗在案板倒满清油,伙房人将吃滚圆肚子吸进去,把碗扣在肚子用腰带缠住回家。完了又复来一次,装作继续干活。祖父一点不在乎。只管让人杀猪磨面,感谢各路奔丧的和执事,庆祝着老寡妇体面下葬的周年节日。

第七节 故事大王

传说领袖在这里种蜀黍,也学会抽旱烟变成职业农民。当农民的他知道水利重要。水库是他让人修建的。为了解决平原人吃饭的问题,他让人把巍峨高大灵原平掉变成良田。修水库调动周围县几百万的民工修的,比修建王陵动用人手还多。可惜那水利没用上,被后代破坏了,连几万里纵横相连的主干渠,也被填埋撅断。一些有记忆的人回忆,水库塌方一次性死很多人,人变成烈士埋在水库边。

没有钢筋水泥,靠肉浆和牲口热血,加上糯米面黏合的石头坝也坚固,和修长城工艺一样精湛。可石堤经不起碱水浸泡,常常倒坍决堤。钢筋水泥本身都少,全是高价黄金进口的,用在国家项目高楼大厦和军事基地上。街道队长不懂土方原理,在午后把自己轰隆地埋在泥土里,让花花在那次事故后,成了新社会许仙家街道上第一户寡妇。

我承认有水库好,解决了几百里平川人吃饭问题。吃饭不再靠天。祖先按气候时令过日子,春耕夏播,秋收冬藏,但有时天气无常让人误时令,就误一年收成。

那年头有长虫占道跑。在丘陵和坟地上,茂密的草林,在草林里最多,游动也快,不容易被人捉住。一见有人惊动,就顺密实草根间隙哧溜不见。放羊娃不会让它轻易跑,会拿镰刀追赶狂砍。它朝附近鼠洞逃窜。鼠洞和蛇窝大致一样,它会去鼠洞串门。它没有腿脚,用肚皮走路,洞口日久磨光秃,没有了细土,像有人勤打扫一样。没去过的鼠洞是涩的。老鼠用碎脚走路。鼠洞里有各式粮仓,都是颗粒饱满的蜀黍,让饥肠辘辘的孩子有所收获。鼠洞在河堤上最多。河水在春来夏前时分,变得无色无形,被底下河床兜着,河堤箍住像连体横放的天瓶。饿疯了的孩子充满想象,时常看这些奇异景象,为吃食而痴痴发呆。

大河有很宽阔的河滩,平展滩地长满丛生大小树,变成茂密树林。每年二三月,叶子没长出来,榆钱花先开,一兜兜一兜兜的,到五月天,叶子颜色浅的槐花先开,也是一兜兜一兜兜的,这些都是天然粮食。那浓郁的香气,能让吃饱肚的孩子感觉醒脑,能亮眼睛,充满奇思妙想的想法。生吃多了,会得肚子疼病。孩子把榆钱花和槐花捋下,让母亲拌着清油和面粉做菜疙瘩,让干活的大人吃了,好吃又顶饥。树林多了,也有狼出没。狼饿得长不大,被大人说成草狼,比狗身型还小,单个狼不行动,要是成不了群,狼也不伤害大人。狼叼会爬的孩子,把他带回去变成狼孩,长大来祸害人。大人怕狼叼走自家孩子,把孩子看守得很紧,不敢让中午出去。我去饲养房找老治大,他是集体饲养员,中午照顾干活歇晌的头牯,几乎不睡觉。他爱讲狼吓唬我。他说人把土地开垦出来,种上粮食,狼没地方躲。在某个晚上转移去高处,住在终年有积雪的太白山顶。每次饿了,才下来在半山腰找吃的,从不下平川。就像白天在地里干活借空奶孩子的妇女,顺便带上一兜新挖红苕,让一家人的蜀黍饭里有甜丝丝苕块。他讲年轻时候去逮狼。我分不清他说的真假话。花花说他是胡说呢,哄听故事的娃娃给他白干活呢。花花尽管如此说,但不限制我去找老治大。

他看我嘴在不住地咂甜甜秆儿,顺话说话。说狼爱吃羊羔娃,但狼不吃肉,把羔子从脖子咬断只咂血喝。狼也不吃鸡,说花花丢鸡老冤枉着骂黄鼠狼。他说黄鼠狼不吃鸡,吃鸡的是贪嘴的人。他给狼和黄鼠狼翻案的说法。他说他每次去捉狼,要把身体洗干净,不让狼闻见身上人味儿。河滩有落单没走的狼。他干活累了,在河滩中间消遣,用铁锹挖一个半人深土坑,晚上趁没人注意,抱生产队羊羔出街门,来到土坑猫腰藏进去。用木板苫住自己。那大板就像大案,半寸厚的硬木,必须是狼爪抓不透的。中间有掏好的小洞,他把羊羔弄醒让叫唤。我打岔提问,说羊羔不叫咋办?他说,傻小子,说拧羊羔软耳朵。说着他干硬手捏我耳朵,不让我打岔。他说羊羔止不住疼,使劲咩咩地叫,跑很久打不着食物吃的狼来了。它在附近转一圈很快找到地方,三两下刨开浮土和杂草,刨到案板小洞,发现声音从洞传出来,便越刨越欢,爪子尖细在情急中刨断。羊羔在狼来时叫得更厉害。狼把爪子从小洞探进来,他丢下羊羔,用麻绳拴住狼爪并打个结。狼要退出晚了,狼朝外拽他朝里拽,两下拔河样角力。他拴紧绳用脚踩住,腾手掏出小刀在狼爪上割开皮毛,塞进竹管给狼吹气,慢慢狼变成牛娃大小。充饱气的狼放开,也跑不动,他站起腰,背着案板抱羊羔回家。

故事好听,也好玩。一直挑逗着我想这么做,在某天有机会亲自干上一次。可我没有他那么胆大。他每天去河滩为集体两槽牲口割草。大笼压得实在,一般人提疼胳膊都提不动那笼,他却能轻松地背上走十里地回来。大笼提梁有绳攀,他用镰刀木把别着,把硕大无比的草山颤巍巍地架上。那次他觉得脖子痒,是小青蛇钻在草山躲着,被他挽在手里。他不怕咬上,直接丢出去。要是别人早撂草笼撒腿就跑。

他还给我讲熊,说熊是瞎子,但瞎子不瞎,它只吃新鲜的大活人,却不吃死了的腐肉。生怕细菌毒死它。你在河滩里看见熊,就赶紧趴下装死,把头脸鼻子埋在底下泥里。它闻不见有活人气息,以为遇到死人,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说它好斗,不是亲手宰杀的活物,它从来不肯吃。我说,不信。它要饿极了咋办?他说,凉拌!你个碎娃话多得很。他继续说南山猴子揪人胳膊吃,南山人出门要给胳膊套个竹筒,它拽走竹筒以为赚了人胳膊,欢天喜地走了。故事大王老治大爱谝闲话。饲养房寂寞,他不得不找听故事的孩子哄骗。他有生活经验,给我讲过牛朝前踢马朝后蹬的经验。让我候立在饲养房某个位置不受伤害。他讲浪子刘备是个没本事男人,靠编草席,也兼做草鞋的买卖。他手下关羽和张飞,都是本事了得的男人。两人有钱,爱聚在一起喝酒吃肉,根本不理编草鞋的刘备。

老治大说人交往,都是酒肉朋友或者米面夫妻,都是要说吃的。没有吃的人在一起,关系也是白搭。那张飞和关羽,他说是假名字对叫的一对人。一个张开飞,一个关了羽毛,有钱人吃喝成了朋友,多余的刘备爱沾人家光,靠吃剩菜和难听话艰难挨着。关羽和张飞嫌他吃白饭,但刘备鼻子好,两人每次铺开桌布,打开酒塞和绽开食物包,他就嬉皮笑脸地来了。两人很恼恨,想找办法捉弄他。两人在井边吃饭,井口用席盖着,上面驾椅子等他坐上。刘备闻香径直来了,坐在椅子上却不掉下。两人撩开草席吓了一跳,席下一团五色金龙架着,因此掉不下去。两人知道这货是真龙天子,便死心塌地簇拥他成人王。人生充满了投机和投资。这个故事说明了这点。老治大故事特别多。我总背过花花腻在他身后帮他干活,以求换得更稀奇的故事听。

第八节 烈女娃

很多年前,我亲生母亲的事迹,被打成戏本到处传唱。母亲成了著名的梁秋燕人物。人说,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因为母亲闹婚约自主,却把我和姐姐生到正值灾难的世界。这块土地积弱成病,加上千百年战争践踏和动荡政局,各种豪夺暗抢,天灾人祸,大年馑,只有政府鼓励大生产来恢复民生。一个个争先恐后来世上的孩子,一个个喝风拉屁,却干活和大人一样多。捡谷穗,掰玉米,摘采棉花,都是一双好手。人说好汉难敌四手,就说这些帮手。父母为生几个生活帮手劳动,我也就有了在世上游走一遭的颓败命运。

截至现在,我经常沉浸在一种特殊情绪中,在无法减轻的愤懑中泪流满面,单薄胸膛下挤压出尖利怪叫,能像铁器将干硬树干割断。那情绪一直缠绕我,从出生前,在母亲肚子开始,直到现在。我说话晚,好几年才会说个字,会叫四眼狗名字。其他话语再学不会,只在情急中大哭大叫,如此表达思想和释放情绪。没有人轻易能理解我的意思。只有亲近我的母亲才知道我表达的意思。母亲成了我的生活翻译,可后来,母亲也不能理解我的全部表达。

饥饿是什么?很多人都有特殊体验,也都有特殊说法。但大多是大同小异的说法。我知道是空虚,就像水缸里没有装东西,发出空洞乏力的声音。这是我的切身感觉,有人以为我现在长相白胖,不该有如此饥饿的说法。可我确实真切地有,而且很深刻。家里有点细面,除过节日吃一顿稀汤面,再吃要等来年节日才行。细面是父亲给守寡的老娘,也就是奶奶专意特供吃的。而孩子他是不屑管的,舍不得让吃一口的。科学家说,世界上没有比细面好吃的东西,人体内必需的氨基酸都是麦面变化来的。奶奶说,过去人吃草秆不长力气,发现吃干瘪穗头有力气,就杂交养出麦子,吃尾巴样穗头让人高大和头脑聪明起来。可家里重视老人,不看重贪嘴长身体的孩子,让我养成咬指头的习惯,拿舌头咂试纸看着吃东西的人家。

我以后出门谋生,因为盘缠少,为省钱和不被江湖恶人谋算,父亲给我亲手签写的路条,让我拿着去通关访一些亲戚旧友,以求得暂时保护。路条交给亲戚,确实交钱能住上店,也能吃饭。我的青春初长身体,在无限膨胀长大,每日饭量增加,每顿吃好多馒头面条,让觉得交钱少的亲戚嫌弃鄙俗地贪吃贪喝,我也自觉地刹住,停止让肠胃吸收,不敢多吃。在外面饭菜不能按时定量吃,饥饿像腰带紧紧地缠缚,肠胃里装满汪汪酸水折腾。那酸水像吞咽一堆没有折断的鱼刺,使劲地扎进肠胃,让肚子难挨这委屈和痛苦。以至于,我说话经常语塞,无法流畅地说出直接表达话语。那堆鱼刺卡顿着我不能痛快宣泄,就像胃里堵满膨胀空气,挤压得剧烈起伏心脏要一触即发爆炸。那一堆炸药,被一堆稳定性不好的雷管催发,随时要地崩山裂炸开来。

人与人对话,应该是有主题的,这种话题也有各式巧妙的切入口,能及时响应,及时对接,各自的思想就像飞瀑一样激流直下,水花四溅,冒出无数彩虹的奇异景象感觉。如此,我长期积累了好多如此对话,积累了种种无数的细节,各种琐碎的零件,就等着机会和对手,把这些灿烂景象镶嵌进去,填充起来。让记忆的无数语言,变成无数思维,无数彩虹,连接成无数的人类奇迹。我试图写轻松点,白天在一堆文字里跋涉,持续到彻夜不能安眠,还得每日保持耐久体力和清晰思维。我经常什么都在轻松状态想好,但充满激情地坐下来运笔书写,那思维又在冲动中消失卡顿,又一次不能流畅地前行。不知道思想在哪里,又被什么凝固物滞堵塞往前行,就像便秘不解。如此刚不结巴,不磕绊,又失去细密形式的表达,像尾随在花花屁股后学割麦,等小镰刀学会拿稳,也不误砍在脚面上,而前面麦秆早被割倒完毕。此刻我的手心血泡磨干,手皮变厚实却无麦可割,让小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是咋消除体内上电流感的紧张。在夜间洗过澡,浑身放松准备睡觉,无意挤压了干爽身体才发现体内消除紧张的奥妙。那种热痒激发了甜蜜幻想。几重感觉的幻想,全立体,全思维,有无限上越空间的感觉,就像飘忽在梦境一样的感觉。我是身处在清醒未眠的状态。在硬实的大炕平躺着,身体却如同悬空,不受地心引力限制,能自由行走,有羽毛般轻飘的飞翔感觉。空灵身体,如同安装上隐形翅膀,活泼泼地自然灵动,自由流淌在黑漆漆宇宙空间。一点也不需要光亮,身体所到之处光亮提前打开。我轻盈的身体飞过无障碍样障碍,无数黑洞样黑洞,头顶豁然开亮,出现一群身体白皙女人,比张淑琴的脸还白皙,比她的细长脖根还白皙。白生生的女人也能飞翔,天然丰腴身体庞大,变成平坦大路样重叠铺在前面,让我身体意识从海绵样松软身体通过。一直延伸到尽头,也是无尽头。美妙奇怪的女人,全然不是白天中所见的。梦里群体女人,没有体香,没有一丝活人味道,区别了现实中劳动女人腌臜的肉欲味道。

只要不睁开眼,这些美妙群体舞蹈就存在,如同蝴蝶留恋在花团锦簇的花丛。我沉浸在其中舍不得睁开眼,生怕重回黑暗无物的惊恐空间。那奇异现象淡些,需要我去再配合才能重现如此景象。我每闭眼就出现如此幸福图景,身体匍匐在大炕上,细长手指按着膀胱憋尿位置,期待唤醒心底灵魂那种宇宙爆炸,接收耻骨开叉位置娇嫩皮肉惬意感突然来临。同时紧关闭肛门,让前面铮铮收缩喷射出股股前尿感觉,昂扬激越酥麻感才消失,一切又恢复平静。在激越亢奋过程中,身体不自觉地流淌融融汗水,整个人情绪平和下来,才安然入睡,一觉到天亮醒来。从滋生记忆时代开始,从有所谓的智力开始,我就有如此梦境。我一直不敢说如此心事和困惑,只是当作调节情绪的秘密武器。后读有些作家写的所谓禁书,才知道用真实话表达无比快乐。但体内孱弱内心,却一直无法克服虚弱。

我出生时,恰逢在一个不生产大年代。许仙家街道女人多年不生产,女人们饿得像草秆样瘦弱,月圆一次的生理潮汐也没有。每次在我重新身处恐惧时,去找一个研究人类生理的朋友咨询。她说我身上的恐惧是饥饿造成的。街道连照明电也被掐断,没有电灯,连供照明煤油也没有,黑夜靠豆大清油灯光焰照亮。偌大房间光量不够,四周黑洞洞像潜伏一群恶兽龇牙咧嘴,企图下口吃你。那种黑夜天幕和饥饿沉重挤压,就像当时的现实生活,让一切人感觉迷茫,像在磨盘阴影下的切身生活,日益感觉高度危险紧张。但你不能惊慌引发尖叫,生怕把头顶巨大危险震落下来,把全家老小压成齑粉。在夜深人静时分,我悄悄被紧张惊醒,感觉凶悍恶兽在眼前无限黑暗中,紧张地追赶我,常常使我不得安宁,在大口地喘气,企图舒缓这薄脆性命的呼吸。

男人们都一样,自从一些说法传到街道人家。科学名称变成上帝,成了神仙。男人变成动物的本性。父亲也不例外,有着很多男人共同病症。他对母亲过了新鲜期恩爱,让街道最好的女人被冷落,地位到了家庭末端。他的现实生活不好,性情变得怪异,经常被外面消息惹得情绪不好,迁怒在全家人身上。父亲打骂母亲,不再把她当作心尖肉和顶上神仙看待。温顺的母亲不反抗,让父亲暴力得逞。人生往往有第一次,后面变成习惯习性,根深蒂固变成德行,连遗传儿孙的基因也有如此可憎恶习。生活的困顿,加上年龄在不惑状态的男人,自觉地无法改变困顿现实。就像一个人在泥沼里走路,被茫茫无尽泥沼粘住双脚,前进后退不得,就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席卷而来狂风大作,夜晚暴雨袭击,晌午烈日暴晒,让成群结队的蚂蚁爬实身体绣满一堆。接着恶鹰从天而降吃食双目,老鸹成群结队来分食全部皮肉,就剩下一堆灿然白骨。如此他发疯如狂,他逼着温顺如羊的母亲,拿细长粮袋去找干部借粮食。如此把女人逼出去,不惜矜持抛头露面,硬是朝恶人堆里的狼虎口里送肉。实际他不情愿如此,舍不得母亲抛头露面。但生存又使得他不得不变得如此。他放下尊严不让一家人饿死,只好把女人赶到生存阵地的最前沿。

母亲看过一本爱情书,知道一些书写善良女人,要把身体化作食物喂养自私愚笨的男人。她知道西方故事大王,他讲一位喂养男人的蠢笨女人,因为是妓女,为了被体面人看得起才喂养一群男人。她为口含黄连有苦难言去牺牲忠诚,用温情善良喂养失去尊严和人格的父亲。为一家人肚子有食物她强装欢笑,在陪嫁的箱底,翻出郑重见客人的一堆衣服。那是父亲为新娘二十年前做的盛装。款式极为陈旧了。她梳洗好乌黑头发,脸上涂抹了脂粉,准备晚上出门。母亲如此盛装打扮,为给大家乞食活命。她干一天活也没吃晚饭,只在肠胃里蓄满眼泪。在灶房洗刷完毕,喂过猪羊,悄然开后街门找书记讨粮。操控着上千人的活路,决定各家活命权力的书记,浓郁官腔显得为难,惹得母亲心里没有底。她知道借不来粮食回不去,一家人没活路,还要饿死,她更没有活路。她蓄满眼泪的眼眶,就由里面朝外流,眼泪挡住视线。眼前书记巍峨如塔,在不断地拧着眉头抽烟,那烟雾笼罩的阴影狰狞怕人。她用手抹眼泪,结果越抹越多。手不够用,她用衣服下摆撩起,无意露出一溜儿肚腹,那雪亮如面的肌肤被撩动出气息,不光是好闻女人味,更是清香止渴的麦香味儿,极为诱惑魔鬼样男人。

书记明白母亲暴露风情。那么矜持刚硬的女人,不是被生活和自家男人逼到极限,她也不会晚上冒着闲话出门,跑到书记单独办公室来找他。母亲变成勇士,把自己变成祭品。或者她的女人智慧,在刚才装作无意把自己变成沾染风尘的瓜女人。她深谙男人心理,正如书记深谙成群结队想打他主意的街道疯女人。扮演救世主的书记,他不敢打母亲主意的。他敬畏母亲是革命前辈雷震天的外甥女。他在火炉前也坐不住,踌躇了半天,就像体内有火炙烤得浑身虚乏,满头脸淌汗水。他为没安慰能力,也显得为难,身体站不起来。他想结束难熬场面,鼓勇气走到母亲身边,却不想嗅到了母亲身上的麦香味。那香气穿透他身体土烟味道,还有体内兽类腥膻味。母亲的身体是谜团,在情绪中自带让人催眠的浓郁香味,让气味厚重的男人抵不过母亲哭泣时,浑身弥漫出蜡梅和成熟麦穗的麦香味儿。

母亲在矮凳上双肩抽动,散乱的鬓发披散开,露出白皙脖颈。书记走到跟前,那兽类腥膻味逼人,母亲嗓子噎住喘不过气来。脖颈上感觉对方粗短呼吸气息。书记扶母亲肩膀,借机触摸到母亲肌肤。用他粗短如爪的手指,拍母亲抽动浑圆肩头,艰难地吐出承诺。说,你先回吧。我为你想办法。不管咋样说,社会主义不饿死人。我怀疑母亲是否注意细节。有见识的母亲见过世面,应该是智慧的。或者撩开棉衣罩衫表演,一脸泪痕狼藉,应该为保全自己。不让禽兽男人沾到自己,给以后带来屈辱。自私极限的父亲认为丢了颜面,经常指桑骂槐。他又不能将活王八委屈吐露出口。母亲一味地不分辩,不暴怒,不反抗,用极度怀柔政策和牺牲战术,让父亲无可奈何,始终不能得逞,不能把全面战火爆发起来。

有人问母亲,男人那么凶暴,你咋不反抗?她大度地说,风暴会很快过去的,要是阻挡,那风暴闹得更厉害,会没完没了了。母亲柔顺大度,无疑纵容父亲粗蛮无理,但他没有后劲,不能持续很久。父亲很久后偶尔发脾气,在花花呵斥下收敛。他至尊权威的更替,让我发现在五十岁前气焰嚣张。在知天命后不再厉害,而家庭变成女人世界。父亲眼睛失去光亮,变得乖巧,花花成他每天出行的拐杖,不可缺少。他在冬日正午享受和煦阳光,离开带眼睛的拐杖就无法办到。看来一个人性情变异,只有上帝把他置身于孤立无援境地,他才不得不俯首称臣。

书记因为母亲求情,对父亲事故做了照顾,但还是包庇了肇事者的责任。父亲由此在家,却什么也不能干。他满肚子愤懑,也不情愿干那些简单农活。全家的吃饭穿衣,就靠母亲一个人在大田挣工分,一个分才一分钱,每天她使出最大力气也只是挣到八分。年底用决分的工分,兑换成钱,再买大田打出的粮食。每次分粮食,我家分得很少。大场山丘样堆积的粮食,母亲只能用细口袋分到一坨娃屎大的小堆。姐姐虚荣心强,为此羞耻拒绝上去认领。那些年,在热烈社会主义的集体制度下,我家一直透支生活,为此欠下集体很多钱。但集体账也要还的。尽管父亲虚伪地夸奖一家人不死,全赖社会主义优越性。但天文数字大账大山一样负压坏他。对于父亲,对于家里任何成员来说,已经困顿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一点活路,面对民兵持枪逼债时,父亲和母亲低声哀求,一再保证下个日子还账。他比杨白劳还可怜,恨不得把家里有用的一切,就像半大姐姐也想让人拿去抵账。父亲脆弱的性格,在债务负压下性情失控。也幸好母亲当时没死,还顾及大家,并不断地为到处漏风的家庭四处堵风,主动寻人帮助。

在我出生时候,许仙家街道管区形势越变越好,正式成立人民公社。还是县一级大公社。一个省一百个县,每个县是大公社,这样大公社书记了不起,起着联络官方民间感情的作用。母亲找的书记也是娘家亲戚,是个务实的人。他刚当书记不久。或许农民出身的他,知道自家情况和我家大致相等,也是街道透支大户。他对母亲哀求有感触。尽管内心同情,人也愿意帮助,但他想不能白干,也主动提出了条件。他是忽视母亲白皙的身体,直接说要粮食。说他媳妇家粮食不够吃,让母亲去送上一石,也算是他借的。母亲心知肚明这借出去的粮食是不还的。这采取周瑜打黄盖的方法,你要自愿的。母亲没有隔夜粮,还为送别人一石粮食想办法。幸好外婆在世间,让她有殷实娘家做靠山。某夜她去外婆家借粮。说是借,也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虽然外婆主事,也得躲开将来主事的舅母,生怕媳妇看她人老却不贤,胳膊肘老朝外拐,帮闺女做偷娘家的贼呢。母亲顺铁路走二十里地,独自拉胶皮轱架子车,去给书记媳妇的娘家送粮食。母亲从不说粮食的事。那会儿和这会儿一样,下贱行为叫行贿,说是拉拢腐蚀党和人民干部,宣法教育说先清算行贿人,再清算受贿人,吓住了老实正经的母亲。父亲是轻薄肤浅的男人,还把自己当人物看,以为他是被书记当兄弟看得起,还逼我把那虚伪坏人叫伯伯呢。

我知道书记伯伯算个球。就像写烂的作业本,扔在二门口风吹雨淋都不心疼。书记媳妇家凭空多了粮食,人变得主动和活跃,骑自行车找生产队三级干部商量办法。也把父亲当因公负伤的水利生产功臣,税法大于天,决议不免除父亲家农税,让集体负担父亲上缴农税,好逸恶劳的父亲等于吃上工资一样的劳保饭。让他皇帝一样在家盘踞,不再出门找事做。

母亲逢节日去书记家送节,父亲会变得面目狰狞和情绪暴怒,说是他的屈辱日。那时也是我和姐姐的灾难日。我还没有上学,不知道屋外世界有多大,外面是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本能饥饿外,我还在期盼点什么。父亲有时百般无聊,寂寞心情变好,也陪我玩,主动教一些汉字,让我在藏书堆里翻一些旧书阅读。我长期滋润哲人智慧的书,才让心灵安上想象巨翅,那翅膀在阳光下镶有金边,有灿烂梦幻和憧憬。先天的贫困环境,让我在社会上形成卑贱胆怯的弱势心理。心理和动作的副作用,是对世界小心翼翼的,如同第一次认识这充满无限凶险的社会。我明白,在那种逆境中成长的人,精神连挨打的流浪狗都不如,从来没有捍卫领地的战斗力,更没有自我主人意识。男人期待女人多生,夜里爬在女人身上有效播种,期待孩子多了能成为干活帮手,帮做工种田,并在老时养活自己。孩子们的性命都是自生自灭,不能得到有效保障。疾病、营养不良等各种意外,都会使他们中道夭折,被当作讨债鬼用旧蓑衣裹着埋在后院猪圈,被践踏成肥水沤成肥料,拉到地里滋养伏冬后起身的庄稼。还咒骂说不该来他们这家,让他们赶紧又去投胎赶另一家,期待成为富贵人家儿子。

有谁相信,我的出生也是如此。在糟糕记忆里的幼年,我就生活在如此荒芜和潦草中,没人顾得上照顾,生死全由命硬定的说法支撑着。大人都活得不耐烦,连自个的生活都应付得糟糕,几乎没有一点精力来照顾我。贫瘠的人家说如此生命就落草。种子从枝头靠风摇筛,掉落在地里,被某次吹来尘埃掩埋进去,又在某一次透雨中醒来,自然孕育,自然发芽,自然生长出来,如同七八年交配落土的黑蝉生命。或者,人与其他生物一样,都是靠造化之功,靠上帝之手。在自然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我在悄然观察生命的萌发状态。某次试验,我在田地里取一铁锹土,看见似乎什么都不长的光秃死土,却在屋外浇了一次透雨后密密麻麻地长出花草。我以为是雨水之功,拔掉了这些,瞬间又密密麻麻地生长,层出不穷,直到上千种草木长满,没有空间才暂时停歇。所以我以为现实生命,都是生命之水萌发的。可种子哪里来的?答案也是臆想的。我臆想千百年前土地里潜伏沉睡的幽灵,在等着被唤醒,我也是复苏状态一片生命之一。如此多舛经历,使得我的思想日益发达,并常以此说法评说生命状态。或者我清算自己的由来,再否认父母之功,也在清算某个年代。

在我的年代,人没有权利选择命运,只有延续生命的原始本能,靠这个和自然抗争,以便自己多些活命的机会。也正是如此的生命经验,我把自己也当成生命的始祖,努力和自然抗争。由我开始,落草进化成高级的状态。在夜里父亲暴怒盛期时,没长强壮的我和姐姐惶惶如惊雀儿,在屋门角落里蜷缩着一动不动,等待家里地震和动物风暴过去。在门口蜷缩,是为了随时拨开门关出门逃生。若是白天,那就愉快点。一点也不在家里待。姐领着我,在细胳膊上挎马蹄方笼,在开春地里挖荠菜度饥荒,如此不白吃家里饭,也让母亲午饭汤水多些鲜亮青绿的颜色。或者在记忆里,我的肚腹从来没有吃饱过,经常灌满乱七八糟的苦水。味蕾从没有尝过美妙食物。吃喝的目的是为干瘪肚子不像响雷一样叫唤,不被无数带小爪的野兽在里面抓挠疼痛。

第一次吃肉,是和饲养房老治大吃烧麻雀。麻雀是在自家房檐下掏的,本来想饲养,却被老治大哄骗去烧烤。老治大是个风趣人,有绰号叫大和尚。头顶没有头发,比他地位高的人叫他光稀。他把肉烧熟了给我。我咬着嘴里满是灰烬的滋味,一下子浑身陶醉。那是多么美妙的滋味。让我浑身痉挛,筋肉葡挞葡挞地抖动,嘴角抽搐。那满口香气肉滑嫩有嚼头,越嚼越香,一点也不像塞牙缝的植物根茎煮蒸松软后那样难吃。那是人生第一次体验幸福,真正的嘴里的幸福。回想有很多不愉快的童年,那种孱弱的低等动物本性,也是在弱肉强食的极端环境被不自觉地培养出来的。当初怀我生命的时候,母亲背诵了所谓领袖指示的红宝书,时时说领袖语录歌,和人见面先执行红墙里最高的指示。穷人见面,不是先问肚子饥吗,而是搂肚子说领袖语录。就是这样给我灌输的胎教。大人们时常不安宁,在黑夜白天交汇的清早,迎接着伟大领袖新传达的伟大指示。如此,我的胎教变成了领袖胎教。人天生有奴性,盲目地崇拜领袖。在学校围墙里,对谁都不服气的苟老师,也改了脾气和性格。他动情地讲述伟大领袖为了领袖气质和革命智慧,把给修正的坏分子的苹果整车倾倒在港口,让那片海域海水拥塞。他给我说,这就是气质,革命气质,不屈的硬气质。我饥饿的肚子向往整车苹果。或者我企图连籽带皮一起吃下去,唯独剩下一个小过把。可我恐惧维持硬气节的人,他们抓住会折磨死我。

我是傻孩子,说这些话让人更觉得我傻。不健康的大脑缺少一个调音弦。正因为是傻瓜我才不去恭维气节。像父亲去丈母娘家送节,外婆觉得他在乡下没前途,不受奶奶准备的礼行,被他恼怒地撒在粪堆上来恶心外婆。他是出口恶气,却损失了自家钱财,被心疼东西又觉得失礼的奶奶责罚。如此的方式大同小异。也只有心里受过委屈的人,才能体会其中滋味。

为了知道出身,我一直关心自己出生。是否自家老宅的台阶下长紫灵芝,或者冒出簇狗尿苔,红日当空的白天有翅膀黄龙白马扑在母亲怀里,化身成人让我出生。我一直给自己找传奇色彩的说法,期待我是神灵转世和圣人附身,在平庸日后有飞黄腾达日。我不做大富大贵的俗人,却想做帝王身。我见父亲情绪好时,就把身体贴过去,想试探是否同他的身体温度一样。询问母亲生我的事,是否有传说的离奇迷信。也问母亲传说的真实性。如此纠缠,在他心情转好时就耐心地说了。

第九节 小裁缝

那年母亲婚事早已订好,要嫁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县门武装部部长。母亲家一直在准备这桩婚事。为新娘出彩的那些衣服,外婆打发人寻找新式裁缝,期待在母亲的陪嫁事上办得美美的,不留有丝毫遗憾。为外婆家打完胡梯后很久,父亲没有露面,觉得自己和主家的女儿没有一点可能的希望。他又忍耐不住相思痛楚,得知外婆寻找裁缝的消息,就把自己化装成裁缝,寻找一些裁缝用的图样。他像在人生大戏台演戏一样,在前台换了角色。演员没有换,只是在后台换了套行头。父亲乔装打扮后,变作裁缝上门,主动去敲外婆家的门环。

一段节外生枝的事情,注定要在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发生。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从小就看什么会什么。如此,他很早就被街道人传说神童在世,也是周围百里的名人。他也确实会做衣服,藏着女人衣服的好看图样,一直被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他敲开外婆家的门,说自己是城里的裁缝,来为外婆家小女儿做新娘嫁衣。他带着母亲舅舅的便箋,当作敲门做客的介绍信,如此外婆便满身心地喜欢信任他。他说自己是新式裁缝,擅长各式新款衣服,春夏秋冬里外装,还不要工钱,但自己做活最大的毛病就是费工时。他白天没空,要给集体干活。只有晚上才能抽空跑来,因此做工时间要预计长些。但他让外婆放心,不会误了新娘出嫁的日子。他伶牙俐齿,长相清秀,手艺精湛又细致,这些都让外婆喜欢,也觉得会给女儿婚后带来好运。外婆见了他做的活路,小缝纫机细密针脚,比手巧的女人做得还细致。那整齐的人样,还有唧唧响动的机器,都让外婆高兴。父亲身材高挑骨骼清秀,一看就是会富贵的人物。人对好男人的形容是貌似潘安,才比相如。潘安和相如结合的完美男人,被人当作戏上的落难才子。喜欢看戏的外婆,把父亲和母亲当作男才女貌,有如此俊美裁缝做衣服,女儿日后肯定会幸福。

父亲进到外婆家门厅,看母亲在为他奉茶端水。那是可心的人儿。几年前美人雏形他见过,那时还是沾露花蕾,不曾在枝头娇艳开放,就惹得他彻夜不眠,烧心得几乎要死去。现在出落得更漂亮,更艳丽动人。模样像女佛一样端庄,五官细致轮廓清晰,界线分明。他要给面前的女佛量身制作。以前的老裁缝都是手拃的,从来不用尺寸。而父亲一亮相就卓尔不群,和老派土裁缝大不一样。他拿着皮卷尺,西洋式剪刀,粉红画饼,还有一个进口手工机头,一个单人在安静的下午进了外婆家。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借的新式工具,但派势镇住了外婆家附近的裁缝,心甘情愿让贤,不敢和他挣饭碗。为了贵客进门,外婆唤出母亲招待。本来见人不怯场的女孩,见父亲却羞答答得不成样,真变成了一个没出息的乡下女娃。粉脸红通通的,眼睛低垂,一点也不敢正眼看面前的男人,好像小裁缝是吃人老虎,吓得紧张极了。

做活的大案,放置在外婆家门房明厅,那里光线充足,很适合做活儿。小裁缝要给做活的女孩量体。他的皮尺搭在脖颈上,那细长抖索的皮尺如同细蛇一样活了,如此接触,更让母亲内心紧张死了。整个人像临死前一样难受,她呼吸粗重,怦怦使劲跳的心脏要呼之欲出,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白净男人手指纤细,手腕白皙,动作干脆利索。那手引着皮尺,像温热灵巧的蛇儿,在缠绕着母亲那青春逼人的身体。女孩的身体像绝佳的自然景致,高低错落,有高山峡谷,有小桥流水,也有磐石砥柱。父亲的一双妙手翩翩起舞,就像一对雌雄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前后左右像火焰一样,在滚烫的身体上高飞低落地撩拨,但并不多停留。一会儿燕子抄水,一会儿蜻蜓点水,在凸出的前胸,内凹的后背,浑圆的大小手臂,圆柱一样大腿和纺锤一样小腿肚,满月一样隆起肚腹,磐石一样结实臀围,都有轻微接触和碰撞,动作虽然轻柔,错落有致,但那有火有气浪像烈焰舔身,烧得防不胜防的母亲脸通红,让变肿胀的咽喉也喘不出气来。她的身体摇晃不停,如同被拨动了中枢穴位。母亲生怕自己丢丑,却不敢及时地阻止。她看见小裁缝手脚前后忙活着,一本正经的脸上神圣端正,没有一丝邪狎淫荡的味道。她不敢动,不敢造次,生怕被误会而更尴尬,就这样憋气一样使劲忍着。她怕旁边的外婆在看她闪躲,笑话她不懂规矩。无奈煎熬间,她期待小裁缝赶紧结束。幸好中间稍作停顿,每量准一些部位,小裁缝用画笔在布上写上尺寸。哪个是棉外套,哪个内衣小袄,哪个又是绸裤,哪个是短衫。好久才在布料上各自写清楚。在头天夜晚,父亲量完女佛浑身尺寸,还要赶路回家。他要跑四十多里河滩路。他不愿意走上面平坦村道,生怕无数次穿街过巷,被一群狗在后面撵着,也怕被狗咬伤屁股和大腿。外婆觉得他如此辛苦,也不方便,就在街道借了间空房让他去住。当然,外婆不是心疼他,是为不误工期,不耽误女儿婚礼。希望父亲按期赶完手里的活路。

外婆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裁缝勾引走了自己心肝尖尖的心。她以为他是正经人,加上娘家弟弟亲笔手札作保,才放心让他上门,每日按高规格礼节招待。哪里知道他是居心叵测的奸猾坏人。母亲比小裁缝显得主动,每日围在他身边转个不停。老是询问他在做什么,下一步在做什么,好像在关心工期和手艺质量,在乎自己的新娘嫁衣何时做好。父亲在许仙家街道的家快速吃过饭,就旋风一样奔跑二十里路。肚子又不争气地饿了,到外婆家显有饥饿相,吃东西狼吞虎咽。外婆倒是不嫌弃,就像懂得相马经一样的伯乐,眯眼看年轻男人狼吞虎咽食物。她说有多少吃劲,就有多少干劲。当天活路做完,父亲要回去住宿。清早先去集体干活点卯。下午下活后,再来做细致的裁缝活。其实有些活儿,也可以带回家去做,比如绲边、镶嵌、盘纽扣等功夫活,都可以慢慢细做。可他依然按行规来,主人家的一丝线和零碎布片,都不离开作坊的案子。

母亲去给父亲送火炉。借来的庭院虽大,但长年没有主人在,外婆怕年轻裁缝扛不住冷,她的小脚跑不动,就指使母亲去送火炉,但忘了交代快去快回,不敢耽误太久,惹得四邻说闲话。要是一般人家,舍不得闺女晚上出去,生怕有什么风言风语,但乡村革命家的大姐铁老婆啥都不怕。她天生就像新社会的人,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龙王不怕鬼神,她没想谁敢大胆拐骗心肝宝贝。那晚天好冷,父亲回到冰窟冷屋,才后悔没提前生火。他不敢脱衣服就钻进被窝,身体在半路冻透了。短短一段路程,就被寒风卷着坚硬的冷空气冻冷透了。外婆送来的被褥也冻透了,盖在身上没有一点热乎气。父亲蜷着身体哆嗦,不住地期待自身发热抵抗寒冷。有人在砰砰地敲门,父亲警觉地听见了。外面传来母亲在冷风中的叫门声,声音被风冻得战栗不安有点失真。他听明白不是幻觉,赶紧跳下炕。他先拨开屋门,穿过斜长的天井跑去开街门。母亲在外面冻了大半天,不住地连打喷嚏,浑身哆嗦不住地跺脚说冷。那夜天真好冷啊。百年难遇的严寒,黑漆的天过早地下大雾。那会儿,母亲手里火盆冻熄灭,灰烬变得阴冷。她刚才仓皇出来,没有裹头巾,冻出满头白霜和冰溜子。手脚冻坏了,腿也硬了,走道都艰难,被父亲搀扶进来。

父亲在屋里升起炉火,把锅灶里的火笼得旺旺的,锅里加了水很快嘶嘶作响,让热气弥漫,驱赶缠裹人身的阴森寒气。在光亮中,父亲忙活着,用袖管拭擦母亲头顶的霜,用嘴哈气的温度,来哈化头顶薄冰溜子。屋里温度升温上来,母亲身体变暖,头顶的冰碴变成水汽不见了。她人变得有生气,身体也软和,脸色酡红起来,神情也显得活泛起来。父亲看穿红袄绿裤的母亲,如此单薄地冒失地出来,也不怕冻坏身体。他心疼地拿起大袄。那件大袄厚重,在被上压着脚底,不让袭人寒气进去。白天穿在身上,此刻给母亲穿上。母亲笑说好土气的袄,不过很暖和,穿上人心踏实。

穿黑袄的母亲更有味道。那是一种特殊的女人美,显得中性,又有漂亮男人不胜的娇媚感,很是妩媚。父亲沉迷了。这让母亲有点害羞。她的外套是大红的,土法染料经过几个季节的淘洗,却显得暗红,映衬出母亲脸上沉稳凝重气,也是能决定自己幸福的独立气质。母亲衣领子高,护着白皙细长脖子,显得头稍小,不是男人那样。因为寒冷,她把脖子缩短,收在胸腔位置。她有点害羞,怕父亲痴呆地看着。父亲沉迷的样子,让她目光不敢看,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像做了羞愧错事惴惴不安。

为不让外婆担心和多心,父亲觉得该送母亲回去。母亲特别留恋这里,有点极不舍得,她眼里有水性的东西荡漾,父亲单独看见里面全部内容。她有点冲动,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她的手轻柔富有青春弹性,让父亲沉迷,也舍不得被她松开。她眼光散乱,眸子里湿漉漉的,身体像精灵一样乖巧,一点也不显得过于急切,却能准确表达出姑娘内心内容。父亲这动作,既符合我猜想,也遗传到了我的身上。我就是这样的。母亲爱上小裁缝,认出冒充打胡梯匠人的小男人。或者舅舅知道外甥女的心意,有意把这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到面前,给他们有认识和交流的机会。

父亲送母亲回家时,外婆在炕上早纺完了线。她纺完几个线穗,正收拾纺车,准备睡觉。她不是寡妇,在外工作的外公不大回家。家里一切靠她这个女人支撑。她一点也不担心母亲,不担心女儿去的漆黑和时候太晚,她那经历过太多世事的性格变得随遇而安,在精神上没有什么畏惧灾难值得她上心和担心。

母亲爱上父亲。或者她猜透了对方的心思,被随时出现的身影泡化软了心思。父亲唤醒了怀春少女的满满情思,那绵长细腻的情思,比头上揉乱青丝还要细密缠绕。她开始想父亲,却不解对方心思,生怕自己值钱的情思被误读作践。她想试探父亲,去主动找父亲。平时裁缝做完活就走,连烧汤吃饭也留不住。他生怕回去太晚被队长责骂。现在被寒冬留住脚步,让母亲把情爱情思泄露个底朝天。外婆不责怪母亲,也不说破。她和小裁缝招呼说话。父亲感谢外婆让母亲送炭火,却没说送来时已熄灭。外婆送他出来,还了披母亲身上的大袄。在裁缝离开后,尾随着关街门,才回屋睡觉。

母亲会借天色不晚出门,不给外婆招呼,径直去裁缝住处。要说母亲不懂爱情,那太冤枉女人的智商。她没去看外公替她相中的男人,要自由自在地在社会主义正大光明地恋爱一次,她的印象中掌柜儿子土气,故意和先人一样贫气,没知识没文化,只会扒拉算盘算计眼前账和过手银钱。按说女婿家境不错,人又正派,但在她眼里,生意人的后代带有奸人基因。心比天高的她,一点也不稀罕俗气的钻营男人。母亲想把宝贝身体交给父亲。那是真宝贝,比万两黄金都值钱的处子身体,十八年来像皇家值钱的新瓷器,小心翼翼地揣在身上,等待着日后成为嫁娘,迎娶在人家炕头生儿育女,身体变成少妇,由饱满青春变成农家妇女壮硕,能抵住日后的生活风雨和劳作艰辛。以后身体和人生像树一样枝繁叶茂后,人老珠黄地干枯老去。她等待成为少妇女人。让身体里说不清位置和模样的薄膜洞穿。将来身体的洞穿,如同人生秘密豁然开朗。春暖花开季节来了,又是一年三月三,天上变得湛蓝,不见阴冬的彤云,像阳光和雨后初晴的天气一样灿烂,又不晒人。

小裁缝特意选着日子,来悄悄开启这瓶尘封的佳酿。把母亲的身体说成陈年佳酿,一点也不过分。脱了厚重棉袄外套,母亲浑身聚满了香气,那香气也在突然释放,变得更浓郁,胜似外婆家那硕大的桂花树,那积蓄了百年的大树根须枝干精气,一年才盛开一次,也抵不过母亲这会儿释放的香气。母亲的身体香气已经膨胀飘逸,让满房子都兜不住。母亲浑身香气就像流水,身体变成香水旺泉,无声无息地不停流淌,不停地朝外泄。或者世界上顶好的香水,也抵不过母亲,再好的香水也要靠乙醚酒精挥发,而母亲浑身的香气,不用化学媒介和物理原理,就像天然香河一样无限地流淌,没完没了的,让处处成了香气的中心。

父亲是个胆大妄为的男人。在社会主义新文化中也悄然研究长生不老药和医术,也知道采阴补阳的驭女之术。他在家里历代祖先巨大书库里得了一本奇书。他当作理论依据来参考,在枯燥的集体大生产劳作之余,每次当作精神娱乐,仔细揣摩字里行间的内容和意思,体会书内介绍的什么,男女交合与损益的关系,男人如何选择女人,在何时交合共度阳台的最佳时机。这是一本皇家秘密的隐秘书。一直藏在家里夹墙暗窑,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和阅读。考究的装帧能看得出富贵出处,绝对不是人间凡品,也不是富裕百姓家才有的东西。那书真是一本好书,但对父亲来说,仅仅是内容新奇但难以理解。他在企图进步时,向介绍人表达忠心上交组织,却被介绍人说你这书可不得了,是大毒草要烧掉。那一本帝王饮食起居的书,也说是玩乐淫逸的取乐思想,和社会主义革命精神大不相同。我细想那本无比珍贵的禁书,可是高于故宫的皇家纸本文物啊。

母亲日后回忆那时的感觉,男人亲吻和抚摸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灵魂升腾和精神地震。她的嘴巴被父亲的嘴巴逮住,变成四朵花瓣结合,两个温热花蕊闪烁其中,寻找最佳位置和感觉。四片润热嘴唇交融,那是爱的交响乐前奏。父亲滚烫的嘴唇,连同他不太强硬的短刺胡须,就像带电流的剃刀走到哪里震动哪里,开启了细腻皮肤痒痛的敏感。那种感觉超出母亲的承受和想象力。就像开启了敏锐性感地带,让母亲失控尖叫和小便失禁,她透亮的瞳孔放大,浑身一会儿绷紧肌肉,又一会儿松弛变软交替。她使劲双臂搂抱男人,又朝外推掀男人。这会儿因刺激强烈而反抗,去掐拿男人结实皮肉,并急促地紧急呼吸,让心脏怦怦大跳,如同猝死前的感觉。好要命呀。母亲狂劲地双脚蹬地,此刻突然不动,双眼瞪圆发直,刚才的战栗尖叫,只剩下不断喘息。她的灵魂又死去活来一次,在沉迷中说出句话,好像是临终尖叫。

母亲接吻太紧张,一直学不会,一点不自如地表达内心狂乱热情和爱意。她被迫将嘴唇放在男人唇上,刚才湿润和腻滑的津液,早被粗粝如沙砾一样嘴唇吸食干净,她的嘴唇不断分泌唾液,源源不断不至于干裂。她庆幸自己有如此功能,适合局部小而激烈的运动。紧张与紧张过后,总有中间缓冲的地方。因为要补充体力,补充呼吸不够的氧气。双方微微拉开距离,相互凝视对方,仔细看对方脸上眼鼻嘴五官细节,某个暗藏细小纹理或朱砂胎记和红痣,都悄悄记住,各自把对方身上特征烙印样印在大脑。他们细腻地接触,双颊面部错开,双手抚摸,双臂和双股交错缠绕,就像连理枝样式不可错分开。父亲端着母亲桃花脸盘,目不转睛地仔细看,母亲被细致打量,感受着无比专注的恩爱。两人情感又一次饥饿来临。双唇吸食和吸咂,不能满足相互的精神和体内需要。无意间父亲吸食她唇内,男人滚圆强劲舌头撬开女人咬紧牙关,把火焰释放进去。两片火焰点燃对方,顿时浑身冒火焰,烧着房间。两片心苗在缠绕点火,母亲控制不住自己,凭本能激发的无意识动作。两片火苗舔着火焰,交叠地吸吮,无频率力道,开始不稳定,后来变得有频率节奏,由大幅度变得小幅度,交缠更快速,吸吮更用力,两个力道和频率完美结合,成了有共鸣的合奏曲。

两人脸对着脸,嘴对着嘴,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热烈得就像连体人,在相互贪婪地吃食对方。两人舌头的根部,沿着对方舌尖那簇火苗,再延伸到火根部。火苗在火根不住地摩擦卷动,制造出大脑空灵的销魂酥麻感。潮润变干裂的嘴唇还在继续交缠。父亲的双手,也是一对缠绕长藤和有缠劲长蛇,捆着母亲软弱时绷紧身体,那蛇头在紧张地探寻,紧张地寻找身上的秘密,灵动深入地了解各个丘陵沟壑和丛林河川。初夜亲吻火苗完成,变成第二夜深入了解。亲吻变成扩张地盘动作。变成有些游戏成分,不像前夜那么紧张急切,也不再莽撞和急促。父亲脸对母亲的脸,嘴对着耳发际的白皙柔嫩地方,轻轻地吹气。温软细痒得让母亲浑身酥麻,身体又一次全部失去力量,变作一团没筋骨的肉儿。接着他嘴唇和牙齿,轻咬母亲柔软耳垂软肉。舌头轻舔一个耳轮,纤长手指划另一个耳朵。父亲轻柔动作,加上急促喘息声,让母亲支持不住,倾倒金山。她反抗似的热烈回应,用细腻润热嘴唇反击,将涂抹胭脂的嘴唇,从男人耳朵到脸上,直到裸露脖颈肉,到宽阔厚实胸脯上。她用芯子一样的红舌触舔,双唇吸咂,吸吮,牙齿轻叩咬,肉唇在对方胸腔上画圈,再下移一点,蛇身一样蜿蜒逶迤而去。亲吻本来是没有痕迹的,没有用力过就留的齿痕。母亲的亲吻带有记号,吸吮一个地方,便种植一片坨红,那红是红莓果实。长在大禹河边的母亲像传说的女娲神,像人类始祖样的情圣,无师自通女人的情欲。她把亲吻演绎成学问,用最柔软的工具,接触敏感和脆弱的地方。

父亲累了,让刷白的牙齿休息,以柔软舌头为犁耕工具,深浅翻动着母亲身上大片土地,来取悦着母亲。亲吻还会延伸,一直由颜面部位下移到胸腔部位。母亲蓓蕾般的乳头,没有被开发过,敏感,细致,绿豆大小的颗粒点,就像突然上火高出皮肤的疹子,很容易被忽视。衣服是滚烫身体的枷锁,这枷锁不足为虑,不知何时解开大襟袄自动揭开,一路顺着腋窝左旋右转,沿下朝前开发前进。肚脐以下地域被母亲强硬挡住,不准手和嘴巴朝下一点,迫使父亲朝上回旋和停顿。父亲粗糙火热的嘴,只在她蓓蕾似的乳头周围回旋,用芯子一样的舌头大面积地亲吻柔软乳房和细腻软肉。不经意间他吃了下,却吃出股甜蜜味道,让他上瘾般留恋不舍,左右回顾后,几乎把乳房吞在宽阔嘴里,用厚唇吸咂吞咽,一会儿吐出来,又像婴儿一样卷起狠劲吸嘬,那几乎要了母亲性命,迫使她在失控中大声尖叫,一点不顾被人听见。她被狂放挑逗得激情十足。父亲涎水滴落在母亲乳房上,又如同婴孩般用猫狗一样嘴吸嘬得没有一点。动物舌头又冷又热,又甜腻腻又湿漉漉的,刺激得母亲浑身燃烧,瞬间又变得冰冷,她人被逗挑得几度虚脱,在过程中晕厥几次。

高手不光是满足这些,也不只在于此地。父亲的嘴巴变成善于砍伐征战的武器,在母亲身体的很多细腻的地方都展现出灵动和嘴巴功夫。让上瘾和水漫金山的母亲如痴如醉,在现实虚幻迷离间分辨不出,忘记回家的时间。她飘飘欲仙,几次灵魂脱离肉体限制,升腾出去。父亲像个辛苦的探险劳工,在山林河川巨石沟壑中探寻一切秘密。他把母亲肚脐以上阵地攻陷后,挪下来把脸贴在浑圆结实细腻大腿内侧亲吻,尽管滚烫的嘴唇在内衣上面,那衣服底下贴身肌肤更细致,潜伏着更多热痒奇怪的小兽。只要稍挨着一点,就有麻痒涌动让母亲战栗不安。和上面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父亲亲吻那地方,用牙齿轻咬顿叩,用舌尖顶着舔,手指像吹奏弹拨乐曲一样,在各个管弦乐器上孔窍按压弹拨,都会让软弱无力的母亲魂魄出窍。身体像瓶子一样漏底,决堤的地方无限流淌,就像满盈河堤丧失冲击力。没有力量的母亲身体软绵绵的,就像烧透了的苕薯和脱了水分的绿叶,不再有水分支撑能力。

这些奇妙的感觉,日后成了母亲上瘾的回忆,日久反刍,变成她持续激动的精神食物,反复咀嚼,还觉得不够,总觉得某些细节没有突破,不够清晰放大。每次她感觉满足,但还是觉得不够,希望有更进一步的深入,希望父亲多些灵魂粉碎万劫不复的能力和动作。母亲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因为这渴望变得敏感,手心手背,腋窝腿弯,脚脖颈脖,大小腿肚。只要被父亲轻轻触摸下,就像酥麻一样的电流通过并贯穿,由顶到脚心奇痒无比,让身体前仰后合,激动得不可开交。以前她去街市卖布。她在家织好细布,都是外婆拿出去卖,完毕后换成棉花或纺线穗生产工具,还要买晚间不可少的照明桐油,她代替不灵便的小脚外婆。她在街市上走路,免不了被年轻男人碰撞挤压。集市人真多,人走路摩肩接踵,不是头顶碰了别人的下巴颏,就是衣衫挂了别人斗笠草帽。也有些阴险的年轻男人,打扮油头粉面在人群里挤着走,用肩膀扛好看温顺害羞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她也被那些人碰过,在人群后面拽衣衫。遭遇过一次,让她心底感觉恶心很久,心里像过毛毛虫一样难受,想呕吐出去,发誓再也不替外婆去集市买卖东西。

这不紧不慢地长大,她发现身体隐疾毛病越来越严重。她睡觉有坏习惯,习惯在腿间夹枕头睡觉,或者拥抱一堆软被斜倚在床上。这些姿势在独自睡觉,没人打扰时,自然很好。说不清什么时候,她多了种情不自禁的心慌,内心燥热,老在那段时间情绪不由控制,脾气火爆。每月一次满月时,她的身体就要涌动一次,由上到下的鲜血自行流出,每月潮汐和月亮盈亏惊人一致。身体在紧小内衣里,还有柔软的被窝里,也有不同大小丰盈变化。那些奇异变化,让她惊骇和惊慌失措,用紧小内衣束缚那肿大胸脯肉。如此不见天光的地方,天长地久勒出毛病,乳晕更深,变得黝黑和难看,顶上丘疹大乳头被挤压挺立,更有卓尔不群的傲岸。还有严重耻心结果,腋窝里和耻骨下莫名其妙瘙痒,被暗地里抓挠过狠的,却从柔细皮肤钻出发丝细小的黑丝。那些黑丝也敏感,会像虫子一样蜷曲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的外表,还显得是蹦蹦跳跳的女孩,实际早变成能生儿育女的小妇人。以前母亲有个童年玩伴,是个和她年龄相差无几的小男人。两人也在草丛玩游戏。游戏有很多种类,大家最喜欢玩伏羲女娲的故事。小男人在没人处,喜欢抱着她,她紧张,但不能排斥,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进行的。男人亲吻她,带有很多涎水脏嘴巴,还有悬挂在鼻筒里的鼻涕,象征青龙在宫殿外一进一出溜达。那种沾满污垢的嘴噘嘴亲吻,让母亲担心脏污了衣服。游戏亲吻也甜蜜,只是没有极度快乐和销魂刺激。

母亲在朝前迈步时,对和父亲在一起做出亲爱举动,一点也不后悔。也喜欢那种代价和获得的体验丰收。以前对于她来说,情欲简直是隔靴搔痒,不得其中三昧的真正滋味。也没有她自慰感觉好。她为男孩不至于失望伤心,模仿出女娲娘娘模样呻吟喘气,把前戏后戏的步骤一点也不漏掉。两人长时间游戏,演绎了各式摩崖阴刻动作,还有各式交配生子姿势,两人都在使劲,用完解数把游戏过程演绎完毕。母亲不太专心,偷偷睁眼察看身边动静,也欣赏各式自然景观。仰面朝天时她睁开眼睛,迷离眼睛看万里长空的蔚蓝。蔚蓝天上镶嵌着动物一样的白云,或者她闭眼数着呼吸次数。她知道游戏始终是假的,没有升腾和坠落,没有心脏负荷的潮起潮落,更没有日月爬升和下落隐退的自然气象。母亲还梦见过以前的男人,梦魇一样负压在她身体上。但她已经长大,身体变得充实健壮,不再是幼年轻盈和没有分量感。开始遇到父亲的第一夜梦境。她先是心高低起落,达到了高潮,后来跃跃欲试憧憬和父亲天长地久,全心全意在一起。哪怕是和父母断绝往来,忤逆犯上,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她早知道自己定亲,和东家的儿子暗合婚配,交换了生辰八字。

或者她前进一步冒的风险很大,可母亲中意父亲,期待拥有一份天长地久的感觉,生儿育女,相依相守。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生活,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姻缘。她喜欢父亲相貌,匀称健壮,又不失文质气的秀美体格,还有心灵手巧的各式手艺。这都是她内心欣赏和喜欢的。在两人水乳交融的性爱艺术上,父亲洞晓一切秘密能力,让她毫不怀疑他渊博学识和清白经历。父亲不介意母亲不知晓,从来不问她情愿不。只管把理解的皇家姿势和学习的春宫技巧,开诚布公地和她交流,也总结下一步经验,力求达到完美合一。面对父亲,母亲也不伪装高潮和低落情绪。

父亲的动作把身体变得充气肥胖起来,负压在她身上,和她以前的梦境竟然一个模样。如此母亲就知道,命中注定的男人是父亲,这个奇异树杈上只能吊死一个女人,那就是她。前世注定的姻缘,无法更替代换。她任由他折腾来去。很多时候,母亲为满足性幻想和片刻心灵温暖,在悄然睡着的父亲身边反刍刚才的动作。母亲发过誓,一生不再更换男人,为了梦寐以求和心上人灵肉结合的灵魂升腾,母亲彻底改变了自己。

第十节 虚构的爱情

事情是怎么起因的?

我在父母的记忆中查不到。没有史料记载,他们始终不是大人物,没有人为普通人著书立说,穷极一生做资料研究。我把不知道的细节屏蔽掉,也让一些无关要紧的细节漏掉,更让一些重要事情无从谈起。只能简单地虚构一份他们的爱情。

那年小裁缝很专注地做新娘衣服,由头年秋天做到第二年夏天,过了一个四季。小裁缝不光是做衣服,还把业务延伸到照顾人,也给她家做力气型的男人家务。父亲为洗衣服的母亲干活,去河边帮她提水。大禹河中腰有条岔河,就像大树不断开叉的树股一样,才汇聚一条成熟的大河。母亲在午后去洗衣服,父亲在午后光线最好的时候,提前画好一些活样,要抓紧做完一些紧要地方,也装作休息,实际是陪母亲去河边。母亲洗衣服玩水是顺带事。天快擦黑时,母亲伸了劳累一天的酸困腰身,展了下懒腰,从那架小巧织机下来,给外婆说不干了,身体乏了。

小裁缝忙完手里活路。母亲寻找来木盆,兜着汗湿脏衬衣罩衫,上面横放棒槌,拿着几条皂角去河边。她招呼父亲说,裁缝哥,歇息会儿,别伏在案子上老干活。和我去河边,帮我打水。我不那么急着嫁人。父亲无声地笑了,就借机歇手,把案子布料朝里推变成窝起的兽状。外婆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地扳大织机,脚下踩着上下节奏,快速往来地穿梭子。父亲拿灶房木桶,铁皮箍着大桶沉重,母亲费力也提不动。父亲用这个木桶,踩着石头把水提上来,转身倒在木盆。他做得有气派,干活直立身板,几乎不弯腰,把水哗啦地倾倒进去,让桶外和水盆之间扬起一道白亮瀑布。

一桶水用完,他再提一桶。母亲洗衣费水,费父亲用之不尽的力气。要是水够用时,父亲脱衣衫跳下水,游到河汊深的地方。他潜在水底半天不露头。母亲看水面一片沉寂,四周阴沉沉的,起身在水面四周看,还是不见父亲。薄雾里水汽升腾,水面阴森得让母亲紧张,胆战心惊地叫。生怕他被暗流抓走。叫了很久也没有人应声,母亲花容失色,以为父亲被水淹死。水里男人冒头出来,像水怪从河里顶水出来一样。他头发披散在肩上,水花如同散乱的珍珠耀眼不已。他涌波踏水走在岸边,腋窝夹着条宽扁的长鱼。大鱼在摇头晃脑,连同摆尾在挣扎不已。大鱼在干滩上已经不舒服,不老实地摔尾巴寻找水面。金鱼鳞和白亮水花,零星地甩在母亲脸上。

母亲看着精光男人嗔怪说,你不怕水呛死呀,害我白担心,赶紧上来提水。父亲又变成裁缝角色,听着责骂憨厚地笑着。变成干粗活的笨人,弯腰拎着大桶,踩着石头提水上来。河水几乎是他俩人的,没有人来小河湾打扰。上下游也没有人来干扰。他们天天来洗,好像外婆家衣服洗不完样。这期间,父亲也变得强壮些,受诱惑一样让喉结变得高出,身体壮实,宽肩细腰身条顺溜,流线型更匀称健美。每次上岸,他下水的宽大裤头被冲下,拥波上岸先要提裤腰。还是被母亲看见了端倪,那细节让母亲眼热脸红,心儿跳得厉害。男人的景致,撩拨着春心日益勃发的母亲。

洗好的衣服不拿回家,被母亲铺在绿生生芦苇秆上,被午后和煦的夏风吹着,和被西下的阳光照晒。母亲也喜欢水,但她不像父亲浑身精光,自如地浸泡在河水中央。她只能裸露双手和细白双臂,撩着被桶提上的水。父亲特别燥热,和母亲在一起,身体更燥热,只有不断地浸泡在河水里才行。上岸的他立马焦灼,要不断提新鲜河水浇灌,把身体变成一道瀑布,才能给赤红身体降温。一会儿,渗透全身的水又被炙烤干,他又重复浇灌一次。他不敢正眼看母亲。母亲搓揉衣服时,后背像山景一样错落有致。前倾身体,裸露长手长胳膊,还有浸泡水里的半截玉一样的腿肚。白脚片踩在浸水石头里,水影曲折摇晃着天足脚板。母亲的薄透夏衫胸口上,被他瞄见一团细腻地方。那强烈的芒角让他浑身燥热,体内的暴躁野兽被炙烤和撩烧活来。

天色还早,两人又结伴回去。父亲喝汤吃罢饭,说要去做活。他感觉外婆在暗地提防。两人回来时,小脚外婆结束织机活计,在门口守望迎着。父亲说去他做活了。外婆没催他,他也自觉得和主家女儿一起嬉闹不好意思。母亲玩性未尽,情绪和态度都不依。父亲说耽误多了,年前做不完,就不太好。其实清早队长找他,主动给了假,说他去给革命前辈的外甥女做嫁衣。土豹子队长畏惧雷书记,让他去放心做活,再说不用上工,外派算工分,拿工分兑换工钱。父亲以后的时间更多,能全天在这边做活儿。

母亲织布不再安静,经常趴在裁缝案子边看,严重地干扰干活效率。父亲去过母亲闺房,以后不再敢去。他没进去过这么好的女人房间,一些都清新干净,有崭新的感觉。他不敢轻易去那温馨的地方,怕荡漾起来身体难受,那温柔之乡让他浑身发抖,眼眶湿润,尤其是心脏葡挞葡挞地往外跳。他不去的禁区,母亲却不断请他去,说两人方便说话,避开外婆不动神色侧耳细听的耳朵。其实新社会宣传男女平等,地位一样,女人顶半边天。甚至女人比男人厉害,古代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挂帅出征的穆桂英,都是新社会宣传古戏新唱的对象。

母亲是个活泛人,热情洋溢,对父亲不掩饰,把他叫在自己私密闺房说话。并请男人长久安坐,给他沏专意买的好茶,给喝香气四溢的新茶。给他倒水,手过手地把外沿温热的茶杯放在手心,让父亲有机会接触她纤细娇嫩的手指。那温热对温热,滚烫对滚烫的酥麻感如电击震颤。手指撞进扣紧的手指,变得自然,不显山露水,如此温文尔雅。在发乎情止于礼的处子中,父母就是一对谈情说爱的高手。父亲表面矜持,内心在被肌肤接触中,暗燃起一团大火,但怕失控失态,被母亲误认为下流卑贱。他赶紧喝水,那白茶白水清香扑鼻,把污浊暗涌的邪火和兽性压下去。他不小心大口吞进滚烫的热水,烫伤了咽喉和嘴皮,嘴皮有了层白亮的水泡。他嘴皮发麻,感觉发紧,轻轻紧抿咬破,不让母亲发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总有说完时,把积攒的话说完就不知道干什么,要强拉些不自然的话题。两人说不清内心所想,说得都不通畅,经常断了语言,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父亲说要去干活,手里要加紧点,要么会误母亲婚期。男人在自己的闺房,母亲却拘谨,把心里藏的话没有说出来。她腿脚不住地动弹,一会儿蜷缩一会儿蹬,在椅子横杆和地上蹬着,薄鞋底磨蹭出吱吱声。难听的声音让她感觉不好,赶紧收住心,停住失态动作。母亲穿大襟袍袄,也是改良的偏襟大褂。她背过外婆改装的衣服。翠绿裤管的腿露在外面。肥短裤脚露出新式洋袜,袜子和裤管在家才放肆地暴露腿肉。细白,丰腴新鲜,散发出清香。父亲眼光由母亲不断动弹,眼光落在灿烂夺目的脚踝上。母亲腿脚极其俊美,尤其是天足过度比例,让父亲心神不宁,想俯身揉捏,无比喜爱地提在怀里,抚摸突兀踝骨上的柔细肌肤。父亲眼光有火星,烧灼着母亲的肌肤。让她把腿脚蜷缩藏在凳底下,让父亲眼神够不着。他被少女看破心思,把头抬起来,把茶喝完。他站起身,要在前面明厅干活去。他走出了闺房,站在阳光斑驳的栝楼架下面,莫名其妙地停了一会儿。他希望狂跳如波澜的心平息下来,才能在明厅静心干活。整个下午,他的心像毛毛虫在过道一样,热痒得不安宁。绣花针也拿不紧,几次穿针引线掉在地上。他只能做其他不太细致的活儿。在稍事干一会儿,他还是觉得不行,直起腰撂下手里的活路,自行卷起一根香烟,想着安抚住身心。那支烟没有点燃,他又放下。他拿着皮尺,又借量身体的机会,进上房找母亲。外婆早在歇晌,在自己房间歇了织机,上炕歇息了。

父亲像窃贼一样心绪不宁,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屋门,房门没关,身后阴影伴着阳光一下泄入进去。父亲像阳光一样揭帘子进屋,没有在外敲响房门。此刻母亲像古典玉器横卧在单人炕上。睡卧着女人的宁静优雅,好看的眉眼,安详如女佛松如虚谷。她侧卧挤压的嘴唇肥厚嫣红,就像一朵雨后欲滴的丰满花蕾逗着男人的春心,禁不住想用手去采摘。父亲的心和手伸到了半空却半道悬空,被恐惧和紧张唤醒了意识。他生怕触醒母亲,会被恼怒和生气,被她用枕头或顺手器物打砸,会横眉冷目对他骂滚,让他灰溜溜地揭瓦走人。传出去他会声名狼藉,在人前做不了人。清风在敲响没关紧的风窗,警示室内有贼人潜入。母亲在睡梦中被风动惊醒来,看见父亲在面前,慌乱用一件花衫遮住白皙诱人的肌肤。她拽衣服的两个胳膊像鸟一样盘旋,把衣服搭在脖颈上。一个胳膊套进去,另一个胳膊钻不进去,只能遮挡住了最诱人的内容。她红着脸看父亲,嘴招呼他坐,却不责问他冒失闯入,问你何时进来了,有事?

裁缝脸红说,哦,我想再量下尺寸。他晃动皮尺,掩饰着心虚气短,他理屈词穷,好像这理由不充足。他说,我想给你做个新式高领,以前没有比量的尺寸。裁缝行当就是好,可以遮掩坏心思。别人不可逾越的动作,在他的手里和要求下就变得理所应当的。两人心照不宣,岩浆一样炽热的感情又在内心完成一次过渡,升温、爆发和自然平息下来,慢慢变得如同常态。父亲手抖索着,挨她的身量完毕,就又没有话说,他又得走。母亲被折腾醒了,来了兴致,说,你不歇晌睡会?父亲说,怕来回耽误时间。母亲说,坐下歇歇,我给你端点凉茶喝。父亲浑身汗出如浆,心里折腾得难受,汗水早湿透了衣衫,脸儿通红,头顶汗滴汇聚成溪流,顺着鬓角不住地落下。房间并不酷热,在酷夏中带点稀森凉气。母亲在明厅瓦罐里倒出凉茶,放在父亲身边。父亲在杌凳上坐下,端着凉茶喝下去,果然状态好些,一股顺心凉气从喉间溜下,压住了紧张和酷热。

一阵远近和紧慢声的鸣蝉,在鼓噪着爱情婚配。一个声嘶力竭,就像交配到了冲刺,身体释放完毕和生命空洞得要死去的感觉。父亲手拿皮尺,喝完茶恢复过来,觉得坐下去没道理。他听到外婆结束午休,在隔壁房间醒了,又在调整挪动纺车的声音。大约调整好纺车,纺车磨蹭声停止。父亲感觉外婆在侧耳细听,生怕他对母亲有越礼动作。为了不被怀疑,父亲不得不走出房间。

母亲看他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下,走到午后白亮的阳光底下,身影变得模糊虚幻,脚步也越去越远。父亲又在明厅猫腰做活。他在穿针引线,瞬间能把线穿在针眼,盘好布纽和布扣。母亲眼睛花了,散漫的神情迷离,精神也恍惚起来。她转身想打水梳洗,可回身来,父亲又站在面前,让她不提防吓一跳。

她说,还要什么东西,是否没量好尺寸?

父亲说,这剩下的活路,得过几个月做,他接到被安排进城学习的通知。清早给外婆招呼了。母亲变得失落,这意味着好久见不上,要等一个半夏和整个秋天,她的心由失落变得难受。她看父亲的秀美脸庞,不像是生气她没招呼好,来借故离开自己。

两人对了眼神,都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在一潭秋水里打晃儿闪烁。母亲觉得心失重,把眼神别在另一个方向。父亲走了。她放下竹编珠帘,看着竹帘缝隙人影儿在消失。她想要说什么,可没想起来说什么话,父亲不经意间把她的心掏空。母亲已经很久在夜里睡不好,一直心神不宁地辗转反侧,浑身燥热,在不断地冒虚汗,像发烧的病人一样被虚弱久生的内火烧灼。她在闺房不安宁。黑夜老有很多动静,脚底上一大一小老鼠蹑着爪在走路,把她的一群鞋当作丘陵翻越。她被这高低错落声惊醒睡不着。那一对缠绵情侣像夫妻一样为一日三餐在劳作,企图有所谓发现。也是一对偷情的年轻公母,为相会不惜被别人发现,而潜出洞府在母亲的斜窝布鞋里依偎。错落有致的景象,和白天放置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替换原来的本色。年轻的公耗子身材颀长,拖着横梁样尾巴。雌的尖嘴来回嗅着周围是否有气息和动静,显得紧张慌乱。如此情景被母亲偷窥着,并转移到父亲身上。

她内心充满对父亲的渴望。这种焦灼渴望存在好久,让她白天在织机上心不在焉,显得失魂落魄,也让冷眼旁观的外婆看不下去,有心旁敲侧击劝她放干净心思,专心干活。母亲坠入情网,陷入对父亲的思念,她由白天思念到日落黄昏,再到白天太阳东来。依然没有什么事情,能抵挡住少女内心病毒一样的情思和心底欲望。她心底空虚,那空虚还在日益膨胀,实在没有东西填满,没有重要的物件替代被她思念的男人。从冬至开始,时间悄悄长根枣刺长短,转眼过了农历腊八,时间长成根杈把长,变得豁然开朗。白天多了很多,但温度没有上来,天还是干冷,老刮歪歪的东南斜风。天不刮风时干冷,冷森得人骨缝疼痛。外婆手不织布,也不纺线,停止一切干活事。她不让母亲睡懒觉,早起床收拾自己,再打扫厅院。母亲早起倒掉夜晚和清早的晨尿。那酱黄色四耳小罐,被加盖遮住腥臊气息,由母亲倒在前院茅厕缸里,培训将来做媳妇的母亲完成作业。她在天寒地冻中,觉得什么活也干不了,又在屋里睡回笼觉。二次醒来,母亲搓手出屋门,她又嗅到了不舒服的气息,是甜腻腥臊的新鲜尿液,那温暖味道让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不得不提前屏气,只有呼吸清冽的空气才感觉清醒。堂屋门被冻住,要被推撞才能拨开开关。冷风从缝隙和洞开门户进来,让母亲浑身不住地打寒噤,不敢全身出去。她搓手就像搓纺线棉芯一样,几乎搓出火星来。手在嘴上哈气烘热。再捏揉耳朵,感觉能抗冷,才踮着脚走出去。她在街门里的前厅看见裁缝。

小裁缝在不断地哈气烘手心,不断地跺脚抵抗寒冷。外婆早在一个小时前打开街门,小裁缝干了好久的活,在短暂地歇息。案上铺满丝绸布料和布头,还有各式衣服衬里的针线,显得凌乱不堪。是一堆做了很多活的状态。母亲手拢散乱的头发,有点痴呆,手滑落在脸上,觉得在做梦。思念到几乎忘了的男人来了。她向前走几步停住。灶房风箱沉闷声音,烟囱又升腾去之不远的袅袅青烟,是外婆在烧午汤,在为小裁缝做饭。她站在明厅,抹了被冷风刺激出的泪花,脸上挤着笑,招呼说,你来了?

小裁缝抬头看她,说,嗯。早上就来了,你还睡着。

母亲证实来人是小裁缝,不是在梦幻中,才意识蓬头垢面羞死了人,赶紧回房间换好看衣服出来见他。外婆的汤也烧好了,沏好鸡蛋茶。那金黄和白玉的鸡蛋花和一个荷包蛋,在调好酸辣汤水的碗里显得诱人,升腾的香气在热气上飘荡不绝,诱惑着父亲的胃口。外婆盛在青花大口碗,唤出母亲去帮忙,让她用小方盘端去。从灶房到明厅,母亲小心翼翼地走碎步。天落了雪花,花散漫地开在地上,由母亲小心地踩上去变成一连串硕大花朵,一个衔接一个,变成好看的景象。母亲走在脚印上,一个个有意套好位置,错落有致,既有个性,又有诗意花香。

她看裁缝吃完早茶,又在搓手干活。她去放好炭火,端了新茶,让他烤火和暖手,不让手指僵硬,干活不灵动,影响了质量。做好这些,母亲坐在他跟前看着,陪着他想说话。几次,父亲也想抬头说话,但看她眼光有涟漪闪动,就也说不出来。

母亲一直在眨眼,不吱声。她有点腼腆拘谨,性格和以前不太一样。似乎嘴不是她的,指挥不了张口。做了部分活儿的裁缝直腰,一喝完工夫茶,她又在炉前铜壶续满水。蒸腾的白气弥漫时,父亲回头看她,热气湿润了细白脸,父亲觉得她像天上的七仙女,在袅绕蒸腾的仙气中闪现。父亲看见她,也无法静心干活。斜眯眼看了看明厅外的天,阴沉沉的天下着麻点一样的屑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到地面才知道是雪,洁白如粉。他叹了口气,觉得早春的雪下完,活路也完了,不再有理由在这里。结束了裁缝劳作,他就见不到明春嫁人的漂亮女子。他轻声叹气,显得无奈和恋恋不舍。

母亲百无聊赖,在凳子上坐着,她不闲着脚腿,抖索着身子,脚底磨着杌凳下的横杠。她听见父亲的叹气声,停止了动作,再也没有制造声音。她期待他说话,可他不说话。她想说心底话,可舌尖压着千斤闸,也说不出口,只好煎熬着。她等不到父亲说出话,便在无奈中站起来,左右张望四周有人么。外婆在房内歇息,或者收拾她陪房的嫁妆,看有什么遗落和缺少的物件儿。她从后腰抱父亲,被抱住身体的男人浑身一震,顿时后背僵直。她把头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嘴里叫出声,亲哥哥,你让我想煞了,你不在,我这些天心里装满你的人影子。父亲浑身不敢动弹,生怕把落在身上的鸟儿惊飞,主动把自己变成风里的树干一丝不动。他没回头,先解开母亲的手指,就像开锁一样解开合口的十道保险索。他转过身看着母亲,也看上房的门窗,生怕被外婆撞见不庄重,勾引人家闺女。他凝视母亲双眼的眼神,怕有什么东西暗害他,又有什么圈套和陷阱在设计他。什么惊险和居心叵测也没有。母亲眼里跳跃着蓝色的火苗,心底遮掩不住渴望和热切,期待父亲回应自己。

父亲眼眶里潮润,似乎看见了幸福的圈套,他端起母亲高扬起的头脸,捧着母亲的脸盘,把脸和眼睛连同嘴扬上去,用嘴为中心去亲吻母亲。母亲也无师自通,踮着脚尖迎合,主动把嘴里舌头芯子送上去。那神奇感从舌头绽开,就像被新社会送来照明的电击中,两人被神奇力量镇住,顿时全麻身体被激活,神经游走在舌根下,并窜到每个部位和每寸肌肤上。父亲燥热大起,控制不了行为。他把母亲顶在案子上,手探进大襟袄底下,母亲从衬衣上感觉被进去的森凉手刺激,顿时清醒来,扭腰闪身躲开狂乱的父亲,并全身重力推开他粗鲁的手脚,翻身坐在案子上。父亲头上汗冒出,人清醒过来,心里紧张,感觉到万劫不复的罪恶感,怪罪自己轻薄冒失。

他装作镇静恢复正常,逮住旁边画粉饼,又要继续做活儿。母亲人没动,声音却出来了。他没抬头,做活的动作也停止下来,侧耳细听母亲的话语。母亲说,你等着,亲哥哥,晚上去找你。说完,母亲跳下案子。她不但脸红,耳目也红赤,浑身像变红布一样赤红一团。她急急地走进院子,隐身在上房里,一天再没有出现身影儿。外婆唤她吃饭,她给外婆造谎说病了。她确实是病了,外婆摸了把额头,滚烫得烙手。有点像烙馍锅烫手。外婆不知道原因,以为早起着凉了,给她在灶房做碗汤水,大葱根和红糖加紫姜汤,让她就热喝下去,不再下炕出来。

她去父亲临时住的地方。推开虚掩的门,门没上关子,父亲一直在屋里等着。她低声唤了一声,有人应声后,才反手别住门关,贼像一样手和脚步顺着天井的光亮,朝西边亮灯的厦屋走来。跨进里屋门槛,她晕头转向整个人扎在迎面而来的男人怀里,嗅着香腻成熟的男人气息。没有话语,没有寒暄声音,只有急切寻找位置,抓牢和攀附住身体的力量。母亲浑身滚烫,高热高能融化肌肤和厚棉衣,时间长了能融化钢铁的温度。那丰满温润的胸腔挤满了滚烫热度,那火热烧灼了父亲的肌肤,刚才他还紧缩在寒冷的屋里,现在却融化在高热里,被女人的浑身高热烘烤。两人脚步不稳当,像开锅的钢炉沸腾,热血变成熔浆。两人连路都不会走,拉着手,交叉缠着腿,像把四肢变成死扣拴在对方身上。比藤绕树紧密,比一些公母卯榫还结实。几步路脚底老走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跌跌撞撞地爬上船一样的土炕。大炕像大船似乎不堪重负,瓷实炕面在吱吱呀呀地叫。两人在鼓着热风,吹嘘着火焰。父亲眼鼻嘴就像吹气筒,在母亲眼鼻口耳吹着火,还有像大山一样重压的身体,都变成了烈焰和热风,熏烤着母亲不敢睁眼,只能紧紧闭着双眼,等着太阳烈焰风暴过去。

父亲在狭小的空间贸然前进,变得过于胆大。他手探进母亲大襟衣服,像铁锹撬开石板一样不惜力气,也不惜怕撬破母亲棉衣。他发现不得法,才摸索着个个扣紧纽扣,使用做裁缝的手艺,知道衣服两襟相连锁扣结构,一个个剥开花生一样的布纽扣,剥褪掉母亲上面棉袄和衬衣,把鲜活的母亲暴露在天光之下。要不是房有顶棚,会彻底把母亲的内容掀开在天光下。在点起豆大的清油灯下,看见了错落有致的世界。那高山错落到平川的坡度起伏,包括蓓蕾丰润的山顶,就像火山熔浆的喷口,让父亲惊叹母亲的身体,就像地表地理的魅力。

母亲活火山的熔浆喷口附近,其实父亲懂得在生儿育女后喷射出的不是红熔浆,而是白色乳汁,滋养生命粮食源泉。让长期挨饿,体魄和精神对粮食都极度空虚和渴望的父亲,尤其喜欢天然而用之不竭的粮食口袋。附近花团锦簇的内容,就像深红内容的花瓣,四周延伸绽开长大。在洁白的肉身底下。随着父亲的手在母亲浑身做各式地理探索。母亲圆圆的肚脐眼,那喷香腺体在喷射弥漫的香气,让所有雄性和生命崇拜不已。父亲在寻找母亲身体香源,穷追不舍。真正的香源花骨朵在底下,那制造出梦幻的感觉让肉体粉碎,精神升腾。那些花的世界,在肚皮底下罅隙,如浓烈香蜜味道,是母亲香气粗壮的源泉。肚脐眼只是花眼而已。满屋升腾起来香气,都是母亲的身体体香,在关不严实的土房里如浪泛滥,香潮高度一浪涌一浪,一浪滚一浪,层出不穷,往来还前。父亲已经醉了,熏得神志不清,醉酒一样酩酊被香潮淹着。他本能地吃母亲肥白身体,吸吮浑身香气散发的腺体。他的口鼻眼睛,包括双手,各种神经和肢体,都变成有触角的动物,都像笔墨在绵软宣纸上写符号和字体。他把母亲变成要裁缝的布料,或者是手下刺绣丝绸,刺绣出各式好看的图案。母亲是有灵性的大地,丰腴大地发出母猫般沉迷的声音,拉扯父亲的手,把手变成一道绳索来捆绑。父亲有地方不合卯榫窍眼,就在身体上搜寻原因。母亲也在帮助。两人扯出一条蛇一样的东西,两手挽在一起,把长蛇放在了身体底下,并让那变硬棍一样的长蛇找到温热草窝,深切地钻进去不再露头出来。

两人事后才发现赤身裸体,因为寒冷紧搂在一起。母亲忘记了那长蛇怕热,把肚腹里的东西呕吐在身体里,就像豆子撒在耕好的松土,在湿润的土地里埋好要日后出芽冒头。这给她带来灾难。果不然一个月后,母亲花棉袄下肚皮悄然隆起,坟包一样日益长大。过年开春后,天气暖和,就不能穿棉袄遮掩肚腹了。随着肚子高隆,让她的内心日益紧张和恐惧。

第十一节 跑嫁

那年年关,外婆家一点也不好过。大院里漆黑一片,没有点院灯。生意人外公节俭出名,生活细节近乎吝啬。晚饭在天擦黑前吃完,保证不为吃饭点灯。给磨坊干活,就点一盏小灯,那豆大光焰照个模糊影,靠熟悉环境的人摸索着干活。因为幽暗油灯,让人在年关前也感觉不到喜庆。外公在今儿下午辞假回来,进了上屋。那时没有了东家,公私合营,外祖父却认为主家还是东家,有事没事去招呼请示。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各房孩子眼巴巴地等着长辈带糖果吃,引起一阵骚乱。骚动结束,屋内安静下来。外公说回去吧,一群另立门户的儿孙住在外院。也不用大礼,各自带女人孩子回了。母亲在大院和他们一起住,也就不走。外公和她要说事,谈她的终身大事。因为外公回来了,外婆把屋子弄得特别热乎。

泥炭炉里炭火很旺。上面蹲着结实铜壶,外皮烧黑了看不见黄铜颜色,里面的水是滚烫着,咝咝地由壶嘴吹着浓白水汽。做掌柜的外公,习惯在家坐软榻,喝铜壶熬黑茶,尤其是红黑相杂的茯茶砖茶,熬制要用茶锥戳些小块,在特制壶里熬出汤水,加红糖或青盐块,饮下如饮佳酪滋味。变成公家人的外公,只要在家熬茶喝,吸上特制水旱烟,也就是他暴躁性情变得和善时,浑身透着人生惬意舒坦,也对子女包容和无限疼爱。他说母亲外嫁的事,明年三月初八,黄道吉日。他本来不信黄道,做事只按轻重缓急论说。但怕亲家在乎这些。亲家是以前的东家,几十年的交情变成两代世交。做事不由东,万事一场空。他是按东家的意思来,省得女儿嫁过去,对方有心病装下。

我不愿意嫁。母亲如此说,她第一次顶撞外公。

我娃为啥?这么好的向,你在十里外打灯笼也难找。

外公看外婆努嘴,却不说话。他顿生狐疑看着母亲,发现母亲手压大襟棉袄下的端倪。他不敢在心底确定,生怕宝贝女子做出他意料不到的丢人事,用败坏门风的丑事刺激了他。

我怀了。

谁的野种?

做活裁缝的。

一旦证实了,外公的打人动作比变脸动作还快速。咕咚一声,那紫铜长烟杆砸过来。那动作让外婆心收紧,但庆幸没被砸住。可能是恼怒缘故打过去没有准星。母亲傻傻地站立着,准备结实挨打,像以前舅舅一样不敢朝外跑。外婆使眼色,她没有看见。外婆推她一把,说,你这娃还不出去,想气死你大么?真让你大下死手打死?

母亲知道孔孟家老理,知道挨打让外公下不了台,下死手让长辈陷入不仁不义。她知道大事逃跑小事请打的道理。她脚一跺,拉开上屋房门出去。她没有地方去逛,宅门黑漆漆的,大门和二门上了关子。她不能回屋,只好拨开街门躲在大哥房檐下,等着外公雷霆风暴过去。她孤立无援,孤独沮丧地一个人站着。她感觉饥饿和寒冷,不住地跺脚取暖。她试图敲大哥的屋门,结果一挨门环,门就自动张开一道缝,她跻身进去。

天井东边厢房灯亮着,窗棂纸上闪烁鹅黄光亮,她向往里面的温暖和安全。她和另起门户的大哥其实来往得少。大舅娶了舅妈,就和她淡漠了。碍于面子,她在黑漆天的院子,站在里屋檐下,寒冷和饥饿也减少了很多。里屋隐约传来男女说话声,是大舅和舅妈在吵架,他们没睡下,声音时高时低,母亲听出舅妈埋怨分家不公,说外公偏心,嫌弃自家男人老实窝囊,这会不借外公回来说,就会窝里横,女人嫁给他受委屈。

母亲正思忖着悄然走开,躲开这样的是非话。里屋门开了,是大舅妈上茅厕出来,泄露的灯光罩住母亲,她就像被网住的大鱼,钻到罾网一点不动弹。大舅妈看见人影儿,大呼小叫,认清楚母亲才不再惊慌,却显得惊讶和愤怒。她进了屋连去茅厕和关街门事也忘了。她以为母亲在檐下听房。她当夜怒气冲冲地去找外公,说他和外婆太无道理,还是亲大和亲娘呢,要是外人不知道要怎么样。不就是嫌弃她娶来后另起门户么,私拿了外面收入,就打发母亲来听房。刚才气没消,难说话的大儿媳又打上门,矜持倨傲的外公一点面子没有。这些过错是母亲惹的。他知道不是听房,却气上加恼,抓不住母亲责骂,就迁怒在外婆身上,说她管教不严,让外婆成了替罪人。

正月没出去,外公死了,让外婆少了压迫,加上新社会抓典型,母亲得到新政府支持,外婆管不住母亲的心思,让她跑嫁到下游许仙家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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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天才魔术大师,更是一名顶级雇佣兵,却不料被爱徒陷害死在了魔术表演中。她是百里帝国镇南王府中最不受宠的庶出四小姐,主母姨娘的毒害,嫡姐恶兄的欺凌,娘亲早死的她身中剧毒,双腿残疾被七岁恶弟推入水中。再次醒来,她不再是她!恶姐恶兄来犯,她放几个火球烧了他们的毛,让他们从此“无毛”!主母姨娘毒害,她以毒制毒,以其之道还己之身,让他们明白害她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身中剧毒又如何,她甘愿以身试药练得百毒不侵,医术超群;双腿残疾又如何,她一样能够笑傲天下,让天下男子为之疯狂。当她傲然站立在天下人面前,那绝代风华惊才绝艳又有何人可挡。一双素手又如何打造一场属于她的盛世繁华,从此凤惊天下……美男语录:百里慕萧:欢儿,这一生你都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宠你是应该的,对你好是必须的,若有人让娘子不高兴,为夫定然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云天随:女人,只要你答应做本尊的女人,本尊将整个天下送与你,如何!南宫无垠:瑾欢,我本无心,女人对于我来说犹如衣物,我以为此生我不会再爱,是你让我明白,原来我不是不会爱,而是我遇见你太晚!莫北:瑾儿,哥哥愿意永远追随着你,从此天涯海角,誓死相随,只要有我在,你便是我的一切,无人可以伤你!还有他,他,他……
  • 竹马惦记我十八年

    竹马惦记我十八年

    洛欧阳是名资深腐女,资深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贴吧上有人问资源,她必有。只要见着两名男性同行,必定腐眼看人基。她有一发小,名叫白然。颜值智商身高三高,妥妥耽美小说中帅气又多金的‘老攻’!她还有一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的好友,名叫罗续。此人软萌可欺,和白然是好基友,怎么看都脱离不了‘受’属性。洛欧阳很是看好两人的‘兄弟情’。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看好的这对好基友中的‘攻’,白然同学竟然向她表白了。仿佛晴天霹雳,炸得她七荤八素。她表示不能接受。开玩笑,对腐女而言,你所认为的基友不基了是什么感受?那仿佛世界都没有爱情了好吗?本着不破坏各大腐女眼中美好的事物,她当然欣然拒绝。从此却过上了鸡飞狗跳的高中生活。
  • 卫生与疾病预防手册

    卫生与疾病预防手册

    本书内容包括了有心理卫生基本常识、学习卫生基本常识、家庭卫生基本常识、生活卫生基本常识、饮食卫生基本常识、食品卫生基本常识、身心健康基本常识、青少年身心发育特征、青少年体格发育特征、青少年体格发育指标、青少年饮食保健常识、青少年生活保健常识、青少年运动保健常识、青少年运动保健措施、青少年运动保健宜忌、青少年医疗保健常识等。
  • 星际游途

    星际游途

    我的前世是谁?21世纪被组织控制的冷血杀手“暗夜女王”?星网诞生独立意识的NPC大逃犯?爱好和平的善良女神?都是,也都不是,我就是现在的我。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每一段路,都有不同的感悟。
  • 一时之间如梦

    一时之间如梦

    《一时之间如梦》收录了葛水平的7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多是一些平凡甚至是渺小的人物,这些渺小的人物被生活随意拨弄,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为了生活,他们忍受了太多的无奈,他们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残喘,一边艰难地向前挪动,一边用充满无奈的灵魂面对这个冷漠的世界。他们把自己的内心和残酷的现实无声地抛掷在读者面前,然后,叹息一声,继续自己的生活。《一时之间如梦》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和全国百佳出版社出版发行。
  • 他手中有一把剑

    他手中有一把剑

    远方滚滚浓烟,瘴气弥漫的沼泽热浪汹涌而来,平行世界以变陌生超凡面前,秩序和契约面临崩坏殆尽,人类仅存的文明庇护所,又该何去何从?当两者意外融和,改变了这位平凡的高中生,他将在平行世界中有着怎样的血肉故事。
  • 葬画何用刀为锄

    葬画何用刀为锄

    雨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着杀手的动作,手起刀落。画家的血飞溅满地,而画里走出一位袅娜的女子。面对这个新奇的世界,她又将有怎么样的未来……
  • 陌守城瑰

    陌守城瑰

    一场战乱,新皇登基。风月国里,右相权倾朝野,新皇怕他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地位,就逼迫他们承认是帝国的叛徒。一个小女娃逃了出来,长大之后展开浓烈的复仇计划。
  • 绿玉杖失窃案

    绿玉杖失窃案

    本书为着名故事作家李洪文先生的传奇故事集。本书作品题材丰富,写作手法多样。里面有令人欲罢不能的悬疑,有叫人瞠目结舌的惊险,有抽丝剥茧般的探案侦破,还有使人振聋发聩般的历史纪实……作者将那些精彩故事娓娓道来,读者一定会在阅读的过程中渐入佳境,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产生共鸣;当您掩卷深思时,方能领悟到故事艺术的魅力所在。它的可读性和趣味性,都能使你得到教益和快乐。
  • 炉石传说之吊打全球

    炉石传说之吊打全球

    什么?这个世界打炉石就能将卡牌带到现实使用!什么?你们连卡都不齐!构筑卡组都不会!什么?你们居然不知道咆哮德!爆牌贼!走A牧!魔块术!丧偶骑!传说牌手苏铭穿越了,是时候让这些土著们体会一下被毒瘤卡组支配的恐惧了。PS:可能是起点第一本正经写炉石对战的故事?PPS:书友群699364126,无加入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