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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过森林的男孩

序 诅咒

我在康涅狄格州的乡下长大,从小就一直听说,里德尔这个姓氏对住在西北部的人们意义非凡。母亲给我解释过,父亲那边的高曾祖父是个大人物。伊莱哲·里德尔在木材行业积攒了巨额财富,这笔财富后来被他的后人败光了。不夸张地说,我的祖先改变了美国的面貌——他们用斧头、双人锯和柴油绞车把落木砍成段,用磨盘把废木料打成浆,撒下灰烬,在历史上为我们所有人开辟出一片地方。而这片地方,据我所知,被诅咒了。

我的母亲出生在英国康沃尔半岛一户农民家里,她一路追随对纸上文字的强烈热情,最终写出让她获得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学位的论文,成为她家族中拿到高等学位的第一人,使自己有所建树。尽管她从没利用自己的才华做过什么大事,却一路随身携带,像带着一个种子包,在她认为土壤肥沃的地方撒上几把。我年幼的时候,她花大量时间给我引经据典,因此激发我养成了自己热切的阅读习惯。于是,诗人及哲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讲的《古舟子咏》和这一故事的主题——以及那个水手的故事为何是我们家族历史的象征——在我十四岁生日之前经常听到。

诅咒。一个人若毁灭了美与自然的东西——比如那个老水手,善良的信天翁为他引路,让他逃出凶险的南极大洋,他却射杀了它——他就要受到惩罚。被诅咒了,母亲这么告诉我;她这么说时,父亲在点头。她告诉我,惩罚会像雨点般落在冒犯者和冒犯者的家人身上,直到债务偿清。

我的家族欠下的债务已经偿清,甚至远不止于此。母亲相信,我们家族的故事已经用那笔债一笔勾销了——她一直持有信念,相信结局的宣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她今天早上选择去散步,而不愿和我们待在一起,听我再讲一遍我们的故事。但我不同意母亲的想法:不管我们有多期望,任何故事都没有干脆利落的结局。故事向四面八方延展,甚至包含这一故事的复述本身,就像传说通过阐释为人所知,而阐释又被时间注入新的内涵。于是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就像老水手讲述他的故事那样:他,站在婚宴的外面,抓住一个路人的手腕,用他的凝视麻痹他的受害者;我,则和家人站在这座不朽森林的外缘。

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必须得讲。

二十多年前,早在科技改变世界、恐怖主义让所有城市人胆战心惊之前。早在男孩们穿着军衣昂首阔步地走在这所学校里,杀害满满几个教室的无辜孩童之前。早在大海满是油污而政府袖手旁观、比尔·盖茨开始疯狂爱上这个世界、飓风变得强劲无比足以掀翻整座城市、中毒的儿童被麻醉昏迷以抬升大型制药公司的利润、我们甚至不知道需要提防时就被转基因食物强加于身,早在这一切之前。在同性恋的婚礼上抽大麻还不算过时——同性恋的人还没有变得,呃,像其他人一样,而大麻还没有变成,呃,只是另一种税收来源。这甚至在另一个著名的比尔——那个姓克林顿的比尔——以其对雪茄的选择出名之前。现在回顾它,感觉像是好久以前的事。没有智能电话。没有见票即付。连一部iPad也见不到。

那么久远以前。对。故事从1990年开始。

西雅图,7月里炎热的一天,一部租来的了无生气的豆绿色汽车从西塔机场的5号州际公路向北行驶,穿过被群山掩映的扩张社区,隐没在大桥和水体后方。车上的乘客,一位父亲和一个儿子,彼此之间没有交谈。男孩差不多十四岁,他不开心。不开心是因为流离失所,离开了童年的家,被迫踏上一段讨厌的公路之旅。不开心是因为母亲没和他一道。不开心是因为父亲却和他一道。于是他不说话。他的注意力全在平克·弗洛伊德[1]的《迷墙》上,他在用随身听的耳机专心听歌。

他的父亲频繁地瞟他,神态紧张。他似乎渴求这个男孩的认可,可男孩偏偏不会给他。当他们从南面靠近城市时,男孩抬眼一瞥,注意到了西雅图那座无处不在的莫名地标,太空针塔。他对着不合时宜的纪念碑蹙起了眉——到底谁会修建这么一座东西,又是什么样的市民愿意保留它啊?——并再次低头看向鞋子,那对他来说要有趣得多。

不经意间,已经驶过了城市。他们出现在一座高架桥上。

“你不想看看这个吗?”父亲终于绝望地说,他拍拍男孩的肩膀,指出身边西雅图的辉煌。

男孩抬起眼睛,看看四周。有桥、有湖、乏味的楼房、无线电塔、水上飞机、有山、有树。他看完了。

“不想。”他说,注意力重新回到音乐上。人声在他耳边唱着:拆掉这堵墙。拆掉这堵墙。

我要给你讲的故事于是开始了。

1 北邸

出了城市北界的高速公路口后,我记得对一头扎进典型的美国郊区心怀失望。一间面料之家零售店和一家玛格丽塔墨西哥餐厅。克里夫棋牌室、吉恩杂货店、阿尔科加油站、一间铅管供应店。比我想象得还要糟。我们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处的荒凉大道,那里有很多小汽车在等着绿色箭头指示左转。但之后,四车道的大马路渐渐缩成两车道,树木开始压向路面,遮天蔽日。我留意到了这一变化。等父亲把车又转上一条更窄的小路,驶向下方的一条车道时,我关掉了随身听。很快,我们抵达一处警卫亭,这里有一道大门。父亲摇下他那边的车窗。木亭的拉门徐徐打开,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卫走了出来。他是一个老家伙,很温和,如果有人想要围攻北邸、火力全开地发动袭击的话,他看起来不像阻挡得了,而他显然是被雇来保护北邸的。

“你找谁?”警卫愉快地问。

“不找谁,”父亲说,“是回家。”

老家伙昂起头来,继而,一副领悟的神情掠过脸庞。“我真该死,”他说,“琼斯·里德尔。”

“瓦尔,”父亲说,“真不敢相信,他们还在让你看大门。”

“几年前,他们想让我退休,但我受不了一天到晚独自一人,就又让我回来了。”

两个男人都沉默下来,我记得自己当时几乎快无法抑制,要脱口问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你自己一天到晚坐在警卫亭里和独自一人有什么区别?

“有多久了,琼斯?很久了吧。”

“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了。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确实是。”

“真是悲剧。”

瓦尔自顾自地点头,然后啪的一声拍了下车顶,扯了一下长裤后站直了。他走向木头老门,拉动平衡锤。木臂有弧度地抬起,让出小道。我们缓缓驶过时,瓦尔挥着手。“欢迎回家。”他大喊道。

什么悲剧?我祖母的死是一个禁忌话题。我以前试过打听她的事,但没有用,父亲不愿意谈。我已经开始深信,父亲永远都不会谈这件事了。

随着我们驶离警卫亭,世界也变了模样,就好像我们被瞬间传送进一座中古森林。我们迂回地穿过山涧,驶过私家车道,通向我几乎看不见的房屋,因为它们被掩盖在远方,有许许多多大树立在房屋与道路之间。常绿树木:雪松和云杉,冷杉和松树。落叶乔木:橡树和桦木,枫树和野草莓树,那是西北部特有的树种,有剥落的红色树皮。我们驶入森林,越来越深。房屋标记也越来越少,车道变得更加宽阔,开始有大门挡住通道,一路都有参差的石墙立在道路两旁。我们继续行驶,感觉就像回到更悠远的过去。蜿蜒小路退化成一条坑坑洼洼的碎石小径,在轮胎的碾轧下嘎吱作响,就像死人的脆骨,之后,我们来到主路的尽头。路的一侧是一道残破的铁门,铰链被早就消失的路面工人撂在一旁。我知道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因为无处可去了。

我们轧过大宅的门槛,继续沿着蜿蜒的车道行驶。车道先向下沉入一个凉爽的山涧,又迅速爬升到一座山顶,那里的断崖处有一大片空地,可以俯瞰普吉特海湾。父亲把车停在车道上,我发现自己一时哑口无言。并非出于抗议,不是。而是,我被里德尔大宅的景象震慑到无以言表。

父亲跟我讲过,这里是他父亲出生的地方,也是上两代人的家。他含糊其词地描述过,房子是他的曾祖父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盖的。但他只概述了房子的不足。它要塌了,他告诉我。事实上,它已经被判了死刑,他说。我们去那里只不过是结束它的痛苦,把它拆掉,抛售土地,然后一了百了。但他显然没告诉我整个故事,因为里德尔大宅并不是他描述的样子。我本来期望着见到一座要散架的老棚屋,都不值得浪费时间看上一眼。但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座棚屋。

父亲钻出车外。我跟着出去,站在车道的边缘,与他比肩而立。隔着茫茫一片干草田,隐约可见一幢由原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雄伟建筑,沉重的雪松圆木铺就成屋顶,铜绿色的落水管和遮雨板分外显眼。三层大宅的第一、二层都有一圈门廊环绕。私家车道掠过宏伟的正门阶梯后,又绕转一圈连上原路,但中间岔出一个尖坡,消失在屋后。我飞快地数出十二根烟筒,尽管我敢肯定还有更多。尽管没有花时间细数,我估计至少有一百扇窗户。从我们的视角看去,大宅看起来像是蹲着的,就好像它正盘坐在地上。环绕大宅以及筑成大部分外墙的立柱都是树干。完全长成的巨树。剥去了枝丫,只裹着与生俱来的树皮。每一根,都是一具完美的标本。树柱垂直并排矗立着——据我估计,屋顶最高那根,有五十英尺[2]——一个沉默耀眼的巨人兵团。

里德尔大宅。

我深吸一口气,吸入清风:贝类、海藻以及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小时候,父母带我去康涅狄格州的米斯蒂克村一日游时退潮的味道。小帘蛤、礁蟹,还有海藻。风在呼呼地吹,而我呢,在和塑料篮里拍打的纸网搏斗,那里面装着我的薯条。父亲用温柔的眼神对母亲微笑,然后靠过去吻她。她也用亲吻来回应他。而我,最终夺回了一根薯条,心里觉得它是世上最好的一根。

我们记得的事情。

西面,普吉特海湾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对面是树、是基察普半岛的蛮荒,更远处,大山的蓝色幕帘升向它们参差的峰峦。

“第一目标完成,”父亲说,“定位并识别里德尔大宅。”

在我生命的那个阶段里,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糟糕,但流于表面。它建立在并不存在的事物而非实质上。我们不只是去商店或清理水沟,我们执行“任务”。我们使用暗语。我们进入“隐身模式”,或者做些“突击队风格”的事情。他的重要台词是“我们进入夺取拓展阶段了”。就好像我们得在每件事情上使用计谋。一层讽刺的包装。我们在所做事情的周围裹上一层自我意识的保护层,于是,真诚几乎完全缺失。我们要去商店里买鸡蛋。但并不尽然。我们在着手进行“卵细胞计划”,这需要执行一系列关乎国家安全的任务。我小的时候觉得很酷。等差不多十四岁,就不觉得酷了。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对父亲来说,这不是小孩的游戏,这就是他生活的方式。

我伸伸懒腰,扭了几下头。走出车外,站在烈日下的感觉很好。我看着微风扫过草场,用无形的手让长草朝我弯腰鞠躬。微风吹到我这里,打了个旋,让我的脖颈凉下来。

“我不懂,”我说,“在我看来它很好。我们为什么要拆掉它?”

父亲看了我一小会儿。

“它烂了。”就这么一句,他示意我回到车里。

我们开过最后一段碎石车道,它像一道灰色的伤疤划过田野。车停下时,一团尘土一度把我们彻底吞没。等尘土散去,我们下车检查那幢庞然大物,靠近来看,这东西直耸天际,遮蔽其他一切。它举足轻重。构筑墙面的树木广大无边。或许是舟车劳顿的关系,或许是因为长途旅行后第一次踩在稳固的地面上,我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没哭,但感觉快要哭出来,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惊讶自己竟有种发自肺腑的感觉。有种莫名的感悟。

“它烂了。”父亲重申。

父亲为什么要老提这件事?我越过肩膀望着他,他惋惜地摇摇头。我回过头去看大宅,试图透过他的眼睛看它:砖头地基一碰就坏;暗处的角落和坑洞里,砖块之间的灰泥已经剥落;花坛乱七八糟;沉重而顽强的常春藤蜿蜒地爬上木柱,用灰白的触手牢牢地钳住木头。我们爬上台阶,我注意到门廊上变形翘曲的木板。窗户由小格的波纹玻璃组成,扭曲失真,满是瑕疵。很多窗格都裂了,有些已经破掉,被换上胶合板。父亲用指节敲了敲其中一根柱子,对中空的声音皱起眉头。我也听到了。听起来没有生命。

父亲用指甲去抠裂缝。干灰浆被刮掉,变成灰土,就没了。我们都看到了窗框上的油漆,呈长条锯齿状脱落,看到了窗框和雪松短原木之间的裂缝。里德尔大宅,的确,已经腐烂。

“它能通过验收吗?”我问。

“你是说,验收的人不是个昏迷的人?”父亲答道。

他敲敲门,试了试门闩,又敲了几下。没反应。

“我告诉过瑟瑞娜我们几点到的。”

他抬起手,顺着门框顶部摸索。他摸出一把钥匙来。

“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他说着把钥匙插进锁里。前门开了。

我记得踏入门厅时,有被这个地方的引力拉进去的感觉。它就像一颗时间胶囊,最近刚从一座巨型冰川的中央解冻。来自世纪之交的西雅图,一个完整无损的世界,一座博物馆。一座积尘、褪色、蛀虫的博物馆。

它是一个有腐朽气息的世界,压抑着潮湿、厚重的空气,像无形的浓雾飘浮在房间里。室内用了细纹木头来构建,和外观未打磨的树木形成对比。有镶饰、紧凑纹理和巧克力色斑块的深色木头。所有的房间都有东方地毯,一座不再嘀嗒作响的老爷钟,指针停在6点15分的位置。大厅向上,直通中庭。正对前门的门厅消失在黑暗里,一座宽阔的楼梯攀向二楼的阳台。我踏进右边的房间,环视四周。家具都是长绒毛的,又厚又软;地毯、墙面和天花板都阴郁昏暗。铁狮半蹲坐着,露出利爪,看守着中央壁炉。壁炉旁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将近八英尺高,画上是一个有着凌乱银发、衣着考究的男人,拿着一根手杖。他直视着我,伸出手来欢迎的架势那么咄咄逼人,让我害怕。

“你的高曾祖父,”父亲站在身后说,“伊莱哲·里德尔。”

“他为什么要在家里挂一幅自己的画像?”我问。

“有钱人都这样。”

“有钱人真古怪。”

“或许她在厨房里。”父亲一边说,一边朝屋后走去。

我想留下来探索房间,但完全被它震慑住了。这栋大宅几乎像是活的,它在呼吸。这个想法足以让我不安,我赶紧跟上父亲朝厨房走去,不敢一个人逗留。

我们走过一间饭厅,里面的一张桌子几乎有二十五英尺长,四周摆了几十把椅子,然后是一间阴暗的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满墙都是书,还有彩色的玻璃窗。终于,我们来到了厨房,我的初步判断是,它比我们在康涅狄格的整个家都要大。厨房的一侧是烹饪区,有一张仿砧板式大桌子,被长年累月的刀工磨平了,有一个面包炉,还有一个巨大的铸铁炉子立在一扇宽大的铜质排气罩下方。炉子的对面是一张木头长桌,怪异地配有混色的木椅,大概是个娱乐区,还有几把安乐椅、一张小沙发和一台放在旧电视车上的新电视机。另一面墙里有一个步入式石头壁炉,配有长钩。父亲解释说,这些钩子是以前做大锅炖菜用的。他也指了指那些烤肉转动架,是用来烤羊肋排和厚片牛肉的。

“给军人吃吗?”我问,但他无视了我的疑问。

“这个地方在电力发明之前建成,”父亲说,“没有煤气供应。伊莱哲建成宅邸时,整片地区都是荒野。这栋房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烧煤的。我会带你去看地下室,那真是相当迷人的地方。一度有人置入过一个先进的系统,他们用电石和水制造乙炔,给发电机提供动力……”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问。

“我小的时候以为那很酷。我可以带你去看那套系统。不管怎么说,他们比所有人都早地让这里通上电。比北邸并入城市、拉来市政供电和煤气早得多。”

“所以我们的遗产都花到那上面去了吗?用来发展一套先进的电气系统?”

“你要知道,”他说,“某个时刻,你会意识到,说一个人自作聪明的关键不是说他聪明,而是说他自以为是。”

“好吧,”我说,“你是从幸运饼干上读来的吗?”

“很有可能。”

在这趟荒唐之旅中,我第一次笑了出来。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玩笑,另一部分是因为父亲,他本人。

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很荒唐。就像动画片《史努比》里的“糙毛”夏奇。他总是戴着那顶旧卡其帽,穿一件白T恤,脚踏船鞋——居然穿成那样旅行!他就那样一副打扮上了飞机,飞过整个国家!母亲那边的祖父母从英国来探亲时,会穿着正装坐飞机。祖母会戴珍珠首饰,穿昂贵的衣服,整套服饰搭配好。我问过祖父一次,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他说:“如果我们坠机死掉,想穿着最好的衣服。”那才是对现行体制的尊重。

琼斯·里德尔,我的父亲,他留着一丛钢丝一样的大胡子,胡子太长也太灰,盖住了上嘴唇,这把母亲逼疯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过。她从不要求他改变。我知道,她任由他变成她极其厌恶的样子,这样她就能继续厌恶他。他的头发太长,脸又晒得过黑,因为在户外阳光下造船的时间太久,已经长出皱纹。母亲没有让他涂防晒霜,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如果是我出门去邮筒里拿报纸,母亲都会让我涂防晒霜,但爸爸她就不管。她已经完全放弃他了。

我们尴尬地站在空屋的厨房里。我扫了一眼面向草场的朝北的飘窗外面,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看起来像刚从一部老电影里被拎出来的。她骑一辆古董式自行车,有个车筐安在后轮上方伸出去的支架上。车筐里满是杂货,快要漫出纸袋。那个朝气蓬勃又轻盈的女人穿着一条长裙,裙摆在她的长靴上方风情万种地飘动,不知为何——奇迹般——裙摆竟然没有卡到链条里。一头红褐色长发用缎带皮筋绑在后颈附近,她把脸稍稍迎向天空,就好像要问候太阳。我指向她,父亲注意到了。

“她终于来了。”那个女人骑车缓缓兜上车道时,他说。

她留意到我们停在屋前的车,往飘窗看过来,她一定看到了我们在里面,因为她笑了,然后挥挥手。她骑到屋后,从视野里消失。几秒钟后,她进了厨房。她的两颊绯红,上气不接下气。眼神明亮,满是笑意,而且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父亲身上。她的一只手按在脖子下方,另一只手扶在臀部上。她穿的是无袖连衣裙,露出蜜色的手臂——有肌肉却不至于僵硬、静脉突出,就像学校里那些沉迷锻炼的妈妈一样——裙子的腰身很紧,凸显出她女性的一面,这种方式我只在电影里和电视上见过。

我对她着迷得厉害。当父亲说,我会见到姑姑,她和祖父一起住时,我设想她穿妈妈式的高腰牛仔裤,手臂有拜拜肉,肘部皮肤松垮,或许还有两三层下巴。我设想她人很好,等等,不过是老太婆式的好,她顶着女士们去发廊做的那种发型,全部头发都固定在一处,喷上发胶,一个星期都可以维持不动。我没想到姑姑实际上很惹火。

“琼斯哥哥,”她说,尽情享受着这些字眼,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你来拯救我们了。”

父亲慌了。

“瑟瑞娜,”他说,试图让自己摆脱慌乱,“你看起来……”

“我看起来?”瑟瑞娜调皮地逗他。

“你看起来长大了。”

“哦,拜托,你可以说些更好听的话!”

“你看起来很美。”

“好多了。”她面带微笑地说。

她走近父亲,以一种让我不适的方式拥抱他。我一直用拳击术语来思考拥抱。先是扭抱,然后分开。通常拳击手会自行分开,但如果他们抱起来没完,裁判员就得分开他们。在这种情形下,我意识到我得充当裁判,因为他们扭抱的时间远超合理,于是我故意清清喉咙。瑟瑞娜放开父亲,但就在脱开之际,她说:“你真得刮掉那可怕的大胡子。”我觉得很搞笑,不仅因为她说得对,还因为这感觉就像裁判员把两人分开后,一个拳击手又朝另一个挥了一拳。扭抱后的分开期间,不允许你冷不防地偷袭对手。你得等到裁判示意格斗继续。

“你一定是崔佛。”她说,向我转过身来,把我整个人吞没。我没有其他方式来描述。我被吓傻了。

“吻一下瑟瑞娜姑姑。”父亲说。

瑟瑞娜对我的尴尬一笑置之。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脖子和锁骨相接处的凹陷看。

“目前握个手就够了,”瑟瑞娜伸出手说,“我们留着以后再吻,好吗?”

“要吻。”我还是支吾了一声。她哈哈大笑,俯下身来,在我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我能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有一点像柑橘味的清新香气。

“你多招人喜欢啊!”她说。

“是的,夫人。”我说。

“我不是夫人,希望我永远不是。如果你坚持礼节的话,我是瑟瑞娜姑姑,尽管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叫。叫我单名瑟瑞娜就好。”

“是的,单名瑟瑞娜。”我说,博得她露齿一笑。

“厚脸皮的猴子,”她说,然后仔细地看了我一遍,就好像我是摆在梅西百货的货架上一样,“他遗传了你的眼睛,琼斯。不是颜色,颜色一定来自瑞秋,是形状。他绝对是里德尔家的人。”

“他绝对是里德尔家的人。”父亲同意。

“我真是太自私了!你们一定饿坏了。我自己从来没坐过飞机,但电影里说,食物特别可怕。得让我做点东西给你们吃。吃午饭了吗?哪怕吃点零食顶到晚饭都行。”

还没等我们回答,她已经冲出了厨房。

“去帮帮她。”父亲提示我,于是我跟上她,帮她拿购物袋。

因为我们没吃午餐,瑟瑞娜做了三明治:一块新烤的火鸡肉在冰箱里等着我们。吃完后,她带我们上楼看房间,它们分别在一段长长过道的两端。

“我觉得你们想要一点隐私。”把父亲留在前屋的房间后,她领着我走下过道时说,“而且,靠近后部的房屋比较凉快。我把你父亲安排在他以前的卧室,那样他感觉会更熟悉。但下午的太阳很大,我们又没有空调。我觉得你在这边会开心一点。”

她领我来到一间空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台摇头风扇、一张小写字台和一把摇椅,墙和地板都光秃秃的。

“你父亲告诉我,你长大后想当一名作家,”她说,“写作是可敬的职业。我一向钦佩作家。我把这张写字台搬来给你用。你需要钢笔和纸吗?”

“我自己有笔记本。”我说。

“哦,不错,”她带着满意的微笑说,“这里有点乡下,但非常宁静。你别把自己当外人。我知道你旅途很累,就留你一个人在这小睡一下。7点在楼下吃晚饭。你会见到塞缪尔爷爷的。难得的好事吧?”

“你有工作吗?”我问她。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震惊了,我也觉得尴尬,因为想了解更多她的事。

“我当然有工作。总得有人把吃的端上桌子吧,爸爸当然不会去做。”

“你做什么?”

“我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工作。我敢肯定,这东西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肯定相当无趣。你是个作家!埋头于文字的世界里!好吧,重要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尽管有些人的目标更加实在。”

然后,她就如承诺的那样,留我一个人了。但我没有小睡,那让我想吐。还有,我想了解瑟瑞娜。什么样的成年人从没坐过飞机?理论上,我们家是一般的穷——好吧,事实上我们当时很穷,但之前我们只是一般穷——我都坐过好几次飞机呢。

我打开包,把行李放进衣橱,绕圈踱了一会儿步,因为太热,又累。最后,我躺回床上,十指相扣垫在头下面,盯着天花板,听着风扇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叩撞而发出的嗖嗖声。

我一定是睡着了片刻,因为我想我是被什么人的声音吓醒了,大概是这样。是我父亲吗?房间里没人,大屋的其他部分也静悄悄的。我起床,一路看到过道的尽头。什么也没有。我感到一阵寒战。风扇的轻风扫过脖颈,我打了个激灵。我敢发誓,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关上门回到床上时,听到压低的嘎吱一声,似在房屋托梁的某个深处,仿佛是大宅本身在呼唤我。

2 离开纽黑文

1990年7月,我们抵达里德尔大宅时,还差两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日,但我记得自己当时对事态很有把握。我知道简单的事实。父母已身无分文。他们申请了破产,失去了在康涅狄格州的房子。父亲失去了他的生意——这原本也是他们破产的部分原因,这场大灾难致使两人的关系极其紧张。我知道母亲离开了父亲和我,去她在英国的家寻求庇护了。我也知道父亲把我带到西雅图一栋诡异的房子来,想让我看到我的过去、我的历史。我以前从没来过里德尔大宅,从没见过祖父和姑姑,但父亲想让我了解他们。假如你是只小鸡,某个时点,你的公鸡父亲会指给你看一枚鸡蛋,说:“你就是从那儿来的。”这我理解。

我还知道,母亲飞去英国而父亲飞来西雅图,不只是各自过暑假这么简单。这是他们临时分居的开始。因为我父母感情不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对夫妻争吵的时间是有限的,最后总要狠狠地非难对方,然后被迫让步于彼此的意志,崩溃。即使他们曾经深爱对方,即使他们现在依旧爱着。

在我就读的康涅狄格州的学校里,也有其他小孩的父母离了婚。我见过。他们吹嘘自己过两个圣诞节,有双份礼物、双倍宠爱之类的。但即使在那时,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们在唬人。风火轮支撑不了多久,车轴就会打弯,再也走不出直线。遥控汽车好玩,但总有一天你会找不到遥控器。

银行取消我们房子的赎买权,要把它挂牌拍卖时,那是我们人生中的黑暗时期。我们去看了。父母一定是想让我见识一堂人生课,但我不确定那是个好主意。拍卖并不刺激,不像他们在电视上播的拍卖名画或古董车那样。相当无聊。一个家伙宣布一个价格,另一个人递给他两三张纸,然后他就敲了木槌:我们的房子被卖给阿拉巴马的一家公司。

我感觉被辜负了。那算是轻描淡写吗?我以为父亲准备拯救我们。我以为我们去那里,是因为他要在竞拍的最后关头,甩出一张王牌打败所有人。他会举手,拍卖师会指向他,问有没有其他的挑战者,那种情况下当然没有,然后我们的生活会重回正轨。

但他没有拯救我们。我们像所有人一样走了:双手插口袋,空空如也。

我们沦落到纽黑文机场附近的汽车旅馆,当时天气很暖和,有一波传统的七月热浪。那间汽车旅馆并不可怕:干净,有一个大型停车场,还有一个被高高铁栏围起来的泳池。家里一直只有我一个小孩,所以我知道该做什么。我穿上游泳裤去了泳池,整体来说还好,尽管有几个德国游客的小孩一直在玩一种奇怪的诱饵球游戏,网球来回乱飞——三个小孩,嗖嗖地扔一枚像导弹一样的浸水网球,球在水面上掠过。游戏太激烈,我生怕自己被球砸中,牙齿会被敲掉。我喜欢泳池,但网球像那样四处乱飞让我感觉不安全,于是我爬出来,用毛巾(车里额外拿的毛巾)把自己裹起来,然后躺在父母身旁的塑料躺椅上。他们正在进行一场紧张的谈话,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你看看我们的生活,”母亲对父亲说,“一切都没了。你一天到晚尖酸刻薄,满腹怒气。”

父亲什么也没说。

“我试过忍耐,琼斯,”母亲继续说,“我真的试过。我试过帮你,但你得自己帮自己啊。我爱你,琼斯。在某种层面上,我会一直爱你,但你得明白:事到如今,时机已被迫成为危机。”

漫长的沉默。我埋在毛巾里,觉得他们根本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我在听。我的大部分信息都是那样获得的:偷听我不该听的谈话。

“你对我引用诗句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蠢货,”父亲最后说,“那是谁?又是柯勒律治?”

“其实是艾略特。”

母亲悲伤地摇摇头。

“你和那个地方还得做个了结,”她说,“你一直告诉我你了结了,但你没有。你走到哪里都背着它。”

“事情很复杂。”他说。

“不。分裂原子才叫复杂。正视你的过去只不过是你应该做的事。我已经同意你带上崔佛。把他带到你长大的地方,带去里德尔大宅。让他看看你是谁,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或许你也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能更好地看清我们所处的位置。”

他点点头,但没有正视她的目光。她看了他很久,直到他也看她。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起身离开时,他说。

他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也伸出手,但没有完全伸过来,两个指尖稍微相触。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父亲逗留了几分钟,然后,也走了。他走开时,一个德国小孩正把网球掷过泳池,球砸中一张躺椅后被弹飞,打到父亲的肋骨,又弹到他的脚边,落到地上。他停了一下,捡起球,使尽全身力气把它扔出去,我从没见过谁那么使劲地扔球。它飞出了泳池区,飞过停车场,打中汽车旅馆一个阳台的栏杆,之后落进灌木丛。然后他走掉了。

那天晚上,母亲和我一起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父亲在冲凉——我又求她和我们一起去里德尔大宅。

“哦,崔佛,”她说,“你不过是缺乏生活经验,无法理解现在这里的状况。”

我或许的确没有经验,我记得自己非常清醒地思考过。但我理解两件事:第一,半途中的某个地方,父亲出了问题,母亲不再爱他;第二,我能把他修好,让他恢复原状。我相信,在夏天结束之前,如果我做好本职工作,就能把父亲像个正常有爱的人一样还给母亲,就像他们最初遇见时他的样子。

然后?唔,然后就由她来决定,情归何处。一个小孩只能做到这么多。

3 开饭

我不喜欢里德尔大宅。它无时无刻不在嘎吱作响,要么呻吟,要么唏嘘,就好像是活的。就好像是风中摇摆的一棵老树,在抱怨任人摆布。

我溜下楼——不想吵到父亲,万一他在小睡呢。我走到外面的前廊,那里热得晃眼。太阳在用光线击碎大宅,在傍晚薄雾的眩光中,我发现自己很难看见任何东西。所以直到听见有人讲话,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是谁?”一个男人问道。

我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我举起手来遮挡阳光,眯起眼睛察看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一把木头摇椅里。老人身旁的茶几上有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玻璃杯和装着类似柠檬水的水罐。老人看起来和前厅里伊莱哲·里德尔的肖像极其相似。他有白色的细丝长发,面有倦容,大耳朵,大鼻子。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或许就是伊莱哲·里德尔,但那不可能。逻辑和常识——以及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拍恐怖电影的事实——告诉我,这个人是塞缪尔爷爷。

这个我假定是祖父的人做出痛苦的表情,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用一块方巾擦拭他的眉毛。因为穿着黑裤子和黑T恤,他一定热得很不舒服。太阳最爱折磨黑衣服了。

“你是谁?”这个人又问了一遍。

“我是崔佛。你是塞缪尔,对吧?我的祖父。”

“我想是的。”

“我是你儿子的儿子。琼斯·里德尔。我是他的儿子。很高兴见到你。”

我朝他靠近几步,注意到他T恤上印的字:上帝是我的副驾驶员……但我们撞山了,所以我不得不吃掉他。

“很搞笑。”我说。

“什么东西?”

“你的T恤,很搞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他取名琼斯吗?”

“那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我有点被他的跳跃性思维弄蒙了,但我知道原委,同时想证明自己,于是我回答了他。“你的妻子,伊泽贝尔·琼斯。还因为它很特别。人们记得住特别的东西,她想让人们记得他。”

“你认识她吗?”塞缪尔爷爷问。

“不,我出生前她就过世了。”

“她爱他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他陷入了沉思,嘴巴动了几下后说,“我认为他爱她有过之无不及。”

他陷入了老人式的沉默。他在反刍。这个词语一直是我的最爱之一。山羊和牛都是反刍动物。它们咀嚼食物后吞下,又吐回嘴里,再咀嚼一会儿,再吞下去,如此反复。如果你总是思考事情,也有点像是在吞下思想,然后吐回嘴里,再多思考一点。即使现在,我仍喜欢那个画面。

“我想要一件那样的T恤。”我最后说。

塞缪尔爷爷向下看去,拎起T恤的前身,似乎想读,又松开了,耸耸肩。

“瑟瑞娜给我买的衣服。”

“我能不能喝点柠檬水?”

他充分地考虑了我的问题,然后倒了一杯递给我。我坐在他的身旁,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们反刍。这很有禅意。阳光照射在我们身上。我们喝着自己的柠檬水,直到杯子喝空,然后他把杯子加满,我们又继续晒日光浴。有一分钟,我在想,如果待在家里,或者这么说,如果父母仍有一个能让我“待在家里”的家,我可能会看电视上的棒球赛,或者读书,我会消磨时间,但我不会反刍。我突然想到,我或许刚刚遇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睿智的人。我的祖父没有像大多数成年人那样,问这问那,然后又不听我回答。他没有讲滑稽的奇闻趣事逗我。他不关心我有没有把时间花在能出成果的地方。他没有叫我涂防晒霜。我们坐在一起。在一起,坐着。我们那样待了快一个小时,直到瑟瑞娜穿过里德尔大宅的双开大门,来到门廊。

我很诧异自己竟没感觉到她的靠近。房子那么枯朽,我一定能听到她穿过门厅的。我往下一瞧,注意到她已经脱掉了靴子,所以谜团解开了:打赤脚不会弄出响声。我是打算移开目光的,但我做不到。她的脚完美无瑕。形状和大小都很理想,微弧的足弓,精妙的脚趾。她的脚指甲涂成了魅惑的湛蓝色。我试图不去盯着看,但明显失败了,因为她笑着对我说:“我一直在房子里裸体走动,裸体更有益于体态。”

“那是。”我说,因为我快到十四岁了,而且有那玩意儿。有那个玩意儿的十四岁少年都会那么说。

“该洗洗手吃晚饭了。我看你已经见过祖父了。爸爸,你对崔佛友善吗?”

“我给他倒了柠檬水。”塞缪尔爷爷说。

“是吗?好啊,你真友善呢。”

“他喜欢我的T恤。”

“唔。这有点无礼,你不觉得吗?上帝和吃人相提并论。”

“我不敢肯定那算吃人,”我说,希望能用我的聪明才智给瑟瑞娜留下印象,“同类嗜食才能叫吃人。所以在严格意义上,吃掉上帝不能被认为是吃人。我的意思是,就算附近有个上帝可吃。”

“你多聪明啊。聪明鬼崔佛。”

“单名瑟瑞娜。”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关系啊,你可以开我的玩笑。别害羞,大点声说。”

“单名瑟瑞娜。”我更大声地说,是她命令我的。

“哈!”塞缪尔爷爷大吼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单名瑟瑞娜!”他吼叫着,头向后仰,笑啊,笑啊。

“多好啊,你以我为代价来建立和祖父的纽带。”她说。塞缪尔爷爷平静下来后,她加了一句:“现在去洗手吧,男孩们。”

塞缪尔爷爷带路。等轮到我穿过前门时,瑟瑞娜把它合上一点,于是我不得不停步。

“我知道你们东岸的人瞧不起我们西岸的人,”她说,“你们觉得我们不太灵光。”

“我没有……”

“哦,你有,”她说,“我倒无所谓。地方主义有利有弊。但你要知道,我们没文化的西岸人有时会有点粗暴。所以,如果你哪天受伤害了,呃,我提前先道个歉。我绝对不是有意的。”

她用一种我有点害怕的方式看着我。

“对不起,瑟瑞娜姑姑,”我诚恳地悔悟,“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你当然不是,小崔佛。”她灿烂一笑,然后把我拥到胸前,于是我又一次闻到她的柑橘香味。“你根本没有冒犯到我。”

瑟瑞娜。蓝趾甲,柑橘香,猫一样的眼睛。

桌上高高地堆着大量食物,绝对超过四个人一口气能吃掉的量。现烤的面包让整间厨房充满潮湿的酵母味,家里做的炸鸡,一瓣瓣西瓜,一份碎丁沙拉,一份土豆沙拉,蒸玉米棒,蜜豆,还有一扎加了小枝迷迭香的柠檬水——瑟瑞娜的拿手料理之一。

“哇。”我说。

“我就随便凑合了一点菜。”

塞缪尔爷爷入座。瑟瑞娜从橱柜上取下一个药瓶。

“你能跑上楼去叫你父亲吗?”她问我,同时从药瓶里摇出两片药,放在塞缪尔爷爷面前,“我告诉过他,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似乎还在磨蹭。”

“吃药吧。”我离开房间时听到她说。

我跑上楼,敲了两下父亲房间的门,然后就径直进去了。父亲坐在床沿上,向前弓着身子,脸埋在手里。他已经换上干净的卡其裤,仍穿着船鞋,因为他一直只穿那双鞋,除非穿那唯一的一套西装,他才穿那双纯黑乐福鞋。但我注意到,他正穿着一件洗得笔挺的修身衬衫。一定是母亲打包寄来的,因为父亲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叫有折痕的袖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穿它。我走进房间时,他扬起头来,我滑稽地往后一退。父亲刮了胡子。就那么简单。瑟瑞娜评论一句,父亲就刮掉了。这正好证实了我的理论,母亲任由父亲留着胡子,这样她看到他时,就能从生理上厌恶他,而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胡子,如果她开口说些什么,他会很开心地把胡子刮掉。父亲不清楚,他有今天的下场,自己也是共犯。

没了胡子,他年轻好几岁。以前留浓密大胡子的地方,肤色苍白,而他的脸颊、额头和耳朵被晒得黝黑,造成一种浣熊的视觉效果。他那样坐着,穿着硬挺的白衬衫,刚洗过的头发梳理过,还是湿的,看起来像个小孩。我为他感到难过。我觉得自己过来是带他去成年人的饭桌的。或者是去毒气室。

我尝试拿这幅情景开个玩笑,说:“有遗言吗?”不夸张地说,他真的开始颤抖了。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领着我出门,走进大厅。

“答应我,吃晚饭时你要讲很多笑话,”他说,“因为我感觉自己快吐出来了。”

父亲和祖父的关系怎么样,我毫无头绪。在那个时点之前,祖父在我生命中一直是缺席的,就像死了一样。很少被提起。从没有过交谈。没有一张他的照片,说起来,父亲家族里其他人的照片也没有。我倒从来没有怀疑过。但那时,父亲对我而言也是个谜。我们当时很少一起做什么事,就算一起,也不太说话。有时他会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童年的事,但之后讲到一半,他就停下了,仿佛不愿记起。就像他已经关上了那一部分生命的大门,不想再打开它。

我扶他走到楼下的厨房(我真的觉得,如果没有我扶他下楼梯,他的腿都会垮掉),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抬起头来。

“噢,你真好看啊!”瑟瑞娜愉快地说,“我就知道那一团乱麻的下面有一张脸。爸爸,看看这是谁?是琼斯哥哥!”

塞缪尔爷爷和我父亲谨慎地注视对方。

“爸,你好。”父亲说。

“儿子,你好。”塞缪尔爷爷敷衍地点头说,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我好爱这种温馨的团聚啊!”瑟瑞娜尖声说,“男孩们,现在别弄得太感伤。有的是时间叙旧呢!坐啊,琼斯。跟我们坐在一起。”

我们都坐下了,食物递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说一个字。死寂。有手势、有微笑、有点头,都很客气。有咀嚼、有吞咽、有啜饮。有餐巾轻擦嘴角。否则,除了风扇之外,只有彻底的寂静。

终于,塞缪尔爷爷倾身靠近我,小声说:“那个西瓜递给我几块。”当我把大浅盘递过去时,我意识到,祖父的左手五指不全。他的整个食指都没了,中指的第二个指节以上也是。

“迪奇打电话来说他有事缠身。”瑟瑞娜冷不防地宣布,示意着那套我虽留意到却不敢问的空餐具。

“迪奇是谁?”父亲问。

“我的男友,傻瓜,”瑟瑞娜说,“你以为我怎么熬过这么多寂寞的夜晚?”

“我不知道你有个男朋友。是认真的吗?”

“在我这个年纪,琼斯哥哥,任何一段关系都是认真的。”

“你多少岁?”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他没在跟着听呢。

“这个问题问女士可不礼貌,爸爸。但既然你显然不记得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细节,我就告诉你吧。我比琼斯哥哥小五岁,他三十九岁。你会算算术吗,爸爸?”

“我会算算术。”塞缪尔爷爷恼火地说。

“你不能只吃西瓜。”

我望向塞缪尔爷爷的盘子,高高堆满的除了西瓜还是西瓜。

“但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

我发现实在很难屏住不笑。祖父就像漫画书里的人物。他的手大,头也大,满身毛发,他说“爱”的时候手舞足蹈,我忍不住盯着他缺了手指的地方看。

“看到没有?”瑟瑞娜对父亲和我说,“我每天都要应付这种事。有时他在这里,有时不在。他得把东西写下来才能记住,即便如此……”

“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继续抗议。

瑟瑞娜对我们做了个怪相,表达她的气恼。

“吃点鸡肉。”她说。

“我不喜欢吃鸡肉,”他发牢骚,“有筋。”

“所有的动物都有筋,爸爸,”瑟瑞娜说,“有筋有韧带,有肌腱有内脏。有纤维有结缔组织。骨骼就是结缔组织。你知道那个东西吗,崔佛?我打赌你已经在生物课上学过了。我们以为骨骼是体内的钢条,但事实上,它们是柔韧、完全灵活的器官,功能远比单单维持结构完整性重要,比如产生红白细胞。”

我们沉默下来。所有人似乎都被瑟瑞娜即兴的骨骼演讲惊愕了。或许那正是她的目的。或许那就是她应对塞缪尔爷爷对筋发脾气的方法。

“正如骨骼必须灵活,”她继续说,“为了达成和谐,我们在彼此的关系中也必须灵活。我们必须承认,关系是动态的东西,一直在变化,有时它们会走到终点。关于这一点,鉴于你和瑞秋最近分居了,你有发言权,对吧,琼斯哥哥?”

“实际上并不是分居。”他说。

“不是?那是什么?她在英国而你在这里。在我看来分得还厉害呢。”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律上没有分居。”父亲看了我一眼说。

“法律的制定是为了调节经济,琼斯哥哥,”瑟瑞娜说,“法律管不了婚恋问题。不管法律不法律的,你和妻子分开了,我说得不对吗?”

“但他们会和好的。”我不加思索地说,使得瑟瑞娜朝我看过来。

“只是休整一段时间,”我肯定地说,“不是永远分开。”

“我刚才说过吧,关系是动态的东西,”她耸了一下肩说,暗示我正好帮她证明了她的观点,“吃点鸡肉吧,爸爸,你需要蛋白质。”

“我不喜欢鸡肉……”

“你总得吃点东西。”

“这栋房子闹鬼吗?”我问,试图把话题从筋上面转开。

瑟瑞娜继续吃了一阵子,然后回答道:“你怕鬼吗?”

“不怕。”

她拨了更多的土豆沙拉,然后指向盛炸鸡的盘子。

“鸡肉。”她对塞缪尔爷爷说。

“筋。”他噘着嘴回答。

“你为什么问起鬼呢,我的侄子?”

“因为我听到了些东西。我觉得我听到了人声。”

“这样的一栋房子会对你说话,”瑟瑞娜说,“它有很多事情告诉你。”

“比如什么?”

“里德尔大宅有上百年的历史。”瑟瑞娜耸了一下肩说,拿起叉子继续吃,“想想所有踏过这块地板的人。这块地板知道他们所有人,我不知道。你的祖父说夜间他听到楼上舞厅里有人跳舞。但他有老年痴呆,所以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所以里德尔大宅确实闹鬼?”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闹鬼’这个专业术语。”

“瑟瑞娜,请别说了。”父亲说。

“本很紧张。”塞缪尔爷爷喃喃地说。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桌旁,拿了一支笔,在便利贴上写了些东西。他写得非常慎重,特别专注。

“他在干什么?”我和瑟瑞娜耳语,“本是谁?”

“他不记事,所以把事情写在便利贴上。都是些胡言乱语,一句都不着边际。他们说,在阿尔茨海默病晚期,大脑就像一块湿海绵。你细想一会儿那个画面。”

“真的很重要。”塞缪尔爷爷大叫,仰面朝向天花板。他写完了笔记,回到餐桌旁。

“我们说到哪儿了?”瑟瑞娜转着眼珠问,“噢,对,闹鬼的问题。琼斯,你还没和崔佛进行那种谈话吗?”

“哪种谈话?”我问。

“关于存在状态、意识状态的谈话。你父亲和我小的时候,我们每晚都在餐桌旁进行那种谈话。母亲不停地给我们上课。我是说,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怎么能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呢?爸爸,我真的必须坚持让你吃点鸡肉。”

瑟瑞娜用她的夹子夹起一块炸鸡,放进塞缪尔爷爷的盘子。他向后一躲,把鸡腿从盘子里推到桌面上。

“这栋房子里有实体吗?”我问。

“那要看怎么定义‘实体’,”瑟瑞娜说,“我们必须使用恰当的命名方法。除非我们在定义上意见一致,否则专业术语也会混淆不清。”

“住口,瑟瑞娜,”父亲咆哮一声,“我是认真的,你在吓唬他。”

“我认为崔佛知道的比你相信他知道的多。提问的人可是他。”

瑟瑞娜站起来,从老式大火炉旁的台案上抓了一盒火柴。她把火柴丢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坐回位子上。

“这栋房子里有各种密室,”她说,“建造里德尔大宅的时候,有太多东西让人害怕。当然,不是印第安人。西北海岸的原住民是一群温顺的人,彼此之间做生意,也和白人做生意。但有针对巨富的土匪和小偷。他们一有机会,就会绑架富人的家族成员,然后索要赎金。至少伊莱哲相信那种说法,尽管他出了名地不愿与人来往,所以这种说法也不能全信。话虽如此,为了让伊莱哲有安全感,这栋房子还是设计了秘密通道和藏身处所——他们把这些地方称为牧师洞,这个术语是自英国宗教改革时期保留下来的,当时的天主教徒会把他们的牧师藏起来,以防被新教机构发现。你知道在宗教改革时期,当他们发现一个藏在墙壁里的牧师时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

“他们把他吊死,或者活活烧死。好的绞刑本身的确很有看头,但怎么也比不上把一两个牧师从他的藏身洞里赶出来时,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烧人肉味。我敢肯定你能想象得出来。”

“瑟瑞娜。”父亲训她了。

“里德尔大宅里有一条秘密楼道,”瑟瑞娜停都没停地继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那是个秘密,不是吗,琼斯?你和母亲分享的秘密?我那时太小,不被允许参与这个秘密。有一条秘密楼道,崔佛,如果你找到它,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你会在亮光一闪间看到一个幻影。里德尔大宅的鬼魂。但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爸爸会心烦的。爸爸觉得关于幽灵的讨论非常闹心。你记得爸爸操起斧子砍楼梯的那一夜吧,还记得吗,琼斯哥哥?”

“我就不该来这里。”他恼火地嘟囔。

“或许确实不该,”瑟瑞娜表示同意,“然而你人已经在这里了。你是经过一番深思后来到这里的,又不是跌穿地板才发现自己人在里德尔大宅的。你上了飞机,托运了行李,租了一辆车……爸爸,请把鸡肉放回盘子里,把它吃掉。全部吃光,筋也是,否则身体会变弱,跌倒,然后摔坏髋骨。研究显示,一旦行动力因为髋骨骨折而减弱,寿命就会大大缩短。”

“我不喜欢鸡肉!”祖父怒吼了,“我不喜欢鸡肉!我不喜欢鸡肉!我不喜欢鸡肉!”

瑟瑞娜平静地放下刀叉。

“这顿晚饭非常重要,”她说,“琼斯哥哥刚刚回来,他带来了他的儿子。如果你不能做个文明人,就请回避吧。”

她的口气并不严厉,但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

“我不喜欢鸡肉。”塞缪尔爷爷温顺地说了最后一遍。

“那就吃些蔬菜。吃点玉米、沙拉,还有豆子。”

塞缪尔爷爷审查了一遍桌上的食物,注意力快速地从一个碗转移到下一个碗。他似乎被指派给他的任务吓到了。

“我能失陪吗?”他问。

“你还没对琼斯说过一句话。”

他动了动下巴,紧张地揉搓着缺了手指的残节。“在夜里,”他带着一点共谋的意味对我说,“如果仔细听,你能听到她跳舞。”

“那个话题已经够了,爸爸,”瑟瑞娜尖厉地说,“你知道它对你的血压影响有多大吗?”

“你能听到脚步声。”塞缪尔爷爷低声说。

“爸爸!”

他住口了。瑟瑞娜瞪着他,他不敢再说下去。

“你能听到谁跳舞?”父亲意有所指地问。

塞缪尔爷爷瞥了一眼瑟瑞娜,又低头看他的盘子。

“是雨声,”他说,“你能听到雨声。”

“你能听到谁跳舞?”父亲强硬地追问。

塞缪尔爷爷没有回答。父亲看向瑟瑞娜,但她不理他。

“你要是记不起来,可以读给他听,”过了一会儿,瑟瑞娜对塞缪尔爷爷说,“把你写过的话读出来。你那么努力写的。”

祖父看起来很困惑。父亲呢,则很泄气。

“在你的口袋里。”瑟瑞娜提示他。

塞缪尔爷爷碰了碰裤子口袋。他摸出来一张纸条,于是平静下来。他把纸条上的内容读出来给自己听,然后看看父亲。

“我想你,”他说,又看了一眼纸条,“我很遗憾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很高兴见到你,还有和崔佛见面。”

他低头看自己的纸条,泪水盈满双眼,但没有溢出来。

“全部读完。”瑟瑞娜说。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罪过。”塞缪尔爷爷读道。他飞快地折好纸条,把它放回口袋里,然后用手背狠擦了一把眼睛。“我的罪过,”他复述一遍,“意思是我做错的事。”

父亲阴沉着脸。“这是认真的吗?”他问瑟瑞娜。

“当然是。”

“现在我可以去谷仓了吗?”塞缪尔爷爷问,“我想去我的谷仓了。”

“你可以去,”瑟瑞娜回答道,“但别待到太晚。还有,把灯打开,这样才不会伤眼睛。有时他忘记开灯,我发现他摸黑工作!”

塞缪尔爷爷点点头,拖着步子从厨房后门走出去。

“到底在搞什么鬼?”等塞缪尔爷爷走了之后,父亲口气强硬地说。

瑟瑞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她明显失望地说,“他清楚地知道怎样能激怒我。我不该回应的。我本来希望我们的团圆饭能更加愉快。”

她对铺满餐桌的盘盘碟碟做了个手势。

“书面道歉?”父亲问。

“他想跟你道歉。他请我帮他。我觉得你没有完全了解他病况的严重程度。和他住在一起并不容易。”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把手臂举成弧形在头顶晃动,像个舞者或者瑜伽导师。

“你喜欢馅饼吗?”她强颜欢笑地问我,“我做了个脆皮黑莓饼。”

“嗯,好的。”

“当然了,严格意义上,脆皮饼不算是馅饼,”她一边说,一边从烤箱里取出一个馅饼烤盘来,把它搁在台案上,“但我的脆皮饼上有一层饼干,我猜你会喜欢。这些是去年的黑莓,今年的还没成熟。明天,我会带你去看它们生长的地方,你可以帮我盯着点儿。一旦成熟,我们就得赶紧行动,不然鸟儿会先下手。你想来点馅饼吗,琼斯哥哥?”

“不,谢了。”

瑟瑞娜切了一大块脆皮饼,把它放在我面前。我尝了一口,好吃得不像话,馅料在冒泡,还有糖浆,就是有点太烫了。

“你想喝咖啡吗,琼斯?还是再来点柠檬水?”

“你有比柠檬水更烈的东西吗?”他阴郁地问。

瑟瑞娜大笑,打开一个橱柜的下层柜门,变出一瓶贴了白标的棕色液体。她把它放在父亲面前,手仍紧紧地握住瓶颈。

“这对你来说够烈了吗,琼斯哥哥?”

我窃笑她的含沙射影。他拿起瓶子检查,是瓶占边威士忌。

“这个可以,瑟瑞娜妹妹。”

瑟瑞娜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父亲把棕色的液体倒进两个杯子,而我在吃着脆皮饼,试图不被注意到。有一度,瑟瑞娜和父亲坐在彼此的对面,小口啜饮威士忌,没有说话。我意识到,他们俩在分享着一个我毫无头绪的完整世界。完全不了解。

“我不喜欢你盯着我看。”父亲说。

“我在重新学习你,”瑟瑞娜回答他,“我意识到,那些记忆,那些留存在我们头脑里的画面,并不真的完全是画面。它们要模糊得多。我想起你的时候,脑子里不是你的脸,而是你的身形。你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脸。你穿过我的各种记忆,我知道就是你,但我想象的画面里没有细节。”

他耸耸肩作为回答。

“我要是一个画家,”瑟瑞娜继续说,“画的人会没有脸。要不就只有眉毛、头发和下巴。因为那就是我们记得的东西,记得的重点。但现在我又见到你了,可以把那些细节填进去了。”

“那是个精巧的比喻,”父亲说,“崔佛,你应该把它写下来。显然,你姑姑就是你渴望成为的作家。”

“作家的家人都很悲哀啊,”瑟瑞娜说,“他们永远都会在故事里流血牺牲。不对吗,琼斯哥哥?”

“你为什么叫他琼斯哥哥?”我问。

“这是我们童年时代的产物,”瑟瑞娜轻笑着说,“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叫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若有所思地呼应,“公鸡为什么要打鸣?不要问它,它不知道。”

再次沉默,然后瑟瑞娜说:“我会为你回来。”

父亲没有对这一评论做出反应,于是我觉得自己得有点表示。“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是你父亲离开时说的话。我当时十一岁。母亲已经去世,琼斯即将离开。他紧紧地用他宽大有力的手臂拥抱我,说:‘我会为你回来,瑟瑞娜妹妹。我会回来。’那很诗意。是从一本小说里撕下来的。或许是你的回忆录,小崔佛。‘我会为你回来,瑟瑞娜妹妹。’我一直在等,而他一直没有回来。直到现在。”

“生活很复杂的。”父亲不舒服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

“我也听说过,”她说,“而有些事情没有它们最初看起来的那么复杂。比如,这栋房子的命运。”

父亲再次沉默,但他在思考着什么,我能看得出来。

“这栋房子的命运怎么样?”我问。

“它既简单又复杂,”瑟瑞娜说,“当然,目标是实现简单,方法或许会迂回。”

“或许我们应该暂时把这场谈话搁一搁,”父亲说,“我不确定崔佛会感兴趣。”

“他应该感兴趣,”瑟瑞娜说,“崔佛,你对你的家族遗产感兴趣吗?还是说,你宁可不闻不问,把你的命运交到那些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考虑你最大利益的人的手上?”

“我感兴趣。”我说。

“看到没有?”瑟瑞娜对我父亲说,“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信奉信息的全面披露。他是家族的一员。我认为,不应该假装为了孩子好,就对他隐瞒秘密。这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保守秘密的人方便。但我猜那是我私人难以忍受的小事。你已经知道什么了,我的侄儿?”

“我知道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家破产了,”我说,“还有,我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卖地的。就这么多。”

“这是个开始,”她说,“我会尽可能简略地告诉你其余的事。伊莱哲,你的高曾祖父,有两个儿子,本杰明和亚伯拉罕。本杰明很悲剧地英年早逝,没留子嗣,留下亚伯拉罕作为伊莱哲的唯一继承人。伊莱哲死时,他把这栋房子、产业以及剩下的钱放进一个基金,作为亚伯拉罕的利益;亚伯拉罕可以使用房屋,但它不是他的。喏,伊莱哲不想让亚伯拉罕获得产业的控制权,因为亚伯拉罕想把它卖掉,开发土地。伊莱哲有一个愿望,就是等里德尔家族从地球上消失时,这处地方应该回归疯狂野性的蛮荒。他想让北邸变成一处公园。”

“那很怪异啊。为什么?”

“他觉得把他获取的一切归还给地球是他的道义所在,即使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象征性举动。不过,法律还是法律,这片土地的法律是,一个人不能设立一个永续的基金。这是有法律原因的,叫作反永久所有权规则,目的是防止家族世袭。美国人痛恨国王,而我们痛恨世家。伊莱哲可以阻止亚伯拉罕开发土地,但他无法阻止未来的继承人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问。

“我的祖父亚伯拉罕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所以让你父亲和我都了解过。亚伯爷爷最想要的,就是开发这块地牟利,而伊莱哲妨碍了他。伊莱哲希望,某位未来的里德尔继承人可以维护他的遗愿,让这块地永远休耕下去,而非剥削它。亚伯爷爷死时,信托基金瓦解了,产业和保有地都传到了你塞缪尔爷爷的手上,随他处置。迄今为止,爸爸都坚守伊莱哲的遗愿,拒绝出售房屋和土地。鉴于他的心理健康急剧下降——你能明显地看到——是时候把他搬进一家能恰当照顾他的辅助看护中心了。但他不愿意去,因为他相信母亲仍在舞厅里为他跳舞——”

“等一下,”父亲插话,“那就是他听到的声音?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不,不,当然不是。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听到的是雨打屋顶或墙壁里老鼠乱窜的声音。在他的痴呆症里,他召唤出母亲的鬼魂。都是他自己想的。”

父亲对她皱眉,她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现在该你父亲和我接管房屋土地、开发产业了,这样,一旦情势需要,我们才有必要的资金长期护理你祖父。自然,作为开发商,你父亲和我也会从这笔交易中获益。”

“噢,”我理解了这个方案后,说,“所以我们才在这里。”

瑟瑞娜明显地耸了耸肩。

“你知道这块地值多少钱吗?”父亲突然来了一句,“几百万。如果细分的土地得到合理开发,就是成千上亿。我就能养活我的家庭,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这件事我近来一直没能做到。”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他相信如果有钱,母亲就会重新接受他。我也相信。他不需要很富有,只需要足够的钱来赎回我们家的房子,母亲就会再次爱他。她爱那栋房子,我也爱。我们很可能无法把我们的旧屋赎回来,但可以买一栋和它差不多的。

“那你应该去做,”我对父亲说,“所有能让妈妈重新爱你的事,你都要去做。你刮了胡子,那是个好的开始。”

瑟瑞娜大笑,倾身把父亲的酒杯再次斟满。

“当然,要让爸爸授权委托,我们才能做该做的事,这里有点小障碍,”瑟瑞娜说,“那就是你父亲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管?”我问她。

“因为我是留守后方的人。”她说,好奇地对着我笑,就好像答案对每个人都显而易见一样。

她扬起眉毛,把杯里最后一点酒喝完,然后起立。

“这栋房子里有个传统,崔佛,”她说,“做饭的人不负责清扫。母亲刚开始生病时,你父亲发起了这项传统。在那之前,她负责所有的清扫工作。呃,在那之前,我们有用人,不是吗,琼斯哥哥?在亚伯爷爷去世前,还有整个里德尔帝国瓦解之前。还记得那些日子吗?”

“你们有用人?”

“嗯,是的,”瑟瑞娜说,“我们有个司机开黑色的大轿车送我们去上学。我们有个厨子,有个管家,还有照料果园的男园丁。那真是黄金时代啊,不是吗,琼斯?”

“我们家几百万美金就花到那些方面了吗?”

“不,”瑟瑞娜哈哈大笑着说,“我们的几百万美金在那之前就付诸东流了。伊莱哲死前把他的大部分财富都捐了出去。所有财富,除了这栋房子。我愤世嫉俗的那一面认为,他在试图为他的灵魂在来世买条安全的出路,但我的推断或许不够公正。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或许有一天你父亲会告诉你。然后亚伯拉罕爷爷失去了他的遗产,因为有些人就是废物,无论他们如何抗争,永远都会失败。你父亲和我一无所有,除非我们能把这栋房子卖掉。我问你,崔佛,哪里有什么公正呢?唉,不提了。公正以琼斯哥哥的模样到来了,他会修正所有事情,你会的吧,亲爱的哥哥?噢……”

她走到电话桌旁,拿起一本厚厚的三环蓝色活页夹,摆在父亲面前。

“这里有一些供你阅读的资料,琼斯哥哥,如果你深受旅行后失眠症困扰的话。都是很迷人的东西,我敢肯定你会发现它相当让人叹服。晚安,绅士们。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可以在侧翼的用人房找到我,就在大厅下面。此外,我认为你们可以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你为什么要睡在侧翼的用人房里?”

“好问的头脑总会有新的问题,”她耐心地说,“因为现在是夏天,待在主楼里很舒服。但10月直到第二年6月的雨季期间,主楼会透风和漏水。爸爸和我待在侧翼的用人房是因为那里更舒服,也更便于生活。话说回来,今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但明天可是我的工作日,所以我该就寝了。”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以一种我只能用芭蕾舞姿来形容的方式滑出了房间,美丽的蓝色脚趾也随之而去。我看看父亲,他没有和我对视。还没等我看到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字,他就把活页夹从桌上推开,放到了一边。

“你会告诉我伊莱哲的故事吗?”我问。

他又倒了些占边,看起来真的很多。我担心里德尔大宅对他来说不是最好的环境。

“今晚不行。”他说着把一小口威士忌一饮而尽。

“那什么时候?”

他又倒了一口,但没有喝。

“你一定累了,可以上楼去,这里我来收拾。”

“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帮你清理。为什么伊莱哲想让这里变成公园?为什么亚伯拉罕那么想开发它?”

“想赚钱是人之常情。你可以用钱买食物、买衣服、买有线电视,买所有想要的好东西。”

“那就告诉我那个故事。”

“我不知道什么故事,”他说,濒于发怒边缘,“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现在上楼去,让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等了片刻,希望他会心软。他没有正视我的目光,但知道我还在那里。

“对不起,”他说,“我的头开始疼了,不是故意凶你的。”

我留他一个人清理厨房。出去的路上,我从电话桌上顺手拿走了塞缪尔爷爷刚才写的那张字条。走过通往前门的长门厅时,我读了他在纸上潦草写下的词语:MUIR MTNS CA。都是大写,每个字母他都反复刻了几遍,于是都成了粗体。他写的时候一定很用力地往下摁了,因为我能从背面感觉到纸上的印痕。但它是什么意思呢?我抬起头,和伊莱哲·里德尔四目相对,他正从客厅的肖像画里瞪着我。白发的老人拄着手杖,伸出手来,像是要把我拉进画里陪他。

4 大亨伊莱哲

从1990年开始,我就花了大量的闲暇时间研究我的家族史,还没发现一本我的高曾祖父伊莱哲·里德尔的授权传记。我没有佐证的证据,但已经构建出一个相当令人信服的推论案例来供验证,至少我自己是信服的。那就是,里德尔有一些副官,他们的工作是留意那些有宏大志向的记者的动向——那些可能为了推动自己的事业,带着对里德尔的过去的问题在磨坊和工场四处打探的人。这些报告里德尔私人和商业活动的作者被副官们盯上,被说服说继续从事这种项目不符合任何一方的最佳利益,而用一笔现金了结则是双赢的方法。这种邀约,我相信,只会被提出一次。应该断然拒绝吗?唔,在当时明尼苏达州的北方森林里,伊莱哲最开始组建他的帝国的那个地方,发生过很多起悲剧性的意外,通常尸体直到来年春天解冻时才被找到,而记忆很少能撑过冬天。

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人写过未经授权的传记,它们被小规模出版,留在偏远小镇图书馆的书库里历久犹存,要不就躺在圣保罗一间二手书店被尘封的故纸堆里,以五毛钱的价格就能换一本。这些年来,我已经拥有几本这种有关伊莱哲生平的叙述笔记,它们勾勒出他的思想和动机。所以,尽管伊莱哲的大部分历史依旧模糊不清,但有一些已经为我所知。至少,足够我为这个男人描绘出一幅画像。

根据我挖出来的这些文字以及伊莱哲的私人文件,他是个不喜交往的人,也是个精明的谈判家。他没有自己的顾问。在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他的第一间磨坊原址上的一栋小楼里,他经营着自己的生意,在那个寒冷的房间里,他建造了一个真正显赫的帝国,即使根据美国标准也是。他固执地工作,从不休假或休息,从不因病停工。他每周工作六天,尽管他守安息日,周日不做生意,但每个周日他都会在头脑里工作,制订计划,为了弥补落下的工作,周一他会双倍地努力。他独自居住,独自工作,跟他的二把手们用信件或电报通信。这就是他隐遁的天性。但有一天,他感觉到心里有一股深深的空虚,他迈出小屋,看看他已经创造出的世界,那里空无一人。于是他开始着手矫正这种处境——创造一个孩子。

执行计划并不难。他有一栋造得像圣保罗其他那些富裕市民家的房子。他让人量体裁衣,这样他看起来也像一个富裕的市民。他举办盛大的派对,邀请其他富裕的市民前来参加,在其中一场这样的派对上,他挑选了一个生育能力和智力都符合要求的女人,她同时也足够壮实,能经受得住明尼苏达州难熬的冬天。她的名字是萨拉·格林。伊莱哲向她的家人付了一笔厚实的聘礼,马上娶了她,然后让她怀孕。之后他就打包行李,前往西海岸富饶的森林了。毕竟,他有一个帝国等着要建立。

他在一封给同事的信中详述了他启程前往西部的过程:

离开之前,我告诉妻子,等我的儿子准备就绪,我会派人来接他。她用那种我一直很讨厌的轻浮方式傻笑,问我怎么肯定就是个男孩。关于确凿的事情,我没有怀疑。等孩子生下来,他会是个男孩。我就知道这么多。他的名字会叫本杰明,他会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正是如此。当他积聚着一英亩又一英亩的西北森林时,本杰明·里德尔出生了。

伊莱哲每年回一次圣保罗,视察儿子本杰明的状态。他健康、强壮,非常聪慧,而且有早熟的智慧。伊莱哲提供了用人以及慷慨的津贴,这样母子二人可以在他们昂贵的大宅里舒适地生活。他回圣保罗待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星期。

根据记录显示,直到十年后,也就是1886年,伊莱哲才回到圣保罗接他的妻子和儿子,计划安排他们和他到西雅图一起生活——伊莱哲认为,对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来说,西雅图是可以接受的一个城镇——他之前的总部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然后是华盛顿州的阿伯丁,根据他的标准,都太艰苦了。萨拉·格林固执地拒绝向西搬迁哪怕一英寸。事实上,她告诉他,她非但不愿往西边搬,还计划向东搬迁,搬去纽约,那是她家人居住的地方。她厌倦了冰冷的空床。“我被她的暗示气得要命,当场就‘焐热她的床铺’,”伊莱哲在他的日志里写道,“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本杰明前往西雅图,我们坐在火车的私人车厢里横跨整个国家时,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一年之后,伊莱哲收到一封妻子从纽约寄来的信。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又是个儿子,给他取名为亚伯拉罕。伊莱哲立即回信,说她和亚伯拉罕必须马上搬到西雅图。她也立即回信,一口回绝。而他呢,发出了一句严厉的警告,如果她和儿子不立即前来,就可以认为她和儿子两人都与他脱离关系了。因此,他们的通信终止了。

在西雅图待了短短几年后,伊莱哲护送他的儿子本杰明去菲利普埃克赛特学院,最有前途的富人家的儿子都被送到那里去。本杰明去世多年后,伊莱哲详述了俩人一起吃的那顿最后的晚餐。那年夏天,我在里德尔大宅里发现了这本日记:

我们用上好的波尔图祝酒,为我们的晚餐画上华丽的句点。我告诉本杰明,等他准备好时,我会来接他。他用惊人的方式看着我,浓密的黑发、洞悉的眼睛以及他特有的一种随和,就像一棵树为了不被折断,在风中摇曳。我记得自己想着他还是个孩子,但已经站在成年的悬崖上了。

“我会准备好的,父亲。”他说。

我点点头,把他留给那里的教员照顾。一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他没有给我去寻找他的机会,因为他要更加能干。七年后,他比同龄人提前整整一年从耶鲁大学毕业时,自行来到了西雅图的家门口。我的老男仆托马斯先生接待了他。

“你有预约吗?”托马斯先生问面前这个强有力的陌生年轻人,他正站在我那座位于麦诺大道市区住宅的门廊上。

“告诉父亲,我准备好了。”本杰明说。

托马斯先生认出他后僵住了。

“本杰明少爷,”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同时把门大大地敞开,显出站在门厅阴影里的我,“我们一直在期待你的到来。”

5 深夜厨房

我记得在里德尔大宅的第一晚,感觉沮丧又想家。我不得不走完很长一段过道,才能走到洗手间。我愤恨这个事实,里德尔大宅这么大,洗手间却很少。我想要回家里的那个旧屋。它很小,洗手间就在过道对面,没有一个足球场那么远。而且我小的时候,偶尔做个噩梦,父母都触手可及。我想我们家的房子。我想母亲。我知道自己没法睡着,所以尽管已经很晚,屋子都黑了,我还是下楼走到厨房喝杯水。我打开冰箱门,在洒满厨房地板的蓝光中,我看到有人坐在桌旁。我的心扑通直跳,然后意识到,那是我的祖父。

“瑟瑞娜?”塞缪尔爷爷大胆问话,对着阴影睥睨。

“是我,”我说,“你吓到我了。”

“瑟瑞娜呢?”

“我不知道,她一定在睡觉吧。”

“通常是她给我配药的。”

我关上冰箱门,房间恢复漆黑。我打开灯,塞缪尔爷爷显现出来,他坐在桌旁,身穿一套让人发困的灰蓝色老式睡衣,长袖,前面有扣子。他把手伸过来,揉搓着没了手指的残节,我注意到他老是做这个动作,那是一种神经性的抽搐。他一有压力,就按摩他的残节。我想知道他是否仍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魅影手指。

“你自己不知道怎么配药吗?”我问。

“瑟瑞娜帮我配药。”

“哪种药?”

“管睡觉的。我睡不着时她就帮我配药。你能帮我配药吗?”

“药在哪儿?”

“她把它存在碗柜里,那儿,”他用手指示着说,“那里面有一瓶药。她往里面加一点牛奶,药就不难吃了。”

我打开他指示的碗柜门,但看不到什么药。

“药是什么样的?”我问。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她配。就在一个有白标的瓶子里。”

碗柜里,我只看到一个瓶子:瑟瑞娜和父亲早前喝的威士忌。但它确实有个白标。

“这个?”我抽出那瓶占边问。

“对,就是它。”

“这是威士忌。”

“这是药,”他说,“它帮助我睡觉。”

“我打赌它能。”我说。我不确定瑟瑞娜到底是聪明还是残酷,给塞缪尔爷爷喝威士忌让他入睡。不管是哪一种,把酒讹称为药就很可疑。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得遵照里德尔大宅的惯例,于是我把酒瓶放在台案上,从另一个碗柜里翻出一个玻璃杯来。

“一剂量的药混两剂量的牛奶,”塞缪尔爷爷指导我,“瑟瑞娜就是那么配的。有时她帮我加热,但我不需要热的。”

“那么就给你配凉的,”我说,“我不知道怎么点炉子。”

我按照指示混合好饮料,把玻璃杯摆在他面前。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点柠檬水,坐在桌子对面。我想问塞缪尔爷爷关于鬼的事。我想问关于他手指的问题。太多的问题。但我们在修禅定之类的,所以我打住了。

“你能听到她跳舞吗?”塞缪尔爷爷终于发问,打破了入定。

“谁?”

“伊泽贝尔。你能听到她的声音吗?瑟瑞娜说她听不到,但我想她可以。她的脚步声非常轻柔,因为她是那么好的一个舞者。”

“伊泽贝尔是个舞者?”

“我遇见她时,她正准备上台跳芭蕾舞剧。不是穿粉色短裙的那种,而是现代舞。哦,她好美,她跳舞的时候,每个人都坐直了。没有人能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我告诉她,我家里有一个舞厅,问她想不想看,她就笑了。她有很长的脖子和完美的脸型,总会笑逐颜开。她说,那是她听过的最好的搭讪桥段,但之后我就带她去看了。”

“舞厅?”

“在三楼。你不相信我?”

“我还没上去过。”

“我带她回家,给她展示了舞厅,然后她为我跳了舞。我在一台便携式留声机上放唱片。我想要一个控制台,但父亲不让我买,于是就买了这台便携式克罗斯利扬声器。我为她放了爵士唱片,她就跳舞。”

他的思绪陷入往事,但我想再多听一点。

“她跟着什么歌跳的?”我问。

“她吻了我。哦,伊泽贝尔。你吻了我,我告诉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我没做到。到最后,我做不到你想要我做的事。”

他看起来很悲伤、很迷茫,同时小口抿着药。但我不想让他停下来,渴望得到关于我的过去以及父亲的线索。

“她是怎么去世的?”我问,因为父亲从没告诉过我。我知道她在父亲十六岁时去世,但只知道那么多。

塞缪尔爷爷透过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用气音说:“听!”

我听了,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像塞缪尔爷爷说的那样,从房子的某处传来。我正准备说些什么,但他让我别作声,然后说:“有的时候,如果幸运的话,你还能听到音乐。”

我仔细地听。几乎停止了呼吸,都静到那种地步了。我听到了音乐。爵士。萨克斯管在演奏。

“我听到了。”我说。

“你听到了?瑟瑞娜说她听不到,还说我疯了。但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

我全听到了。脚步声。非常轻柔遥远的音乐。真让人快活。

“那是鬼吗?”我小声问。

“是她,”塞缪尔爷爷说,“她来为我跳舞。”

然后音乐结束,脚步声也停了。

“你和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塞缪尔爷爷。

他用混浊的眼睛看着我。

“我能不能再喝点药?”他问。

“除非你告诉我。一定有事发生,因为他有二十三年没回这里,而且他从来不提你或者瑟瑞娜或者伊泽贝尔。一定发生过什么。是什么?”

“瑟瑞娜多给了我一些药。”他说。

“瑟瑞娜不在这里。”我执拗地说。

“你跟他一模一样,”他刺耳地低声嘘我,视线定在我身上,“怀恨在心。”

我凝视祖父一会儿,感觉被他的话语刺痛了。我对他没有敌意,也不确定他为什么要把我说得那么难听。但之后我记起,瑟瑞娜讲过他的痴呆症。我想象一个看起来像块湿海绵的大脑。

“那好吧。”我站起身来说,拿起威士忌瓶子,拧开瓶盖。

“一剂量的药——”

“兑两剂量的奶。我知道了。”

我给了塞缪尔爷爷饮料,然后收起牛奶和威士忌。

“你想让我把灯留着吗?”

“关掉。”塞缪尔爷爷说,于是我关了灯。

“这是我的房子,”他在桌子暗处一端的阴影里说,“你们拿不走它。”

我被他结论性的宣告震慑住了。

“我不想要它。”我说。

“我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们弄不走我。”

我不理解祖父的最后一句话,爬楼梯回房间时,我一直在琢磨它的意思。等到了二楼的楼梯平台,我听到从三楼传来嘀嗒一声。我谨慎地继续爬上三楼平台。空气潮湿,闻起来有股霉味。一段装饰着华丽的护墙木板和酒红色花朵墙纸的长长过道,消失在朦胧的黑暗尽头;我的左边是一个小接待区,对面是双开门。是舞厅。我很小心地站着不动,去听:房子在呜咽,这我已经渐渐能辨认出来,然后我听到嘀嗒声从门后传来。我穿过接待区,走进漆黑的前厅,对可能会发现的事物既紧张又兴奋。我打开舞厅的一扇门,往里偷看:这是一间长条形的低矮房间,有裸露的木地板,远端有一个舞台。一盏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墙壁上装饰有灯台,但所有的灯都是黑的。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固件上都结了蜘蛛网,房间的角落里也是,我还看到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灰。我能看到舞池灰尘上的脚印。我环视四周,寻找嘀嗒声的来源。舞台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台老式便携留声机,装在一个硬边的皮箱里。是塞缪尔爷爷跟我讲过的那部留声机。我穿过舞池走过去,发现了嘀嗒声的源头:转盘仍在转;尽管已经放完了,一张唱片仍在转盘上飞旋,所以指针贴着标签纸发出嘀嗒声。

我把它关掉,察觉到身后的房间有动静。我转过身去,注意到舞厅里还有别人,我感觉到脊梁骨一阵酸麻。一定是父亲或是瑟瑞娜,我心想,因为我把祖父留在厨房里了。

“哈喽?”我问道,同时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但那个人影没有回答。“我看到你了。”我说,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刺穿了我,因为要是父亲或瑟瑞娜,他们会说些什么的。会的吧?我又走了几步,我能看到那个人稍稍移进了暗处。

“这不好玩,”我说,我的声音犹疑不定,“我要开灯喽。”

我突然冲过舞池,按下大门旁边的开关。灯一下都亮了起来,但等我转过身时,房间已经空了。

无论那是谁——我知道刚才有人在那里——都消失了。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舞厅里,我很害怕。

6 谈话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在舞厅遭遇跳舞的人影之后,我就睡不着,直到光亮开始悄悄潜入房间。我没法把那幅画面赶出脑海:留声机自行播放,夜里的脚步声,在秘密楼道里划一根火柴就会显形的幽灵。我以为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怪事正在上演。既然我们显然不会依据我的经历就放弃里德尔大宅,那么我就得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我下楼去找父亲。在厨房里,我发现了瑟瑞娜留给我的一张字条,她再次鼓励我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尽管我感觉自己永远不会在里德尔大宅里感到轻松自在。我甚至不知道现在几点,因为在追赶跳舞的幽灵和早上醒来这段时间之内,我把手表错放在什么地方了,而厨房里又没有钟。我没吃早餐就出门了。

父亲不在草场,于是我冒险走进屋后的院落。里德尔大宅的正面朝西,面对普吉特海湾和奥林匹克山,有气势磅礴横扫一切的外观。背面则大相径庭:一座法式花园,一定也令人难忘过,但如今衰败得与鬼屋更加相称。碎裂的石径已经长满三叶草。一座让人惊叹的喷泉从一块大理石厚板中迸出来,比我还高,现在满是锈蚀,似乎数十年来都用来积蓄雨水了。金毛狗属的蕨类植物杂乱丛生,花坛都被苔藓和剑蕨盖满了,玫瑰长得太高,细脚伶仃,无法支撑自己,只能把头耷拉下来,靠在硬地上。

花园后面,一条鹅卵石和野草铺就的小路尽头,是一个岌岌可危的游泳池;一摊黑绿色的污泥从深处渗出,像焦油一样。曾经一定很精美的瓷砖池壁,现在都碎裂了。池畔小屋长年废弃,大门对着里面的黑暗张开大嘴打着哈欠。泳池东边是一个室内庭院,沟纹石瓮坐落在牢固的扶手栏杆上,开向一处宽阔的楼道,往下通往一个黏土网球场,没有网,标线斑驳,表面已裂开发脆。

还是没有父亲的踪影。

我转了一圈又回到草场,在断崖旁发现了他。他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挪动,站在悬崖边缘向下观望。

断崖上的景色很有张力。落差将近两百英尺。下方的海滩上有很多岩石,满是浮木,完整的树木被盐水和阳光渍得发白。悬崖底部的狭窄石道上是两组铁轨,沿着南北两条海岸线蜿蜒消失,地形随着海水起伏时也同样曲折。

“伊莱哲·里德尔建造了那些铁路。”我靠近时,父亲说。

“我以为他是靠木材发家的。”我说,已经感觉到眩晕的影响。倒不是我不喜欢高地,只是不喜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摔死。

“木材和铁路公司的关系错综复杂。那是一个局内人的世界。你一定了解过泰迪·罗斯福[3]、反垄断法以及相关的美国历史上的那些事。政府拨地给铁路,铁路又和木材大亨做交易,让他们采收树木,木材大亨们再把采矿权廉价卖给贵金属关联方——”

“贵金属?”我问,“这里?”

“眼界放宽点。西北部以前被认为是芝加哥以西的所有地方。他们在爱达荷的狭长地带发现了大量银矿。蒙大拿有蓝宝石。但最赚钱的是铜矿。”

“为什么不是金子?”

“因为电报。一夜之间每个人都需要铜线。而采铜是很恐怖的事情。就是对身体的虐待。”

“不管怎么说,伊莱哲涉足了所有环节。每样东西他都要插一脚。你的高曾祖父供应了那下面所有的铁路枕木,每一条枕木。你听过火车经过时的鸣笛吗?”

“没有。”

“现在我指出来,你就能听到了。火车经过时,他们总是会拉响鸣笛,向伊莱哲·里德尔致敬。”

“真的啊?他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啊。”

“那就是传统的意义,”他说,“人们并不真的需要知道传统是怎么沿袭下来的,他们只要照做就行。”

“听起来就像宗教。”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我没有打破咒语。在我的整个人生中,我都想和父亲建立纽带。这件事我们最终得以在悬崖边缘实现,看起来似乎有不祥之兆,但它是方向正确的一步。

“我弄丢了我的婚戒,”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一边说,一边触摸着他左手戴戒指的地方,“那是某种征兆吗?象征婚姻的瓦解?”

“梳妆台下面你找过吗?”我问。

“哪里都找过了。它不见了。”

我思考了片刻。我的手表也不见了。它们会有关联吗?

“塞缪尔爷爷夜里听到伊泽贝尔跳舞了。在舞厅里。”

父亲只是用点头来回应。

“她死了,”我补充说,“她不可能真的跳舞。”

“塞缪尔爷爷有幻听,”父亲说,“这是他痴呆症的一部分。”

“当然,”我同意,“可是……我也听到了。我没有痴呆症。”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夜里。我还在舞厅里看到有人,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或许没有人。”

“但你不敢肯定。”

“而且我找不到手表了。我昨天夜里把它放在梳妆台上的。现在它不见了。”

“所以你是在暗示……”

我逼视他,然后扳着指头数神秘事件。

“丢失的婚戒,失踪的手表,秘密楼道里的幽灵,跳舞的脚步,墙壁里一个男人叫我的名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或许是个梦。你把我带来怪异小镇,这样我们就可以拆掉房子。但我们不能拆掉房子,因为拥有房子的人认为他的亡妻还住在这里。爸爸。我觉得我们是时候进行那种谈话了。”

“哪种谈话?”

“你像我这么大时,每晚在餐桌旁进行的那种谈话。存在状态。幽灵。鬼魂。专业术语。是时候了。”

“啊,对,”父亲说,同时故意点点头,用脚磨蹭着地面,“那么,崔佛,我得坦白一些事。母亲是个怪人。”

“疯子?”

“新世纪的怪人。她是个‘花儿’[4],坐在金字塔里聚集能量。”

“金字塔?”

“就是个架子,”他说,“用金属做的。一个金字塔,我也不知道,大约四英尺高,所以,你看,非常高。她坐在里面。喏,你不理解。你看,她持有的信念是,我们在肉身里的旅程只是我们旅程的一部分。我们暂时来到这里闲逛,触摸东西、吃东西、听音乐,还有,你懂的,打飞机——”

“行了,爸爸。”

“你知道,”他说,“做爱。沉溺在我们肉体的世界里。所以——母亲就会这么讲述,她不是个训练有素的灵媒什么的,她只是‘搭调’——她说,我们死后,灵魂会进入无形的维度,如果集中精力,就可以和有形世界相互作用,我们可以随时回来拜访。我们一直可以顺便过来一趟,打个招呼。有时有人能看到某次这种拜访。嗯,那不是真正的鬼。那是幽灵。就像一次低空探测。橄榄球运动员总是有这种经验。‘我觉得死去的父亲与我同在。’他们在触地得分时说。嗯,他们死去的父亲确实与他们同在。不过,还有另一种东西。”

“鬼。”我说。

“鬼,没错。鬼是被困住的灵魂。是有未了的事情或者挥之不去的需求而被困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母亲会说:幽灵可以来去自如,但鬼是被困住的,因为鬼看不见门。”

“门。”我重复一遍。

“通往无形维度的门,”他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专业术语必须准确。里德尔大宅是有幽灵,还是有鬼?二者是不一样的。但不要太把这个当回事。母亲坐在金字塔下面,而且她用钟摆来决定能不能给她的小孩吃止咳药,或者看我能不能吃草莓而不会发一身的荨麻疹。”

“什么?”

“钟摆测试。别去管那个部分。”

“你不相信?”我说。

“是,是,我不那么想。”

“而且你不相信有鬼。”

“是,”他说,“我不那么想。”

“但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相信过。”

他冷酷地看着我很久。

“是的,我相信过,”他说,“如果你想让我百分之百诚实的话。”

我想让他百分之百诚实,所以我尽己所能地一直与他对视。

“你为什么失去你的信仰?”我问。

他移开目光,又开始刨地,戏剧性地耸了耸肩。

“公鸡为什么打鸣?”他说,“别问它,它不知道。”

我对父亲这句荒谬的警句翻了个白眼,他在重复前一晚瑟瑞娜说过的话。

“母亲以前经常说那句话。”他说,对我的轻蔑发起反击,然后他开始往里德尔大宅走。

“到底谁知道?”我在他身后问,“如果公鸡都不知道的话。”

“我们有一个任务,”他把话说开了,“我们来这里是要把祖父弄进疗养院,做一笔赚钱的房地产交易,把这块地方卖给一个有经验的住宅开发商,然后全身而退。进出式的突击行动。”

“然后你就可以和妈妈和好。”我向他确认。

“然后我就有机会和妈妈和好,”他阐明这一点,“所以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在奖品上吧,伙计。你在这一努力中奉献的合作会备受感激。先感谢你的理解。”

他转身穿过草场。

我被父亲瓦肯星人[5]式漠不关心的语调弄得很泄气,在他身后大喊:“嘿,爸爸,你跟我念,首要目标:和我妻子和好……”

他继续走着。

“让我儿子不要恨我一辈子。”我说完了。

他突然停在路中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我。

“恨我一辈子的人已经排了很长一条队伍,”他说,“我会尽一切可能——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证你不在那条队伍里,崔佛。希望你明白。”

我耸耸肩。

“好吧,”他说,“你母亲会说,事实胜于雄辩。让我们看看我能不能凭实力赢回来,好不好?我钦佩你的坚持。我猜,如果我用同样的方法找父亲商量,事情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转机。”

“那你的母亲会怎么说?”我问,“她做的那个钟摆测试——治好你的感冒,以及检查你有没有草莓过敏症,管用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

“嗯,”他说,“我猜管用了。”

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我说,“证人可以退席了。”

7 琼斯之书

1967年,祖母伊泽贝尔·琼斯·里德尔去世,之后父亲琼斯·里德尔被赶去康涅狄格州一所寄宿学校。二十三年,他没有回过里德尔大宅。寄宿学校离我长大的地方不远,之后,父母失去了一切,我们变得——在一切意义上——无家可归。我知道那所学校。它的名字叫“索文山学院”,以接收无法融入“传统学习环境”的学生闻名。换句话说,他们接收极端分子和渣滓,看管他们,直到他们长到十八岁,可以脱离监护人而合法恐吓社会为止。反社会的、不合群的、病态的、暴力的、药物性歇斯底里的、残忍的以及传统的疯病狂人。基本上,当法官说“要么去索文山,要么去委内瑞拉海岸的流放地”,聪明的小孩会选委内瑞拉,其他人就被丢到索文山。

父亲在索文山上了两年学,毕了业,就参加工作了。附近有个心地善良的本地造船师,付给他最低的工资。父亲扫了几个月的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很快,他被带入行。他被教会打造传统木船的手艺。显然,他非常精于此道。遇见母亲时,他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但她激发他走得更远。我当时太小,不记得这方面的事,但据说当我还是个小孩时,父亲的木工天赋已经传到了大西洋彼岸,加在他身上的工作量让他挣到了足够多的钱,能够买下一座让母亲回想起她在英国的童年时光的小农舍。我们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苹果园,家宅远处还有一条小溪,迂回地流入一个小树林,我在那里漫步、玩耍、学会爬树。之后,父亲开始自立门户创业,出于公民责任,他做出慷慨的举动,为索文山学院提供短期实习,让学生可以学习木船打造工艺。

这一项目相当成功,第一个学生后来继续当木工学徒,拿到了工会认证。

“好哇,好哇,好哇!”社区都在欢呼。

学校问父亲,他愿不愿再办一次。第二个学期,他收了两个孩子。同样非常成功。学校想知道,父亲能否为那些真的不能回家的孩子开办一个暑期项目,因为如果他们回家,很可能会被势不可当的邪念所控制,割开他们熟睡的父母的喉咙。

父亲说:“当然可以!”

那个夏天,八个小孩住在索文山,每天被公共汽车载到父亲的工作室。他教他们如何开帆船。他们有时一起去远足、游泳;他们玩威浮球。(所有父亲从来没时间和我一起做的事。)他们一起造了一艘船。一艘船板叠搭的美丽小艇。每个人都深受感动。本地社区的一个赞助人在一次募资拍卖会上为那艘船出了超高的价钱。然后,在训练营的最后一天结束后,其中一个小孩深更半夜溜出了索文山,走了八英里,到了父亲的造船工作室,把整栋建筑一把火烧成灰。彻彻底底。毫不夸张,真的什么都不剩,只余几缕轻烟。

这么一个故事怎么样?

保险公司赔偿了损失。学校毫不吝啬地为安全漏洞道歉——毕竟,你们学校的住校学生行为不端,在街坊邻里间四处乱窜放火烧毁企业,还怎么向本地人推广你们的商誉?那个小孩直接被送去了委内瑞拉海岸的流放地。但那次事件之后,父亲就有些不对劲了。他变了。他变得执着于帮助索文山学院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但我或许能这样理解,作为索文山的毕业生,父亲在打造木船中找到了他的救赎;或许他想把浪子回头的谋生手段传给其他人。就算他只能拯救一个孩子,教会他如何用木头做些建设性的事情,那也足够了吧?毕竟,我们家族是靠毁坏树木发财的。不应该有人用倒下的尸体创造一些积极的东西而获益吗?

父亲尽职尽责地重建了工作室,但他不再接新船的订单。从那之后,他几乎只为索文山的男孩们开办为期一学年的讲习班。每个学期,在夏令营期间,他们都打造一艘小艇。他们造出一艘,然后把它拍卖出去筹款。造一艘,卖一艘。造一艘,卖一艘。

每次他们造完一艘船,就有一个本地赞助人冒出来,为它出超高的价钱,父亲就能拿到足够的钱来支付他的账单。但婴儿和小狗的可爱都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然后他们就变成以后长成的样子:大人和大狗。人们会为婴儿或小狗付高价钱,但他们不会为一只老狗付高价钱。

我没有商学院学位,甚至从来没有摆过柠檬水的摊档。我对经济学一无所知。但连我都知道。一年只卖出三艘小艇会导致破产!

当然,我夸张了。这些事情发生时,我还是个孩子,视野有限。我毫不怀疑父亲生意的衰落有更微妙的原因。糟糕的谈判租约;跳水的经济;外来的印尼进口硬木成本飞涨;他坚持从零开始造船,而不愿涉猎修复或修理工作。但当生意触礁时,只需几步疏忽的失策就能让它撞成碎片。于是,它撞碎了。

我毫不怀疑,这一系列事件是我把整个童年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的原因。(母亲在我们的小农舍里收藏了太多的书,摞在所有东西上,堆得到处都是——你不可能避开它们!)就一本书而言——假定它是一本好书——你可以根据情节的必然性,对结局产生信心。问题会被解答。它必须被解答。答案或许并不圆满,我们没法保证它一定是一部喜剧。有时候,也会有悲剧给你当头一棒。但总归会有个结论,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那正是一本书的意义。

但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并不能保证任何问题都会被解答。现实生活棘手难办,正因为我们不知道它何去何从。而且,真的,你看不到尽头。除了死亡。况且回到我的十四岁,考虑到我在里德尔大宅的最初经验,我并不清楚死亡由始至终就一直被设置成终结。

到现在我都不清楚。

8 失去的童真

当天晚餐之前——只不过是我们在里德尔大宅的第二天,但自从我们抵达,感觉已经发生很多事了——我冒险去玄关找塞缪尔爷爷,希望他在太阳底下喝他的柠檬水。我想问他问题,从他话说一半的答案中搜集见解。我并不肯定他会告诉我,但我必须找到某种方法来帮助父亲恢复完整,这样他才能和母亲重归于好。

我极其失望地发现,父亲已经在晃眼的门廊上了,他占了我的位置。他坐在我的椅子上。他在喝我的柠檬水。他在对祖父讲话。

“噢,嘿。”父亲快活地说。我不禁注意到他膝上的蓝色活页夹。

“噢,嘿。”我应和他。

他带着不耐烦的期待表情抬头看我,像是想让我问完问题就消失,要不就干脆消失。但我没走,他也一直在看我,脖子扭动的方式就如同一只狗听你说“要饼干吗”时的样子。

“我来喝柠檬水的。”我说。

“啊!”

父亲放松了,因为我提出了一个适当的社交请求,而且显然,我除了要一杯迷迭香柠檬水以外,没有其他待议事项。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而且注意到塞缪尔爷爷咬紧了牙关,一脸暴躁。他的眼睛眯成缝,死死地盯着前面的栏杆。然后,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目光,一辆黑色轿车从山脊的另一侧出现,沿着碎石车道开向大宅。我啜了一小口柠檬水,静观其变。车子驶近,然后迫近我们身旁。它停了下来,被紧随车辆穿过草场的阴云吞没。

“怎么回事?”我问。

父亲挤出一个笑容。

“不如你跑进屋去,看看瑟瑞娜姑姑的晚饭需不需要帮忙吧?”他说。

“不,谢了。”我回答道,然后小口啜饮我的柠檬水,它的凉度和酸度总是足够完美,让人满意地噘起嘴来。

一位较为年长的男士走出轿车。他背着一个用旧了的挎包,上面别了个瑞士军刀的徽章。我能注意到细节。(“好的作者看得到一切,”母亲一直告诉我,“不单是一个人穿什么衣服,还有他为什么穿那身衣服。”)这个人穿一套深色西服,肩部有一点变形,表明他是在瘦的时候买的。他打着一条宽领带,看上去就像是1974年打的,巨大的一团丝绸,紧紧地箍住,就好像是迈达斯[6]本人打的一样。他绕到车尾后,我看到了他的鞋子,又旧又破,橡胶底已经平了,后跟的皮革也快磨掉了。稀疏的头发下,头皮有晒过的痕迹。这个人,为了一点点的报酬不远万里,他很疲倦,只想回家。但现在有活儿要干——永远都还有一个活儿要干——而这个活儿是他的职责。

“他来了,”父亲对塞缪尔爷爷说,“现在我们要签文件了,行吗?”

“行,行,行,”塞缪尔爷爷嘟囔着说,“我们准备签文件。”

“你签就好了,行不行?我答应你,会有人照顾你的。”

“谁会照顾我?”塞缪尔爷爷抢白道,“你吗?”

父亲把活页夹朝他那边递,像是提供证据,但塞缪尔爷爷轻蔑地把它挥开。父亲示意陌生人到游廊上与我们一道,他上来了。父亲从活页夹后面抽出一个马尼拉文件夹,递给陌生人。他打开看了看里面夹的几页纸。

“没问题啦,”他说,“我还需要一张驾驶证。”

“他不开车,”父亲说,“里面有一本护照。”

“所以他出国旅行喽?”那个男人带着笑意问。这是他的笑话。

“不,”父亲平淡地回答,“他专门为了这件事办的。”

“一张本州身份证就足够用了。你还更省事。”

“护照也行吧?”父亲暴躁地问。

男人浓密的眉毛扬了起来,他遏住自己的火,检查了文件夹里的东西。他点着头从挎包里抽出一本黑色笔记本,打开来,开始录入护照上的信息。然后他看着塞缪尔爷爷。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他问。

“对,我们知道。”父亲插嘴说。

男人摇摇头,还是看着塞缪尔爷爷。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

塞缪尔爷爷点头。

“这是一份委托书,”男人说,“它很重要。”

“会有人照顾我的,”塞缪尔爷爷几近愤怒地说,“每样东西都会维护好的。”

“这么说吧,”男人怀疑地答道,转向我的父亲,“里德尔先生知道他在签什么吗?”

“排水沟坏了,”塞缪尔爷爷说,“窗户涨得关不上。屋顶漏水。我们的墙壁里有虫。游泳池是坏的。水管都堵了。地基裂了。都会维护好的。”

陌生人再次扬起眉毛,同时拉长了下巴,两颊凹陷进去。一副古怪的表情。

“他知道,”父亲说,“我全部都给他解释过了。我不确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他没有意识到后续的影响,我就不能做公证。”

“请你公证吧,”父亲说,“你在这里就是做这件事的。迪奇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父亲知道他在签什么。你公证,然后我们就能继续往下办了。”

男人龇着牙齿吸了口气,我能听到舌头的小尖抵在他的上下腭之间。他把文件向塞缪尔爷爷递过去。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他又问一遍,语气那么耐心、那么心平气和。

塞缪尔爷爷模糊地看了一眼文件,就好像他在努力聚焦。

“因为他叫我签。”他小声说,同时用一根手指指着父亲。

“这是一份委托书,”公证员说,“这意味着,你签字同意把决策权让给你的儿子。你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那意味着,他可以代表你行动,而无须咨询你的意见。你同意那样吗?”

塞缪尔爷爷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我看到他T恤上的字:有时我正好奇:“为什么那个飞盘越来越大呢?”然后它就砸到我了……

“我儿子叫我签的,”他说,“因为我听他的话,因为他懂得更多。他一直懂得更多。”

“够了,塞缪尔。”父亲抗议道。

“如果你靠近来听,能听到她跳舞。”塞缪尔爷爷对那个男人低声说。

“谁?”男人问。

塞缪尔爷爷抬起头看父亲。

“本来应该是我,”他说,“但成了你。”

公证员眯着眼看塞缪尔爷爷,然后怀疑地叹了口气。他来来回回地看了塞缪尔爷爷和父亲好几遍。然后他把文件夹还给父亲,把他的黑本子放进挎包。

“我不满意,”公证员说,“我认为他不理解签署这一文件可能产生的后果。我恐怕不能为你做公证。”

父亲威吓地朝那个男人靠近一步。

“你是在逗我吗?”他厉声说,“我破产的时候,公证员满街都是,什么都乐意公证。任何能把我的钱搞走的东西,我的生意,我的房子。什么问题都不问。而现在呢?现在一个公证员有良心了?你是在开玩笑吧,是不是?”

“再见,里德尔先生。”公证员一边说,一边把包挎到肩上,朝他的车走去。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父亲对他大喊,“今天是个大日子啊,一个公证员关心谁在签什么了?你当真吗?”

男人走到他的汽车尾箱时,掉转方向,怒视父亲。

“这是我的工作,里德尔先生,”他说,“我认真对待我的工作。你父亲不理解那份文件的衍生后果。我的工作就是证明各方当事人都理解文件的内容,且没有在他人的胁迫下签名。如果你和其他公证员打交道时有过不快的经历,好吧,那我无法控制。我只能控制我自己,里德尔先生。我会坚持我的看法,除非你父亲理解衍生后果,否则他不应该像那样签署文件。我拒绝被你恐吓。”

男人打开司机位的车门。

“那我要怎么让他签呢?”父亲叫嚷着,“他有病。他痴呆啊!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理解。”

“那你就上法庭,”公证员隔着车顶回答,“你找人宣布他无行为能力,精神不健全。医生们可以做证。法庭会把托管权指定给你,然后你就有权利了。在不确信各方当事人都理解事态发展的情况下,我不能为一份公证书做公证。祝你一天愉快,先生。”

“祝你一天愉快,先生?”男人驾车离开时,父亲对自己喃喃自语,“祝你一天倒霉!祝你今天倒透霉,先生!”

我能看得出来,事情非常严肃,但父亲的咒骂让我只得拼命憋住大笑。汽车驶远了,父亲愤怒地看着它。他把马尼拉文件夹摔在自己的大腿上,摇摇头,怒视着塞缪尔爷爷。

“我猜跟我作对就是你最擅长的事了,是吧,爸爸?”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塞缪尔爷爷嘘他,回答道。

“这间屋子里,总得有人有个男人的样子,”父亲说,“而那个人显然不会是你。”

他一把从椅子上抓过蓝色大活页夹,走进屋去,砰一声甩上身后的门。

塞缪尔爷爷放松了一点。他喷了一口鼻息,拿起柠檬水。他前后摇晃,一边眺望海湾,一边小口细抿。他退回他的禅境了,与我彻底失去关联。又或者不是。或许他已经退回他痴呆状态的篱笆迷宫。我不敢肯定。

我跟着父亲回屋,走过门厅来到厨房,但我没进房间就停下了。我在门槛处听,父亲在和瑟瑞娜讲话。我没有暴露自己,只是偷听。

“哦,琼斯,你在想什么啊?”瑟瑞娜恼火地说,“如果就那么简单,你以为我不会自己处理吗?”

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听到有动静。瑟瑞娜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在准备晚餐。

“我把你弄到这儿来,是让你发挥你琼斯的魔力。”她继续说,一边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一边指责地叹气。我能很容易想象出她的样子。从烤箱里取出一个盘子,用脚踢上门,于是门“轰”一声猛地关上。吹开一缕垂到她脸上的头发。坚持不懈地在砧板上切一根胡萝卜。嗒,嗒,嗒,嗒,嗒。

“你以为会怎么样?”我听到她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找人宣布他精神不健全?”

“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会涉及医生,很多很多医生!一连串的测试、分析、资格听证会、判决、复核委员会。光是想想时间就够了,更别提要花的钱!不行,我们必须走这种方法。但你不能贸然行事,必须仔细考虑你希望达到的目标,然后定下中间目标,以令人信服地实现你的胜利。十分彻底地。你必须打好根基。当然,你不能指望不打根基就实现目标。”

“根基!”父亲奚落她。

“根基,琼斯哥哥,”她训斥道,“就是根基!”

继续切菜。这次是洋葱。一种撕裂的声音——又或许是像砂纸一样的东西:一种撕扯、研压的声音——在刀锋“啪”一声落在砧板上之前。没错,就是它。一颗洋葱。零星的腐蚀性汁液无形中喷洒在空气里,飘进她的眼睛,让她流泪。她抽了下鼻子,又切一刀。倏——嗒!

“你需要跟他和解,”她说,“你需要原谅他,也让他原谅你——”

“原谅我?”

“每个人都有过失,琼斯哥哥。或许,除了我。但那也只因为我当时太小,还没有失去童真。”

“那为什么你不去做?”父亲大肆抨击她。我知道她正想把他往那个方向引,因为出现了一个戏剧化的停顿,这期间,我敢肯定,她擦拭了刀刃,小心地把刀放下。

“因为我在这里,”瑟瑞娜用平和的语调回答,“因为我是留守后方的人,是给他穿衣、帮他洗澡、喂他吃饭的人。他生病的时候是我在照顾他,他没生病的时候我允许他刻薄地对待我。因为他需要我,就因为他需要我,这让他痛恨他自己和自身的限制、让他轻蔑地对待我。所以我是他的敌人。我是他所有怨恨的避雷针。”

“真是一大堆的话啊,”父亲说,“一堵墙。这是排山倒海啊。”

瑟瑞娜失望地叹气。

“你就是这样对待瑞秋的吗?”她问,“这么鄙夷?我看出来她为什么离开你了。”

紧随的是一阵停顿,又是更多拖着脚步的慢走,我不确定正在发生什么事。声音含糊不清,对我有迷惑性。然后瑟瑞娜说:“还没吃晚饭呢啊?”我意识到父亲正在自己拿药喝。

“我恨这个地方,”他说,我听到瓶盖被拧开、液体倾倒的声音,“我恨父亲,恨这个世界的一切。让我们忘掉整桩交易吧。我要去加入美国和平队,余生都待在非洲发蚊帐,崔佛会动身去英国跟瑞秋住,爸爸可以拎个痰盂坐在前廊上,盯着太阳看。谁在乎啊。”

“哦,拜托!”瑟瑞娜大喊,“你真是块华夫饼!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被磨得棱角锋利才对,琼斯!你应该是一把斧头,期盼出击!如果有什么必要的话,那就是我们欠这个世界一件事,要把这个地方从这个星球表面抹去。冲刷祖先的宏伟历史是我们的义务,他们为了牟利,强行抢掠了这片土地。我毫不怀疑,伊莱哲会因为我们为这片土地努力地做些什么而以我们为傲。我们在努力取得成就啊,琼斯,不像里德尔家族其他那些走过这些门厅的无所成就者,比如爸爸,比如亚伯爷爷,趿拉着步子,喃喃自语。我们不能让他们决定我们的命运,不能做受害者。我们得为了自己,决定我们的命运。现在就给我打起精神来,孩子。去做点实事!你必须说服爸爸,这一计划是为了整个家族好。”

我喜欢那句妙语:“你真是块华夫饼。”我父亲就是那种东西吗?一块华夫饼?一块有宏图壮志的煎饼?一个懦弱的人,来来回回地弹动,就像浸透了枫糖浆那样?一个总是选择最少阻力路径的人?

他们停下谈话,我感觉他们盯上我了。我听到瑟瑞娜的脚步那么轻巧地落在木地板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朝门厅走来——或许她听到了我的动静,在偷偷地接近我——我寻找最近的出口,然后发现了那扇通往用人楼梯的门。我猫低身子穿过门厅,悄悄地打开门,溜进去,然后尽可能快地关上门,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赶快悄悄上了楼梯,走进看不见的漆黑深处,然后停下来,试图不去呼吸。下方的门开了。我谨慎地呼吸,不想被人听到。

“我知道是你。”她大胆地说,尽管她看不到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她的声音透出怀疑的意味。“我知道你一直在听。不错啊你,但你还不够好。别以为你在这里做的每件事我都不知道,因为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

她停顿,我依然不动。

“晚饭三十分钟后开始,”她终于说话了,“准时下来。”

门关上了,我又可以自由呼吸了。

9 加州山脉

第二天早晨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时,我正被一波忧郁的情绪吞没。这是我们在里德尔大宅的第三天,我感觉就好像我们的世界和北邸以外的世界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深坑。

我走下楼。屋里空空荡荡。电话不停地响,而且铃声特别大,以至于两声之间的间隙都彻底被它的回音填满了。我在厨房电话桌上发现了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我拎起听筒,把那个装置放到耳朵上。我听到咔嗒一声,还有嘶嘶的声音,我忘记了要说话。

“有人在听吗?”我通过耳机听到。声音很微小,是个女的。“哈喽?有人在听吗?”我听到杂音和沙沙声,然后,依稀地,有几个词似乎是说给房间里的别人听的:“铃声停了,或许我断线了。”

是母亲。透过一个神奇的接口,她找到了我。她绕过半个地球打给我——又或许是穿过半个地球。或许电话线通过地心直接把我们联系起来。就像一部锡罐电话一样,我们通过一根绷紧的脐带相连。

“妈?”我用早晨嘶哑的嗓音问。

“崔佛!”她惊叫道,“崔佛,是你吗?”

“是我。”我说,同时觉得我的忧郁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差点晕眩。

“你听得到我讲话吗?你的声音很弱,得大声说话。”

“我听得到你讲话。”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在喊叫,“我的宝贝儿!十四岁了啊!感觉如何?”

“老样子。”

“没有一点不同?”

“没有不同,”我说,“但我很高兴你打电话过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掉你生日的。真希望我和你一起在那边,帮你庆祝,但恐怕我不得不依靠这通电话了。”

她慌慌张张地给我讲她的世界:她父亲感冒了,母亲做的炸鱼薯条太油腻,姐妹还在怨她,兄弟从她椅子后面经过时拉她的头发。我试图思考我能跟她讲些什么,但似乎讲什么都不适宜。我也想乐观向上,和她的热情洋溢相匹配,但我唯一想到能告诉她的就是我的疑虑、我的挂念,我对里德尔大宅挥之不去的问题。而我绝对不想跟她讲我的恐惧,那样,我的余生恐怕都会被迫和她待在彭赞斯,而父亲会在非洲发蚊帐。

“姑姑和祖父怎么样?”她问,“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

“呃,瑟瑞娜。她……很怪。”

“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

我想了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只是一种感觉。”

她大笑:“好吧。那塞缪尔呢?”

“他也很怪,不过是另一种怪。”

“我明白了。”

“哎,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呢?”我问,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母亲是填字游戏的专家。“祖父总是胡乱写些东西。他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之类的。瑟瑞娜说那些都是胡言乱语,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有阿尔茨海默病。但他吃晚饭时在便利贴上写了这个东西。写的是,‘缪尔’,M-U-I-R,然后是M-T-N-S,空格,C-A。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它是什么意思?”

“约翰·缪尔,”她马上说,“M-U-I-R?”

“是。”

“那就对了。约翰·缪尔是个有名的苏格兰人,他在环境保护领域做了伟大的工作,基本上自然保护运动就是他发起的。《加州山脉》是他的一本书。M-T-N-S,空格,C-A。或许你祖父很多年以前读过,想起了什么地方想再看一下,所以草草写下一个字条提醒自己。”

“或许吧,”我说,脑子里的轮子飞转,“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一下子就知道?”

“好吧,我没有读过很多约翰·缪尔的书,但读到过他的事。那种事很容易印在你的脑子里。”

“印在你的脑子里?”

“对,行了。爸爸怎么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怎么样?我应该怎么回答?我突然想起,母亲打来不只是祝我生日快乐的。当然,那是她的话头。但她打来还为了考察父亲的状况。我看到了一个机会。

“爸爸过得真的很好,”我说,厚着脸皮假装很愉快的语气,“我的意思是,尽管他在想你。”

“他想我?”

“你在开玩笑吧?”我夸耀地说。我感觉有必要放个烟幕弹。引她上钩,然后引父亲上钩。给父母设一个陷阱。“都疯了,他一天到晚说起你,而且他刮了胡子。”

“是吗?”

“你知道吗,他有一张脸哎,”我说,很高兴听到母亲的笑声,“而且还是蛮瘦的一张脸。我猜我明白你以前为什么被他吸引了。就是很久以前,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相貌好看的同时,也很有魅力。”她说。

“总体上,他看起来更健康了,”我让她安心,“我觉得可能是空气的原因或是别的,而且他看起来也蛮快乐的。我是说,在这种情形下他能拥有的快乐。你知道,因为他的生意之类的事,还有你也不在身边。”

“那太棒了,崔佛,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担心回里德尔大宅可能会挖出一些非常痛苦的事情,或许会把他推向另一个极端呢。”

“不可能,”我忘乎所以地说,“他和瑟瑞娜相处得非常好。还有,他和塞缪尔爷爷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样。我几乎认为他们可以到外面来回投棒球了。你知道,就像三十年前那样。”

一个很长的停顿,我意识到我可能演过火了。投棒球?我在想什么?

“你父亲和塞缪尔爷爷的关系从来没有好过,”她说,“即使在三十年前。”

废话。父亲没跟我讲过祖父和他之间的仇恨,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告诉过母亲。

“我是说,他们在一起看起来还蛮快乐的。”

“真的是这样吗?”过了片刻,母亲表示惊讶,“如果是真的,那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情形。爸爸在旁边吗?我想核实一下,如果他有空的话。”

我慌了。她当然想核实一下,但父亲在哪儿呢?人都在哪儿呢?

“嗯。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行……”

我放下电话,飞快地跑过门厅到前门去,一路查看经过的房间。我跑上楼梯,查看父亲的卧室。什么都没有。

“爸爸?”我对着门厅那头喊。我绝望了,跑到楼上的舞厅。空的。我又下楼梯回到一楼,边快步穿过走廊来到南翼,边喊着父亲,但哪儿都没有父亲的踪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电话旁。

“我觉得他不在屋里。”我气喘吁吁地对母亲说。

“那我下次再打来……”

“或许他在谷仓,先别挂。”

我跑出厨房,注意到车不见了,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我斜穿过草场的一角,冲下小山跑到谷仓,一把推开门。

“爸爸!”

塞缪尔爷爷从他的工作台旁抬起头来:“儿子!”

“不是,祖父。是我,崔佛。你知道爸爸在哪儿吗?”

他茫然地盯着我。

“没关系啦。”

我跑回小山上,对父亲愤恨在心。这本来是他的机会。她都打电话来了,在表明兴趣。她想跟她的丈夫讲话。她关心过。但他不在。一次机会错失了。

我从桌上拎起电话听筒。

“我找不到他。”我沮丧地告诉她。

我得到的唯一的响应就是一阵拨号音。她已经挂了电话。我把手柄放回托架上时,泪水已盈满我的眼眶。

图书馆让人震撼。到处都是暗色桃花心木家具,一把大概十英尺高的梯子连接一条窄道,可以够到第二层的书。一张巨大的桌子立在房间中央,橡木做的,岿然不动,四周放着沉重的椅子,由铜质螺栓把真皮衬垫和木头固定在一起,桌子上还装点着美丽的黄铜灯具,其上有绿色的玻璃灯罩。

我能闻到不计其数的腐朽纸张的霉味,那些长年无人翻开的书籍。一晃数十年。那么多的书,紧密地靠在一起。它们只想被人打开,被人阅读。我走了一圈,看了看书脊。安德森、安德鲁、安德列耶夫。伯勒斯、伯顿、巴特勒。它们是按照字母顺序摆放的,分成虚构类和非虚构类。实际上,非虚构类的标题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归类的……杜威十进制分类法,但是没用十进制。这座图书馆一度被人仔细照管过。

找到自然科学类别不难。在自然科学类别找到约翰·缪尔也很容易。

人人都知道约翰·缪尔是谁。连英国来的母亲都知道。他是山峦协会的创办人。国家公园运动的创建人。到处以欧洲白人的名义管理优山美地国家公园的家伙。他写了很多书。它们都一字排开在书架上:《阿拉斯加的冰川》《优山美地》《我们的国家公园》,以及一本细长的书——《加州山脉》。

我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布面精装,有镀金书边,封面上是浮雕金叶的图像。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894年。扉页上签了名字:“给哈里·林赛,深爱大山的人,约翰·缪尔。”我快速翻到背面,发现了额外的题词:“哈里,我本人无法在你身边让你取暖,希望此书能陪你温暖一冬。我把你拥入我心,尽管无法拥你在怀。你永远是我的,且我永远是你的。爱你,本。”

一条丝带拖在装订处,被当作书签来用,老书都是这样。我翻到标记的那一页,发现了一篇名为《林中风暴》的散文。开头是:“山风,就像阳春白雪、雨水霜露,都已斟酌分寸,是给予森林的爱,为了增强它们的力与美……”我想读。就在我一屁股坐进一把俱乐部椅子,咔嗒一声扭开阅读灯时,一个发黄的信封从书的封底轻巧地掉出来。是用黑色笔迹写的,鬼魅的墨汁绕出卷曲的字体,墨汁已经从纸浆纤维里收缩消失:“哈里·林赛先生,属华盛顿州阿伯丁里德尔木材厂。”“寄信人”地址仅是“B.里德尔,西雅图”。我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折痕处是那么脆,信纸那么洁白无瑕,似乎从未有人读过它,又或许只读过一次。

1902年1月17日

我亲爱的哈里:

我只能假设信和包裹能够寄到,或者等你到工厂报到时,最终能到你手上,所以我不担心。上个月我有个机会碰到缪尔,于是哄他把这一册书题献给你。他是个很古怪的家伙,极力反对,但还是我获胜了。我保证用钱支持他的事业未果后,就拿父亲的参议员来担保,这再合他的胃口不过。于是我们把老伊莱哲拐到环保事业上来了!狠狠地欺负他!

写风暴的那篇散文——我已经为你标出——很不同凡响。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个缪尔。那种东西你没法咋呼的,不是吗,哈里?我敢肯定,优山美地那些发育不良的小冷杉跟你我在沿海地区一起爬过的那些根本没法比。但或许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感觉被困在这个地球上了。爱丽丝一直阴魂不散,我时常被迫套上最拘谨的衣服,他们让我像一只土耳其熊一样坐着,不允许我在晚宴上打瞌睡,对话太过乏味的时候,我不得不掐自己来保持清醒。哦,哈里,只是书写你的名字都让我感觉好些,知道你在那里等我,这让我感觉欣慰。我多向往与你一道旅行,深入大山,在河边扎营,只有我们俩。烤一条鳟鱼来吃,或者烤我们下套捕来的兔子。熊熊烈火,一瓶威士忌,夜色环绕。

伐木季从四月份开始。我已经告诉父亲,要回沿海地区监督采收成果,然后我们就能再次相见了。关于我们的计划,我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

父亲也亵渎了这片土地,我要替他补过。你和我,我们一道,努力修复这片土地,使它恢复到原始状态,我们不能居于弱势地位进行抗议,而要占据权力地位。交易正在推进,只要我还能忍受在脖子上套上紧箍,就能获胜。两周内我将与罗斯福会面,还有他的部下平肖[7]。他们以为,要见到的这个人会和其他人一样可怕、贪婪。当他们握住我的手时,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会知道,他们拥有了一个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富有的同盟。

不过,四月之前我还回不来,虽然我非常希望骑马南下,与你见上几天的面,但只恐怕这边的事情太忙,而且我必须一直待在爱丽丝的身边,才能确保她与我同谋。但是哈里,你要知道——你要一直知道!——我晚上做梦的时候,梦到的是你。

期待下次见面

我忠实于你

我叠好信纸,把它放回书册里。这就是塞缪尔爷爷记得的信吗?他想提醒自己再读一次?(不过它看起来几乎原封未动,就好像几十年来都没被人碰过。)

我听说过本。瑟瑞娜说他是伊莱哲的长子,悲剧性地英年早逝。仅有的另一次我听说他的名字,是我们到达这里的第一晚,塞缪尔爷爷在吃晚餐时从桌边跳起,写下字条:MUIR MTNS CA。“本很紧张。”塞缪尔爷爷说过。他的字条把我引向这封信。

爱丽丝,罗斯福,“他的部下平肖”,还有哈里·林赛——本的梦中人。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人们其实不太聊关于同性恋的话题。至少在我长大的地方——康涅狄格州,不会。当然,除非是学校里的小孩想借机找某个人的碴儿的时候。我记得读到的东西让我感觉尴尬而迷惑:这封信意味着我的曾叔公是个男同性恋吗?在20世纪早期,男同性恋是什么样子的?

我合上书,放回书架上。

我上楼回房间,但是,就在经过前厅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我站在伊莱哲的巨幅画像前面,凝视他威严的眼睛和探出画框伸进房间的手,就好像它会把我拉进另一个维度。紧邻伊莱哲巨画的是另一幅油画,要小得多,但也足够大了,画框上有块小牌,写的是:本杰明·里德尔。那幅画像是一个有着波浪黑发和近于黑色眼眸的年轻人,挑起一边的嘴角微笑着,就好像他知道一个秘密。

10 本的世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曾叔公本杰明·里德尔的人生充满矛盾。身为木材财富的继承人,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与树木融为一体。热情洋溢而又能干的他有个关于“正业”的理念,与他父亲的理念大相径庭。本能理解打理业务往来和谈判的必要性,监理这么一大堆公司的日常运作需要无休无止的会议,还有沉闷冗长的交谈,人们不谈真实意图,都在环顾左右而言他。他理解这一必要。他只是觉得他不需要成为做这些事情的人。在里德尔木业拥有的奥林匹克半岛和内陆森林里徒步环山,体验树木的本质时,他要舒适得多。所以他设法把大量时间花在沿海地区,测量指定采收的广阔土地。

据我所知,本不记日记,但他写野外记录,他把这些记录送回给他的父亲。这些笔记带有一种惊叹和入迷的语气,以及一种信仰:万物都以一种我们难以捉摸的方式相连。我知道本在耶鲁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钻研超验主义者的成果——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亨利·大卫·梭罗、玛格丽特·福勒[8]——他对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相当着迷,还有约翰·缪尔早期的作品。这是那个时代的潮流:精英青年默想自然及我们与自然的联系。

美国第一所林业学校是比特摩尔林业学校,1898年在乔治·范德比尔特[9]的资助下成立。很快,康奈尔大学和耶鲁大学的林业学校紧随其后,背后大都有大富家族支持,比如里德尔家族。对那些通过剥削森林发财的人来说,管理森林有很实际的商业价值。对那些把森林的健康看作人类灵魂健康的对照物的人来说,保护同等重要。

但本的觉悟代价极高。他无法使超验主义者的哲学及新型自然保护论与他父亲的使命达成一致,根据他的判断,他父亲的使命就是为了牟利而不惜摧毁自然。往轻了说,本和父亲的关系十分复杂。本坚信父亲是个好人,和他一样热爱森林,不过本以拯救自然为己任,而伊莱哲却非要消耗它不可。挣扎地调解二人的差异是本一生中的核心冲突。

“雨一直下,它填饱了我的灵魂。我感觉它冲净了我的身体,一部分的我随雨水缓慢滴入土壤,一部分的我化为土壤,被这些林木的根系饮下,我与它们合为一体。”

这个笔记是本写在一张会计账簿纸上的,账目估计某片土地采收了七十万板英尺的木料,被运去旧金山建造新城。

“都是上好的木材,”另一处笔记写道,“最佳的品质。住在用这些树木建造的房子里的人会欣欣向荣,永葆安康,因为木头会照顾好他们。”

这种理念确实稀奇,一棵好树能产出好木料,造出好房子,一栋能滋养住户的房子。这栋房子不仅充当遮风挡雨的庇护场所,实际上它还充满能量,能积极地促进人们的身体健康。一棵树的生命、个性和灵魂甚至在采伐、碾磨、干燥和利用后仍在延续。这些就是本的哲学宗旨,他感觉凭这些能拯救他父亲的灵魂。

只能这么说,志趣相投的精神容易找到彼此。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伊莱哲会发现自己被铁路大亨J.J.乔丹所吸引,他们一起发现了更高效的方法从树上摇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本发现自己被沿海地区一个名叫哈里·林赛的年轻切工所吸引。看起来,亲近森林不是本在沿海地区花时甚久的唯一原因。他探索的还有更加接近肉体本质的亲密关系。

两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在林中独处时被唤起的激情不需他人认同。但决策当关乎爱情与生意,二者产生交集时,状况的确变得稍显复杂。因为伊莱哲·里德尔和J.J.乔丹已经密谋好,让他们的帝国发展壮大的最好方法就是合并。不只是他们的公司,还有二人的子女。19世纪后期的木材业出了名地爱搞联姻。所以就这样敲定了,本杰明·里德尔要娶可爱世故的爱丽丝·乔丹。

喝着甜酒、抽着上好的雪茄之际,里德尔和乔丹就握手成交了这笔交易。

不过,本杰明·里德尔对这件事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11 生日晚宴

我焦虑地等候父亲回来。我一整天都没看到他,想告诉他母亲来过电话——她问起过他,她关心他,想和他说话。我在晚餐时间走下楼梯,在脑中计算着时间。他现在不能给她打回去,英国现在是三更半夜,但可以早上一起床就打给她。

“我爸在这儿吗?”我问瑟瑞娜。

她正忙着做晚餐,仍是上班的打扮,不过光着脚。

“恐怕不在,”她说,“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如果我们不等他开饭的话,希望你别介意。”

我耸耸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掩饰我的失望。塞缪尔爷爷已经听话地坐在桌旁了。瑟瑞娜拿出药瓶,在他面前放下三片药片。看到我在注意这一事情,她说:“他的阿尔茨海默病药物。”

她来回地把一盘盘食物端上桌。

“要我帮忙吗?”我问。

“你坐着,小寿星,”她故作愉快地说,“我都尽在掌握呢。”

她端上最后一盘食物,一个木碗装的沙拉,然后入座。

“你们有车吗?”我们各自取菜时,我问。

“我们确实有一部车,”她答道,“就在谷仓的后面。你干吗问这个?”

“我从来没见过你开它。你怎么去上班呢?”

“我先骑车到巴士站,然后坐巴士。你怎么这么好奇?”

“连冬天也是?”

“西雅图的冬天比较温和,而且大家都不介意淋点小雨。所以上帝才为自行车发明了挡泥板,就是为了让我这样的淑女不被溅湿。”

我们刻意地默默吃饭。我觉得每件事物都逐渐分崩离析了。父母完全没有要和解的意思,父亲比以往更加疏离。我被困在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的世界里,而且没有人在乎。连我的生日都是。

“还轮不到我替你父亲道歉,”瑟瑞娜发话了,“但我能理解,他错过了你的生日晚宴,你一定很失望。”

“无所谓。”我说。这话是骗人的,这真的让我恼火。它让我恼火得很。我认为父亲就是个浑蛋,竟缺席我的生日宴。但我觉得告诉瑟瑞娜也于事无补。

“真的吗?身为父母确实有职责察觉到自家小孩的生日。”

“我妈妈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了。”我飞快地说,然后立刻就后悔了。我本想向瑟瑞娜隐瞒那个消息的,把它作为我和母亲之间的秘密。但现在我却在迎合我姑姑,想得到她的认可。

“是吗?”瑟瑞娜看似折服地问,“你和母亲的关系一定非常特别,我肯定你非常爱她。”

“那当然。”我说。

“‘那当然’‘无所谓’,”瑟瑞娜模仿我,“你像个青少年一样讲话时,真可爱,但我了解你,崔佛。我知道你那个小心脏里掩藏了更多的感觉和情绪,而且你有丰富的辞藻来描述它们。告诉我,你对他们的分居感觉如何,是一时的抑或不是?”

“为什么你一直把它说成是分居?”我怒发冲冠地问,“他们会和好的。”

“会吗?或许他们会,但或许不会完全开心。你是愿意他们不开心地在一起呢,还是开心地分开?”

“都不愿意。”

“呃。你还在坚持三号门的选项,真是个理想主义者!”

“做个理想主义者有什么不对?”我问。

“完全没有,”瑟瑞娜回答,“我猜,实际上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是出于更加自私的动机,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母亲去世时我十一岁,所以我知道家庭解体带来的迷失和困惑是什么感觉。我以为或许从你身上能找到一个同伴,让我生起恻隐之心。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志趣相投的,不是吗,崔佛?你我都不怕坦白心声,对吧?”

我皱起眉头,不想再留居在瑟瑞娜的世界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问题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她说。

“本杰明·里德尔是谁?”

塞缪尔爷爷从他的盘子旁抬起头来,瑟瑞娜似乎被这个问题震惊了。她清清喉咙,放下餐叉,两手交叠,目光垂到桌上摆的晚餐上。连骨猪排、苹果酱、卷心莴苣沙拉配圣女果、切片红皮洋葱和蘑菇,我把蘑菇都挑出来了,因为我不喜欢蘑菇。还有柠檬水。永远都有柠檬水。

“爸爸?”瑟瑞娜片刻之后说,“我相信小崔佛的问题是针对你提的。”

我注意到她的声音稍微有点紧张,而且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眼神交流。

“再问他一遍,崔佛。”她说。

“我在好奇本杰明·里德尔这个人,还有哈里。”

“我不知道。”塞缪尔爷爷颤颤地回答。

“不,你知道,爸爸。”

“我不知道。”

“你把知道的都告诉崔佛。”

“我只知道父亲告诉我的事,”塞缪尔爷爷厉声对瑟瑞娜说,“而他是个骗子。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你没看出来吗?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撒谎!”

“对不起。”我说。

“不用对不起,”瑟瑞娜说,“塞缪尔爷爷病得很厉害。阿尔茨海默病。不过他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给确诊。他们把它叫作老年痴呆症,那是临床的诊断。他们不会把它称作阿尔茨海默病,除非他死了,他们才能做尸检,检查他的脑子里剩下的部分。当然了,我们会乐意把他的脑子捐献出来作医用。他们说,看起来会像有只老鼠在里面咬出很多洞来。好可怕。”

“你觉得我疯了!”

“不是的,爸爸,我觉得你精神错乱:那有很重要的区别。你要努力记住它。”

“我没疯。”他在发牢骚。

“没有,爸爸,你没疯,你是精神错乱。”她咬了一口猪排,“继续吃吧,这里面没有筋。”

塞缪尔爷爷研究起他的食物。他举起刀叉,但没吃。

“本是父亲的哥哥,”他悄声说,“他送掉了我们拥有的一切,毁了我们的生活。”

“他毁了我们的生活。”瑟瑞娜又说一遍。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着桌子。虽然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他毁了我们的生活。“你记得啊,爸爸。本杰明·里德尔毁了我们的生活。他说服他父亲,为了拯救灵魂就得送掉所有东西。所有的钱,所有的土地,甚至这栋房子。而老伊莱哲,好吧,他说他就想那样,不是吗,爸爸?把里德尔大宅交给树木。什么想法啊!只有像你一样错乱的人才会把这种想法当真,只有你才会执着于这种东西。”

“我不想离开。”塞缪尔爷爷嘀咕着。

“我知道,爸爸。我们都知道,你不想离开,所以我们被困住了。”

塞缪尔爷爷揉搓着手指的残节,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

我们切肉吃菜,等父亲回家。

父亲从后门进来时,塞缪尔爷爷和我正在洗碗碟,他看起来有一点尴尬。他道歉说会议延时,错过了晚餐,不过他一身烟酒味,我知道他喝醉了。在康涅狄格州,从我父母出现财务困境时,这一模式就开始了——父亲晚上会消失几个小时,然后喝醉了回家。或许我终究是想搬去英国的。

“我们在等你。”瑟瑞娜说。

她走去冰箱那里,取出一个巧克力蛋糕。我们入座,瑟瑞娜摆好盘子,她点着蛋糕上唯一的一根蜡烛。他们三个唱了一首颤音无调版《生日快乐歌》。我真希望整件事赶紧结束。

瑟瑞娜翻遍了厨房每一个抽屉,在找什么东西。

“哎呀,”她咕哝着,“我放好的东西从来都找不到。为什么我明明把东西放回原处,它们最后总是跑到其他地方去呢?”

她猛地把抽屉摔上,操起一把餐刀。

“恐怕我的蛋糕铲自己长腿走掉了,”她宣布,“所以我们得凑合一下。”

蛋糕铲也没了。又一起失踪事件。

她用餐刀切开蛋糕,然后很费力地把蛋糕弄到盘子上去。她在使着劲儿的时候,父亲把两个小包裹放到桌上,推向我这边。

“生日快乐。”他说。

我想过不去接,想过拒绝它们,然后说:“我真心想要的,是一个父亲,而不是什么狗屁礼物。”但我没那么做。我接过礼物,看形状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一个盒子和我的手一样长,细窄的长方形;另一个宽而扁平,是一本书的形状。我打开它们。果然,一支钢笔,黑色的,有镶金细节。很漂亮,但他没送我墨水,所以完全没用。另一个是一本皮边日记本。

“这样你就能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写一写这个一塌糊涂的家族。”父亲说。

他的评价里没有讽刺,只有自怜,所以我没被感动。

“谢了。”我说。

一个奇怪的表情扫过塞缪尔爷爷的脸庞,他飞快地坐直,昂起头左顾右盼。

“那是什么气味?”他大声问。

“没什么,爸爸。”瑟瑞娜说。

“很臭的气味,”塞缪尔爷爷说,“是什么?”

“琼斯哥哥去过酒吧,”瑟瑞娜说,“他身上有烟味。他旁边的男人一定抽了烟。我说得没错吧,哥哥?”

“是我在抽烟。”父亲说。

“伊泽贝尔讨厌香烟。”塞缪尔爷爷声明说。

“你和抽烟的人待在一起,”瑟瑞娜故意说,“衣服上沾了烟味。你厌恶抽烟,琼斯哥哥,你知道的。你永远不会忤逆母亲的意愿。”

“那就是喽,”父亲一边嘟囔着说,一边从桌边站起来,“我去换衣服。”

他走出了房间。

“你可以用新钢笔在朗诵会上签名,”瑟瑞娜在他走开后,提议道,“或许你会搬到西雅图来,被我们这儿压抑的冬天里典型的雨和阴沉激发出灵感呢。”

我耸耸肩。

“爸爸和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她说,同时递给我一个小而薄的书一样的包裹。

我开玩笑般地把它举到耳边,晃了一晃。

“是书吗?”

“打开嘛,”她说,“轻点。”

我拆开薄绵纸的包装。

“恐怕我们没有那么多钱给你买名牌钢笔。这是我们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但我找先锋广场一个卖珍本书的书商评估证实过了,非常值钱。”

我手上是一本看似易碎的薄册子。《黛西·米勒:一项研究》,亨利·詹姆斯著。

“1878年,它在英国首版。后来,詹姆斯为美国市场做了修订,但是,你知道的,在营销压力和社会接受度占据上风之前,最好还是读作者的原始文本。你手上的是原版中篇小说的首版。”

我低头看这本小册子,它似乎因为这段历史变得更有分量了。

“它一定值很多钱。”我说。

“确实,”瑟瑞娜肯定地说,“据我们所知,伊莱哲不怎么读书,但喜欢收集东西。在他开始拆分他的帝国之前,由于花费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他收集了很多这样的宝贝。你可以在图书馆里详细考察一下,去发现那些珍宝。我说‘详细考察’,是在用它的真正本意‘彻底地研究’,而不是普遍被误用的意思,把它跟‘浏览’混为一谈。”

“我会找到什么?”我被伤了自尊。

“呃,我可不想毁了你发现过程的乐趣,但我很愿意让你好奇一下,有一本曾给伊莱哲的图书馆增光添彩的名著初版书,讲了关于白鲸和追踪它的船长的故事。”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而她沾沾自喜地对我微笑。我没有读过《莫比迪克》[10],但母亲读过,她还跟我讲过,而且非常推崇它。在那一刻,我想母亲想得要命。她对书本的热爱。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玄关里读书时,或站在厨房捧着书,因为迫切阅读,甚至停不下来去倒一杯果汁时,她毫无预期地出现在我面前,脸松弛下来,化成一抹微笑的样子。

“母亲会很愿意待在这里。”我说。

“是啊,”瑟瑞娜也同意,“但她不在。而且这本书只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的一个象征,崔佛。是送给你的,不是送给你母亲的。祖父和我要把伊莱哲·里德尔的全部藏书都送给你。都是你的,你可以按其本来的价值利用它们:阅读。毕竟,一本无人问津的书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华美的门牌,不是吗?伊莱哲所有的书现在都是你的了。没错吧,爸爸?”

谈话过程中,塞缪尔爷爷已经懒散地窝进椅子,这时扬起了眉毛。

“所有的书。”他咕哝一声。

“你在把一批珍贵的收藏赠送给你唯一的孙子!”瑟瑞娜大声地咂嘴,“我觉得要投入更大的热情才像话。”

“所有的书!”塞缪尔爷爷大叫,同时耀武扬威地把手举过头顶。

我被这份礼物吓得不知所措。谁知道图书馆里还会有别的什么?名著。珍本。很值钱的书。

但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问题嗡嗡作响:这些年,瑟瑞娜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抛售掉呢?她一直在抱怨缺钱,家里却收着非常值钱的东西。说不通。

“谢谢你,瑟瑞娜姑姑。”我说。

“不亲我一下?”她问。

我犹豫了,不知道瑟瑞娜对待一个吻有多认真。我发现有时候她很难理解。过了片刻,我站起来,在她的面颊上留了一个吻,她一把抓住我,紧紧地拥抱了几秒才放开。

“你几乎已经成人,而我错过了你的整个童年,”她说,“你还是个宝宝的时候,我本应该在那里帮你洗澡,给你换尿布,在你害怕或烦躁的时候抱抱你。触摸在人际关系中极度重要。”

“单名瑟瑞娜!”塞缪尔爷爷号叫道。

我对塞缪尔爷爷的看法再次被他的行为举止所影响。之前,我以为他只是健忘,在其他方面会前后一致。现在他似乎十分难搞,而且变化莫测,性情飘忽,很可能情绪不稳。

“是的,爸爸。单名瑟瑞娜想拥抱聪明鬼崔佛,因为触摸在人类体验中非常重要。触摸可以疗愈。触摸传达爱意。没有触摸,就永远不会造出宝宝。为什么他们把一些萨满叫作手疗师呢?就是因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连接非常重要。它可以给死人注入生机。”

她转而直接对我讲话。

“母亲临终前,你父亲照看了她几个小时,一直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他想让她感觉到疗愈性的接触。”

“我记得……”塞缪尔爷爷发话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爸爸,”瑟瑞娜打断他,“你醉得不省人事。你当时是个酒鬼,根本不记得我们被迫经受的恐惧。”

他悲伤地看着瑟瑞娜,眉头深锁,就好像真的记得一样,就好像他想告诉他们,他记得一些什么,但瑟瑞娜的怒视太冷,打败了他的尝试。他点点头。

“我不记得。”他顺从地说。

“你喝得大醉,逼迫琼斯哥哥照顾母亲、我和你,不是吗?”

“是的,我逼过。”

“琼斯哥哥放弃了他拥有的一切。他所有的计划。田径队、表演。他要翘课回家才能照顾我们,我们欠他一笔人情债。我们需要展示给他看,我们记得他为这个家做出的牺牲。我们还要承认,你反过来对他所做的事情是错的。别忘了,爸爸。”

“我不会忘。”

“以前他跑步,”瑟瑞娜兴高采烈地说,“他的腿好长,而且很有力气,都能滑行起来。放学后,我会看他训练,坐在露天看台上看他。我也能看到其他男孩。他们步伐沉重,在煤渣跑道上笨重地挪移。他们是在非赛季找点事情做的足球运动员和摔跤选手。他们有大块肌肉,但是完全没有优雅可言。而琼斯!修长,结实。跑步的时候,他真的在跑!”

“我记得。”塞缪尔爷爷说。

“但之后母亲生病了,而你又喝个不停。后来你喝得更凶,所以不记得。”

“我记得。”

“不是所有的事,爸爸。你不记得所有的事。”

她不再说话,我们陷入昏迷式的沉默,塞缪尔爷爷和我无言地盯着盘子。她已经让我们神志恍惚。她驯服了我们。

“触摸是很强大的东西。”她说。

父亲穿着干净、没有异臭的衣服回到厨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他问。

“我们在回忆母亲。”瑟瑞娜回答。

“她在这儿,”塞缪尔爷爷补充一句,“她在为我跳舞。”

每个人都就地僵住了,直到瑟瑞娜尖刻地放下叉子。父亲眯着眼睛看塞缪尔爷爷。

“她在这儿?”父亲问,“真的在这儿吗?”

“在这儿。”塞缪尔爷爷又说一遍。

“胡说。”瑟瑞娜突然插嘴。

“她真的在这儿吗,爸爸?”

“我也听到她的动静了。”我提了一句。

瑟瑞娜不相信地看着我们所有人。

“是雨声,”她说,“他听到的不过是雨声。仅此而已。”

“雨声。”塞缪尔爷爷呼应她。

但父亲被卷入了情感的旋涡。他想到死去的母亲在舞厅里跳舞。我能从他脸上看出来,他没有失去信仰,只不过把它按捺下去,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看到他眼里的微光。他希望他母亲的鬼魂在里德尔大宅里。

瑟瑞娜站起来朝他走去。她坐在他身旁的长凳上,两只手搂住他,他倒进她的怀里,头抵在她的头上,她抱着他,来来回回地哄他,我看到父亲在哭。她哄他,抚摸他的头发,而他在啜泣。

“嘘,”她安慰他说,“让我来治愈你。”

我看得一清二楚。父亲多么绝望地想看到他的母亲,塞缪尔爷爷多么强硬地坚持他的信念,瑟瑞娜又是如何掌控这个家庭的话语权。通过告诉塞缪尔爷爷他应该记得什么,不应该记得什么。

我也看到她如何控制我的父亲。她如何挑开一点疮疤,刚好够她把指甲塞进结痂边缘,掀开一点,让她有撕扯感,看到下面凝出一滴血,但之后又如何把它按下去,让它不要流更多的血。我小时候擦破膝盖或手肘时经常那么做。抠得刚好感觉到有一点疼,又施力按下去。因为母亲以前常告诉我,如果你把结痂整个扯掉,就会留疤。

我稍微想了一下,要不要告诉父亲母亲打来电话的事,但还是憋回去了。我是带着让父母复合的任务来里德尔大宅的。我的策略是通过帮助父亲修好他破碎的人生,来修好他。这是个简单的计划,因为我以为只是关于钱。但之后我明白了,它没那么简单。看着瑟瑞娜搂着父亲,我意识到,父亲比我想象中破损得更厉害。除非等我把他修好,否则很可能最好还是不要让他跟母亲讲话。

12 罗斯福和他的部下平肖

我们在谷歌之前是怎么活的?在无线网络之前?在有线调制解调器之前?在每栋大楼都有移动电话发射塔之前?

在那之前?

我们做不得不去做的事,因为我们很神通广大,有主动权。而且我们理解,过程是结果的根基:劣工出劣品。

而现在呢?现在我们让别人来操心麻烦的细节,把责任委托外交。

于是我们委托外交了我们的隐私,委托外交了我们的自主,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控制权。

好吧,我们没法抱怨,不是吗?我们勾了框框。我们读也不读就接受了条款和协议,难道不是吗?所以我们只能怪自己。

但我是一个不同时代的孩子。要记得,在1990年,还有叫作图书馆的地方,里面配备有叫作图书管理员的人员,如果我们选择利用这一优势的话,他们会帮助我们研究。

我想出办法了。第二天——我们大冒险的第四天——我让父亲开车送我到绿林大道,这样我就能搭乘5路菲尼巴士进市中心。从位于第二大道和派克路上那个废弃的杰西潘尼服装商场走几个街区,我就到了西雅图公共图书馆。我找到一个乐于助人的图书管理员,问了问题。图书管理员把我领到图书馆的各个地方,我就自己研究。

“罗斯福和他的部下平肖”,正如本在他的信件中所写的那样。噢!都跟国家公园和林业保护有关。泰迪·罗斯福是发起整个国家公园概念的总统,他把几百万英亩的土地拨给普通人,那些地本来通常会落入有钱的木材大亨手里,比如我的高曾祖父伊莱哲·里德尔。出身于木材巨头家族的季福德·平肖是美国林务局的第一任长官。他的家族曾通过皆伐几乎整个阿迪朗代克山区而发家。罗斯福和平肖一起,充当十字军的角色保存世界之美,这个世界在他们之前存在已久,却在以发展的名义被急剧摧毁。两个人都出身于超级富有的家族,但他们决定为所有人倡导立场,而非只为富人。他们相信,有些东西太好,一个人承受不起。

季福德·平肖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他娶了一个过世的女孩。他的未婚妻劳拉·霍特林在他们结婚之前死去,他一往无前地在她去世后娶了她,就这样,一人已逝,一人在世,他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并没有。当时是唯灵论的鼎盛时期,每个人都接受鬼魂与幽灵的存在是他们经历的正常组成部分。所以,对朋友们来说,没人觉得季福德和鬼魂妻子一起长时间散步,在餐桌上为她摆一个盘子,或者在重大问题上与她商量有哪里奇怪。还有,不管怎么说,他极其富有,所以也不在乎人们怎么想。而且他最好的朋友是美国总统,于是两人一起当起了绿林好汉,打劫托拉斯和辛迪加,拿走所有土地,送给人民。

其他极其富有的人(包括我的高曾祖父)无可奈何,只能气得捶胸顿足,企图想出办法把他们踢出办公室。最终,这确实发生了。但木材大亨们的利益损失(国家公园的创建!)已经造成了。

一旦我觉得自己已经理解语境,便开始着手研究详情,这把我带向了缩微胶片阅读器和报纸档案。我很快得知,西雅图早期的日报和现代报纸非常不同。首先,没有大量照片,只有一栏又一栏写得很拙劣的报告文学,而且他们的偏见不加掩饰。《西雅图共和党报》拿他们不喜欢的政客开玩笑,把其中一人叫作“畸形儿”和“海象”。《西雅图之星》有一点疯疯癫癫的,在警局记事簿上花了大量时间,充斥着醉汉互捅的报道。《西雅图每日时报》试图表现得严肃可靠,但我不敢保证他们完成得很好。

我找到相当多关于伊莱哲·里德尔的资料,不同工厂的开张关闭,还有一笔艰难完成的大宗土地交易,这些令《西雅图每日时报》的记者非常沮丧:森林的终结?标题提出了疑问。我还找到几篇关于罗斯福来访、会见伊莱哲的故事。

然后我在《共和党报》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里德尔前雇员担忧生命安全

从前在里德尔木材厂工作的一位木工(在此为了保护他的清白将保持匿名),主动带着铁证来到这位记者的办公室,证明恶魔性质的轻率活动在北邸——伊莱哲·里德尔在西雅图北部林地的那座著名的有五十个以上房间的奢华小屋——施工现场上演,已经历时数月。

尽管没有提供什么细节,木工的报告说,他在见证“一个看起来像本杰明·里德尔”——木材大亨伊莱哲·里德尔的儿子——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工人之间不雅的一幕后,就被停职了。尽管木工发誓涉事双方都是男人,却无法确认任何一人的身份。不过,木工敢保证,他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之后,他马上就被解雇了,没有正当理由,也没有赔偿金。木工宣称其他落入相似处境的人都被告知,要管好自己的嘴巴。木工现在很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因为很显然会遭遇报复。警察局没有发出猥亵行为的逮捕令,而且,考虑到事情的发生地——如果它的确发生过——是北邸,在他们的管辖权之外,他们说未来也不会有逮捕令。

我知道“猥亵行为”是什么东西的暗语:同性恋行为。所以是真的。本是同性恋。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想,这有点怪异。我毕竟只有十四岁,而且当时是1990年,艾滋病和其他的讨论满天飞。我知道同性恋是什么,但不知道你是怎么变成同性恋或者没有变成同性恋的。我的意思是,我当时不知道它是遗传的,抑或只是一种生活形态的选择。还是它是一种倾向,如果你老是想它,或许就会变得更像同性恋,但如果你完全不去想它,就变得不太像同性恋。

我对这个太困惑了,所以去请一位图书管理员帮我。我鼓起勇气,找到一个年纪较大的——可能是同性恋——图书管理员,我问他:“在20世纪早期的西雅图,有很多同性恋吗?”

他马上昂起头来,就好像历史性的同性恋西雅图是他的专长一样。

“西雅图一直都是个同性恋之城,”他说,“30年代,先锋广场有过一个巨大的同性恋场所,绰号妖精镇。讲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金县[11]是以副总统威廉·鲁福斯·金命名的,而他碰巧是个……”

“不是以马丁·路德·金命名的吗?”我打断他。

“不是。马丁·路德·金出生前很久,它就叫那个名字了。19世纪中期,金县是以人称‘南希小姐’的威廉·鲁福斯·金命名的。他是詹姆斯·布坎南[12]总统的同性恋人。”

我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同性恋无处不在,”他说,“贯穿时间长河。”

“所以,是很普遍的喽?”我问,“你知道,就是同性恋的事情。”

“同性恋的事情一直很普遍,问题只不过是它如何被当时的文化接受。”

我觉得谈论这个话题不太舒服,但这个图书管理员看似相当渊博,而且人也不错,我也需要知道更多。于是我继续推进。

“那如果我是个1903年的同性恋男人,”我冒险问道,“而且如果我正值二十来岁,父亲是个真正有钱有势的家伙……那会是什么状况?”

“1903年?有钱的同性恋?西雅图?”

“木材大亨,超级有钱。”

“你父亲会把它当成年少嬉戏,”图书管理员说,“他会等你长大‘戒掉’它,很可能再为你安排一桩婚事,和一个很男性化的女人,这人可能是个女同性恋。你会想保住钱和权力,所以会同意。你会暗地里留着你的男朋友们,你妻子会留着她的女朋友们。你们会一起去重要的社交场合,就好像你们是要产仔的人。几乎每个人都会开开心心。”

“什么是产仔的人?”我问,“还有,本来谁会不开心?”

“你父亲啊,”他口气很明显,“他想要继承人,但没有。产仔的人就是直人。生小孩的全部意义就是让血脉流传。真的,这也是唯一意义。我的意思是,除非你享受清理屎尿和呕吐物,喜欢愤怒的青少年对着你尖叫,逼你交大学学费。你父亲为什么要有你?我是说,1903年那个虚构的你。我不是在问,为什么你的父亲要有你。是你杜撰出来的1903年那个同性恋小伙子的父亲,他有妻子吗?”

我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我说。

图书管理员对我点点头,然后板起面孔,耸耸肩。

“你父母什么的在不在这里?”他问,“这一堆问题,或许该问你父母。性认同更偏向于家庭事务,而不该由图书馆来解答。”

“我不是同性恋。”我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以为我在说自己。

“没什么好怕的,”他说,“我是说,这就是事实。所以最好接受它,因为有人会因为这个撕扯自己。1903年,这种事情很多。当时可不像现在这么普遍,所以同性恋的人会对自己做出可怕的事情,让自己更加‘正常’。但什么是正常?我认识一个顾问,你可以跟他倾诉。他跟青少年聊一些,你知道,性认同方面的问题。冲击力很低,他也不是要转变别人,或者招募新成员。你父母都没在这儿?”

“我没事,”我说,意识到我们已经从同性恋的历史转换到同性恋咨询上了,“谢谢你的帮助。”

我回到缩微胶片阅读器旁,继续浏览。果真,在暗示猥亵行为的那篇文章发表的一年后,我发现了另一篇文章。文章登在《西雅图每日时报》上,吹捧了本杰明·里德尔和铁路巨头詹姆斯·J.乔丹的长女爱丽丝·乔丹订婚的事。他们的订婚宴会仅凭请柬进入,定在1904年9月17日星期六,在北邸举办。西雅图所有的领导人都会出席,文章大肆吹嘘。

奇怪的是,我发现本杰明·里德尔的讣告刊登在1904年9月18日的周日版上,提及他的去世日期在1904年9月11日。据公告报道,本杰明“是个冒险家,也是大自然的钟爱者。他的探险领他深入森林,到达树木的最高处”。本杰明·里德尔,“一个开明的仁慈灵魂”,会被真正怀念。

一个月后的10月12日,又是在《西雅图每日时报》上,头条标题写着:里德尔家族财富翻倍。有一篇很长的文章,关于里德尔木材和北太平洋铁路的合并,这宗合并已经被私下传了好几年,终于圆满完成了。这些行业的巩固“确保西雅图会成为西岸的主导城市”,而且“太平洋森林的活黄金会继续填满伊莱哲·里德尔的金库”。还提到,这笔交易紧随“本杰明·里德尔可怕的意外死亡”完成,“他本已整装待发,准备继承他父亲的事业,掌权里德尔木材”,他也向每个与他交谈的人表明,会秉持“保护森林的议程及与罗斯福总统和他的林业副官季福德·平肖通力合作的精神,有意将数百万英亩的原始林地赠予美国政府,用于交换一项‘深思熟虑’的采伐计划,由此为公共用途,同时也为合理的私人开发保存土地”。文章以一句讽刺的反驳结束:“我们只盼本杰明·里德尔的鬼魂在北邸阴魂不散,确保保护的精神胜过大肆毁坏和乱砍滥伐的精神,而这正是伊莱哲·里德尔累积财富的首选方法。”

这样给一篇报纸的文章收尾真怪异,我心想。还有,在考虑它的含义时,肚子咕咕直叫。我抬头看钟,意识到我是饿了,而时间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我走回第二街的巴士站,从热狗摊上买了一个红椒热狗撑一段时间。我搭乘5号菲尼巴士回北边,巴士在离北邸大门两个街区的地方把我放下。我路过的时候对瓦尔挥挥手,然后沿着曲折的小路走了很久,回到里德尔大宅。

13 发现

当晚我下楼吃晚餐时,发现父亲坐在男宾会客厅里,拿着一杯威士忌。我也走进了暗室。

“你今天发现什么了?”他问。

“还不确定,”我答道,“我对伊莱哲的转变还是很困惑。是什么让他从木材大亨摇身变成环保主义者的?”

“亚伯爷爷说,是因为伊莱哲害怕下地狱,要面对所有他害死的人。”

“我或许能接受那个说法。”

“木材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业,”他说,“即使在今天,统计数字也依旧令人咋舌。死亡人数……还有被一棵歪着扭倒的树残忍地压死,或掉胳膊少腿,失血致死,以及被一个寡妇制造者砸中。”

“那是什么?”

“是吊在树间的枝干。砍树的时候,它开始松脱,而且有时候很庞大。亚伯祖父没在实地待过多久,但他年轻的时候,伊莱哲把他派去视察采伐工地。他说,曾经见过一个男人正喝着一杯咖啡,一个寡妇制造者极快地砸下来,等他听到声音时,已经太晚了。一根庞大的老枝压碎了他的头盖骨,直接把头砸进了地里。亚伯祖父说,他的手脚仍在动,在抽搐,就像你踩到一只蜘蛛,它的腿脚仍在四处乱爬一样。”

“好恶心,爸爸。”我说。

“还有呢。削顶人要爬到一百五十英尺高,用斧子猛地一砍,下方的整棵树木轰然倒下。树上有种真菌,你知道吗?都腐烂了,但他没有好好检查基部。一百五十英尺高。直落。砰。”

“赞。”

“你以为至少这是一份宜人的户外工作,清场伐木。但不是。在当时,条件非常恶劣。他们让劳工长时间工作,一口气在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的营地里待几个月。疾病和害虫泛滥。他们放劳工回城时,所有男人都喝得大醉,然后去妓院,那里面全是性病。阿伯丁有个家伙,叫比利·戈尔,格雷仕港的戈尔。他在自家的酒吧里杀了几百个人。他有个地板门,尸体从那里滑下去,落到码头下面的一艘小船上,然后他就翻他们的口袋找钱,把尸体丢进海湾。伊莱哲·里德尔,以及所有其他的林业大亨(不止他一个人)完全袖手旁观,不加阻止。直到他们被政府逼迫,才开始改善工作环境。他们不给那些因工死亡的劳工家属赔偿,也不帮助城镇加强法律实施。他们只是在西雅图、奥林匹克和塔科马的豪华别墅里无所事事,抽着雪茄,啜饮白兰地,吃着世界级大厨们准备的精美菜肴。所以我猜,如果亚伯爷爷是对的,伊莱哲也领悟到,如果他想避免给他的地狱门票打上孔的话,就得做出一些非常认真的忏悔。”

“呃,”我说,“好怪异。”

“什么?”

“我居然和他们有关系。看起来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和我都看着伊莱哲的画像,我们家族的元老,在会客室里赫然屹立在我们头顶上方。

甜点过后,塞缪尔爷爷问,他能不能去楼下的谷仓里工作。瑟瑞娜允许了,条件是他不能再做砂纸打磨,“你已经洗过澡了,”她说,“我不会再帮你洗一次,你也知道如果脏兮兮地睡觉,身上有多痒。”

我问能不能去给他做伴,但事实是,我想知道他在谷仓里到底在做什么。塞缪尔爷爷闻言,很激动。

“我喜欢陪伴,”他说,“从来没人来谷仓看过我,除非是瑟瑞娜给我带午饭过来。她也不常那么做。”

“那是个很慷慨的提议,”瑟瑞娜对我说,“我肯定塞缪尔爷爷会喜欢有人陪伴,而且这也能给你父亲和我一点时间叙叙旧。”

我们一起走到下面的谷仓。那是晚上,水面上掀起的微风搅动了温暖的空气。太阳已经滑到奥林匹克山锯齿状的咽喉后部。我能尝出空气里的盐味,闻到青草香。模模糊糊地,一辆运货列车在远方拉响了号角。

“他们真的是在向伊莱哲·里德尔致敬吗?”我问。

“父亲是那么告诉我的,”塞缪尔爷爷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记得什么?”我隔了几步问。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过世了,”他说,“所以我不知道。但他打造了这个地方。西雅图、谢尔顿和阿伯丁。他建起西北地区,然后又把它们都还回去了。一切的东西,除了父亲为自己争取的那些。”

“他为什么那么做?他为什么要都还回去?”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继续走了一下,然后他来了一句,“伊泽贝尔知道。”

“伊泽贝尔知道什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就会紧抓不放,”他说,“但如果你觉得拥有的已足够,就会放手。”

“多少才算够?”我又走了几步后问。

“我不知道。”他承认,耸了一下肩,我们走到谷仓了。

就谷仓而言,它相当大——里德尔式的,你或许会说——一端有厚重的滑动门,看似已经被天气和岁月锈死。拼成谷仓墙壁的木板动辄就有一尺宽,被几十年的风雨磨蚀,但鉴于这栋建筑的年月和未完工的性质,它的状态仍非常良好。谷仓侧边的中心开了一道小门,两侧是狭长的矮窗。塞缪尔爷爷领我开门进去。他轻拨电灯开关,荧光工作灯一闪而亮,显出一间落满灰尘、凌乱不堪的木工坊。

我谨慎地窥视四周。多年来,木条地板被蒙上了一层刨花和锯屑,谷仓里到处安置着用重钢材构造的古老巨型机器。我认识这些工具,因为我在父亲的工作室里待过很多年,但这些标本要古老得多:一把带锯、一台车床、一台刨床和一台钻床。不仅如此,还有一台锯床,以及一个由某种我捉摸不透的奇妙装置控制的油桶。

“木锅炉。”塞缪尔爷爷解释说。

有一张工作台横跨了整面后墙,台子上方,是一面钉板工具墙。对面的墙上装满了架子,摆满瓶瓶罐罐,几十个旧咖啡罐用标签夸示着内件。落满灰尘的蜘蛛网占据了谷仓每个可能的角落,这无疑限制了蜘蛛可以从中获取的营养总量,因为哪怕最眼瞎的苍蝇也能看到它们。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由太多元素组成的香味,却那么分明。不同木头的清香:雪松、樱桃、橡木,还有桐油味、胶水味、清漆味,及锯子或钻床上烧着的木头的微辣气味,汗水和泼洒出的咖啡味道。一台电动机为了取悦主人,已被耗尽,因为过于拼命,转速过快,衬套里散发出臭氧味。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他耸耸肩。

“木头。”他说。

我发现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木头,挨着一堆椅子腿之类的东西。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楼梯扶栏的拐角柱,还有桌腿。好几十根,都稍有不同。有些未经加工,有些涂了油,有些已经涂完闪亮的清漆。我捡起一根。

“你修东西?”我边问边检查这个物件。

“有时候。”

几十根椅子腿。或者说更像椅子腿的研究。都是实体模型。或者可能是一家椅子腿工厂。

“你做椅子腿,”我说,“卖吗?”

“我喜欢用车床,”祖父确认说,“但瑟瑞娜说我今晚不能弄脏自己。”

他打开一罐亚麻籽油,开始把它涂在一根拐角柱上,柱子被固定在工作台的一根台钳里。

我坐在邻近他的一张凳子上观看。他目不转睛地用油,缓慢地一笔一笔涂,甚至来回涂上几次。祖父更加禅定的一面。他单是为了木头工艺而做木工。是过程,不是结果。是手段,不是目的。

“你就是那样伤了指头的吗?”我一冲动问道,但马上就后悔了。但有时一个问题就是得问出来。我不得不问。“是带锯吗?”

祖父没有回答,继续上油。过了片刻,他开口了。

“我小的时候摔了一跤,”他说,“摔出了窗外。”

“哎哟。”我脸都抽搐起来了,他抬头看我。

“我只记得这么多。”

他凝视了我一阵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告诉我更深层的什么。

“聪明鬼崔佛,”他说,“他们为什么那么叫你?”

“没人那么叫。只有瑟瑞娜,以前从来没人那么叫过。”

“因为你聪明。”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伸出左手,手掌摊开朝向我,把手朝我伸过来,这样我就能看清他断指的疤痕。

“你可以摸摸它们。”他说。

我照做了。我把手伸过桌子,牵起他的手。皮肤苍老粗糙,肉很厚。我用手指抚过他的手掌和残节,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一点都不恐怖,尽管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读起来可能觉得恐怖。他闭着眼睛站着,让我感觉他缺失的手指,在某种程度上,我感觉到了它们。我体会到塞缪尔爷爷以前的触觉。

“触摸。”他说,然后放下手,睁开眼睛。他别过脸去,开始忙他的活儿,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我在工坊里转悠,观察工具,无穷无尽的各式刨子,曾在父亲码头的工坊里吸引我的视线。我不常被邀请进入。父亲从来没试过把我招进木工或造船师的行伍。他没有否定过我,但也不邀请我进入他的世界。我总是好奇,他为什么不邀请我呢?父亲为什么不想让我追随他的脚步呢?大多数的父亲都会啊。学校里,那些父亲是律师的男孩们都想当律师。那些父亲种地的孩子一边学习种地,一边长大。但我不是。尽管我一直喜爱参观父亲在码头的工作室,发现有趣的东西。辐刀是我最喜欢的工具,仅仅因为能想象用它刨光木头小辐条来做轮子。我也热爱日本锯子,以及各种木槌和钻孔机。我被它的触感、它的感官经验所吸引。我看到,出于它对身体的需求,父亲的手臂变得非常强壮。然而,父亲似乎把我让给了母亲,让给了她那个书本、学术和知识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不错,我也擅长。但打心底里,我一直渴望学习使用双手。

我有一次在父亲的工作室里撞见了他,那时我还小。我已经开始骑车上学,相当为自己骄傲,所以有时我会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一下工作室。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俯着身子。他把头枕在手臂上,趴在锯木架上那一堆木条上。他睡着了。至少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没有。听到我站在那里蹭着脚步时,他睁开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

“我在听。”他说。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几百年的生命。我听到风雨火虫,四季变幻,鸟雀松鼠,听到这根木头的出处,那些树木的生命。你来试试。”

于是我拉开一张椅子,坐在父亲的旁边,把头埋下去。除了隔壁车间里舷外发动机运转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失望地抬起头。

“我什么也听不到。”我说。

“每样东西都有生命,”他说,“每样东西都有历史。窍门在于,要允许你自己去听。或许有一天你会听到。”

我点点头,假装理解父亲在说什么,尽管我毫无头绪。而且我从来没听过他像那样讲话,我从来没有把父亲想成一个有灵性的人。但在里德尔大宅待了几天后,我开始理解他当时的意思。我也开始理解,如果伴着一个有灵性的母亲和一个毫无灵性的父亲长大,他或许和本相似,在某种程度上有内心冲突。我们如何让所见与所知调和一致呢?

在谷仓远处正对大门的地方,是一个阁楼,有一把梯子通往上面。我确认了一下塞缪尔爷爷人在哪里——他正忙着从一个福杰仕咖啡罐里翻找什么东西——同时我攀上梯子,爬上阁楼。工作灯的灯光洒落在阁楼地板上,但还是几乎全黑。我注意到一根悬挂的细绳。一拉,一个裸灯泡亮了起来。

没什么好看的,只有蜘蛛网,还有堆在空间后部的六个旧提箱。复古的锁头,防撞木杠和皮带,侧边上有“美国,西雅图,北邸,里德尔”模板印刷的字样。其中一个提箱的后面塞了一个帆布包。我解开皮带,看看里面有什么。满是攀钩、皮绳、成卷的绳子和一段锁链。有意思,但对我没有意义。我试图打开离我最近的提箱,但它上了锁。它们都上锁了,而且锁头都是上得很认真的铁家伙。是内置锁,不是挂锁。螺丝刀和锤子是开不开的。我爬下梯子。塞缪尔爷爷仍在翻找同一个福杰仕咖啡罐,在筛查他似乎找不到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我问他。

“一颗螺丝,”他答道,“我需要一颗螺丝。”

我俯身过去往罐子里瞅。里面一颗螺丝也没有。

“那些是钥匙,”我说,“你找错罐子了。”

他停下来考虑这个问题,然后把咖啡罐交给我,又从架子上取下另一个罐子,一个里面或许有螺丝的罐子。我不由得猜想: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五分钟,从一个钥匙罐里找螺丝;而我在盼望找到或许能打开锁的钥匙……我的脑子里有什么搭上了。

“你读过《加州山脉》吗?”我问他,“约翰·缪尔写的。”

塞缪尔爷爷从他的新咖啡罐里抬起头来:巧富纳咖啡。

“我觉得没有。”他回答说。

“你有没有发现过一封本杰明写给哈里的信,关于沿海地区的工作?”

他停下来,好好地想了想。

“我觉得没有。”他又说了一遍,把注意力转回巧富纳咖啡罐。

“本很紧张。”塞缪尔爷爷那一晚吃晚餐时说过。或许他写在便利贴上的东西不是留给自己的字条。或许那是给我的。或许也不是他写的,而是其他人借他的手写的。我确信那不是一个巧合。正如克罗斯利留声机在舞厅里自动播放,或者墙壁说出我的名字也不是巧合一样。一个鬼魂——或者是一个幽灵——正在尝试接触我。我环视谷仓,正好奇是谁时,感到一阵哆嗦。

我把咖啡罐拿上阁楼,开始分拣钥匙。衣箱钥匙似乎挺特别的,所以不难找出几把来。我尝试用它们开一把箱锁。没一把能用的,于是我又换到下一把锁,再次尝试。成功了。我打开箱盖,但里面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我把钥匙留在锁里,这样我就知道哪把钥匙开哪把锁,然后试了第三个箱子:毛毯。

第四个箱子稍微有趣一点。里面全是衣服。毛衣和牛仔裤居多,都是男人的尺码。我把它们推到一旁,希望没有惊动一只像我脑袋一样大的蜘蛛。衣服下面是用旧文件夹收起来的试卷。学校的试卷。我翻看了一遍,都是父亲的。短文和数学考试试卷。几本空白处有笔记的平装书。加缪和菲茨杰拉德。一本硬皮精装小书,书名是《幽灵间的魔法师》,哈利·胡迪尼写的。一本用荧光笔标出台词的剧本:演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所著《捕鼠器》里的帕拉维奇尼先生。(我不知道父亲表演过,但瑟瑞娜提过这件事。)

我把手顺着锁箱的侧边滑下去,摸摸底下有什么。我发现了一个橘蓝相间的铁掌,铁钉已经生锈。(更多证据。)还有一颗老旧的魔力黑8球,我把它翻过来后,背面写着“答案不明,再试一次”。我继续往下掏,发现有件毛衣裹着一个硬东西。我把它解开,发现了一个木雕,是一只手紧抓着一个球体。用的是深色木头,高度抛光。手的每个细节都被夸大了,放大了一点,加厚了一点,就像我在相片里见过的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之手,皮肤下面的静脉和肌腱都显现出来。手握的球体是地球。每块大陆的位置经过了深思熟虑,恰如其分。这尊雕刻似乎是从别的东西上敲下来的。我能看出来,因为这件东西底部没有上色,实际上,它粗糙且起伏不平。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不同寻常:我拿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到它,就像父亲能感知他工作室里的那些木板一样。我能感觉到它的生命,它的旅程:被人发现的一种强烈的宽慰感。但要想相信那种感觉,你就得相信非生命物也有精神能量。你得有信仰。

我把木雕重新绑起来,想知道该怎么偷偷把它运出谷仓,而不被塞缪尔爷爷发现。说实话,我并不确信他会注意到任何事情,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脱掉运动衫,用它裹住木雕,夹在腋下。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呢?”他在下面喊。

我移到阁楼边缘。

“随便看看。”我说。

“好吧,当心点。”他警告一句就走开了。

我夹着包袱爬下梯子。不存在塞缪尔爷爷识破我的偷运行动的危险——他焦虑不安又注意力涣散,喃喃自语地四处徘徊——还有,就算我被发现了,又有什么关系?就是一大块木头而已,尽管它更具真实感。塞缪尔爷爷拿了一颗木钉放到车床上,开动了机器。然后他咕哝了什么,又把它关上。他拿了一块厚木板到锯床上,开动了锯子,然后又关上。无疑,他在和不许制造锯末的指令做斗争。

“我要回屋了。”我说。

他没有应我,于是我离开,返回山上。

父亲和瑟瑞娜仍在厨房里交谈,于是我绕房子一圈,走进前门。门厅是黑的。

就在开始上楼梯时,我听到父亲唤我。“崔佛。”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被识破了,于是停下来,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注意到我衬衫里的凸起,问它是什么。我等他从大厅下来,但他没有出现。

“崔佛。”父亲又说一次,好像他就在我的正背后,但他不在。我走下几级楼梯,站到门厅的正中间。“崔佛。”我看向走廊尽头,看到了厨房里的灯光,能听到他们在聊天。父亲和瑟瑞娜在厨房里。

“崔佛。”那个声音正对我的耳朵又唤了一次。我猛一回头。没有人。我的心跳得飞快,但不只是出于恐惧。我也感觉到了别的什么:我需要知道是谁,是什么在试图接触我。

14 爬树

我知道我在做梦。我完全清醒地知道,我在黏湿的房间里睡觉,缠在被单里,而又被困在一个似乎异常熟悉又热情的梦境里,不敢与我的睡眠挣扎,唯恐破坏了它……

我在一处深林里,树木的基底很粗壮——大得像一座房子——枝干的林冠那么茂密,光点几乎无法通过。有人和我一起。我知道这个人,是哈里。我们两人徒步穿越这一地带,高地翻滚如海上波浪,松软的土地覆盖着苔藓和针叶。我们翻过与我们等高的树根。幽暗、凉爽,有鸟歌唱。我们抵达一棵树的基部,它的周长至少有四十英尺,厚厚的树皮苍老多瘤。我抬头仰视树枝,它们在远高于我头顶的地方开始生长。哈里对我微笑。

我打开帆布包,取出皮手套、攀钩,还有一段锁链。我对它们异常熟悉,就好像完全知道要做什么。我们没带斧子,没带锯子。不,我们不是来这里砍树的,我们来爬树。

我们准备就绪。哈里请求树木保护我们,然后我们开爬。

我抓住翻转线的一头,它已环绕巨大的树干一圈。伴着一阵颤抖,我把锁链盘成一英尺长左右,把它拉直。我把钉鞋刺进树干,向上攀爬,越来越高。我暂停休息,向下俯视。哈里在我下方不远处。地面更加遥远了。距第一根树枝肯定有一百英尺,或许更远。等爬到那根树枝时,我把自己撑上去,爬到了枝上。它的周长无疑有三英尺。我毫不费力也无须担心地稳稳站在上面,脱掉了钉鞋。我把它们连同绳子一起,塞进背包,然后脱掉靴、袜和手套。

“你在等什么?”哈里问,仍紧抓着他的翻转线,在树枝下面平衡住。

我仰望树冠深处,看到树枝从四面突出延展,靠盖满针叶的树梁相互编织在一起,但在靠近树干的地方留有空间,我能清楚地看到该如何在树枝间缓慢前进,直至树顶。我从站的地方抬起手,一只手抓住了一根较大的树枝,单脚一跳,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于是我就悬空了。我用脚蹬树干,一直往上走,走到能把屁股倒吊的地方,之后我就坐在头顶的树枝上了。我寻找另一根可抓的树枝,继续攀爬。我知道哈里在跟着我,我不需要去找他。

我们爬得越高,大树的内部似乎离得越远。肾上腺素飙升得过于激烈,就快爆炸了。只有我们自己的肌肉和力量让我们活下去。往手上抹树脂,隔着汗水抓握。必须集中注意力在一样东西上——下一根树枝——直到树枝吞没了我们,然后,很快,我们甚至看不见森林地面了。我们上得越高,枝干就越发茂密,或许一直到距离树顶四分之三的高度处,我们发现自己就像身处一间由树枝搭成的房间里。这里没有恐惧,因为除了布满灰色苔藓、地衣以及绿色和棕色针叶的褐色树枝外,几乎看不见东西。太多树枝轻易就能抓到,错综的树枝太过密集,我相信,就算我坠落,也会被树枝本身缠住,就好像大树会拯救我免于一死。

更高了。我在这项任务中彻底忘记了自己。我与树之间的界限不再清晰;我已经成为树的一部分。爬过树冠,进入树顶中心,铺展的树枝开始渐稀,随着攀爬,可以看到其他树顶在我们脚下。再高!直至只剩几英尺的距离,树干变细了(就像花旗松的树干一样,距离树顶太近),而且细得难以想象,随着哈里和我的重量摇摆,这还是没有风的情况,如果风刮起来的话,会让我们摇摆得更厉害。然后一个可怕的事实击中了我:我们攀爬的这棵树是全世界最高的一棵,或者至少是我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所有树中最高的。我见过很多树,因为天空晴朗,森林在下方无穷无尽地铺开。在它的四周,我能看到其他树木的树顶刺破林冠,那么厚实繁茂的林冠,就像一大团松针云。两百英尺——两百五十——三百——再高!——深入一个伟大生物的尖顶。林冠之上是鸟雀、云朵、太阳、热与风,以及一种感觉:如果我是个巨人,就能走过树顶。我能迈出步子,在森林华毯上走上几英里。其他隐蔽在遥远下方的人类,对哈里和我可为可见的完全不知。

我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感受太阳和风落在脸上,与树合一地存在着,与彼此合一。我们一个字也没说;没什么好说的。那根栖木的壮美非凡无二,不需语言置评。我被这一经历改变,被自然吞下、消化,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留恋于这种情感中,它本可以永续下去,却又不能。

我们不情愿地下撤,重回地面,土地在脚下的感觉尤其奇妙坚实。疲惫感突然来袭,我晕厥过去。睁开眼睛,身在一处篝火旁,我们卸了鞍的马儿就在附近,大嚼着青草。跳跃的火焰上正烤着一只穿在叉上的兔子。哈里在雕刻着什么,是一块木头;他握着一把凿子,专心地刻。

“会是什么?”我问。

“地球,”哈里抬头看着我说,“一个球体。会有一只手握着它。”

“是谁的手?你的手吗?”

“不,”哈里咧开嘴笑着说,“是你的手。”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我的肌肉由于疲劳在发抖,我的身体清澈透明,能量被彻底耗尽;土地的触感和芬芳,我手中的泥土,唇上水的滋味;深沉的睡眠,满是翱翔天际的视境,在暖阳中飞越树木和山脉——多美的梦!

15 唤醒沉睡的巨人

我醒过来,是夜里。房间很静,我的心、灵魂都沐浴在梦和视境里。我曾是本。占据我思想的幽灵现在透过我做梦,而我看到了那些梦。本向我展示它们。又或许是我向本展示它们。或许本看不到他非常想念的东西。他爱过的东西。树木,还有哈里。如果鬼魂不能做梦,只能借由我帮他做梦,或许本就被允许再次看见了。

闹钟指示2点03分。我房间的门虚掩着。入睡时它不是虚掩的。

我溜下床,把头探到外面的走廊上。又黑又静。我关上门,回到床上。

那只手。那只手。我发现了手,然后就听到声音。是因果关系。我发现了手,就做了那个梦。手被我安全地藏在床下,它却似乎散发出一圈光环;它有磁力,吸引了我的思想。

我一边凝视天花板,一边听着风扇转动。咔嗒一声。我转身向门,看着它极其缓慢地打开。我知道随便哪个有逻辑的人都能把这一开门现象搪塞过去。有逻辑的人会说,我没有完全把门闩紧,铰链最近刚上过油,很滑。他会说,装门的方式让它易于转开。他会提到大气压力,即房间里和走廊上的气压差异。空气里的水分含量,它因我自己潮湿的含碳呼吸饱和了。湿度使木头膨胀,人人都知道,要么就是木头增加了足够多的重量,造成钟摆效应。有太多的方法来解释它,可是……

我下床再次把门关上,用力拉上门把手,确保它确实闩上了。我回到床上,但没有躺下。我坐在床沿等待。没让我等太久。门把手很快就转动了。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由头到脚打了个冷战。我从床上起来,心怦怦直跳,再次看向走廊。我什么都看不到,但听到过道的尽头有咔嗒一声,然后是铰链的嘎吱声,有重量压在地板上。有人想让我跟上。

我摸黑走下幽幽昏黑的走廊,老旧的长条地毯在我脚下绒毛倒竖。我一直走到用人区的楼梯。狭窄的螺旋式楼梯扭转向下,深入墨黑的幽暗,整个情景让我不敢继续。但我听到楼梯底下有个声音,我知道得跟上幻影。

走廊里太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我能摸得到扶手,所以还好。我继续下到一楼,门闩上了,有光从走廊里渗进来。我站在那里,留神倾听叹息声。我倾听呻吟声和嘎吱声,跟着它们走完一条又一条走廊,转过转角,穿过房门,直到来到大宅里这处从未来过的地方。事实上,似乎近几年、甚至几十年来,都几乎没人来过这里。过道的地毯落满灰尘,已经褪色,木护板上方墙壁的墙纸接缝处已经剥落。我走到一长段似乎什么都没有的走廊里。完全没有门,尽管我注意到有一处反常:墙面有一部分似乎有条接缝。

我靠近接缝,看到它是一道暗门,和走廊有相同的墙纸和镶板,所以,除非你知道要注意看,否则看不到。我打开它,一个挂着锁链的空壁橱露出来。我拉下锁链,一盏灯亮起,但壁橱的架子上都是空的。我注意到有个小环和后墙齐平,差不多及腰高。我用手指拨弄一下,它弹了出来。我一提再一转,它又咔嗒一声。这是一个极小的门闩。我拉动门闩,壁橱的后墙朝我旋转打开,夹着一声巨大的困倦而空虚的声音,就好像我在开启一个墓穴。

我往里窥探,看到一个简洁的内室,有一道狭窄的楼梯盘旋而上,升入黑暗。

我记得瑟瑞娜的话:有一条秘密楼道,崔佛,如果你找到它,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你会在亮光一闪间看到一个幻影。里德尔大宅的鬼魂。

没有照明的话,显然没法再往里走,于是我顺着来路摸回一条条走廊,直到抵达大厅,然后赶紧冲进厨房。幸好,塞缪尔爷爷没有握着他的药坐在桌旁。我抓起点炉子用的一盒火柴,尽量不发出声音,飞快地奔回壁橱。

我开始往上爬楼梯。刚一转过几级台阶,下面房间里的灯就灭了。我划亮一根火柴,继续爬楼梯,直到火柴差不多燃尽。我又取出一根,用第一根来点它,继续走,直到,在稀薄的光里,我看到楼梯顶部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就在我绕着楼梯往平台去时,我突然停下,僵住了,因为在昏暗的闪烁中,我看到一个男人在看着我。就在那一刻,火烧到了我的手指,火柴掉落。我舔了舔被烧的指尖,飞快地抓出一根新火柴,点着。

男人不见了。

一瞬间,我看到一个从会客室的画上认出的人:本。

我的心在胸膛里扑通乱撞。赶在火柴再次烧到我之前,我吹灭了它,然后完全静止地站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我感觉到本和我在一起,很快,我注意到什么。我的呼吸不同步了。或者说,我以为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其实是两个不同的呼吸,稍不协调。只有很微妙的错位,但我知道,我们两个在黑暗中呼吸。我站在黑暗中,与一个鬼魂并肩呼吸。这件事可怕的同时也很让人安心,就好像我的恐惧已经远远超出了边界,又绕了一圈回归平静。

我又点着一根火柴,目所能及之处,小房间似乎是空的。我很有把握,这间鬼屋一定没这么简单,但除非我有更多照明工具,否则就没法弄明白它。我需要等准备充分时再试一次。

我吹灭火柴,把火柴盒放回厨房,回到床上。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被火柴照亮的本的形象,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咔嗒声。门徐徐滑开。

“不是吧?”我大声地说,但本没有回应。

我看看钟,2点03分,而我还精神抖擞。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西雅图的深更半夜是英国的早晨。

我再一次溜下楼,摸进厨房。我拿起电话,在飘窗旁的沙发上缩成一团。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怎么了?”她马上说。

“没事。”

“这个时间你还在干什么?”

“我想你。”我说,这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的真相。

“我也想你。我爱你,我想你。但你得睡觉去,等你那边时间合适的时候,我们再聊。”

我想照她说的做,但这时我还不能挂断电话。

“我看到鬼了。”我说。

“鬼?”她信不过地问,然后哈哈大笑,“什么样的鬼?”

“就是住在不太常用的房间里的壁橱内,一道暗门后的密室里的鬼,如果你划亮一根火柴,就能看到他。瑟瑞娜说,爸爸小的时候经常见到他。”

“我觉得瑟瑞娜在逗你玩。”

“爸爸没告诉过你吗?他从来没讲过,他和他母亲以前总是点亮火柴来看鬼吗?”

“没有,”她说,“你父亲从没多谈过他母亲的事。我知道她很热衷于灵性的东西,但我怀疑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在寻找什么好给自己希望。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鬼。还有,这个时间,你应该在睡觉。现在就上床去。”

“我没法睡,”我说,“他老是开我的门。”

“或许门闩没安好。告诉爸爸。他擅长那种东西,可以帮你修好。”

“妈妈,我不可能睡得着。这栋房子吱吱嘎嘎响,黑黢黢的,又闹鬼。”

“那就读书,读一读就睡着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你说过有一个图书馆,去找本好书来读。你找到那本约翰·缪尔的书没有,《加州山脉》?”

“找到了。”

“唔?那你读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读呢?你什么都读啊。你让我很意外。”

我觉得,要是告诉她我在书里发现了本写给哈里的情书,那会太莽撞,而我读的正是那封信。她很可能也不会相信。

“拿来那本书,读上一点,”她说,“约翰·缪尔是个极好的作家,我自己也从图书馆里随手拿了一本他的书。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好吧。”

“还有,求求你,去睡觉吧。我爱你,宝贝。”

我挂了,把电话放回托架上。我开始往图书馆走,但没离开之前,我检查了厨房的抽屉和餐具柜。我不想让整栋房子灯火通明,心想或许能找到一个手电筒。我找到了,在水槽下面。我把它拿到图书馆,找回缪尔的书,然后撤回房间。我留着门,因为我知道,就算关上,他还是会再把它打开的。我拨开手电筒,翻到夹了书签的那篇散文《林中风暴》。

我立刻陷入缪尔的文字。他描述自然和周遭世界的方式让人神魂颠倒。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约翰·缪尔发现了一个长着美丽树木的山谷,然后,看到天气转坏,他爬上了一棵树的树顶,在风雨中被来回抽打,但他紧抱着树,安然度过了喧嚣的风暴。等风暴退去,他爬回地面,感觉这次经历让他脱胎换骨。太阳那么壮丽地照在树梢上,似乎在说:“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读这篇散文没有如母亲希望的那样让我犯困,但它的确给我一种不寻常的满足感。我一口气读下去,一直读到最后几个字:“这些尊贵的树木从未显得如此鲜活、如此喜悦、如此不朽。”

如此鲜活。如此喜悦。如此不朽。

这些词语在我脑子里回荡。不,它们在我的心里、灵魂里回荡,然后我感觉睡意拉下帷幕。我把书放到一边,关掉手电筒,闭上了眼睛。就在坠入黑暗的睡梦中,我一直在脑海里听到这句话: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16 秘密内室

回顾那个夏天,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明白。父亲要委托书的签名时,操之过急,又太早叫来公证员,这都是有原因的。他想失败。如果他像瑟瑞娜说的那样,打好根基,他本可以稳妥地执行计划,但他没有。因为如果那样,问题就会解决,我们就能满口袋塞着现金,愉快地打道回府。我们就会前往多佛的白色悬崖,兜上母亲,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父亲不想那么容易地解决问题,或者说,至少,他不想解决我们都看得见的问题。他的意图更深。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我很肯定瑟瑞娜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父亲自己知不知道。但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们做的每件事的表面下隆隆作响。里德尔大宅不再死气沉沉。撑起墙壁和屋顶的老树活跃起来。它们从冗长的沉睡中醒来。树液再次流动。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尽管没睡多久,仍感觉神清气爽。我飞快地吃完了早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等瑟瑞娜去上班,等父亲离开,去做他白天做的不知什么事——那对我仍是个谜。等他们都走后,我回到壁橱,仔细检查四周,确保没有被塞缪尔爷爷跟踪。我打开壁橱后部的假墙,关掉亮光,然后溜到架子背后,关上身后的门,等确认它关紧了,我才打开从厨房水槽下面找到的手电筒。我走上狭窄的螺旋楼梯,盘旋向上,直到来到顶部的平台——就是我看到本的幻影的地方。算不上是房间,更像是一段短廊。尽管用手电筒很困难,我还是尽最大的努力检查了墙壁。它们很光滑,这个空间里没有门,也没有开口。或许它是条死路。只是一个用来躲藏之类的小内室,像瑟瑞娜说的那样——“把你的牧师藏在这里”。

我决定凭感觉检查墙壁,而不是凭视觉,于是关掉电筒,把它塞到皮带下面。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墙壁与肩齐平的高度,顺着墙滑动,边查探这处空间的周长,边摸索线索。等第二次走过时(我已经步测一遍,觉得它最多十二英尺长、五英尺宽),我把手放在腰的高度,当我到达楼梯对面的矮墙时,感觉有一块墙面动了。我抽出手电筒,瞄准那个位置。有小一块墙是齐平的,大概两英寸宽、五英寸长,由于粒纹图案的关系,它几乎毫不显眼,但有一点松,上方靠铰链固定,所以当我推它时,它“啪”一下弹开了。我把手指滑进洞里,摸到一个门闩。一拉门闩,整面墙就向后摆开了。潮湿、发霉的空气从后面涌入平台。我把手电筒对准暗门的门槛后面,但空气里满是被我搅起的大量灰尘,很厚重,光亮无法穿透。走廊似乎又延伸了大约十英尺,通向一个狭窄高陡的楼梯间——不是吧,又来一架梯子——我再次向上攀爬。

我踏进走廊。墙是用没抛光的木头做的。花旗松,我自信地想,就好像我本能地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些许对树的灵感(毕竟,我来自一个有悠久历史的伐木巨人家族)。这种木头有紧实、强健的纹理,甚至过了一个世纪,仍有独特的清香。没有扶栏,所以我非常小心地不去扶墙面,爬上楼梯。我知道这样大概很傻,但我想保存这处秘密地方的完整性。就像第一次进入图坦卡蒙国王的陵墓。楼梯的顶部又是一扇门,但这扇门上就是常规的门把手。我猜不管是谁建了这个地方,他想的是,既然你已经来到这么远,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楼梯顶部的房间有扇窗户,暗淡但不黑。我关上手电筒,保存电量。眼睛逐渐适应光之后,一间阴沉、有男人味的房间聚焦成形。一张深红拼烟叶色的小地毯几乎横亘在两面墙壁之间。那两面墙的间距有二十尺,根据我的判断——尽管我没有踱步测距——每面墙都嵌了一个深色的橡木落地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皮面的精装本。如果这个地方是某种用来防范绑匪的安全房间,正如瑟瑞娜提出的,那么藏匿者会有大量的读物。在一扇小天窗的对面,是一个大小适中的壁炉——至少相对于里德尔大宅的其他壁炉而言——由烟熏过的褐色瓷砖筑成,铸有自然场景的浮雕。一把高背天鹅绒沙发,一张雕刻华丽的茶几,旁边还有两把暗色的皮质俱乐部椅。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立在窗旁。几盏灯具装饰墙壁。台灯有煤油箱。这间在电力发明之前建成的房间,显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并通上电。

我感觉自己待在这个地方像是某种侵犯。我检查了天花板,上面有三根深色横梁以三尺的间距十字交错,每个网格里都套了一个精美的木雕。树木、伐工、男人工作还有马儿拖运的场景。男人爬上高高的树枝,紧抓树梢的场景。我记得我的梦,现在看似更像一个视境、一次探视。我想到约翰·缪尔和他的散文,我好奇这是什么地方。一处藏身之地?某种避难所?一个崇拜的地方。一个寻求安全的地方。不是防范匪徒,而是躲开全世界。

天窗太高,看不到外面,我觉得那正是它的目的,因为下方有一个木头踩凳;显然,没人能从草场看进房间。我爬上凳子,这让我看到窗台外面,一切尽收眼底:草场、断崖、普吉特海湾。美丽的景色。但让我尤为注意的是一棵树,被完美地置于窗框中心。它比周围所有的树都高,相当明显。它从所有树中脱颖而出。我好奇它有多老了,又知道什么秘密。

我返回屋里,让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壁炉对面的墙上是第二扇门。我试了试,没锁。我打开手电筒,看看里面是什么。一个贮藏室。架子上放满了成箱的毛毯,罐头肉和罐头沙丁鱼,成堆印有“压缩饼干”的罐头,一瓶瓶的红酒和水,老掉牙的火柴,一些求生工具:一把铁铲、一把斧头和一把小刀。还剩一个坚固的箱子——不是提箱,远没有那么大,但是是以相同样式做的。我打开它,看到里面装满了笔记本。没有哪本的书脊印有标题,于是我拿出一本。一本日志。我又打开另一本:一本素描簿,里面有一栋房子的图画——里德尔大宅。还有别的本子,好像是会计账簿。我又拿出一本来,打开。是伊莱哲·里德尔的日记。

1904年9月13日,周二

我开始记这本日记,是为了讨论一些神秘性质的事件,两天前,它们在本死后开始发生。我必须记下这些事件,以免忘记,或者更糟——自我说服它们根本从来没有发生过。

首先,我们必须退一步,回到周日下午,当时我在书房里发现一封留给我的信。

“亲爱的父亲,”信上写道,“昨天我希望与哈里离开。爱丽丝已经答应,我不在时,她会打理生意上的事。她相当伶俐聪慧——尽管她的父亲或许会质疑她——而且她很有管理公司的能力。如此一来,她欣然地满足了我的愿望:与我的真爱共度余生,不是她,而是哈里。她早已知道这事。

“让我幻灭的是,昨夜发生了一场意外,哈里死了。我已经把他葬在观景峰。我的心碎了,父亲,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他,因为我知道他在等我,我会找到他的。

“谨致爱意,我永远都是你忠诚的儿子,本杰明。”

昨天早晨,六点十五分,我被托马斯先生叫醒,他告诉我,有个园丁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本。他死了。

没到晚上,我已经精疲力竭,儿子的死让我百感交集。不可能形容得出来,所以我就不写了。托马斯先生把汤和白兰地端来书房给我,用过之后,我一定是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记得做了个很生动的梦。在这个梦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和我已逝的儿子爬树。我还跟他说话了。本杰明。他对我说话。我无法辨清他的话语,对他的出现也感到不安,所以我被扰醒了。

我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手中有一支笔,更惊讶的是,我发现桌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字……是我自己的手写的字!可能是我睡觉时写的吗?似乎不可能,可是……

“我会留下陪你,父亲,”卡片上说,“把我葬在观景峰,哈里的身边。你从不理解我们的爱,但为我做这件事吧,因为这能让我知道,你理解我们所有人都是相连的。如果你做这件事,我就会留下陪你,照看北邸,直到它被归还森林。等到那时,你的救赎就完成了。我的安宁,我赐予你,本。”

今天早晨,当我坐在书房里,眺望窗外在微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我看到他站在窗帘旁。我的本!他在陪我。我知道这是真的,而这本日记会向我证明,否则我会说服我自己,我的幻景都是头脑混乱的产物。

我被这篇日记迷住了。哈里不知怎么的死了,就在他和本准备私奔的时候,本第二天就死了。一定很可怕。但我觉得最吸引人的,是伊莱哲在梦中写下的字条。一张来自本的字条,在伊莱哲做了很生动的梦之后。就是本,那个鬼魂,显然,他以睡着的父亲为通道,写下了字条,正如他借用塞缪尔爷爷来为他写字一样。

我翻过这页,读下一篇日记。

1904年9月17日,周六

我们今天埋葬了本。早晨有一团冷雾在墓地附近迟迟不去,后来才散开。没有下雨(在我儿子下葬之日,谁敢下雨)。葬礼的出席人数让人很震撼。托马斯数了数,至少有四百人。按照习俗,我们向所有人提供食物。大餐上开了许多桶波尔图红酒——全是上乘的。我为什么还要存酒呢?还有什么聚会更适合喝它们?我动过一个念头,可以立起一个祭坛,宰一只羊来献祭,因为我觉得,本或许会为那个大笑一场。托马斯提出,那么一种姿态或许会被媒体误读。我还稍微想过,搞一两个报纸编辑来摆在祭坛上献祭,好让我吃掉他们的心。又一次,我被托马斯的理智说服。

我觉得我们的客人不会很快离开。眼下,他们都被安排在草场的帐篷里——很多人从波特兰和阿伯丁远道而来——他的几个同学也从东部来了——本的天性使然。

我会想他的。我已经想了。

我把他的卡片放在口袋里——他留给我的最后字条。是我写的,这我不理解,但我确实也理解。我不时把手滑进口袋,用手指拨弄它。锐利的尖角扎进我的指尖,我如果想的话,可以让自己疼。要我说,正是疼痛的生理特性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

我们把本埋在哈里的身边——观景峰,如本所愿。我希望他们在死亡里,可以找到他们在生命中没能找到的共处的平静。

我发现这本日记太难抗拒,所以即使我能透过墙壁听到脚步声,能听到有人喊我,我还是又读了两个短篇。

1904年9月19日,周一

客人们还在,至少六十人。我已经告诉托马斯,他们逗留的每一天都宰一只新鲜羊羔——我们已经宰了三只。

说实话,我不想让他们离开。他们的篝火,在湿气中日夜燃烧,都是本的灯塔。每夜,我走在哀悼者中间,拥抱那些丧亲的人,对他们说话。我感觉本在陪着我走路,他喜欢自己所看到的。

1904年9月21日,周三

他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托马斯和我,房子因为空虚而战栗。

我合上本子注意去听。瑟瑞娜和父亲在喊我,但我躲在伊莱哲的避难所里,可以安全地避开他们。我不知道那时几点,因为我还没找到手表。

我把日记本放回箱子里,关上箱门,然后飞快又小心地下了楼梯,拉开门闩,再在身后合上它。我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我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摸黑走下螺旋楼梯。我溜出伪装的壁橱,走进大厅。

就在我以为自己清完证据的时候,瑟瑞娜从我身后大喊。

“你上哪儿去了?”

“就逛了逛。”我说,试图假装镇定。

“为什么你在南翼呢?”她问,“没有人用南翼。你在找什么吗?”

“我就是……感兴趣。我四处看看,就这样。”

她审视了我一会儿。

“我提早回来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滨吃晚饭,”她终于说,“现敲开的螃蟹。你能走了吗?”

已经是晚餐时间啦?我一整天都待在密室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我得换一件像样点的衬衫。”我说,因为我上身只穿了一件T恤。

“随你喜欢。但那样的话,在西雅图你就太显正式了。如果你穿了到脚踝的裤子、盖住脚趾的鞋子,还有遮住小臂的衬衫,就算是礼服。”

我轻松地大笑,瑟瑞娜没有怀疑。

“那我就洗个手吧。”

“赶紧,”她说,“像今天这样,市中心会很挤的,而且我不想让爷爷晚睡。”

“我会很快的,单名瑟瑞娜。”

“要像风一样,聪明鬼崔佛。要像风一样。”

17 手的回归

吃完晚餐,回到里德尔大宅,落日尚有余晖,天还亮着。我们的小团队解散了,我决定徒步爬上观景峰这个我决意要去的地方。我想看坟墓。爬到山顶时,我因为徒步累得气喘吁吁,但找到一小坪野草,被荒废的尖桩矮篱圈在一片地里。圈地里有五块墓石。我跨过篱栅,走进小墓园里查看石头。哈里·林赛,本杰明·里德尔,伊莱哲·里德尔,亚伯拉罕·里德尔,伊泽贝尔·琼斯·里德尔。哈里·林赛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83年1月2日至1904年9月10日。本杰明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76年5月12日至1904年9月11日。

本杰明墓石上的碑文很难认,因为石灰岩已经被风雨侵蚀。我用拇指把石头上的苔藓拨开后,又吹掉灰尘,这才看见。

我的安宁,我赐予你——约翰·缪尔

出自《加州山脉》,还有本死后写给伊莱哲的卡片。

我回到房间,打开窗,希望来阵微风。我关了灯,在床上躺下,让风扇对着头吹,并把木刻的手抱在胸前;我感到一股发自肺腑的需求,要把它抱紧。本,哈里,伊莱哲。他们只是我的家族过往的影子,但对我,他们变得这般真实。然后,影像更加强烈。他们在睡眠的暗影拉下之前出现。树枝抽打我的脸,还有坠落的窒息感。我反抗它。不想要本的梦境,尽管本拼命要把它给我。背朝地面看着天空,云,坠落。无休止地坠落,胃悬在嘴里空洞的感觉,绝望感。我挣扎、抵抗、搏斗。直到我突然惊醒,大汗淋漓,颤抖着。我仍抱着那只手。

房间很黑,屋里很静。我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打开。门厅很静,没有一点活物的动静。我瞄了一眼钟,才刚过9点。我走完长过道,来到父亲的房间,空的。我下了楼梯,回到厨房。我发现父亲坐在桌边,在安静地看电视。一场棒球赛。父亲根本不喜欢棒球。

他听到我进屋,抬起头来。

“哦,嘿,”他说,“还好吗?你看起来像刚见过鬼。”

我惊愕地看着他。

“你拿的那是什么?”他问。他注意到了那只手,我仍抱在怀里。

我已经忘记自己抱着它了。我举起它,递给父亲看。父亲招手让我过去。我走上前,把木雕搁在桌子上。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他没有伸手来取,只是盯着它。我变得不太自在,没说什么。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他又问一遍。

“在谷仓里,”我说,“阁楼里有一堆提箱,我在其中一个里面发现了它。”

“提箱里还有什么?”

“衣服之类的东西。旧的学校试卷。”

“我的旧试卷?”他问,但事实上更多的是在陈述,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不过,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手,就好像害怕如果不看着它,它或许会消失。

“对。”

沉默的气球在房间里膨胀。刚开始很小,但随着每一声呼吸,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沉默几乎已经用其可能爆炸的潜力把父亲和我挤压到墙边。

“你知道母亲死后,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他终于问,气球里的气体悄无声息地缓缓泄出,“他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个手提箱,然后说:‘他们早上来接你,你可以拿一个包。’”

木手搁在桌上后,他第一次抬头看我。

“我还好奇呢,那些装不进手提箱里的东西都去了哪儿。”他说。

“它们在谷仓的一个锁柜里。”

“你为什么要找东西?”

“因为我是个真相探求者。”我答道。

“真相探求者。”父亲重复我的话。

他把那只手交给我,然后穿过夜风,领我走去谷仓。黑暗中,蟋蟀和青蛙大声鸣叫着,几乎都扰人了。月亮完满,星星繁多。

塞缪尔爷爷不在谷仓里。父亲在长工作台上到处翻看。台子旁边挂了各种老虎钳和设备,上方悬着所有的工具,每样东西都蒙着锯屑,有些生锈磨损得更甚。他翻出一盒小木钉,往口袋里塞了一把,还收了一把手钻,扫荡了一个抽屉找钻头,直到发现一把与木钉直径相配的。他又抓了几张粗糙的砂纸、一瓶木胶、两个木夹后,我们打道回府。

“我们在干什么?”直到我们回到外面,我才问。

“你知道吗,崔佛,有的时候你得把宇宙矫正过来。”

“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就是进展得不算顺利。”

“我猜我们俩都得更加努力才行。”

回到门厅,父亲用粗砾砂纸磨掉主楼梯底部中心柱顶的光泽。我一看到他开始忙活,就全明白了。我就知道少了什么。它看起来少了一截,但经过多年,被手摩擦浸润,或许还经过一些美化的磨光,隐藏了它的伤疤。父亲把中柱磨到足够粗糙,然后把木手和地球放在顶上,结果近乎完美地吻合;手腕就像从支柱中长出来的,把地球托起给所有人看。像双肩掮天的巨人阿特拉斯,差不多。像上帝,或许。

父亲从谷仓抓来的一把东西里抽出了支铅笔,做了一些标记。他用手钻给那只手和中柱打孔。打完后,又用木胶和夹子把手固定到中柱和扶栏上。

“你有感觉吗?”他问,同时欣赏着归位的手。

“什么感觉?”我反问他。

“力量,能量。”

“能量能干什么?”

“或许它会带她回来。”他说。

“带谁回来?”

“母亲。”

我是对的:在我们拿出任何真正的未来计划,让我们家重归于好,能向前迈步之前,还有很多东西有待父亲去解决。我们可以开发土地,赚到我们所有人想要的钱,但不能解决啃噬父亲的真正问题。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脚步声靠近。瑟瑞娜走进门厅。

“你们两个在忙什么?”她问。

她顺着我们的目光看向那只手。

“琼斯哥哥!天哪!你都干了什么?”

“我把它放回去了。”他说。

“可是为什么啊?它会让爸爸发疯的。”

“他已经疯了。”

“他是痴呆,”她澄清说,“这会让他发疯。”

“我不管,”父亲说,同时仍在盯着那只手,“我这么做是为了母亲。”

瑟瑞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触摸。直到他看她。

“告诉我,你这不是在多愁善感,琼斯哥哥,”她说,“告诉我,这不会改变我们的计划。”

“我在纠正事情。”他坚定地说。

“等事情都正确了,你会让爸爸签文件的,对吗?”

“对。”

她靠向他,吻了他的面颊。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她温柔地说,“我从没失去过信仰。”

她穿着松垂的连衣裙飘下大厅,滑行一般,光着的脚几乎都不着地,脚指甲涂成蓝色。她曾用她的脚趾来挑逗我,在厨房里做饭忙了一下午后,她坐下休息,一边脱掉鞋子,一边用拇指按压脚趾来纾解压力,我会看着她,看着蓝色的趾甲开始变硬。她捏的时间太长,也做得过于明显,而且她从中得到了太多乐趣,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把脚藏在桌下对我说:“走开吧,去洗洗。”于是我会上楼去,在瑟瑞娜的细腰、大胸和蓝色脚趾的画面里迷失自己。我能闻到她的柑橘香气,就好像她在房间里和我在一起一样。她太热辣了,在玩弄我,但我不知怎么的,想要被玩弄。于是我完全没有回避,感觉到开始硬起来,但故意不去调整。我鄙视自己的本能冲动。

“母亲说,这只手是这间大屋的幽灵之手。”父亲在瑟瑞娜离开后说。

“谁把它拆掉的?”我问,柑橘香味散去后,我重新关注起父亲。

“塞缪尔爷爷,他用斧子砍的。”

“但是为什么啊?”

“人们毁掉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他说,“那些东西让他们感觉欠缺和不安,所以他们摧毁它。但现在它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再也不能躲。”

“躲什么?”我问,“他在躲什么?”

“真相,崔佛。你知道他在把我送走之前说了什么吗?”

“你可以拿一个包?”

“在那之前,”他边说边审视着我是不是在故作可恶或者暗讽他——没有任何迹象,“他说:‘从这里离开,你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他或许会杀掉我。”

“不过,他为什么说那种话呢?”我问。

“因为发生的事。”父亲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谈。”

我以前听过那句话。

“难道那不正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吗?”我问,“来学习谈论它?”

“什么意思?”

“那就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而没让我跟妈妈走的原因,不是吗?这样我就可以找东西。这样我就能发现东西。”

父亲默默地点头:“我不确定。”

“我听到你们讲话了,”我坦白说,“你们在吵这件事。她想让我跟她去英国,但你说,你需要我跟你走。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有种强烈的感觉,无法否定它。如果她不让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很可能会死。有那样的威胁,她还能怎么办?”

“事情是那样的吗?”他问,“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说,“事情就是那样的,你不知道原因并不代表没有原因。”

“那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温柔地说,然后爬上楼梯回房间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出于本能行事的,我在跟随我的直觉。我已经读了太多的童话故事,知道如果我的心是真的,就能为我们所有人做出正确的事,拯救我们所有人。而且我也读了太多的卡夫卡,知道如果我做错了,或许会导致一切终结。

18 瑟瑞娜来访

晚些时候,我正在写日记,记下我对木手雕刻的想法——它的含义和重要性,还有,为什么父亲觉得非要我陪他,这时我听到一声轻柔的敲门声。瑟瑞娜没等我应答,就开了门。

“我能进来吗?”她一边问,一边把头探进屋里,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棉布的薄睡袍,由两根细肩带吊着。这让她的肩膀、脚踝,还有脚趾都暴露在外。她在床尾坐下。此时她已经卸掉脸上的妆,皮肤光滑发亮。摇头电扇往左转时唧唧得像只鸟,但往右转时就没声音,把一绺红褐色的头发吹到她的脸上。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对我微笑。

“你有时间吗?”她问。

没有,我心想。我没时间,因为时间已经为瑟瑞娜姑姑停止。

“当然。”

“我觉得你和祖父之间建立起了亲密关系,这样很温馨。我能看出来,他对你有好感,而且他能有这种人际关系的纽带很重要。但是,趁你在情感上陷得太深之前,我理应阐明一下我已经跟你提过的事:塞缪尔爷爷有病,他的预后就是死。”

“每个人的预后不都是死吗?”过了片刻,我问道。

“嗯,”她同意,同时微笑着点头,“聪明。但是你的祖父不久就会死,而且是以很可怕的方式。他先会忽略最近的往事,然后是过去的事。他不会知道你是谁,而且他或许会对你恶言相向。你要知道。”

“我知道,”我说,“是阿尔茨海默病。”

“你现在是头一次见到他,所以能对他另眼相看。你看他的眼光是新鲜的。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历史,你没见过你父亲和我见过的东西。所以才出现今晚那只木手的小插曲……呃,你不理解含义,对情境没有完整的理解。”

“那情境是什么?”我很快发问。我开始理解瑟瑞娜的方式。她扭曲的逻辑辩证。

“我来这儿就是要告诉你那个,”她说,再次把头发从脸上拨开,“如果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的话。”

“当然。”我说,同时合上日记本,搁在床头柜上。

她在床尾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后蹭了蹭,这样就能靠着墙坐,腿在前方伸直,蓝色的脚趾盯着我。

“你在听吗?”她在我面前摆摆手,问。

“在听啊。”

“塞缪尔爷爷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么亲切的,别被他随和的天性蒙蔽了。那是他吃的药在起作用。若干年前,他是个愤怒、残酷的人,为人刻薄,心存怨恨。在亚伯爷爷死后,我们意识到他身陷债务有多深时,用母亲的话说,塞缪尔爷爷就掉进酒瓶子了。他变成了一个酒鬼,那并不好玩。他一直很愤怒,哪怕一丁点儿的挑衅也会让他大发雷霆。他长时间待在谷仓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生病。我肯定医生对此会有所解释,因为他们拿人钱财就该给个说法——在他们信仰体系的语境里解释事物。但是,俗话说得好:如果你唯一的工具是把锤子,那你看什么都像钉子。”

“我不确定我听明白没有。”我说。

“科学用公式和理论来恫吓我们,但科学从业者真的比其他人懂得更多吗?他们很强硬地主张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且他们必定要揶揄那些可能抱有另类主张的人——但那不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防御性姿态吗?在宗教中,比如在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中,都出现过。”

“你是说,科学是一种宗教?”我问。

“我是说,有时疾病的原因植根于形而上的领域,由触发因素引起,当那种情况发生时,医学倾向于对这种联系不予考虑,因为这在他们的医学卷宗中没写。但是,今晚我们还是不要陷入这种争论的泥潭。我的意思是——这对你有一定的重要性,我相信——如果有人按科学方法寻找母亲疾病的源头,他或许会说,她得的是一种完全自发性的疾病,无法解释它的根源。但如果有人要采取一种更为整体的观点,他或许会推测出来,伊泽贝尔生病是因为她承担了她所深爱的丈夫的苦难。”

“她生的是什么病?”

“哦,渐冻症。卢伽雷氏症。我估计你知道……”

“不知道,”我说,“你要怎么让自己得上卢伽雷氏症?”

“她不是让自己生病,”瑟瑞娜耐心地说,“她是允许自己生病,因为她拒绝解决自己的心理裂痕。你听得懂吗?你似乎比大多数人通透,这是我向你吐露秘密的唯一原因。母亲要拯救爸爸的需求太过强烈,于是他的堕落与她拯救他的渴望相互冲突,就像两列开往相反方向的运货列车驶在同一轨道上。真相终会大白。”

“我明白了。”

“塞缪尔爷爷因为帝国的终结饱尝痛苦,而伊泽贝尔祖母承担了他的痛苦。此外,她还保护你父亲和我。她拥抱我们,庇护我们,免遭爸爸的怒火、狂暴和病态。她让我们保持健康,心中有爱。她一直告诉我们,要感谢那些保护我们的人。不只是她,她告诉我们。还有房子。大宅。母亲相信,有个幽灵在照看房子和我们,而那个幽灵的能量就会聚在那只雕刻的手中。她让我们触摸那只手——你和你父亲今晚重新安好的手——每晚我们上楼睡觉前都要触摸。我们三个会在手前逗留。我们会触摸它,感觉它的温暖,虽然我们一言不发,却在心里祈求手能保护我们。

“你可以想象,整个体制演变成共生关系:爸爸越是愤怒,我们就越依赖那只手;我们越是依赖那只手,爸爸就越愤怒。我们三个一起在信仰里,他被孤立在外。于是一直这样维持着,直到体制爆发。有一夜,爸爸忍无可忍。他无路可走,当然,如果他当晚没有找到其他渠道来泄愤的话,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喝死,这件事本来那一晚就会发生的——我私下里相信一件事,在另一个宇宙里,爸爸当晚死于急性酒精中毒;一种懦夫的死法,然而有效。但爸爸这个人一直更加自私。相比于自我了结,他更愿意摧毁他能找到的最容易的目标。他从谷仓里操了一把斧头,然后,伴着撼动房屋的每一击,他把手从门厅的中柱上砍掉了。

“我们从厨房里听到撞击声,跑去查看暴动的来源。他脸上有种癫狂的表情,就好像被魔鬼附身了,挥动着强大的斧头——他挥斧的样子就像个真正的伐工——直到手被砍断,飞到空中。当然,爸爸醉得像只臭鼬,所以,等手飞开时,他也一样,整个人往后一转,倒下,脑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斧子从他的手里飞脱,落在我们光着的小脚丫旁边,凿进面前的地板——如果你不相信我,至今,你仍能看到那道凿痕。房子里荡彻着可怕的战栗。如果你以为我们没担心过性命不保,崔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停顿了片刻,整平她的裙子,把头发向后抚。我彻底被她的故事吸引了,坐着凝视她。

“爸爸爬起来,拾起砍断的木手,离开了房子,”在恰到好处的戏剧性停顿后,她继续说,“血从他脖子后部往下滴,就是他撞到头的地方。他留下了斧子,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琼斯哥哥最后把它拿下了楼,放进地窖,于是我们再也不用看到它。在那之后,有好几天,我们都没见到爸爸。我们做自己的事,因为人都是那样的。但是我们都觉得——母亲、琼斯哥哥和我——随着手被劈断,我们的心也从胸中被劈裂了。”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爸爸终于回来后,我们接受他作为家庭的一分子,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因为母亲要求我们那么做。”

“但是为什么啊?他这么凶恶,她为什么要求你们那么做?”

“母亲觉得,拯救他是她的义务。疗愈他是她的义务。她就是从那时开始生病的,而且恶化得很快。”

“她承担了他的病态。”

“很明显,她的病已经酝酿很久,”瑟瑞娜说,“但她隐藏了病痛。手被拿走以后,病情扩散得极快。很快,她就卧床不起,不久之后,她就死了。”

“好可怕,”我小声说,“她那样死去。”

“这是她的路,”瑟瑞娜告诉我,“我们没有权力审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是她的路。或许有人会辩称,那是为了拯救他,是她所能做的。她死后,爸爸彻底戒酒。从那天起,他就坚决滴酒不沾。”

我听到那句话,昂起了头,因为我知道关于“药”的事。瑟瑞娜不再讲话,挑起眉毛,等我提问,但我再三考虑后决定不提。

“我只是在思考。”我说。

“当然,即使清醒了一些,父亲还是从他的子女——你父亲和我的眼里,看到他自己的罪过——而他无法容忍背负自己的耻辱过活。你父亲当时十六岁,我只有十一岁。所以塞缪尔爷爷才名正言顺地把你父亲送走。琼斯哥哥足以离家自立了,他说。我还小,还是个孩子。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他把我留在身边,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用人——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奴役了。虽然爸爸仍对母亲的死感觉羞愧,至少我还在这儿,让他怨恨,他一直这样。”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问。

“我试过的,崔佛。相信我,我试过。但我是母亲的女儿,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想让他好。是对她的敬意,我猜。而且我留下是因为我一直有信心,琼斯哥哥会回来救我,因为他答应过我。”

过了很久,她叹了口气,然后两手一拍大腿。她在床上往前一蹭,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分享的一段黑暗史,我的侄儿。”她俯视着我说,弯下身子亲吻我的额头,“手被放回去了,这件事是你促成的,我知道。因为流在我身体里的血,同样也流在你的身体里,所以我知道你做的每件事。你和我都是里德尔家族的人,聪明鬼崔佛,没有什么可以分离我们。没有人知道爸爸对手的归位会有什么反应,或许他甚至不会留意到。但你得了解,在你追查的过程中,唤醒一个沉睡的巨人并不总是实现目标的最佳方法。这让我好奇,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崔佛。你知道吗?”

她再次看我,看了良久,好让我沉淀问题,思忖答案。

“但我猜,那是另一场谈话的主题,”她轻快地说,“晚安,亲爱的。睡个好觉。”

她离开房间时关上了顶灯。我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舒服,头脑里翻江倒海。是的,我知道我的目标。我当然知道。我想要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还有至少要赌一把,在我生命中获得某种幸福。

19 搜寻者

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父亲对木头很有感觉。所以他打造木船很在行,她这么说。木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是一连串伐木工人和林工的后人,所以他了解树木的内在思想。

我相信她,因为我相信母亲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但那对一个七岁的小孩意味着什么呢?你父亲对木头很有感觉?当想象“伐木工人和林工”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法兰绒格子衫和浓密的络腮胡,但里德尔家族完全不是那回事。原来我是一连串生意人、交易撮合者和投机商的后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法兰绒衬衫的身影,除了本。

但那晚在里德尔大宅,父亲把木手雕刻放回它本来所在的中柱上时,他的举止立刻虔敬、从容、自信起来。父亲知道一些什么。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他知道他所处的世界要怎么样才正确,他知道什么应该发生。其他时刻,我不确定父亲有过那种表情。所以我相当肯定,母亲告诉我的是真相:木头的确流淌在父亲的血液里。

十四岁时,我不确定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我希望像父亲一样,希望那是某种东西——不是木头,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语言、故事——某种我能点石成金的东西,我点到它,和其他人点到它是不一样的。我极度渴望能与某样东西有共鸣,某种我握在手中会变得超凡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找到没有。有时我怀疑自己找到了,但之后又怀疑自己。或许我仍在寻找它。

或许人生就是那样——寻找这样一种连接。找寻魔力。找寻难以言表。不是为了解释它,或涵盖它,单单为感受它。因为在认出崇高的那一刻,我们在自己的掌心里见到了整个宇宙。在那一刻,我们触到了上帝的脸。

我在通往门厅的走廊上走着,碰巧见到塞缪尔爷爷站在木手前面。他看起来很迷茫,但并不焦虑,也不痛苦。我半道停下来,悄悄地观察我的祖父。

他站了几分钟,完全没有动过。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去摸木雕,又伸出另一只手。他的手顺着暗色、光滑的木头抚摸:手指,手腕,地球。

他的手落到身边,转身朝向我。他的T恤上写着:释放纳尔逊·曼德拉。

“你是谁?”塞缪尔爷爷平静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崔佛,你的孙子。我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

塞缪尔爷爷点点头,然后转身,从前门离开屋子。

他走后,我仔细检查地板,发现了它。斧头的深沟。那道凿痕。已经日久变黑,但毋庸置疑,就是瑟瑞娜讲过的那道凿痕。

他们说,对一只蜂鸟来说,人看起来就像石雕一样。蜂鸟的新陈代谢太快,时间对它们是另样的。它们的翅膀振动频率快得难以看到;理所当然,对它们来说,我们笨重的存在一定就像树木一样:厚重,根深蒂固。所以,或许蜂鸟之于人类,正如人类之于树木。我们以为树木是静止的生物,但它们能活上几千年,所以它们的时间刻度也与我们的不同。或许,我应该纠正一下自己的话。一些树木可以活上几千年。实际上只有寥寥几棵。很多死于自然因素:滑坡,火灾,病害。大多数被人类砍倒,在咆哮的粉碎机里被碾成粉末,残体与甲醛基胶水黏合在一起,被压成胶合板,用来建造托儿所,这样我们的孩子就会在释出有毒气体的环境里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可怕的健康问题,然而却无法控告任何人要求损害赔偿,因为,呃,没有足够的研究提供决定性的证据。

里德尔大宅和它永恒的呻吟。老宅叹息、呻吟、移位,就好像它在不停地挪动,像个老人一样面朝断崖缩起脖子,每走一步都在喃喃自语,抱怨不已。我注意到它在夜里更是如此。有时我躺着没睡,觉得能听到大宅在往地里沉——要么就是大地在吞没大宅。我不确定是哪种情况。

不过,在木手被放回门厅中柱的第二夜,不是大宅发出杂音了,而是它的某个住客。凌晨4点左右,我听到走廊里和楼梯上有脚步声,于是我上楼去了舞厅,发现父亲只穿着睡裤,站在舞池中央。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在等她为他跳舞,就像她为塞缪尔爷爷跳舞那样。我很清楚,我们不是来抛售这处地方,或者来和塞缪尔爷爷和解的,而是来看伊泽贝尔还在不在。祖父听到的脚步声就是他相信她仍在这里所需的证据。所以父亲在等。

我不想挑明他的探寻。尽管我并不完全确信这是心智健康的举动,但我也怀疑,实际上父亲寻找伊泽贝尔的灵魂能提供某种精神治疗。至少是精神上的希望。所有的旅程都始于希望。它们如何消退是另外一回事。

我一声不响地留下父亲在那里等。我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回到壁橱。我打开门,壁橱内槛后面有一盏我在谷仓里找到的煤油灯——塞缪尔爷爷帮我清洗了灯,装上煤油,还找了一根新灯芯。我用从餐具柜里偷来的火柴点亮了灯,爬上楼梯。我打开入口门,爬上密室,从壁橱里抽出伊莱哲的日记,舒服地靠进俱乐部椅,余下的夜晚我都在读日记。仅有的声响就是书本翻页声和给我照明的煤油灯的咝咝声。

1904年10月10日,周一

我的家里空空荡荡,只有托马斯先生。我从没想象过,我会这么想念我的儿子:他的愤怒和他的热情,他对不公大发脾气,他要纠正所有错误的不屈意志。即便在一场濒于大打出手的激辩之后,他仍保有的顽皮和爱开玩笑的精神。或许我对他习以为常了。我猜是这样。

乔丹的交易最终还是敲定了。不是遗憾,而是爱完成了它。我毫不怀疑,如果由JJ决定的话,他会甩手不管,就此脱身。但他的女儿,他说,坚持要求完成这笔交易,尽管她在这场谈判里的筹码已经不在台面上:本在婚姻中的地位。她说,这是本想要的。她说,我们欠他这个。我们所有人都欠他的。所以现在我得到了一笔财富。我富得超乎想象,而我孤身一人。

我用儿子的命换来财富。所以现在,我又能和谁分享呢?

爱丽丝是对的。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欠本的。

当我要本帮我建造北邸时,他告诉我,只有我理解,我们没有人拥有这处地方、这个地球——我们只是临时照管它一段时间。只有这样,他才愿意帮我。如果我真正理解了,他说,我就不会反对他的要求。我当时不理解,但我出于权宜之计同意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的确理解了他的用意:森林是永恒的,我们只是穿林过客。

所以我决心听他的:等我不在了,北邸要退地还林。

20 小屋

我从密室里醒来时,天色尚早,过了一会儿,我才记起身在何处。因为是在椅子里睡的,脖子都僵了,油灯的燃料已经燃尽,所以房间里暗淡无光,只有渗进屋里的晨曦。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我只记得读着读着,一直很清醒。我揉揉眼睛,环视房间,被一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吓了一跳。

“什么鬼?”我低声说,完全被吓傻了。

他站在暗处,全然不动,他可能以为自己是隐形之类的。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他穿着一件长外套,帽檐拉下来,所以我看不到阴影里的脸。他蛮高的,身材偏瘦。我一度几乎说服自己,他是我自己施的障眼法,不过是一个精巧的影子,但之后他的手动了,我看到他是真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你是谁?”

我朝他走了一步,他外套的影子鼓动着。我又走一步,然后,他就好像被一阵微风搅动了,烟消雾散。

我屏息一阵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角落,心想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因为被这一邂逅吓到,我离开密室,下楼回房间。换完衣服又刷好牙之后,我注意到,我的写字台上有一本小册子,先前没在那里。至少我没印象。我凑近去看,是一本丘纳德游轮航线的宣传册。我设想一定是瑟瑞娜无意中把它落在那儿的,于是我拿上它,下楼去厨房。

大屋毫无人气,我还没能慢慢习惯这件事。这么大的一栋房子,人在里面很容易迷路,就像一座树篱迷宫。厨房里没人,我站在电话机前面,从口袋里抽出母亲的电话号码。这时是英国的下午,我想跟她说话,想告诉她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由她处理。我想告诉她那个鬼的事情,让她解释。她可以告诉我,我没有发疯,也无须害怕。我拎起听筒。

“这个钟点你到底要打给谁?”瑟瑞娜说,我被吓得把听筒都扔到了桌上,不得不赶紧把它捞起来。

“我没看到你。”我说。

她坐在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本书。

“我就在这里,”她说,“可没想吓你。”

我把听筒捧在手里。

“打你的电话吧。我只不过是好奇,但我猜也不关我的事,你随意。”

“这里根本没有隐私,”我嘟囔着,把听筒放回电话上,重重地坐在餐桌旁,“像个监狱一样。”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聪明鬼崔佛。要喝咖啡吗?”

“妈妈不让我喝咖啡。”

瑟瑞娜笑了。她走向碗柜,拿出一个马克杯,往里面倒满咖啡。她把它拿到冰箱旁,取出一盒雪糕,舀了一勺放进马克杯,然后重重地把它摆在我的面前。

“我可不是你妈。”

我握起马克杯,尝了一口。好好喝。冰凉的奶油,却又烫得发苦。我爱这种饮料,这种神饮。而且是瑟瑞娜递给我的,她像往常一样美,穿着轻质连衣裙,朴素的妆容,蓝色的脚趾——她看起来总是这么精神。我一度忘记了鬼魂和母亲。

“那么告诉我吧,我的侄儿,”瑟瑞娜坐在长桌旁,用手肘撑着下巴说,“你都在忙什么?你昨晚没睡在你的房间里,我该担心吗?”

“你怎么知道的?”

“里德尔大宅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知道。”

我又抿了一口瑟瑞娜的迷药,好喝得让人飞起来。她是有魔力吗?我中了她的魔咒。

“信息是我们的货品,崔佛,”她提醒我,“我们就靠这个建立关系。”

“我睡在楼上一间卧室里了。”我撒了个谎。

“为什么?”

我喝了一大口雪糕加强版的咖啡,抬头看她。

“公鸡为什么打鸣?”我问,“别问它,它不知道。”

她眯起眼睛,定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站起来,趁我不备,从我手中抢下马克杯。

“公鸡不喝咖啡,”她说,“只有讨姑姑欢心的乖小孩才能喝。你现在可以走了。”

瑟瑞娜把饮料倒进水槽,把它冲进下水道。仙药没了。我感觉被这种背叛深深伤害,瑟瑞娜这样把它给我,又如此善变地收回去。我总是被杀得措手不及。她冲洗了马克杯,放进洗碗机,然后用夸张的姿态假装注意到我。

“你现在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遍,摇摇头,讥笑一声,回到飘窗上的位子,拿起她刚才在读的书。

我离开前稍有犹豫,同时感到悲伤和气愤,那让我困惑。过了一会儿,我从后兜里掏出游轮的宣传册,把它放在桌上。“你把这个落在我的房里了。”

瑟瑞娜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张开手来要,我把宣传册拿给她时,她接了过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在我的房间里,”我说,“一定是你过来时落下的。”

“胡说。”

“就放在我的桌子上。”

“你多管闲事时最好小心点,”瑟瑞娜警告我,“据说有小男孩在这一片没了手指。”

她把宣传册收起来,我审视了她一小会儿,想弄明白她的话中话。

“我爸爸呢?”我最后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去说服你祖父给文件签字了,但我表示怀疑。我猜他在追蝴蝶。要么就像以前那样,在沿着铁轨跑步。”

我留瑟瑞娜在厨房,跑下山丘,往谷仓跑去。或许我是逃走的。我没法打电话给母亲,心里觉得有事悬着。我需要和某个没有心怀鬼胎的人接触。塞缪尔爷爷不在谷仓里。我环视四周,看他在不在外面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在果园的对面,有个男人在院子里劳作,乱劈着什么。

我从谷仓的背面走到果园,隔着无人打理的乱糟糟的苹果林挥手,树都长手长脚的,看起来不像能结多少果子。随着我渐渐走近,我意识到那是父亲。他在挥舞一把砍刀。

他穿着惯常的工作服:卡其裤,船鞋,一件白T恤。当他把长刀挥向小山一样多半有十英尺高的黑莓藤蔓时,那举止根本让人认不出来。他无情地攻击绿色的荆棘绳索,当藤蔓挂住他的刀锋时,他面目狰狞地把它扯直,直到拉断为止,一根藤蔓会突然爬到他的身上,用剃刀般锋利的尖刺撕扯他的皮肉。他忙啊,忙啊,我观看了好几分钟,他才停下休息。

“你在干吗?”我问。

“噢,嘿。”他答道,之前没有意识到我在那里。他拿起手边的一瓶水,喝了一口。

“打算干什么吗,还是你只是想弄死什么东西?”

“这下面有个火坑,”他说,“很大的,用石头垒的,还有凳子什么的。我小的时候,我们每个周五都在这里生火,除非雨下得太大。我母亲很爱它。它把我们所有人聚在一起,她说,它团结起我们。冬天非常冷的时候,我很喜欢这儿。能坐在火边,脸被烤得滚烫,但后背还是冷的。我不知道,有种……”

他话音渐弱,我意识到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在看我。他由始至终都在打量着黑莓丛,就好像草丛偷了他的什么东西,他决心拿回来一样。

“所以你觉得,能把它挖出来?”我说。

“是啊,好吧。我得在这里找点事情做,不然我就要疯了。还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或许你会想生个火。你知道,可以看到一点我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我被这个观念吓呆了。根据我对父亲过往的了解,他完全就像被证人保护计划隔离起来一样,而现在他的历史居然触手可及!

“你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用。我是说,除非你想帮忙。你看我的胳膊。”

他伸出胳膊让我看,小臂上划满了长长的血口子。

“你应该穿件长袖衬衫的。”我说。

“我是在出任务,现在不能停。你到底深入探索过哪片林子?你应该去探险的。”

“我找到了墓地。”

“林子靠近山涧的地方有栋老屋,”他说,“他们建造北邸的时候,看门人住在那里。我的父母在我出生前也住在那里。再往远处去,下到小溪旁边,有一架老水车,他们以前用来磨谷粒的。去逛一逛。这里没什么会伤害你。”

我留他在果园里,爬回草场上,心里有种隐约的成功感,因为我和父亲连接起来了,尽管非常短暂。我穿过草场,走进树林,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走到山涧边缘,在我脚下约三十英尺的地方是一条湍流的小溪。我留意到,有另一条岔路深入林中。我极目远眺。就在好奇该不该走这条路时,我听到了远处一阵窸窣声——脚步声,可能——于是我沿着小径朝声音走去,激动不已,因为可能是本在引领我去某个地方。小路偏离了山涧,进入密林,最终引领我来到一片绿树成荫的小空地,看起来非常可疑,像韩塞尔和格蕾特[13]拜访过的地方。小屋让我感觉亲近,一点也不空洞。

我打开前门,清点房间。看来多年都没有人搞过破坏,但啮齿类动物和蜘蛛接管了这里。一张餐桌和一个烧柴的火炉挤在厨房区,两张沙发的填充物已经被动物扯出来,组成休息区,沙粒尘土覆盖了地板。我检查底楼,没发现很有趣的东西。

在楼上,我发现了四间小卧室,每一间都简单地配有一张小床和一个梳妆台,与里德尔大宅普通卧室的布置相似。另外,那里几乎都没有任何私人的或者有身份印记的物件。当我开始下楼的时候,听到身后刻意的嘎吱一响。我转过身去,注意到平台尽头有道窄门。我打开它。紧凑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我考虑过爬上去,但没带灯,而那上面又黑得要命。我回到厨房,看了看水槽下面,因为那里通常是人们放手电筒的地方,虽然我以为不会找到——或者至少也是不能用的。然而,我找到了一个黄白盒子装的水管工用的蜡烛。还有,当然,自从我与本在秘密楼梯的平台上邂逅之后,我总是随身配备一盒火柴……

借着蜡烛忽明忽灭的光,几乎看不到阁楼里有什么。主要是蜘蛛网、鸟巢和老鼠屎,有几个木头盒子。我往一个盒子里看,发现了几本手写的日记。超过十二本。我把盒子拿下楼,搬到外面的门廊上去。我取出其中一本,打开来,发现是哈里·林赛的日志。

我等不及了,随便翻到一篇,开始读起来。

1901年6月23日

爬树似乎把我们两人都累坏了,体力上和情感上都是。第二天,我们没有像本建议的那样,再爬一次,而是懒洋洋地消磨时光,休息我们疲劳的肌肉。那个下午,我们拿了一把小口径的来复枪去打猎,猎获了几只松鼠,它们似乎不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生物,因为如果我们静止不动足够久的话,它们就忘记了所有的抑制心,过来接近我们。我们实际上可以徒手杀死它们。

晚上,我们大吃一顿,喝得也很好,因为本的马儿“莫莉”背了充足的酒来,还有一扎威士忌。我们在黑暗的森林里享受篝火时,本掏出他的烟斗,这是他的惯例。我已经习惯了他和他的习惯。我太了解他了,尽管我们三个月前才相遇。

“你跟我讲过你的母亲、父亲,还有你是怎么变成孤儿的,”他边说边用嘴唇咂巴着烟斗,“我感觉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人生。”

“我觉得那样很公平。”我赞同道。

他站起身来,从鞍袋里找出威士忌瓶子,往我们的马克杯里灌了一些,然后绕着篝火转悠。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拒绝跟随父亲搬到西部。我跟着她住在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一直住到父亲认为我年龄够了,可以学习人情世故为止。然后我被送进学校接受教育。”

“都是些什么学校?”我问。

“菲利普·埃克赛特学院,然后是耶鲁大学。都是有伟大文化的地方,石头建筑,堆满书的图书馆,还有好学的年轻人。不算太好玩。空谈相当多,几乎没有什么实干。”

“你给我的书,就是他们在那里教你的吗?”我问,“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和亨利·大卫·梭罗。”

“这些学校往我的脑袋里塞满了美好的理念,关于精神和灵魂、关于自然、关于我们的连接性,哈里。然后他们把我送回家交给父亲,这样他就能教我如何摧毁我的精神、灵魂和自然,而且不单是我的,他教我如何摧毁所有的精神、灵魂和自然。父亲还教我,如果实践得好,变得非常精于此道的话,我就能富得流油、拥有一切、控制所有人,并且制定适合我的法律,那样我就能赚更多的钱。”

“听起来你的教育没什么用武之地啊。”

“这是每天存在于我体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我背负着它活下来了,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仍活着。”

“但看起来活得不开心。”我说。

“一些日子,我感觉它就要压碎我,”本苦笑着说,“我觉得我的日子到头了,我宁愿不要那样死去。我宁可坠树身亡!但你一定觉得我疯了。”

“完全没有。”

“我父亲在建一座宏伟的庄园,”他继续说,“这处庄园的宅邸会有高耸的巨树并排矗立。它看起来会像是自己从森林里长出来的,因此也是对我父亲财富来源的致敬。必须找到几十棵古树,砍倒,纵向对开,然后运到建筑工地去。父亲希望我亲自挑选这些树木。”

“但你读过建筑学或工程学吗?”我问,一想到本的离去,我就感到忧虑,“你能设计和建造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吗?”

“我不是建筑师,”本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父亲只付钱给最好的人选:芝加哥的一个叫伯纳德·亚瑟的人。不过,他还是知道,我比他所有的工头都更理解森林。我将挑选木材,用作他新宅邸的梁柱。还有,他打算让我为他提供一项遗产,鉴于我将继承这处庄园。”

“一项遗产?”我问。

“孩子。”他说。

“我明白了。”我说,听他提起虚无缥缈的家庭,我感到一阵极度的妒忌。

“要砍倒我们昨天爬的树,你能想象吗,哈里?”本尖厉地问我,“你能想到去把那棵树切开,这样有个人就能用它的残体给他家的房子做壁板吗?你能吗?”

“永远不能。”

“那就是他想要我做的事情,他把我叫去西雅图的目的。”

“他叫你去西雅图了?”

本悲伤地摇摇头,大笑着饮下他那杯威士忌。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在我们工作的间隙跑回来露营?”他问。

“你说你的事情做完了。”我说。

“是,好吧,我猜我在那件事上撒谎了。”

“那你为什么过来?”

“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灵魂伴侣,哈里。我想爬一棵树,而且想和你一起爬。”

我们四周漆黑的林子里藏匿着闪烁的动物眼睛。本压灭篝火,只剩余烬对着我们呼吸。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不去呢?”我问,“你为什么不拒绝?是因为你的遗产吗?”

“别搞笑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低劣。”

“那是为什么?”

“为了纠正我父亲和其他像他那样的人犯下的错误,”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我为了自保而逃离他的财富和势力,那将是非常自私的举动,哈里,你能理解的,不是吗?一个人在道义上有责任纠正不公,而不是逃它、躲它,假装它不存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把我父亲的公司引上正途呢?我可以改变世界,哈里。不只为我自己,为了你,或我认识的人,而是为所有人。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义务。有些事情就是必须有人去做,无论做出多少牺牲。”

我考虑了他的难处,让位放弃会容易得多,他却决心走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我可以把你安排到北上的一个小组里,如果你愿意一道来的话。”

“我不想去,”我说,想起过去几天、几周里我的生活。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什么,我的位置,我的灵魂伴侣。“而且我也不想让你去。”

本开怀大笑。

“你这话真体贴,但我不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万分关系。”我说。

本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研究搪瓷大杯里的内容。

“我可以搪塞我父亲一段时间,”他说,“这会让他非常恼火。没有人对伊莱哲·里德尔说不。”

“梭罗会怎么对你说呢?”我问,用他自己的理念让他上钩。因为我知道梭罗会怎么说,他是铅笔大亨的继承人,也有过同样的处境。

“你非常聪明,哈里。”本大笑着说。

“但我足够聪明吗?”我问,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直跳。我为我们谈话的性质心潮澎湃,因为它似乎渐渐导向我几个月来一直渴望而不敢追求的东西。

“对什么来说足够聪明?”

“对你。”我大胆地说,因为我感觉自己正在爬树,不用攀钩也没有翻转线。我在树的高处,虽然深知危险,又感到足够安全,可以继续。我抬眼看本,他的脸庞在火光中洋溢着橘色,我被奇怪地触动了,胸中有一股无法抵挡的情感,一种我从不知道的情感,之前的我从未坠入爱河。我很困惑,因为人们一直告诉我,上帝会惩罚那些亵渎自我天性的人,我对本的爱意是一种丑行;母亲以前带我去教堂时,或者父亲和我流落街头去做礼拜,为了参加之后的野餐,然后搞点免费食物吃时,他们就向我讲这个。我走向本,把脸贴上他的胸膛。他没有退却。我抱住他的头,开始亲吻他,但他脱身了。

“我在你眼里丑恶吗?”我问。

“你不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东西。”本说。

“但他们说——”

“一个人的天性源自内在,不是来自外界。为了合乎他人拟定的死板准则而颠覆一个人的天性,这才是丑恶。把自己强塞进一个混淆灵魂的角色,只会摧毁你自己。”

我抱起他的头,再次亲吻他,这次他接受了我的吻,我没有停,尽管这个吻粗粝,有咸涩的滋味,可它感觉太好,我害怕放开;最后,我推开他,退后,感到羞耻,因为万一他根本不想那样怎么办?万一我从头到尾都对他判断错误呢?

“树木不会批判我们,哈里,”他说,“远在这里,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刺耳地问,突然间开始顶撞他,“把话说清楚。”

本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夹克,把我拉向他。他狠狠地吻我,我们的牙齿刺耳地碰撞在一起。

“像那样,”本说,“还有更多。”

“那就来吧,”我激他,“来啊!”

本又一次吻我,几乎是粗暴的,他一直不放,直到我猛地甩开,挑衅地大笑。“跟我玩这个。”本握紧拳头说。“来啊!”我挑衅他。本飞快地扑向我,用摔跤的姿势卡住我的腋下,把我一把摔到地上闷烧的火堆旁。我们无言地扭打,一场危险的打斗;我们互相拉扯衣服,伺机占领上风,互锁彼此的胳膊,直到对方疼得皱眉苦脸。大腿切入两腿之间,找到杠杆位置,翻倒对手,压下去,把脸用力摁进森林的地里,尝到泥土,放声大笑,对着一只耳朵气喘吁吁,心脏在发力中欢跳,手也疼了,肌肉也拉伤了,直到渐渐筋疲力尽,然后,就像为狼群战斗的狼一样,脖颈为白牙献上,眼神紧扣,汗水与紧实的肌肉交织,更强的兽称雄,被征服的一方祈求着,承蒙怜悯;紧扣释开,强者拥抱被征服者。

本重新把火堆拨着,加了燃料,在离火堆尽可能近的地方铺开一条毛毯,这样的温暖可以给人慰藉,而又不至于太近,让人燥热。他温柔地把我哄上铺盖。我筋疲力尽,他躺在我的身边,用一床羊毛毯给我们两人盖上,毯子扎着我们裸露的皮肤,但还可以忍受,我们不想去管,因为这种不适在某种程度上确认了我们赤身裸体,以及我们的大胆与尝试。见证一切的树木不发一言。

“我父亲在建的宅邸位于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向你保证,”他说,声音低沉而催眠,“森林茂密青翠,一面断崖直下两百英尺入水,西面的景色望山,日落壮美得让你落泪。哈里,它会是我们的地方。我和父亲定下的协议,意味着他不能过问我如何管理大宅。他以为是留给我未来的家庭的,但它为我们而建,是我们的避难所。”

“听起来很美,但我想在这里再多待一段时间。”我说,懒洋洋地凝望火焰,火烧得正旺。

“我也会留下,”本自己点头同意,“我觉得,我也会稍微多待一段时间。然后,或许我能说服你同我一起住进北邸。”

21 夜舞

我想,如果我当时在学校,或者和朋友在一起,我对我的同性恋曾叔公以及他和哈里的情事会感觉更难为情。当然,社会已经不允许人们再用同性恋作为侮辱性词汇了。职业运动员会因为这个吃罚单,政客被迫公开道歉。在这方面,1990年和现如今的区别还是相当显著的。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像“基佬”或“玻璃”这样的标签泛滥,用来贬低一个人的朋友和敌人。不擅长运动的小孩子都被说成是“基佬”。这是对没有男子气概的举止的普适性描述,对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没有哪件事比质疑他的男子气概更侮辱人了。所以,考虑到1990年的校园文化和我十四岁的稚嫩年龄,我有点惊讶自己当时没有因为读到描写同性性行为的日志而畏缩。但我真的没有。也有原因——或许因为里德尔大宅的与世隔绝?——有一个同性恋的曾叔公完全没有困扰到我。其实,我对本和哈里还有某种保护欲。现在仍有。

那晚我睡觉时,感觉对本和哈里很亲近,还有他们爬过的树、住过的沿海莽林,尽管我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觉得自己深陷他们的关系、他们的爱、他们的困境中,就好像他们仍活着,在一个没有时间的状态中与他们的问题扭打,而我和他们在一起。

黑暗中的一个声音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我睁开眼睛,但没有乱动,我能听到音乐声。我溜下床,打开门,没发出吱呀声。我轻轻地踏过大厅,一直来到后楼梯,但我没上楼,而是下了楼。走到底层时,我把门打开一条缝,果然如我所料:塞缪尔爷爷坐在餐桌旁,旁边放着一杯药。他睡不着时,伊泽贝尔总是来跳舞;反之亦然。

我溜上三楼,这里更加腐朽,所以我的任务更加艰难,它要求耐心。转换重量是关键,还有要相信自己无重,就是要做到没有动量,就是成为一棵树,不被注意地生长,只是生长,就是要静止,但一直在动。伴着音乐的演奏和脚步声的舞动,我匍匐爬过门厅。这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好几个星期。我感觉自己好像用了好几年,才移动了从用人楼梯到舞厅大门这五十英尺的距离,但我没有惊动一丝空气。房子在我四周生长。

我来到门槛,从门边窥视,我看到了留声机,有人在暗处舞动得像只鬼。一个女人,她优美地在舞池里飞转时,深色的裙子在她四周流动。我悄悄地闪进房间。有些残月的光,但看不清细节。音乐放着,她跳着舞,我看到了伊泽贝尔祖母。是她。这栋大宅里出没的鬼比我以为的还多。本杰明,我知道的——戴帽子的男人。但现在呢?她飞转又小跳,就好像在跳芭蕾。她消音的脚步荡彻大宅,传向她两层楼下的爱人塞缪尔。真是她。我伸手去摸电灯按钮。我一按,它咔嗒一响,但灯没亮。

她停下来,对咔嗒声有所警觉。她摆动着双手向我飘来。我被她突然的逼近吓坏了,赶紧避开。等我转回身来,她已经消散了。

我尽可能快地跑下前楼梯,没有担心发出声音。我跑到房间,抓起手电筒,全速冲回楼上的舞厅,用手电筒照亮房间。什么都没有。留声机对着我嘀嗒作响,于是我把它关掉,继续仔细检查舞厅。

有一面墙上有一排门。我打开一扇。一个塞满椅子和宴会桌的贮藏室。我打开另一扇。更多贮藏品,成箱的东西,或许是玻璃器皿。我打开第三扇门。几乎是空的,但闻起来有空气的骚动。在贴着背墙的地方,我看到了什么——透过一个小孔闪过一道光。我朝贮藏室的后面看去,用我的手电筒照明。一个指孔。我把手指塞进去抠。费了一点劲,但一道小活板门被打开来,落进我手里。

活板的后部有两个把手。我把头伸进新发现的空间。它是某种通风井,向下坠入大宅的核心。不大,大概三平方英尺。我能看到对面墙上装的梯级。我把手电筒往下照,但它就是无法穿透深邃的黑暗。

我考虑过调查,但我需要设备。毫无疑问,一把更好的手电筒,或者一盏头灯会更好。肯定需要一些绳索。还有一根木桩,几个大蒜和一本《圣经》。虽然我不知道在那下面到底会找到什么,但我下决心要找到它。

22 跟我讲讲你的母亲

第二天一醒来,我就想去搞调查所需的设备,但我看到父亲在果园的对面乱砍黑莓,我知道他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所以没有马上去烦他。我相当肯定,当天是我们在里德尔的一星期纪念日,但说实在话,在那里很难记录时间。白天很长,它们搅在一起,混成乱炖一般的经历,脑子里要花些工夫才能厘清。我开始理解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忍受许久的隔绝感。父亲也感觉到了,我知道,操起一把砍刀开始猛砍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接近午餐时间时,我不能再等,于是走下山坡,打断父亲与藤蔓的野蛮战斗。

“我需要去商店搞几样东西,”我说,“你能带我进城吗?”

“啊,好。”他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丢进荒草的恶心T恤擦拭汗津津的眉毛。他大口喝水,腰部以上都光着,皮实精瘦的躯体大汗淋漓,斑斑点点的都是尘土。“一项补充物资的任务。主食即将耗尽。橙汁、水果、乐之饼干。我们必须给食堂补货。走吧。”

我们爬上山坡回到大宅,他去换干净衬衫时,我就在厨房里等。等他下楼回来,我提起前一夜发现舞厅的灯有问题。

“你有没有试过保险丝盒?”他问。

“它在哪儿?”

他领我走出了厨房门,来到雨棚,然后拉起一个老的铰链盖,露出几排玻璃管和一团肮脏的张牙舞爪般的棕色电线。

“保险丝盒为什么在外面?”我问,“那样不危险吗?我是说,某个头戴夜视镜的斧头狂魔会关掉电闸,然后穷追猛赶,把你逼入黑暗,而你却完全无法阻止他。”

“从前的人就是这样放的,”他说,“我猜没人预见到夜视镜落入坏人的手里会有什么危险。要么也许根本没人预见到夜视镜的发明。”

他戳戳保险丝。一张图表解释了哪根保险丝控制哪条电路,但几乎无法辨认。

“啊,一定是这根,”他说,旋紧了其中一根玻璃保险丝,“松掉了,很可能没有接上。”

“很有可能。”我同意,但脑袋里的轮子在飞转。为什么保险丝会松掉呢?

我们其实没有进城。至少,没进西雅图。我们开到离北邸几分钟车程的一个路边购物城。购物城进驻了一家超市和一个老旧的希尔斯百货商店,看起来就像在那里有一百年了。一家中泰组合餐厅被夹在无线电器材店和自助洗衣店中间,父亲提议我们去购物之前先吃个午餐,于是我们进去了。几乎西雅图的每件东西——至少根据我的狭窄见识——都很怪异,这家中泰餐厅也不例外。它就是一家徒有躯壳的地方,没有任何审美质量挽回形象:老旧的福米卡塑料贴面桌子,塑料质地的椅子,白晃晃的日光灯。菜单上有一页印着:越式招牌汤。看似在经营餐厅的人其实不太会说英语,他们只是在空桌旁消遣,好像这里是客厅一样——有叔叔、阿姨和小孩——有部电视机在播放着一种亚洲语言的旧新闻录影带。我唯一能理解的单词是乔治·布什,这个词显然没有翻译。所以尽管父亲和我身处西雅图郊区路边的一个商业区里,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从菜单的越南菜那一面点了吃的,尽管外面的霓虹灯招牌没有打越南菜的广告。我们只跟一个男人说了唯一一句话:“两个十四号。”几分钟后,这个男的就拖着脚步拿来两碗汤。我试探性地尝了一小口清汤,发现它好喝得难以置信:香气、蒸汽和口感俱全。需要动用五官,才能全面地品尝它,还有,我觉得这么好喝的部分原因是,我们能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吃到它。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新的,”父亲一边说,一边用他的汤勺比画窗外的停车场,“希尔斯以前就在,但其他的商店都没有。过去那边有一家恩斯特五金店和一家配派家饰店……但我猜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

我往汤里加蒜蓉辣酱、墨西哥胡椒和泰国九层塔、青柠、豆芽,我想把所有东西都加进去。

“我感觉好像很少见到你。”我们吃饭时,父亲说。

“有同感。”我说。

“你都在忙什么?寻求真相?”

“一向如此,我的人生就在不懈地追求真相。说到这个……”

“嗯?”

“你为什么开始造船?你从没告诉过我。是因为造船的地方离学校近吗?妈妈是那么说的。”

“因为它在那里?她就是那么说的吗?”

“差不多吧。”我说。

“唔,”他说,“不是的。那地方是我去找的。也不至于那么近,不是我跌一跤就能滚进前门的。是去找才找到的。我想用木头做些有建设性的事情,你知道吗?我想打造出些东西。我小的时候,亚伯爷爷还活着,他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破坏、破坏、砍倒、清场、抛售、开发、赚钱、钱、钱。在某个时刻,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说:‘你不喜欢那种话题,是不是?’我说对。然后她说:‘你是你,你可以创造你自己的未来,不用为了他而活。他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不能再把你的人生毁掉。’”

父亲喝了一分钟汤。

“所以我想,我能不能用木头打造一些美好的东西,”他说,“一些有用而且美的东西——我觉得从某种角度上,那样可以平衡。我不知道。我猜这是业力。但那是我母亲的说法,我不太信那个。”

我耸耸肩,但我不相信他。我觉得他真的信。全部都信。

“我还是不理解,你妈妈去世后,塞缪尔爷爷为什么要把你送去寄宿学校?”我一边说,一边凑到碗上去够筷子上的一挑面条。

“祖父的生活很难,还有瑟瑞娜要照顾。”

“瑟瑞娜说,是你在照顾她。”

父亲拨弄他的汤,再次耸了耸肩。

“如果你当时十六岁还是多大,”我继续追问,“又在照顾瑟瑞娜,祖父为什么要把你送走呢?他把你留在身边不是更说得通吗?他也少一点负担。”

“情况很复杂。”他说。

“听起来并不复杂,”我反驳道,“你像是省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什么?”

我不再吃饭,斜眼看他。

“伊泽贝尔奶奶病了,之后她去世了,”我不耐烦地说,“接着塞缪尔爷爷就把你送走了,你不愿意跟我讲那件事的任何细节,从来没讲过。瑟瑞娜说,你母亲得的是卢伽雷氏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过它,但是……”

父亲舔舔嘴唇,叹了口气。他放下勺子和筷子,捏起餐巾纸。

“渐冻症,”他说,“是一种神经退化性疾病。它能把你身体里的每样东西都毁掉,但大脑是好的,所以你完全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能感觉得到所有疼痛,看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停转,把你活埋在一个无价值的躯壳里——你完全无法阻止它。治不好,也没有疗法。只能等身体停转到一定程度,你就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最后不能动,”他继续说,“呼吸困难,不能吞咽。但你看得到,有感觉,能思考,你都知道。在某个时点,肺不能再清除痰液。肺里开始慢慢积满液体,你就会被溺死。”

他盯着汤。

“我母亲很怕被溺死。”

我也盯着汤,用勺子舀满清汤,举到唇边,喝下。

“我根本不敢想象妈妈会死,十六岁的孩子更不敢去想,”我说,“所以你妈妈像那样去世,真的很悲伤。”

我们两人都抬起头来。父亲头一次与我目光对视,我看到他心里的悲痛。

“离婚没有死亡那么悲惨。”他说。

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离”这个字。在那一刻,他用这个词让我头脑一蒙,心里又涌起一波悲伤。

“它们差不多是一样的,”我说,坚持我的观点,“离婚和死亡。”

“不,不一样。”

“都是某样东西的终结,”我说,义无反顾地推进我的论点,“你母亲丢下了你,现在妈妈又要离开你。”

“我来这里是要让爷爷卖房子的,这样我们就能有点钱用。”

“我觉得,那不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几乎身不由己地脱口而出。而且我讲话的声音太大,搞得经营餐厅的越南人都停下来看我们。父亲再次放下他的餐具,脸上挂上冷冷的表情。(他握着一块木头时,脸部是柔和的;他对我发火时,脸那么僵硬。)

“你来这里是为了伊泽贝尔,”我激烈地耳语,“你是来找她的。”

“是那样吗?”他不带感情地问。

“你认为她还在这里。我看到你在舞厅里等她了。两天前的晚上。”

他冷若冰霜,呆若木鸡。要不是他还眨眼,我会以为父亲被美杜莎[14]冻上了。

“我不信有鬼。”他说。

“你信,”我说,“我知道你信。你没有失去信仰,只是试图把它压下去。我很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

“因为我在过去几天里见到很多东西。太多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我看到你母亲在舞厅里跳舞。”

他什么也没说。

“她昨晚在跳舞,”我继续说,“我发誓,她离我很近,我都能摸得到她。我看到她了,爸爸。而且我觉得你不想让爷爷签字出让房子,除非你也能看到她。”

他最多犹豫了半秒钟,然后他的手闪过桌子扇了我一巴掌。不重,但响亮而惊人。越南人的长辈把电视音量调低。他们在担心,不知道需不需要干涉。

我感觉到刺痛,但我没有打住。

“你在等她,”我说,“所以你才在这里。你在舞厅里等她。”

他移开目光,起身,走向柜台,付了账,回到餐台,扔下两美元。

“我们走。”他一边说,一边把后牙磨得咯吱响,咬肌都鼓起来了。

我看看我的汤。碗里还有更多好料。肉排、鸡胸肉和洋葱片。面条、泰国九层塔、芫荽和清汤。我不知道它用了什么奇怪的香料调味,但我愿意跳进那碗汤,游上很长时间。

我对父亲打我耳光很生气,气他看不到我见到的真相。但或许他还没准备好,或许我需要更多信息让他心服口服。我本分地站起来,跟着他出去;我们穿过停车场朝超市走去。走到人行道时,我停下来,父亲又走了两步才发现我不在他旁边。

“我需要一点钱。”我伸出手说。

他转身看我,然而他没问父母常问的那个常规问题“为什么”。他掏出钱包,递给我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钱碰到我的手时,我没有缩回来;手仍停在那里,想要更多。他又给了我二十。我把钱折好,放进口袋,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他问。

“有点事情要处理,”我说,“我会到车那里跟你会合。”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朝超市走去。

我去了希尔斯,找到露营区,买了一把高亮手电筒和一盏头灯——攀岩运动员和探洞者用的那种。我盯着自己的预算来买,没有选花哨的有闪光性能的或淡黄色的夜视款,那种东西是为了让人们深更半夜走出帐篷尿尿,瞳孔不至于扩大而设计的。我们在车旁会合时,父亲没有问我买了什么。我们压根就没说话。

回到大宅时,我没帮他搬杂货,也没等他道歉,我知道迟早会听到的。我径直上了舞厅,套上我的头灯,给手电筒装上电池,然后摸进了隐藏的竖井。

23 地下室

我手里没有木桩,但口袋里确实有一头大蒜,是从厨房里偷来的。我买的手电筒附带一个那种廉价的钩环,清楚标明“不宜用于攀登”,于是我用它把手电筒挂在我的皮带扣上。我把手伸进通风井,用两只手抓住一根横杠,然后一只脚探进虚空,找到一个立足点。我犹豫了。现在退出还不算太晚。我的下方什么也没有,比一无所有还糟。我打开头灯,微弱的光线被黑暗吞没了,我真后悔没有找父亲勒索更多的钱,买一个五十九块钱的。我深吸一口气,另一条腿也甩离门槛,落到一根横杠上。我伸出手,把室门抬到合适的位置,然后拉上,整个人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只有头灯的微光。我打开挂在皮带上的手电筒,往下面退。

通风井里又霉又热,有香甜的气味。墙面是由光滑的木头建成的,蒙着一层滑溜溜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每下几英尺,我就扭扭头,把光照向四周。不管之前那一夜溜下通风井的是人是鬼,反正有个东西下去了;我很肯定还有一个出口。约莫下了二十英尺,我注意到身后的墙上有个突缘。看起来像一道室门,和我进来的那个差不多,但是我去推它时,却没推开,于是我继续下。每下一级,空气就变得更污浊、更臭。我抬头看,什么也看不到,周围的墙一片空白。下方,更多的虚无。

我因为害怕,全身是汗,但我擅长自欺欺人。我把汗归咎于湿度。下降的时候,我从两腿之间窥看,手电筒闪到下方的什么东西上,是个传动装置之类的。多下了几英尺后,我又看一眼,看到一块地面,用螺栓固定着滑轮。一个大滑轮,直径有八到十英寸,侧倒在地。我意识到,我是在一个升降机的竖井里。升降机显然不能操作了;滑轮上没接缆绳,无法转动。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工作过。舞厅里的活板并不像是升降机的门——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横向双开门——所以它或许从来没有被使用过。但确凿无疑,这就是一个升降机的竖井。

我来到升降机厢的厢顶,用脚趾踮了踮它,施了点重量测试。我无法想象它已经落在竖井的底部,但也很难判断自己到底往下爬了多深。机厢看似足够牢固,于是我把另一只脚也放上去,压上我的大部分体重。我仍抓着横杠保证安全,然后上下蹦了几下,感受我的牢靠度。突然,一声巨响,升降机在我脚底坠了下去。我的手也因为自身骤降的重量松脱了横杠;我往后一翻,倒了下去。

倒入黑暗。我只够时间想象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场面,因为我很快就要被生锈的钢栓、钢棍刺穿,在升降机竖井里流血致死,粉身碎骨。但之后我听到一声恐怖的尖啸声,有一种急刹车的感觉。我没有猛跌进竖井底部,血肉横飞地炸开。随着一声很响的金属疲劳的嘎吱声,升降机厢就这么停了。

不知道在掉下来的什么时候,我弄丢了头灯。我从皮带扣上解下手电筒,把它照向上方。光线闪烁着穿过我跌落时踢起的灰尘。不过,我还是很惊奇,自己竟然没死。那些里德尔大宅的设计师——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在升降机里置入了一个制动设计,不知是竖井变窄了还是怎样。我没死啊!

我仰面朝天,在狭窄的竖井里呈怪诞的扭曲姿势。我尽最大的努力环顾四周,让自己坐正,但哪里都疼。我注意到头旁边的墙上有一个机械装置——一道门闩——于是我往后面摸,盲目地抓住它。两道横门魔法般地滑开,就像一张嘴。我爬出去,来到竖井外面的地板上。挺黑的,但不至于黑得难以想象,而且手电筒还有点用。我爬起来的时候朝四下环视。我在地下室里。

我在房间里找到一个电灯开关。它是像老的厨房计时器那样扭开的,一枚光秃秃的灯泡在我头顶上方亮起来,投下暗淡的棕色光晕。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时候通电的,但一定从没更新过。到处都是电线和瓷制的把手,看起来很危险。房间或许有三十英尺宽、四十英尺长,空荡荡的,而且很干净。我看到一道门,通过它来到另一个房间,稍小一点,但显然经过精心设计:挂肉钩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房间正中有个排水孔和栓塞。两侧摆着两张肉案长台。显然,这里是运筹帷幄的地方:我找到一架子的老式切肉刀、劈刀、肉锤,还有手锯,我那健康的想象力为它加上了锯子砍断骨头的音效。我把手电筒对准台阶,它们看似通向一道类似于地窖门的地方,可以出去。我试了试,门没开。

我继续穿过地下室,来到另一个房间,这里有一张工作台,有工具和一整面墙的日常用品,都放在整洁的木盒子里。是杂务工的工作间。角落的工具箱后面,我注意到靠着一把斧子。我警惕地靠近它,尽管我不觉得它会跳起来自发地攻击我。我碰了碰它磨损的木柄,已经被许多人手上的污迹抹黑,慑人的斧锋,显出磨砂轮的纹理。这就是塞缪尔爷爷把木手砍下中柱时使的那把斧子吗?

下一个房间放置着一个巨型的铁锅炉,它的管道四处延伸,就像章鱼的脚,锅炉与一个横贯整条黑暗走廊的中央蒸汽井相连,一定有八英尺长,不过摸着黑,谁又能估计得清呢?紧邻锅炉房的是一间稍小的房间,放有烧煤的熔炉,熔炉对面是一个约六英尺宽的放煤槽,光滑的混凝土板呈斜角向上,通向更多的地窖门;不过,那些门都从外面上了锁。我好奇自己还能不能找到路出去。

但我知道我会找的,因为总有下一个房间。

如果要拍恐怖片,我就会在那样的地下室里拍。几十个的小房间,全部都是石头地面和厚砖墙。阴冷,像地下墓穴。不规则高度的天花板,厚重的管道不规则地穿过通道,一个出其不意向下的台阶,扭到我的脚踝,牙关啪地咬上,一个五字路口,偶尔还有动物的呼噜声,可能是只大家鼠,不然或许是只牛头怪。那个地方具备地狱的所有素质。包括本该通往外面的摇晃的楼梯间,却倒塌成一堆腐木。它的一部分仍完好无损,但我用力去拉的时候,它吱嘎一声就倒了,发出令人厌恶的哗啦声,碎了一地。我抬起头,哦,那道门那么遥远!我看到头顶远处的一道光缝,听得到声音,也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我闻到曲奇味,知道瑟瑞娜正在下厨,点着她的蓝色脚趾在厨房里滑行。我大声呼救,但没人理我,没有人来。

当我意识到,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被牢牢锁死了,而我发现的能进入屋内的唯一楼梯间根本难以接近时,我开始恐慌,但仍努力保持冷静。我总能从来的路回去。我用手电筒扫掠这一区,注意到有个东西在对我眨眼。亮晶晶的东西。我谨慎地靠近暗角,这里被旧木箱遮蔽了一部分。我把木箱推开,当把光照进靠近地板的砖角时,有东西亮了一下。

我钻进角落,蹲下来。靠近地板的是个类似收纳袋的东西。不算很大,或许相当于手的大小。要挤过木箱很困难,它们似乎随着我朝凹角里挤时也在增多,就好像它们需要保护那里一样。不过,我就是想看,我把胳膊完全伸直,伸过木箱我的手能够到墙上的袋口边缘了,于是伸展得更长,并把脸别开,这样就能够得再远一点,我摸到了又凉又硬的东西。一枚戒指?我能够点到它的边缘,让它翘起来,把手指套进去,取了出来。我把它拿到脸旁,用光照它。是我父亲的婚戒。

我为这一发现激动不已,使劲把聚在一起的箱子推开。我把它们挪开,给自己腾出空间,这样我就能离宝地更近。我把手伸进这个小空间里掏,发现了别的东西:瑟瑞娜的蛋糕刀。又有一样:我遗失的手表。又来一样:一条带银盒坠的链子。我把手电筒对着盒坠照,用手指把它拨开。里面放了两张褪色的儿童小照片。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琼斯和瑟瑞娜。

有人把这些东西藏到这里。但是,是谁呢?

我觉得听到紧贴身后的地方扑通一声,我飞快转身,用我的光照亮房间一圈。我被吓得够呛,盒坠都掉到地上了。我飞快地站好,准备作战,尽管要跟谁搏斗,我毫无头绪。我把父亲的婚戒和我的手表装进口袋,不关心其他的东西。我该离开了。

升降机。我能爬上竖井里的梯级回到舞厅。我冲过所有的房间。冲过路口,跑完长廊,爬上阶梯,经过转角。就快到了,我满心期待地加快脚步,想找到那个有升降机的空房间,我经过另一个转角,然后,砰!我的头撞上了一根铁管,撞得太狠了,我的腿一弯,倒在了地下室的地板上,手电筒也哐当一声掉地滚走了。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楚东西,因为实在太黑了。我的头很震,痛得厉害,突突直跳,下巴也伤了,眼眶生疼,耳朵里嗡嗡响。

在那一刻,我记得我想着,自己以前也被这么重地砸过一次。四年级的时候,我被一枚橄榄球正中面门——肯尼扔出的完美旋球,他姓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当时非常想记起肯尼的姓。但是在我的眩晕中,关于四年级的其他每一件事情都回来了——所有的细节。他投出一个长球,但我没在看,然后有人大喊一声,“球!”我转头看到一个完美无瑕的盘旋球体,相当漂亮,以流星的不可逃避性朝我弧线飞来,它打中我的鼻梁,把我往后砸了四英尺。到处都是血。当我蹒跚着走进教室时,衬衫上沾满了血,老师都疯了,她不得不把我带到校医室去,而没给全班做听写。她出的听写题难得不像话,搞得每个人都不及格,于是她就会对他们大吼,说他们不学习,但我每次都在她的测试中拿A,因为我读过很多书,甚至都不需要学习,不过我还是学了,而且我知道,哪怕只为听写稍微学一点点,你也能拿A。

她把我带到医务室,一边像失望的成年人那样发出叹息和抱怨声,一边摇着头。

“现在做听写也没意义了。”她跟我说起她本来很期待推行的邪恶听写测试。

我们独处了一分钟,等护士打电话给我母亲,这样她就能来学校接我,把我带去医院照X光,以确保我的头盖骨没有被砸开花。

“你还是可以给他们做的。”我说的是听写,试图让我的老师米诺乔夫人感觉好些。

“他们都会不及格,”她说,“从来就没及格过。他们及不及格不是重点。我选的词都是我觉得能难倒你的。总有一天,我能打败你。”

我对她皱起眉头,同时把一块浸透血的布片盖到脸上。

“你不该留在这个年级的,”她说,“你就不该待在这所学校。据我所知,你根本不该在这个星球上。”

我记得她说出那些话,也记得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那次之后,他们开始把我拉出教室做测验,但没有告诉我那些是测验。我一度要去跟“专家”谈话,他们问我问题,我回答他们。然后他们说,我要去一所特别的学校了。我不想去,但母亲想让我去。我太聪明,不适合读那所学校——这种观念让她高兴,因为这让她想起她的童年,以及她从没有过的机会。于是我说好吧,但最后一秒母亲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让我和朋友们一起长大,而不是某个参加特别教育计划的拔尖生。

我记起所有那些事情。我记得一下轻松了,很感谢母亲救了我。然后呢?大字形地倒在里德尔大宅地下室的地板上,甚至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我要被迫与朋友们分开,像我父亲那样被送去某间寄宿学校吗?我要被迫与朋友们分开,搬去英国吗?我只知道我真的感觉很愤恨。如果我早就意识到这一切转瞬即逝,现在我本可以在读大学了。我本可以拔尖,被特别的教育计划定型,此时早就经历完所有的扯淡教育了。我以为母亲提供给我的是超越崇高的永恒。我以为,在一些决定上,她与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宁要安全,不要大胆和未知。我信赖她。她那么努力地与问题纠结,最终做出决定,所以我当然赞同她,因为我讨厌看到她纠结。

疼痛渐渐退去,耳鸣也减弱了,但还是没有光。

我不知道里德尔大宅的地下室会不会就是我的葬身之地,那样不会很好笑吗?我贫乏的生活经历在我眼前闪过。

但之后我看到了光。先是一条缝,然后打开成一片长方形的强光。一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仍躺在地板上抱着头。他跪下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好点了。

“爸爸?”我问,不知道这是谁。而且父亲又怎么会找到我呢?

男人温柔地爱抚我的头发,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我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男人扶我起来,走上台阶,来到外面。我颓然倒在草地上,虚弱又眩晕。男人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伸出手来轻轻触碰我的额头,居然完全不疼。

“爷爷?”我问,因为男人身后有高亮的白光,我还是看不清。

“崔佛。”男人小声说。

这个声音我认得。以前听过。我拼命集中精力,想看清他,几乎都看成斗鸡眼了。是几口吹气。我没法辨出男人的脸,都是阴影。我很泄气,因为我想看到。

“你来拯救我们了。”男人低语。

然后我无法再忍。我知道那个声音。我以前听到过,但视线太模糊,看不到,我咬紧牙关,竭力与吞没我的酒醉感对抗。男人站起来很高,然后我明白了。尽管努力要看到他,我永远也不可能把他看清。他一直都会是一个影子,一团模糊。

“本。”我说。

我说出这个名字时,他似乎放松了,我也是。他仰望天空,深呼吸一次。

“多美啊。”他的低语太过微弱,我几乎听不到。

“是你。”我说。

本笑了,然后,他就好像化作了轻烟,消失在微风中。

我振作起来,有点踉跄地走进厨房。父亲正和他的新好友——蓝色的活页夹——坐在桌边,或许是吹气对头脑的作用,我突然有个想法:瑟瑞娜和蓝色的活页夹到底有几分关系?她说过她为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工作。我父亲也对公证员说过,是迪奇招他过来的。迪奇是瑟瑞娜的男朋友,却从没在大宅露过面。我觉得有些事情正在上演,而我没看清楚。但用力思考,头就很疼,我放弃了。

同时,瑟瑞娜正在厨房里飘来飘去,戴着手套从烤箱里取出一盘盘曲奇。电视上在播棒球比赛。西雅图水手队。今天星期几?星期六吗?

“哎,”瑟瑞娜快活地宣告,“看看猫把什么拖进来了!”

她挂着柴郡猫的坏笑转向我,但当她看到我额头上正在鼓起来的大包时,笑容马上泄了。

“怎么了?”她一边很关心地问,一边朝我飞来。

“我撞到头了。”

她摸摸我的额头,烧得厉害。

“怎么撞的?”

“在地下室里。”

“你在地下室里搞什么?”

“在探索啊。”

她不赞成地摇摇头。

“坐下。”

我坐下来,她给我拿来一条用冷水浸过的抹布,里面裹了几块冰块。

“怎么了?”父亲问。

“我在地下室里随便看看,然后撞到了一根管道。”

“他有没有脑震荡?”父亲问瑟瑞娜。

她翻翻白眼,叹了口气,走向我,坐在我身旁,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看着我。”

我们四目相对,她这样那样地详细检查了我,研究我的瞳孔。然后她竖起一根手指比画,左右上下,我的眼睛追着看。

“不是脑震荡,”她说,“就算是,也是轻微的,医生只会告诉他,这几天不要到处乱跑。所以你不要到处乱跑了。”

“你以前是个护士还是什么?”我问。

“我已经当了二十三年的护士,崔佛,”她尖厉地说,“你可以说,我生下来就是护士的命。不过,我希望可以早日退休。请赶快痊愈吧,这样我就能做我自己的事了。你饿吗?想吃晚饭吗?”

我饿,都饿死了。她给我做了一个火鸡三明治,那或许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火鸡三明治,或许吹向我脑袋的那口气加强了我的味觉。吃的时候,父亲拿着活页夹溜出了房间,而瑟瑞娜坐在我对面的厨房餐桌旁,用拳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在看什么?”我感到不好意思,问她。

“你在地下室里找什么,我想知道。”

“就……随便看看。”

“不对,”她说,“我了解你。你做什么事情都有目标。你在查什么东西。是什么?”

我决定,是时候对瑟瑞娜摊牌了。我已经有足够的信息立案,或许能改变里德尔大宅的命运。我把手摸进口袋,取出我父亲的婚戒,把它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

“爸爸弄丢了他的婚戒。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

瑟瑞娜细致地端详了婚戒:“我猜,有没有可能是他在那下面冒险时,戒指从他的手指上滑落了?”

“首先,我觉得他没有去过那下面,而且它没有落在地板上之类的。它是被藏在一个小收纳袋里的,就像有人故意把它放在那里一样。”

“是这样啊。”

“我没藏,爸爸也没藏,是你藏的吗?”我问。

“不是我。”

“那只剩塞缪尔爷爷了。要不……”

“要不?”

“要不就是我在那下面见到的鬼。”

瑟瑞娜靠进椅子,毫无保留地大笑起来。

“啊,终于开始聊这个了,”她说,“里德尔大宅的鬼。你一直在捉鬼啊。原来是这样!”

“但我见过他,”我说,“他在这里。”

“他是谁呢?”

“本杰明·里德尔。”

“本杰明·里德尔又为什么要在里德尔大宅里阴魂不散呢?”

“我觉得和开发有关,”我说,“他想让土地回归自然,别被开发。”

“是啊,是啊,崔佛,我们都知道。所以伊莱哲才设立了信托基金,不让亚伯拉罕开发土地啊。但是伊莱哲只能阻止亚伯拉罕,阻止不了未来的继承人。所以现在轮到塞缪尔爷爷做决定了——”

“但那就是本真正想要的。所以他被困住了,无法离开——”

“那好吧,就让他继续困着吧。”瑟瑞娜尖厉地说。她站起来,清干净我的空盘子。“我们最关心的是什么?你想要你的父母重归于好,对吧,我没说错吧?”

“对。”

“开发土地是解决我们所有人问题的完美方案。它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事实上。迪奇已经为每个人安排好了一笔非常好的交易。所以这会让一两只鬼失望。我们会把鬼的感受摆在我们的需求前面吗,崔佛?你愿意置自己的幸福,更别提你父母亲的幸福,我的、塞缪尔爷爷的以及你未来子孙后代的幸福不管不顾,只为了抚慰一只愚蠢的鬼吗?况且这只鬼不介意阴魂不散。我们可别升级成一部鬼驱人的电影:依我所见,没有人会把你吸进电视机。所以,真的,崔佛,让我们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别再谈论鬼了。这只会让你做噩梦。现在走开吧,去玩一玩。要么读本书,要么在你的那本日记本里写东西,我看到你定期在写。但写点积极的东西。写写未来,别写过去的事。过去沉闷压抑,和我们的潜能没有一点关系。”

她避开我,继续做厨房里的事,但我没有离开。

“迪奇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对吧?”我问。

“对,他是。”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说你为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工作,是为迪奇工作吗?”

她哼了一声,摇摇头,同时转向我。

“我和迪奇一起工作,不是为他工作。还有别的问题吗,大侦探?我能不能继续做饭了?”

我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但我感觉,继续逼问她对我也没有好处,于是我留她一人在厨房里,上楼去了。我对瑟瑞娜不信任,但头很疼,我想听着音乐躺下,不理会头疼这件事。半路上,我顺便去了一趟浴室。洗手的时候,我瞄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额头上的瘀青。我倾身靠近镜子,检查眼睛,觉得瞳孔看起来有一点扩散,但我不能肯定。这一天我累得够呛,于是回房了。脱下牛仔裤之前,我先掏空口袋:父亲的婚戒和我的手表。我忘记告诉瑟瑞娜手表的事了,尽管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我爬上床,戴上耳机,开始放鲍勃·马利的一首歌。我伸手抽了一本哈里的日记本——我都塞在枕头下面的,开始读。

1901年11月12日

十一月很快来临,准备回城过冬的工作正在进行中;白天变得太短,雨水太多,不适合伐木,是时候停止采收了,要一直等到明年的三月。满身污垢的长胡子男人们两眼放空地走过营地。他们准备动身去找其他的活儿干——去锯木厂、去捕鱼,或者当码头搬运工——但没有哪个人真的想离开;调整适应另一种生活很困难。他们预料到手上不再握着斧头时会产生的空虚感,会向往松木树汁和木头燃烧的气味,渴望熏制的厚培根、玉米饼和有渣的焦咖啡。

“你整个冬天要做什么?”一个深夜,本问我,我感觉心头一刺。并非因为我以为他会为我制订计划,而是因为,我自己都没想过为自己制订计划。我一直满足于和本在一起,对我们的相处方式很满足,从没想过它会结束。

“我不知道,”我说,“你要做什么?”

“噢,我得再回西雅图一趟,去讨好我的父亲,参加那些我应该参加的社交活动,做个好儿子。”

“当然。”我说。

“我想知道,”本沉思着说,“一个人要不要对他父亲的罪孽负责?”

我什么也没说,只和本一同思考,我们凝视着火坑里噼啪作响的火焰。

“梭罗说,铁轨上卧的枕木都是男人的尸体,”本继续说,“火车是由那些建造它的破碎灵魂承载的。我父亲提供了我们这片伟大土地上所有铁路的尸体和灵魂。那真是一笔毁灭性的账。”

本喜欢这样挑战我:给我一项阅读任务,然后用各种概念来考验我的流利程度。

“但梭罗也承认,那些为工作放弃自由的人,自己都是乐意的。”我抗议道。

“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本大喊道,开始加入辩论,“我们可以说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感觉合情合理,但没有选项的选择只是一个花招,是魔术师一个人在玩封杀,你以为你有自由意志,但你的命运早就被决定了:魔术师早就知道你会选哪张牌!”

“所以剥削就是你父亲的过错?”我问。

“对人文精神的漠视是他的过错,”本说,“对宇宙精神的漠视。有时我都好奇,我被带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替我父亲赎罪的。还是说,我被带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他提供救赎。或许要通过我,他才能看到迄今为止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如果有人能完成这个任务,”我说,“我敢肯定那个人是你。”

24 自动书写

感觉就像是有人把我推醒的,但没有人在。我瞧了瞧发光的LCD钟,上面显示2点33分。我渴得要命,下了楼,走了前楼梯,因为我不介意把别人吵醒。塞缪尔爷爷坐在餐桌旁,这一点也不稀奇,我好奇了片刻,这会儿他是“禅爷爷”呢,还是“疯爷爷”。

“你应该在睡觉的。”我说,为了不吓坏他,我打开了罩灯。

他没理我,正猫在桌子旁,在一张便利簿上写着什么。他飞快而慎重地写着,用另一只小臂遮挡他写的东西,头埋得很低。我相信不该由我来打断他。

我在玻璃杯里放了冰,用水龙头灌满水,因为说实话,我已经喝腻柠檬水了。自来水喝起来太可怕,有金属味,让我的舌头感觉很奇怪。于是我倒掉大半杯的水,又倒上了柠檬水,做出来一杯柠檬味的水饮料,稀释得足够淡,去掉了甜味,但味道又足以覆盖铁锈味。我坐到塞缪尔爷爷的对面,抿一口水,把冰凉的玻璃杯敷上额头,再抿一口。我想象自己在一部黑白老电影里,一个男人在大热天把一个湿漉漉的杯子贴上额头。

一张又一张的便利贴。他潦草地写下字母、词语、句子,速度飞快,使了很大的力气。写完一张,他就把它从小簿上剥下来,和其他便利贴放成一堆。一张又一张的字条,直到他堆出好几十张便利贴来,直到他失去动力。

他放下钢笔,抬头看我。

“你应该在睡觉的。”我说。

“瑟瑞娜经常帮我配药。”

她给你配好药之后,你就听到跳舞声,我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我稍微好奇了一下,瑟瑞娜是不是在给塞缪尔爷爷做精神分析?她乔装打扮,假装是他的亡妻?我畏缩了,此时此刻,我谁也不信任。

“我来配。”我说。

我从挂架上拿了一把炖锅,往里面倒了一点牛奶。我点着火炉。我这次准备来真的。加热的同时,我站在一旁监督,以防冒泡,因为父亲教过我怎么烫牛奶,这是一门失传的艺术,感谢路易·巴斯德的巴氏杀菌法。

“两剂量的牛奶——”

“配一剂量的药,”我说,“我知道。”

“药让我保持清醒。”

“药让你睡觉。”我纠正他。

“这种药让我睡觉,”他同意,“另外一种药——是药片——让我睡不着。”

开始冒泡时,我关掉火,把热牛奶倒进一个高脚杯。剩下的部分我用药倒满,把它摆在塞缪尔爷爷面前,然后我坐到他对面。他两手托着杯子,闭上眼睛,笑了。

“你为我热药了,”他说,“有时瑟瑞娜也热,但不经常。我喜欢热的。”

他抿了一口,我能听到他大声地吞咽。我的前额还有一点跳,但我睡过觉了,所以感觉精力充沛。我伸手去拿那堆便利贴。

“我能看看你都在忙什么吗?”我问。

“我在忙什么?”塞缪尔爷爷疑惑地答道。

“你的字条。”

我拿过来,评估了一下。相当明显,它们是从上到下逆序排列的。我开始把它们摆开。每一张上面都有几个词,但有些写得更多。有些是小号字体,排列紧密,其他的只有一两个词。我很快意识到,它们不是随意的乱涂乱画。我逐个把它们扯开摆好,铺得越开,故事就越丰满,直到桌子的一大半都被盖上了便利贴。

“我能借一下你的笔吗?”我问他。

我在每张便利贴的右上角编了号,这样就有迹可循了。我眼前摆着四十七张淡黄色的便利贴。我以直升机的视角,从上方仔细端详。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问。

“写什么?”

“你的字条。”

“我不这么想。”他摇着头,喝着他的药水说。

我记得关于约翰·缪尔的那张字条。加州山脉。似乎凭空飞来。连塞缪尔爷爷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而瑟瑞娜说,塞缪尔爷爷总是那样:草草地写下没有意义的字条。或许它们并非没有意义,只是没有被正确破译。

“你告诉过我,你恨本,”我说,“还记得吗?我之前问起他时,你说他把里德尔大宅送出去了之类的。”

塞缪尔爷爷喝了一大口药。

“我今天在地下室里撞见他了,”我继续说,“好吧,我撞到的是管道。但他来帮我了。他有没有帮过你?”

“噢,有。”

“什么时候?”

“他给我做伴,”塞缪尔爷爷说,“我睡不着时,他和我坐在一起,给我讲故事,我在谷仓里工作时,他也陪着我。”

“他给你讲什么样的故事?”

“他会爬到最高的树上。不是为了砍倒它们,只为爬树。他们借助攀钩爬进树冠,然后会赤手空拳地光脚攀爬,一直爬到最高点。没有绳索或别的东西。是很危险,但也非常刺激。”

“他们?”

“哈里,”他说,“本和哈里。他们一起爬树。”

“你讲过本的坏话,”我提醒他,“但我不相信你的话。”

“当时瑟瑞娜在吗?”塞缪尔爷爷问。

“在。当时是我们三个人。我生日那天。”

“只要我一谈到本,瑟瑞娜就提醒我,我恨他,”他说,“瑟瑞娜告诉我真正的真相。”

“就是他毁了我们的人生。”我说。

“对,他毁了我们的人生。”

“但他没有,他有吗?”

塞缪尔爷爷密谋般地凑近我。他东看看西望望,然后说:“他刚才就在这儿,你没看到他吗?”

我摇摇头,因为我在思考太多东西。有几张字条的顺序不对。我重新整理了下,研究它们的句法,然后往后一靠,再次俯瞰全图。

“瑟瑞娜经常给我许多药。”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杯子几乎空了。

“然后她送我上床睡觉。”他补充道。

“我会再给你一点。”

“那你会加热吗?热的更好喝。”

“但之后你就得去睡觉。”我说。

等牛奶好了,我把它倒进一个玻璃杯,加了药进去,把温玻璃杯递给他。

“瑟瑞娜讲到房子的时候,他就开始紧张。”塞缪尔爷爷对我低语。

“谁紧张?本吗?”

塞缪尔爷爷点点头:“我觉得他不喜欢她做的事情。”

我扶他起身,帮他走向厨房的门,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伊泽贝尔死后,你见过她吗?”我问,“我知道你听到过她的动静,但你见过她吗?”

“我听到她跳舞,瑟瑞娜说是雨声。你听到了跳舞声,不是吗?”

“我听到了。”

塞缪尔爷爷羞怯地笑了,朝他的房间走去,我把注意力转回桌上的谜题。被书写的便利贴,是一封信。而且是写给我的。最底下的一张,也就是塞缪尔爷爷写的第一张,是“亲爱的崔佛”。我跑上楼去拿我的笔记本,回来时,把这一连串的信息转抄到本子上。其中有几张不着边际,有些甚至不成文,而是涂鸦或者标记。我尽力搞清了这些想法:

亲爱的崔佛:

他们说小孩——婴儿——不理解母亲与他自己有所不同。婴儿相信,他与母亲在一个基础层面是相连的,当他扯她的头发、拽她的乳房时,她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身体的外延。尽管他不了解如何控制她,但他也不理解如何控制自己的手指、脚趾,所以这一谜团对他没有影响。在婴儿的纯真世界里,他理解这个宇宙的真相:我们与所有事物相连。

基础

他的一部分

延伸

随着他的成长,其他人给他留下了印象(最佳猜测——很难破译),即身为人类的局限性。他们说,他与母亲完全不相连,她随时可以离开他。事实上,他们说,她简直一定会离开。我们没有人相连,他们告诉他。这是我们存在的可悲真相。

他们说:“我们独自存活,同样,我们死去。”

他们告诉他,他们告诉他,他们告诉他,直到他终于相信。

然而为了什么?

为了交换我们在短暂生命中的所得,交换所有塞入我们身体和头脑的优势、技能和聪明的伎俩,我们不得不升华我们固有的理解;真相在我们面前被蒙蔽,只有等我们重新归入自然更宏大的一面时,才会被送回。只有那时我们才会记起。直到那时,我们才会好奇,自我与他人的界限在哪里。我们会极度渴望与他人相连,因为我们看不到我们的连接性,只看到自己的缺失。我们是古希腊诗人阿里斯多芬尼斯想象中的可悲生物:生来就有四条手臂、四条腿、两个头,然后被分成两半、被打乱,受到诅咒:要用余生寻找另一半。我们会用一辈子激烈地追求满足一种渴望,这渴望却只是我们自己想象力的幻影。它不是渴望,而是诅咒。

我们全部相连。生命体与非生命体,非生命体与生命体。所有时间、所有向度的万物。只在有形维度中,我们有局限性(我们之间的薄膜比你以为的更薄)。

没有意义……(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尝试要说的东西,没有通过塞缪尔爷爷头脑的静电干扰。)

我们必须尊重(不知所云——据我猜测,根据上下文的“连接”,很可能是“承诺”),因为我们拥有的东西都是后果,无论我们看没看见。我们对自己的义务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义务。

把北邸交给它的出处,把这个地方归还自然,我知道这是你来到这里的目的。等事情完成,我们就会各走各的路。在那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愿太平洋永生(不知所云。或许是“永远存于你心”,或许是“在你上方”)。

我看着桌上这些便利贴的潦草字迹,震惊于塞缪尔爷爷能把它创造出来。我不相信这是他想象的一部分。不是。他充当的作用是个导管。本在通过塞缪尔爷爷讲话。加州山脉。瑟瑞娜说塞缪尔爷爷写过的其他便利贴字条都不太有意义,而且塞缪尔爷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下它们。它们全来自本的沟通。

我很激动,拎起电话拨到英国。只有在凌晨3点,我才能打个私人电话,而我需要告诉母亲这件事。

“你父亲怎么不管管你?”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有没有人对你负责?”

“我明天会起晚一点,我答应你,”我说,“深夜是这栋房子的最佳时段。夜里,爷爷是曾叔公本杰明的传输渠道。”

“是那样吗?”

“而且他听到伊泽贝尔在舞厅里跳舞。我听到过她的声音,也看到她了。留声机放着音乐。”

“慢慢讲,崔佛——”

“爷爷刚才在便利贴上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但不是他写的。署名是本。爷爷甚至不知道他写过这封信。”

“什么意思?”她问,“他是恍惚了吗,还是怎样?”

“是啊,他草草地写啊写,然后就写完了。我问他写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写。”

“自动书写。”她说。

“那是什么?”

“在唯灵论时期非常流行。19世纪末,人们相信很多这类的东西。他们办降神会、读塔罗牌、召唤幽灵,都是有威望的人,甚至总统。人们希望他们深爱的人能再次对他们说话,灵媒会提供这种服务,至少假装可以。灵媒会声称给一个幽灵充当渠道,幽灵会通过他们书写。这就叫作自动书写。你很小的时候不是有一块灵应板吗?”

“是哦,我记得那个。”

“就是种消遣游戏,很傻的东西。”

我考虑了一下她的逻辑。

“季福德·平肖娶了他的亡妻。”我说。

“什么?”

“一件事,人们都说不是真的,是不是就意味着的确不是真的?”

“我没跟上你的思路。”

“爸爸丢了婚戒,”我说,“我丢了手表,瑟瑞娜丢了馅饼工具。我全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在一个小袋子里。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旧盒坠,有爸爸和瑟瑞娜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是伊泽贝尔的东西。”

“谁都会掉东西。”

“我还看到了一只鬼,看到了本。我撞到头之后,他帮了我。”

“你撞到头了?”

“撞到地下室的一根管道上了,但我没事。”

“你需不需要找人看一下?”

“瑟瑞娜说我没事。她以前当过护士。”

“她有吗?我还真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很难分辨她什么时候在撒谎,什么时候说真话。”

“崔佛,”她恼火地说,“我很担心这件事。这些深更半夜打来的电话,你在那栋房子里的安全,这些你编造出来的鬼——”

“我没有瞎编。”

“你需要我过去吗?需要我来救你吗?”

那几个字。那种措辞。“你来拯救我们了。”那是我们刚到时,瑟瑞娜对父亲说的话。母亲呼应着她,这让我呆住了。我意识到,她没理解我在说什么。她在试图扳正我,而不是理解我。

“我不需要被拯救,”我说,“爸爸把我带来这里,因为我就是要实施拯救的人。”

长时间的沉默在电话里嘶嘶作响。

“崔佛,”母亲终于说话了,“你父亲非常非常爱他的母亲。她死的时候,他被压垮了。然后你祖父把你父亲送走了,这完全摧毁了你父亲的心灵。你父亲不谈发生过什么事,你也知道。但他告诉过我一次,他母亲答应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死后会与他接触。我们知道那不可能,崔佛。但或许你父亲和瑟瑞娜跟你讲过一些故事,或许你也开始被某种东西冲昏了头脑,某种里德尔大宅的集体歇斯底里。别被冲昏头脑,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用好你的才智,别让自己被卷进这个精神幻想的世界。你能为我做到吗?”

轮到我踌躇了。

“你不相信我。”我说。

“我不相信你在说谎,”她答道,“我相信你相信自己说的话,但那并不让它成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失望。

“我该去睡觉了。”我说。

“没错。我爱你,崔佛,比你能想象的更爱你。”

我挂了电话,收好爷爷的便利贴字条,上了楼,我无法把母亲的怀疑赶出思绪。我感觉到伴随我们谈话的深入,两人之间越来越大的裂痕。

上楼的时候,我在沉思本的信,尤其是母亲和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隔阂这个问题。本写的关于孩子和母亲的东西听起来几乎像是《圣经》,对无花果叶遮羞布的需要。我是在什么时点意识到,母亲的乳房不是我自己的呢?我是在什么时点理解到,我无法控制她不是因为我自己无能,而是因为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是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我会死,而死意味着我会彻底不复存在吗?不是说我仍会待在这里,只不过隐形了——我估计所有的小孩都是这么思考死亡的——而是在更实质的层面上,我不存在。那种想法是我所处的文化中的人造概念吗?有前理性的孩子其实才是正确的孩子吗?真的是像本解释的那样:薄膜比我们以为的更薄,所有时间、所有向度的万物都是相连的吗?

我们全部相连——我当时相信这句话,现在仍然相信——至少在能量的意义上。谁能说能量不是真的?我们也看不到重力,然而我们不会否定它。我们看不到磁力,也不会质疑它的力度。所以,为什么,当人们——属灵的人们——谈论一种结合我们所有人、团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或物质时,当这些人谈论灵魂时,我们为什么就把他们当成江湖骗子,嗤之以鼻?

当晚我越考虑这些理念,就越疲倦,我感觉眼睛需要闭上。我关上灯,爬到床上,拉上被单。在我渐渐昏坠睡眠深处时,我听到房间的门开了又合。我听到有脚步声踩过地板,有人把他的重量压在办公椅上。我努力抬头,但做不到。我努力睁眼,但就是睁不开。于是,我放松下来。因为本和我一起在房间里,在照看我。本会保护我。

25 两难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狂热地想要多了解一下本和哈里。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深爱彼此,但我需要了解为什么北邸对本如此重要。为什么有这么多地方,他唯独想要这个地方被归还森林?为什么不是他父亲拥有的其他几百万英亩土地?我理解理想主义。我理解他的姿态只是象征性的,如瑟瑞娜所说。但象征着什么?只是他父亲对环境造成的破坏吗?还是有更深的什么?

我还没下床之前,就已拿起一本哈里的日记来……

1904年4月21日

本和我被叫去他父亲在西雅图麦诺大道的市区住宅,只有最富有的人家才住在那个街区。那是一幢豪华的大楼,有雕梁画栋,还有希腊复兴式的装饰线条,这在移居西雅图的富人住宅中很常见。我承认,这栋房屋的建筑风格中,更精微的细节我就看不懂了,因为我在这类东西上没受过教育。所以当场面变得几乎难以招架时,我就完全专注于别的东西上。像个孩子一样,我对火的印象最为深刻:煤气灯——似乎无处不在——发出那么明亮的光,房子看起来就像着火了。我被跳舞的火焰迷住了。

我们有三个人吃饭。一道又一道的菜被端上来,一道用珍宝蟹做的浓汤,随后是放在吐司块上的渍三文鱼片、沙拉,然后是羊里脊配炖蕨菜和黑莓蜜饯。食物丰盛而奢靡,每换一种新口味就开一瓶新酒,结果上菜的时候我都来不及看,心想我还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让人相信我吃饱了啊,而本则在把一盘菜肴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彻底不碰下一盘,直接推开,并且,他把每一杯酒都喝得一滴不剩。相比之下,伊莱哲精巧地适量试吃了所有食物,小口啜饮着酒,然后用餐巾轻点嘴角。没有人说一个字,无声的张力在空气里徘徊。当一顿饭结束,我们都转移到男士休息室里喝餐后酒。伊莱哲点起一根雪茄,清清喉咙。

“我认为林赛先生应该在锯木厂里体验一下,”伊莱哲宣布,他没看本,也没看我,“他是个聪明的男孩,我们应该考虑把他调入管理层,别挥霍了他天生的才智。他已经在实地学到足够多的东西。天知道,实地作业能教的只有这么多!是时候带他入行了。当然了,他的工资与我们的其他经理相称,这样他自己也能过得相当好。这么年轻,又没有家人要照顾。对你有好处啊,小伙子!”

他抿了一口酒,意大利进口的格拉巴白兰地,托马斯先生倒酒的时候提了一下。

“你怎么看,哈里?”本讽刺地问,他一边把腿搭在俱乐部椅的扶手上,一边把一杯黑麦威士忌倒进一个平底玻璃杯,“看来老头子已经给你开出一个不错的条件了。”

我迟疑了,对这一动态感到不安。暗流涌动。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得了解更多才能做出一个透彻的决定,不是吗,哈里?”本对我建议道,同时朝他父亲假笑,“如果你要做出明智的决策,还有相关细节有待考虑。”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我同意道,“我不敢肯定我适合做锯木厂的工作。”

“再多跟我们讲讲吧,伊莱哲·里德尔!”本尖声说,“你想的是哪间锯木厂?当然,哥伦比亚城市锯木厂太小了,无法为了这个目的接纳一个缺乏经验的经理。我料想,你也不敢拿塔科马乱来——奥布莱恩把那地方经营得一流,聪明的爱尔兰人!埃弗雷特和谢尔顿也一样。我怀疑你想把哈里贬到俄勒冈去!告诉我,我说错了,老头子!”

“你说得没错,本。”伊莱哲承认,看起来被激怒了。

“而且我猜,马上就需要他过去?”本问。

“事实上,确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相信我们的好朋友强尼·麦德莫特上周相当突然地退休了。”

“你对公司的运作相当了然于胸啊,本,”伊莱哲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么感兴趣,让我印象深刻。”

“有其父必有其子。”本一边评论道,一边起身添酒。

“的确。”伊莱哲转向我,“这就是我的提议。你会做六个月副经理,那之后会被安排成为正式经理。如果你在那间锯木厂待满两年,就会被晋升成总经理。五年之后,我们会把你调到西雅图总部,慢慢培养成区域经理,目前我们想到的是阿拉斯加东南区。财务待遇相当好,包括绩效奖金、房屋补贴,等等。头六个月里,你赚的钱会比之前赚的都多……你多大了?”

“二十岁。”我说。

“二十岁,”伊莱哲重复道,同时悲哀地摇了摇头,“那就是我的提议。你怎么看?”

我为当前的事态感到屈辱。我立刻意识到,伊莱哲·里德尔在拿我当人质,但我无法预见这个游戏要怎么才能结束。

“非常感谢你的慷慨提议,”我过了一会儿说,“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本大笑,吞了一大口威士忌。

“你应该告诉他去死,”他说,“你应该说:‘里德尔先生,无意失敬,但请去死吧。’然后,明天,你应该给他寄一封致谢函,感谢他的招待(这样才得体,因为的确相当好吃)。”

“我宁愿继续在里德尔大宅的工地工作,”我对伊莱哲说,无视本刻薄的建议,“如果情况照旧的话。”

“不会照旧,”伊莱哲一针见血地说,“我会裁掉你,然后你就一无所有。那时你能去哪儿?”

“你不会裁掉他,”本打断他的话,他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想去俄勒冈,不想当什么经理、总经理或是区域经理,他想留在西雅图和我在一起。”

“我是在考虑他的将来。”伊莱哲发出一声放弃的叹息,说。

“不,你没有,你完全没考虑哈里。你考虑的是你自己。你考虑的是爱丽丝,你那么喜爱她。你在考虑,你得付给那个可怜的傻瓜木匠一百美元——那个家伙打开了一道他本不该打开的门,然后让自己暴露于北邸发生的猥亵场景中——来封他的口。你一直想知道,你能把价钱压到多低,同时还能保证他和你串通一气。还有,他现在人在哪里?明尼苏达州的哪里吧,我想,在给枫树开孔取枫糖呢。”

“跟你有关的生意,你确实很感兴趣啊。”伊莱哲说。

“由我负责北邸的项目,这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本说,“我来决定谁能盖房子,谁不能!”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戏剧性地加了一句:“你答应过我的。”

“我确实答应过你,”伊莱哲同意道,“但你也答应过我。不过你似乎没有把你分内的事做好。”

“我今晚就去见她,我现在就去见她!”

“不是那件事,是关于结束这堆胡闹的事。关于把你年轻气盛的冒险活动搁到一边,把你的注意力放到成年人的事情上来。”

“成年人的事情!”本奚落地说,“你怎么看,哈里?你一定深感荣幸能被伟大的伊莱哲·里德尔贬低吧!”

“我觉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听这些话,”我说,“我一个字也没说过。”

“非常明智的男孩,”伊莱哲说,“更有理由把他送到俄勒冈去了。”

“你休想把他送去任何地方,”本警告他,“我会对这件事做出决定。”

“你的决定全是错的!”伊莱哲大叫,“你坚持让你这个男孩公开露面,甚至在你已经和爱丽丝订婚之后。而且你这样不慎言行——我已经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给你擦屁股?你在沿海地区、在林子里、在宅邸的那些调情,必须结束,本。他必须去俄勒冈,要么他就必须彻底消失。只有这两个选择。”

“你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提这种要求?”

“我是你的家长!”伊莱哲命令道,调集起某种奇怪的嗓音,某种使他的声音充满力量与深度的气魄,“我是一切的创造者!你拥有的每样东西,你的整个世界,包括你这条性命,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就是你的上帝!他必须走!他必须离开花园,本杰明·里德尔,他现在就必须离开!”

伊莱哲的话语在房屋里回荡,那声音的力量让我惊讶,因为我感觉他好像就是上帝本人,要把我逐出伊甸园。我有点想逃出房间,带着耻辱向东启程。本也感觉到伊莱哲话语的影响,因为他没有马上出声。伊莱哲不再说话,而是气喘吁吁地站着没动,他的脸通红,手指竖起。我意识到,只有我的介入才能平息这场争执。

“我不知道你当着宅邸里工人的面,那样继续下去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对本说,因为我听懂了伊莱哲提到那个木匠的用意,他在一天下午无意中撞见了本和我,当时我们在进行有伤风化的活动,“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和你结束了。”

这些话在我听来那么陌生,即使从我口中说出。但我不得不说,因为我知道本在利用我对抗他的父亲,我也知道,他在利用我对抗他自己。他非但没有公开向他的父亲坦白他是同性恋,反而用我来充当他的掌中刺,一根他可以按下去提醒自己仍活着的东西,提醒自己的激情是真的。这样他就能鲜活地感觉到疼痛。他在两个世界里左右为难,我能看到,我们被禁止的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与伊莱哲的对立在让本分心,远离他真正的使命。他不该为我而战!他应该为了森林、为了自然保护、为了伐木工人的工作条件与他父亲战斗。这些才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是真正要紧的东西!

但我理解的事情,本不理解。他慢慢地转向我,瞠目结舌地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和我结束了?”他用那样的方式、那么伤人的语气问我,我感觉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碎了。

“你有义务,”我一发不可收拾,“有承诺。你是要改变世界的,我怎么能干扰你的事业?你有那么多东西想实现,而我在妨碍你。我接受俄勒冈的工作。”

“但是,哈里——”

他试图拥抱我,但我断然拒绝了他。

“哈里!”他惊慌地大喊,我知道他也感觉到了碎裂。

伊莱哲迅速转向我说:“本只不过在利用你让我失望,所有不肖子都会这么干。他根本不在乎你。”

“你这个浑蛋。”本啐了一口,我看到他一瞬间变得狂怒。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形了:肩膀、手臂、腰臀,他弓起来,然后一下扑向伊莱哲那个老头子。本张牙舞爪,他的手指已经准备好撕扯肉体,把他的父亲撕开。伊莱哲退缩了,举起手臂自卫。事情发生得太快,和他父亲相比,本高大太多,这让我为伊莱哲的性命担忧,于是我跳上前去拉架。

我半路截住本,不让他攻击。我用肩膀抵住他的肋骨,把他撞倒,因为我知道在那一刻他会杀了他的父亲,会把他撕成碎片。我们两个翻倒在地,本怒不可遏,而伊莱哲在站着旁观。

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要去揪他的父亲,但我抱住了他。我和本摔过太多次跤,了解他动作的趋向,所以他每次试图爬起来,我都把他压倒。我的动作让他很心烦,他对我越来越气,直到最后一次发力,他把我顶到地板上,用了极大的力气把手肘抵进我的左肩,响亮的一声爆裂,我疼得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神经都在大声呼喊,肌肉都软了下来。我的肩膀脱臼了。

随着那么大声、那么明显的一声怪响,一切都停止了,房间本身畏缩了,就好像它是活的。本跪坐下来。伊莱哲放下了手臂。我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但比那还糟。有个东西错得不可救药。

“你都做了什么?”伊莱哲喊道。

本把手放在我身上,碰了碰我的肩膀,但疼痛太强烈了,我无法保持不动,我用脚推蹬,在地上乱蹭,他碰到我时,我大声叫唤,用那条好胳膊的拳头猛打他,手臂挨着他的下巴。从我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托马斯先生匆忙进入房间。他在半道停下。

“天哪!”他说。

“去叫医生。”伊莱哲命令道,托马斯先生飞快地离开。本不再试图帮我。他跪坐在地,缩成一团,托着下巴。

“你都做了什么?”伊莱哲又问一遍。

“我把他折断了。”本冷静地说。他站起来,迅速离开了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适应疼痛,才学会透过疼痛呼吸,与它共存。托马斯先生回来了。他和伊莱哲把我架起来,领我进了厨房,把我放在火炉旁的一条长凳上。

我一个人待了一段时间,沉溺在疼痛中,身体方面的疼痛总有个限度,但还有本那般待我的疼痛。我的思绪转到我们在沿海地区的第一个星期,当时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其他,只有我们自己,然后成了现在这样。就好像肉体在妨碍我们,物质存在阻碍了我们真正的连接。

“合理的警告,”一个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温柔地传来,“以后只会越来越痛。”

我睁开眼睛,他就在我的面前。他为我回来了。他把我无力的胳膊抬起来时,我疼得眼前一黑。他把胳膊拉到我身体的另一侧,然后轻轻地抬起,“啪”一声,关节对上了。“好些没?”那个声音问我。哦,是,好些了,好太多了。我想感谢他修好我,想让他抱我。但等我睁开眼时,没人了。本已经离开。

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我在厨房的长凳上几乎已经睡着,头不牢靠地抵在火炉角上。

“我以为脱臼了呢。”我依稀听到医生在嘟囔,他仍穿着外套,手里拎着包。

“刚才是脱臼了,”伊莱哲的声音困惑地说,“他一定是自己接上了。”

“不可能,”医生尖锐地说,“或者说基本不可能。”

“或许是鬼干的。”我听到托马斯先生提议道。

医生不满地咆哮了几句,然后喧闹地踏着重步走出厨房,回到他在弗斯特山的温暖的家。托马斯先生和伊莱哲让我差不多醒过来,然后把我弄到底层的用人房间里,在那里,我能睡在给雇工留的一张小床上。他们把我仰放在硬床垫上时,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们俩。

“是本,”我告诉他们,“他为我回来了。”

但他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因为他们已经不见了。

1904年4月25日

我第二天吊着手臂回到了北邸。主楼的进度严重落后,仍只是局部的框架,尽管小屋——也就是我和本的家,已经是一处舒适的绿洲。这是我们的避难所,像本答应过我的那样。一处有壮观美景和安宁的地方。它是我的家。

本离家了几天,等他终于回来时,他似乎变小了一点。看起来很累。我当时坐在小屋的桌旁,正吃着厨子备好的炖鹿肉,读着某本《福尔摩斯》,这是我有负罪感的娱乐,不是那种本愿意让我读的东西——他很坚持要求我在哲学上进步,有时我都好奇,他是不是彻底失去了体验负罪快感的能力。

“我搞砸了,是不是?”本推开门见到我坐在桌旁,问。

“我不确定该用‘搞砸’这个词,”我答道,一点也没有愤怒,但肯定有所保留,“你改变了它。”

本点点头,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没有进房间,没有脱掉外套和靴子。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原谅我那样伤害你。”

“我敢肯定,你这几天比我更痛苦。”我说。

“我饱尝痛苦,”本同意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违背了你的天性。”我说。

“我的天性又是什么,哈里?既然你是智慧的守护者,你给我说说。”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试图把你自己强塞进一个混淆你心灵的角色,绝对会摧毁你。是你教我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但我包罗万象,”本说,“所以为什么会很难?”

“我们并不是真的会自我矛盾,”我说,试图诠释惠特曼的话,“我们只是看不到联系,于是就以为在自我矛盾。我敢肯定,隔开一段距离来看,我们就会像是一个整体,没有矛盾。尽管,从我们自己的观察角度来看,我们除了矛盾,别无其他。”

“我的感觉不是那样,”本说,“我感觉我是个扭曲的人,一个连体婴。我有一个心,但其他东西都有两个。”

“那就听从你那一个心,它会告诉你该去哪里。”我说。

“你真的和我结束了吗,哈里?”

“我很抱歉说了那句话,”我说,“我知道那是唯一可以让你父亲满意的话,或许也对你最好,鉴于我们两人都无法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

“这话很伤人。”他说。

“我知道,对不起。但我看东西的角度一直有所不同,就好像我高高地坐在树上,向下俯瞰发生的事情一样。我知道你在和你自己较劲,但我看到的你是完美的,我爱的就是完美的你。”

“但存在着距离。你在树上,而我在地上,我们之间有很远的距离。”

本看起来如此悲伤。我理解他内心的斗争——进步的代价是什么?幸福的代价是什么?我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帮他,但没有我能做的,除了陪着他、支持他,不管他选择走哪条路。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是场妥协,”他说,“你想要的,一句公开的承诺,我不能给你。我有家庭和生意上的义务阻拦我。但我答应你,哈里,我们建造的这处地方,一直会是我们的住所。我会用我的所有做出承诺。等我们离开这里,这个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时,永恒的森林就会回来取代我们。”

26 迪奇跳舞

当晚的晚餐前,瑟瑞娜兴致高昂,劲头十足。她派父亲和我去洗那些从正式餐厅里取来的昂贵瓷器,我们会在那里就餐。那之后,父亲和我又被安排去擦亮银器。她让塞缪尔爷爷扫门廊,并用醋和报纸擦洗窗户。

瑟瑞娜自己的任务是,做饭、切菜、搅蛋——她的搅拌碗紧紧地扣在胃部,手腕甩得飞快,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她时常停下来做放松呼吸,一种类似屈膝的动作,她吸气时,手指撑在优雅弯曲的手臂下方,然后俯身做拉伸。她的柔韧性让我印象深刻,但之后你就会假设,她这种资质的狐狸精,柔韧性一定极好,我猜。我们要吃新鲜的面包和自制蒜泥蛋黄酱,橘子茴香沙拉,一道抹橄榄的菜,还有一盘薄切生牛肉,意大利语里叫“卡巴乔”。她是从一本《津津有味》里找到食谱的。我推断是摆在案台上的那本她经常拿来参考的杂志。我从来没吃过生牛肉,但瑟瑞娜向我保证,我一定爱吃。她说,这是一道夏季的菜式。

这番大费周章都是因为理查德,也就是迪奇,要来吃晚餐。

迪奇是瑟瑞娜宣称的男朋友。我认为他是“宣称的”,是因为他还从未在里德尔大宅露过面,一个从没来过你家的男朋友,你能和他有多亲近?我向瑟瑞娜询问过他,但她完全不愿多谈细节。我知道迪奇在做房地产,瑟瑞娜应该是和他一起工作,而非为他工作,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遇见的,约会了多久。我把不算回答的回答纳入,加上很可能被篡改过的回答和似是而非的回答,再经过一番推演,得出结论:自从我们抵达之后,父亲一直带来带去的电话簿大小的蓝色活页夹由迪奇负责。那份开发提案书……

这意味着迪奇参与了交易,这是好事,因为迪奇能促进我父母的团聚,就开发土地牟利这件事来看,它的结果是每个人都会重新开心起来。但这也是坏事,因为这笔交易与一只鬼的渴望背道而驰,它似乎选中了我做直接沟通,以及充当另一套方案的执行者。老实说,我不确定我想和鬼对话,尤其是,如果这只鬼要我做一些会让父亲的计划破灭的事情,这无疑会浇灭我让父母重归于好的希望。所以我带着几分谨慎期待着与迪奇的会面。因为我真的不确定,迪奇会对……家族故事的开发提案书的最新进展作何反应。

迪奇到了,是个彪形大汉。他有一大堆不可思议的肉糊在六尺三寸的骨架上,全部肥肉都被塞进一套轻质西服,那衣服,显然是在他轻四十磅的时候买的。不夸张地说,他的肉都从衣服的接缝处往外挤,我能透过他的夹克看到衬衫的针脚,能透过他的休闲裤看到紧身内裤的裤边。他的庞大让我为瑟瑞娜担心。我记得我当时还好奇,他们做爱时,他会不会把她压死。

迪奇走进厨房,眉毛上挂着汗珠,他坐下时,我感觉自己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好像迪奇能用他的蹄髈压碎我。

“崔佛,这是迪奇,”瑟瑞娜介绍,“我做了一下午的饭,现在必须去收拾一下。”

她以她的方式滑出房间,可爱的蓝色脚趾碰触地板只是为了导向。然后迪奇看着我。

“你多大了?”他用震撼的男中音问,在我的膈膜里形成共鸣。

“十四岁,”我答道,“刚满。”

“那就叫我理查德吧,”迪奇说,“你没法一本正经地叫我迪奇,是不是?”

“迪奇。”我想象着扑克脸,说。

“你笑了。”

“我没有。”

“你很不错,”他说,“只笑了一丝,但我看到了。更像是假笑。”

“迪奇。”我又说一遍,迪奇盯着我看,直到我露齿大笑。“理查德。”我说,但没笑。

“看到了吧?”

“但她叫你迪奇的话怎么办?”

“连带损害,”他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军事打击中计划外的平民死亡?”

“如果她叫的时候你笑了,”理查德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你说的时候笑了,我就想一巴掌把你的嬉皮笑脸扇掉,而且我在控制冲动方面有困难,所以叫我理查德吧。你知道怎么开红酒吗?”

他递给我一个红酒袋,里面有六瓶红酒。我拿起一瓶,在抽屉里找到一个开瓶器,表现出父亲——我小时候见过的开瓶塞的父亲——娴熟地开瓶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被折服了。

理查德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用手指捏着玻璃杯的杯脚,飞快地小转着摇酒。他把杯子抬起来,对着光验酒,抿了一口。

“你不喝吗?”他问。

“噢,我喝啊,”我说,“我只是——现在对我来说有点早。”

“有的地方现在5点了,”理查德说,“拿个杯子来。”

我给自己拿了个杯子,理查德倒了一点酒进去。他演示给我看,怎么用手指捏住杯脚,怎么摇酒。

“你要让空气进入酒内,”理查德说,“它有点早。你要让它开启。轻轻地倒出陈酒是为了沉渣,轻轻地倒出新酒是为了通气。”

他抬起杯子,与眼睛持平检验。我模仿他的动作。

“看到挂杯了吗?”理查德问,“就是留在杯壁上的红酒,那能给你酒精含量的指示。”

我研究起杯子,找挂杯。

“喝的时候要喝出声音,”他说,“要更多地通气。这能释放芳香,当然,芳香也是我们品尝的方式。如果你堵住鼻子,根本就尝不出太多味道。对吧?如果感冒的话。”

“嗅觉感官与味蕾协同工作,”我用科学知识来确认道,“是共生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现在喝出声来,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我大声地喝了一口。尝起来就像红酒。

倒不是说我喝过很多红酒。我喝过几次。父亲在感恩节喝醉时,往我的果酱玻璃罐里倒过几大勺,那时母亲就会怒视他。基本上就是那几次。父亲也那样给我喝过烈酒。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就会悄悄倒一点给我。他说,我不应该被教育得认为酒精是禁忌,不然我会在大学里开始酗酒。

不过,我还是不确定在品酒方面,我的味觉够不够世故。对我来说,它喝起来就是红酒的味道。

“印象深刻。”我说。

“帕克给它打九十三分,”理查德吹嘘道,“那是很高的分数。在皮特酿酒公司卖二十一块一瓶。我拿了整箱折扣。便宜百分之十。皮特就是这么做的。买半箱他们就给整箱折扣。那样你才能有忠诚的顾客,崔佛。我可以叫你崔佛吗?”

“朋友都叫我聪明鬼。”我说。

“是吗?行啊,聪明鬼。这关系到客户忠诚度,关系到人际关系,关系到握住一个人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做出承诺。这些律师啊,他们无处不在,就像蝗虫。我要和一个你这样的人签合同,聪明鬼?我的合同就在这里:在我的手、眼睛和心里。”

“妥妥的。”我说。

“妥妥的。”

我又喝了一小口红果汁。我喝出声来让空气进入,同时注意到理查德脸上满意的微笑。

“理查德。”我说。

“干吗?”

“只是练习一下。”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聪明鬼了。”他说,向后靠去,喝了一口红酒,同时把杯子举向窗户,这样他就能检验净度,同时鉴赏石榴红色。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你知道你姑姑怎么对我说的吗?她说:‘如果我有小孩的话,聪明鬼就像是我生出来的小孩。’”

我想了大概一分钟,没有太久。因为这是一句称赞,但它也提醒了我,我十四岁,不是二十三岁。相对于瑟瑞娜的成熟,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你不想要孩子吗?”我问,“我是说,你和瑟瑞娜的孩子?”

“我有孩子,”他说,“一堆没用的废物。我拼命工作给他们的一切都是白瞎。我在汽车保险和他们那个狼心狗肺的母亲身上花的赡养费比他们的学费还多。成年的孩子总是抓住第一个机会把你逼到亚利桑那的退休社区去。还有,相信我,他们都在祈祷你赶紧死,这样他们就能拿走你辛苦工作赚来但不会给他们的钱。”

我思考了理查德刚说的话。

“真让我沮丧。”

“不是我说的话让你沮丧,是红酒里的单宁酸,”他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说,“它们会压抑你的本体感受器。你感到沮丧,尽管你本身并不沮丧。”

“我相当肯定我就是沮丧。”

“龙舌兰是不错的解药。或许你喝龙舌兰还太小。再多喝点红酒也有帮助,能减弱绝望。”

他又给我倒了一点红酒。我喜欢这个家伙,他把我当成另一个人来对待,而没把我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们去散个步吧。”他说。

我们把红酒杯拿到外面,漫步走过草场,那里很美,有高高的枯草、或紫或白的野花和咯吱作响的长腿蚱蜢。我小的时候喜欢抓它们,跟它们玩。十四岁的我甚至不愿意去碰蚱蜢,那样在指间握住一条生命让我惊慌。或许我认为,那也是原罪的一部分。我们被逐出伊甸园,不再感觉与昆虫有连接。

我们踱过草场的同时,我注意到,我能刚好看到深藏在树林远处的一棵树的树顶,那棵树仍然比其他树都显著得多。我记得在密室的天窗前见过它。我回眸大宅,看向谷仓。我在做三角测量。我想找到那棵树。

“里德尔大宅占地两百零四英亩,”理查德说,大手扫过地平线,“对独户住宅来说,它的面积相当可观。伊莱哲建造这处地方时,方圆几英里都没有别的房屋。地全都被清空了,没有人想要它。伊莱哲有自己的市区住宅和他称作‘北邸’的宅邸——就是这里——他在这里款待西雅图的上流社会。后来才有其他有钱人开始围着里德尔大宅建房屋,希望能被伊莱哲的境界所影响。他们用‘北邸’的绰号给整个封闭社区命名。都是营销。”

“所以其他房屋都是后来出现的喽?”

“是的。里德尔大宅是19世纪90年代建成的,北邸的大部分是在20世纪10和20年代开发的。开发商付钱给伊莱哲,被获准可以暗示这些房产是有关联的,但里德尔大宅不是北邸契约的一部分,因此这块地产也不受北邸分区限制和地块划分条例等的管制。我敢肯定你会外推。”

“外推?”

“连点成线,即使没有点可供你连线。”

“噢,是啊。”我说。

“这片土地上没有契约,也没有分区限制,”理查德说,“这里就好像是一块印第安保留地。我们在这里有点凌驾法律的意思。作为先来先到的补偿——原住民——我们拿到了别人承受不起的好处。”

“但我们不是第一批人,”我指出来,“印第安人才是第一批,伊莱哲从印第安人的手上夺来了这片土地。”

“那是一种比喻,”理查德说,“整件事情开始明朗之前,你就知道挑毛病。”

我们来到断崖。我扫了一眼边缘就退开了。我当时不喜欢高处,现在也不喜欢。我远离峭壁边缘,直到感觉安全为止。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我问理查德,不让自己去想象坠落崖底就必死无疑这件事。他把我带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吗?他准备杀了我吗?把我推下去?“所有这些关于北邸的历史。”

“研究,聪明鬼。研究。”

“你是个史学家?”

“好问题。对,我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史学家。我贩卖历史,贩卖房屋。”

他不再说话,虽然我对他的概念稍有把握,但还是想让他来解释,于是我说:“我被那种理念迷住了,理查德。我想知道你介不介意为我抖开包袱?”

我在想弗里德曼夫人,我八年级的英文老师,那个措辞是她用的。“我们来把这首诗的包袱抖开吧。”她会说。

“我很愿意为你抖开包袱,聪明鬼。”理查德说,“房子,即使是新的,也有历史。创造者的历史。至于一栋老宅,则是它历任主人的历史。你知道吗——在从前更加常见,我不确定你还能见到多少这种事——负责建造一栋房屋的工匠会在墙壁里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怎么留?”

“一副扑克牌,一张照片,或者一个小饰品。建造泥灰板条的墙壁,需要实打实的能工巧匠。不像今天,你把几个墙用螺丝丢进一块石膏墙板就搞定了。工匠们需要切实地干活儿的时候,感觉房屋保有了他们精神的一部分。他们希望给房屋注入灵魂。卖房子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去理解,我的客户买的不只是一堆配置还算方便的胶合房间,还有那栋房子的历史。”

“我明白了,”我说,“那些工匠。给房子注入灵魂的人。那是永久状态吗?我是说,精神之类的。”

“这种事件也有历史的。但你知道,要证明它有多难。只要你一打开照相机——”

他发出“噗”的一声,空着的那只手向空中一抛,像个魔术师在展现硬币消失了一样。

“你知道烟熏火堆(smudge)是什么吗?”他问。

“像个污点(smear)一样?”

“不是污点,是烟熏火堆。你拿一捆干草药——最常见的是鼠尾草——一捆鼠尾草,把它点着,让它闷烧。然后你一路走过屋里的房间,同时挥舞它。”

“那是干什么的?”

“它能清除黑暗能量。你搬进新屋时就该这么做。驱邪,如果有邪气的话。”

“邪气?”

“有时候你要清除的不只是邪气,”他说,“一直都有人处理这种事。电灯没来由地打开关上。声音。”

“神秘开启的留声机。”我说。

他嘲弄地抬头看我,但我没细说。我想知道理查德有没有听到过里德尔大宅里的声音。

“你可以叫人来净化一栋房子里徘徊不去的灵魂。”

“灵魂也会徘徊不去吗?”我问。

“没听说过吧。”他挑起眉毛说。

“你净化过里德尔大宅里的灵魂吗?”

理查德严肃地看着我。

“有些灵魂不想被净化掉。”他说。

“那你怎么做?”

“把那处地方推倒重来。你只能那么做。你开来推土机。”

“如果灵魂继续驻留呢?”我问。我能感觉到自己脉搏加快。或许迪奇就是那个能解决我的特殊困局的人。“要是它们在那之后仍阴魂不散呢?要是灵魂负有使命什么的,除非完成使命,否则拒绝离开呢?”

“到那个阶段,就不是你的问题了。”理查德说,“能做的你都做了,然后就是买下新房的人的问题了。没有人说你必须得尽善尽美,他们只是说,你得诚实地努力。”

在我听来,那不像一个很有希望或者有说服力的回答。

“你像那样卖过多少次房子了?”我问。

“拆除再重建吗?不太普遍,但我抱有希望。某个电脑技术公司在几年前上市了。我们正处在一个对房地产有巨大意义的经济爆炸边缘。不久西雅图就会有很多真正的有钱人,盼望买到真正昂贵的建筑用地来盖新宅邸。我想你明白我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但是我说的是,灵魂不散怎么办?”我坚持问。

“噢,是喔。通常烟熏火堆就能清除所有东西了。但有一次我不得不找人进入一栋房子,你知道,是个专业人士。但那是特殊情况,因为涉及一起厨房里的谋杀案——真的很残忍——我真的不想深谈。”

“所以你对这样的地方没有很多经验喽?”我说。

“像这样的重建开发?”理查德几乎在假装惊讶地大叫,“我有许多经验。你以为瑟瑞娜为什么要找我?”

“呃,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工作,对吧?”

“在一起工作?”

“就是,她和你一起工作。在你的办公室,对吧?”

“噢,是啊,”他谨慎地说,“当然。”

“她和你在同一个部门吗?是一家大公司吗?跟一个和你约会的人在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

“啊,嗯。公司足够大,所以我们不经常见到对方。”他说,“我们基本上就是做自己的事,你知道,就是在工作场合保持一种职业感。”

“是哦。”我说,但我注意到他紧张地偷瞄了我一眼。

“最起码的是,我能帮你们处理得很好,朋友,”他说,大胆地微笑着,“这个项目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倾倒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回屋吧,看来我的酒喝完了。”

我们离开断崖,开始横穿草场。

“你想过接受一个导师吗?”我们一起走路时,理查德问。

“一个导师?”

“你知道,就是一个人能帮你——”

“我知道导师是什么。”我说。

“你想过要找这么一个人吗?你似乎需要指导。”

“我确实需要指导,理查德。”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在说他自己。

“你愿意当我的导师吗,理查德?”我问。

“我可以,”他说,“我觉得我对你很合适。是真实生活经验和更加秘传的……东西,你知道,一个平衡。”

“概念吗?”

“我在找的词是‘深思’,我想。”

“我愿意试一试,”我说,“我想我们有共鸣。”

“我得需要一点承诺。”理查德片刻之后说。

“比如什么?”

“真相,诚实,正直,”他说,“还有忠诚。比真相、诚实和正直更为重要的,我要求的是忠诚。忠诚高于一切。你得起誓。”

草场的草太高了,这让我想起野草的对立面:割过的草坪。是锄草好些,还是任它们疯长好些?

“我恐怕做不到,理查德,”我说,“我永远不可能把忠诚置于真相、诚实和正直之上。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

理查德自顾自地点点头。

“瑟瑞娜说过你不会。”

“但你觉得无论怎样你都要试试?”

“寻找软肋,聪明鬼,”他说,“道理你都知道。永远都要寻找软肋。”

“是瑟瑞娜唆使你来这一出的?”

理查德停下来,把他的肉掌放在我的肩上。

“瑟瑞娜担心你,聪明鬼。这个家族里不能有任何叛徒,我们得为了更大的利益携手合作。你理解的,不是吗?”

“你是被派来跟我聊这番话的吗?”

理查德似是而非地耸了耸肩:“是。”

“我不是软肋。”我说。

“看来不是。忘记什么师徒关系吧,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朋友会照顾朋友。”

“我不予评论,理查德,但我会深思熟虑一下。”

“像你这么醒目的人,”他说,“我不得不警告你,不要妨碍进程。对外行人来说,事情的表象可能是一个样子,但我向你保证,幕后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在你开始翻别人锅里的炖肉之前,最好把那个也考虑在内。”

我考虑了一分钟。

“我相当肯定,那是一个混杂隐喻,”我说,“我一直很警惕。但别要求忠诚高于真相。永远不要那么做。”

理查德咯咯地笑了,转向大宅。

“瑟瑞娜需要我们帮忙,”他说,“快该吃晚饭了,我肯定你是知道的,她对晚饭时间非常严苛。”

晚餐在餐厅里吃,所有花哨的东西都用上了。桌上铺了蕾丝亚麻桌布,布质餐巾熨得笔挺,还有真正的银器,一定值不少钱。我们在桌子一端的附近就座,因为桌子大得离谱。能坐下三十个人,至少。塞缪尔爷爷解释说,当伊莱哲以及后来的亚伯拉罕设宴时,整张桌子都围满了人。都是西雅图最重要的人。斯廷森家族、布勒德尔家族和亨利家族,他们都前来致敬伊莱哲·里德尔。我能看出来,大部分都是塞缪尔爷爷编的,当时他不可能在场见证。但我没说什么,因为听听也蛮好玩的。他开始讲故事时,声调优美,就像在唱歌。

其他人都心不在焉。父亲和我坐在桌子的对面,瑟瑞娜几乎坐在理查德的腿上:不是给父亲递送食物,就是对着理查德的耳朵温声细语。我认为他们的举止很不恰当,不是我不喜欢理查德,或者我贪恋瑟瑞娜。我猜我只是不理解瑟瑞娜被他哪一点吸引。

“北太平洋铁路那笔大单呢?”塞缪尔爷爷讲起伊莱哲往昔的巨富时,我问。他突然停下。“大合并。”我重申一遍,因为我在图书馆了解过这件事。

瑟瑞娜大声地哼了一声,带着针对性的不耐烦借故离席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塞缪尔爷爷说。

“是过去的事,20世纪初。”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瑟瑞娜躲到厨房去了,所以没有人来插嘴。理查德和我父亲保持沉默,但他们都在观望、在听,我知道。

“你认识伊莱哲?”塞缪尔爷爷问。

“这件事发生在将近一百年前,”我说,“我去过图书馆。那里有所有旧报纸的缩微胶片。”

塞缪尔爷爷抚摸着他砂纸般的脸,我能听到他的手指刮过胡须的声音。

“给我讲讲伊莱哲。”他说。

“他想谈成一笔铁路的生意,”我开始说,然后瞥了一眼父亲,他也呆住了,“他想让他的儿子娶铁路大亨詹姆斯·杰罗姆·乔丹的女儿爱丽丝。包办一场婚姻就能敲定这笔交易。但他的儿子是同性恋,还有个男朋友。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吗?我才是初来乍到。你们所有人应该都知道的啊。”

但他们不知道,全都茫然地看着我。

“理查德,”我说,“你是史学家,知道这栋房子的历史。”

“我可不知道这一部分。”他说。

“本杰明爱哈里——”

“哈里。”塞缪尔爷爷重复道。

“哈里·林赛,”我确认说,“他的墓碑就在观景山上,在本的隔壁。他们一起在沿海地区爬树。本本来该娶爱丽丝的,这样交易就能通过,但之后哈里死了。第二天,本死了。”

“他们怎么死的?”理查德问。

“我还不知道,但他们的死只相隔一天,他们被葬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父亲问。

“我告诉过你,我去过图书馆,读了旧报纸。”

“这整件事都在报纸上?”

“不是,”我承认道,在想我该再讲多少,“我找到一些旧日志和一本老日记本。”

他们彼此互看,我以为,他们有些困惑。但之后,我意识到那不是困惑。那是接近焦虑的担心。

“你找到了日志?”父亲问,“从哪儿?”

“瑟瑞娜从来没提过有本日记本。”理查德补充道,表情尤其惊恐。

“我有权不公开我的线索来源,”我飞快地说,“总之,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线索无处不在,但没有人愿意承认它。这栋房子里有鬼。爸爸,你小时候在楼梯间里见过的——一个幽灵。”

“暗示的力量。”他闪烁其词。

“爷爷,你说本和你坐在一起。”

“没有,没有,”塞缪尔爷爷说,同时朝理查德皱起眉头,“我没那么说过。”

“你说本和你一起坐在谷仓里。他给你讲哈里的故事。”

“没有,没有,”他一口咬定,“我没那么说过。”

塞缪尔爷爷继续瞥理查德,我看出了不安,于是转向理查德。

“迪奇,”我不带假笑地说,“你跟我讲了所有关于房子、它们的历史、阴魂不散和烟熏火堆的事。”

“我看了太多集的《大搜寻》……”理查德说,“还有,不许叫我迪奇。”

他们什么都不愿意承认。他们害怕,如果承认了他们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让里德尔大宅的计划脱轨。我意识到,我很可能不该再向他们多讲了,除非我自己了解到更多。所有的牌还没发完,现在亮出底牌还太早。

“我想在这里强调一下,我们所有人有必要达成共识,”理查德在冗长的停顿后说,“除非所有的狗都一起拉,否则雪橇不会往前走。”

“你听到过脚步声。”我对父亲说,最后尝试着。

“你听到过脚步声?”塞缪尔爷爷很快问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但之后移开了目光。

“没有,”他说,“我从没听到过什么脚步声。”

“但你到这儿来是来找伊泽贝尔的。”我说。

“塞缪尔爷爷对房子有所有权,”父亲说,仍然不看我,“他需要签署文件。”

“要不我们就要通过法院宣布他无行为能力,”理查德补充说,“这是更加漫长、更加艰巨的过程。”

又一阵沉默之后,塞缪尔爷爷发话了。他的脑袋耷拉着,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人地说:“塞缪尔爷爷有阿尔茨海默病。”

“是症,”理查德纠正他,“这是一种病症,不是症状,使用正确的专业术语很重要。”

瑟瑞娜进来了,托着一盘雪糕圣代和餐后饮料,然后把托盘放在餐桌上。

“迪奇!”她喊道,“你最爱的甜点!”

我看着桌旁的其他男人,发现我们刚才讨论的一切都消散了,被扫到古老昂贵的东方地毯下面去了。我们提到一些事情,但那些事情不会再被提起。我们一边闷头吃着甜点,一边盯着盘子,瑟瑞娜则自顾自地摇头,因为她真的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当甜点吃得差不多了,瑟瑞娜从桌旁站起来。

“我们去跳舞吧。”她带着极大的热情提议道。我们移步舞厅。

吊灯在天花板上投射出闪烁的光影,老式壁灯从墙壁上轻柔地洒下黄光。瑟瑞娜把手伸到小舞台的幕布后面,打开了舞台灯,这我之前倒没注意过。就像你在剧院里看到的灯,但要小一点,固定在天花板上的一段金属管上。舞台前半部的中央就是那台留声机。

“母亲教过我们怎么跳舞,不是吗,琼斯哥哥?”瑟瑞娜一边说,一边从唱片套里抽出一张唱片来,搁到唱机转盘上,“我也教过迪奇。”

她开始放唱片,塞缪尔爷爷、父亲和我都看着迪奇走近她,行礼。瑟瑞娜行了屈膝礼。音乐依稀是巴洛克式的,尽管我认为自己几乎不够资格更确切地辨认。听起来很像母亲在周四打扫房间时会听的广播音乐。我如果生病,或者刚好学校放假时,就能听到。我记得那些日子,高亮刺耳的音乐,母亲暴躁地打扫卫生。有号角,节奏不慢,但也不会特别快。不管是什么音乐,我都会永远把它和墨菲油皂的气味联想在一起。

理查德张开手臂,瑟瑞娜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他们开始了。舞姿笨重又难看。瑟瑞娜把下巴抬得很高,面无表情;她根本不看理查德。理查德没精打采的,步法毫无精准度。他似乎漏掉了很多节拍,我能看到瑟瑞娜偶尔掐他的左手,提示他往哪边走。音乐顽强地播放着,直到一曲完毕,瑟瑞娜优雅地对观众行礼,理查德颓然坐下,如释重负。我们都鼓掌了。下一首歌开始,但瑟瑞娜没等它放出声来就提起唱针。她从理查德的西装口袋里抽出手帕,给他轻擦额头。

“哎呀,你流了好多汗。”她说。

她把注意力转向父亲。

“琼斯哥哥,”她淘气地说,“你不请我跳舞吗?”

父亲挥了一下手,向她致意,然后走上前去。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头低着,把另一只空余的手递给她。

“瑟瑞娜妹妹,”他说,“我可有荣幸?”

他瞧了我一眼,示意留声机可以播了。唱片仍在转动,而拾音臂被提起来了。我尽己所能地把唱针对准深色的唱片沟纹,用控制杆把它压低。音乐开始了。

我长这么大只见父亲跳过一次舞,那是在父母带我去康涅狄格州参加的一场户外婚礼上。当时是秋天,帐篷里的煤油加热炉怒吼着把寒冷的夜晚抵挡在外。父母在吵架,不是愤怒的吵架,但他们不断找对方的碴儿,在放冷箭。事情是从父亲的生意开始的,空气里张力十足。新娘是一个有钱佬的女儿,父亲以前为他打造过一艘船,我觉得母亲气的正是那件事:当父亲造船时,我们有过未来,有过安全感——而他不再造船后,那些东西都离我们而去了。

新郎致辞,每个人都欢呼举杯,乐队开始演奏。宾客都移步舞池时,父亲也对母亲示意。但母亲无视了他,扭头看向别处,举起酒杯,冷落父亲。我记得父亲自己点点头,举起他自己的酒杯,不了了之。但之后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就好像他刚刚记起我也在那儿。他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铺在母亲脚边的草地上。他跪在她的前面,牵起她的手。他说了一些我听不到的话,然后把自己的前额贴在她的膝上。她俯视他很久,笑了。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开,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抬起头来,她点点头。之后,他们跳了起来。我从桌子这边望过去,他们看起来那么一体。时间已经停下。没有争吵,没有矛盾,只有舞蹈。我记得当时在想,我多么爱我的父母啊。学校里的很多小孩甚至不喜欢他们的父母,但我爱我的父母。我当时有信念,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当晚瑟瑞娜在舞厅——我第二次看到父亲跳舞——我看出来,和母亲跳的那种舞,他是从哪里学来的。父亲和瑟瑞娜跳舞时像是同一个人。他们就像没有骨头,手脚都协同一致,脸朝这边那边转,四处绕圈,然后他让她飞旋,把她放倒,她踮脚拱背,他很快地把她拦腰抱起,而从没有过片刻的怀疑或犹豫。他很有把握,身体笔直紧绷。他在主导,瑟瑞娜回应他的每个指挥,就好像他们已经彩排了很多年,准备好参赛了。

一曲终了,他们停下。塞缪尔爷爷大声鼓掌,我提起唱针。瑟瑞娜和父亲互相行礼。理查德以一种自嘲的方式说:“我也能跳成那样。”瑟瑞娜拿了他的手帕擦拭自己的眉毛,然后对他假笑。

“没有人能跳得像琼斯哥哥一样。”瑟瑞娜说得很大声,足以让每个人听到——但主要是说给理查德听的——他感觉很难过,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看起来心灰意冷。

瑟瑞娜走近我,在我胸中燃起欲火。她太性感了,有时我觉得脑袋或许会爆炸。我为自己的感觉羞耻:她看我时,我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嘴巴变成棉絮状,我从她耳中听到自己的话语,知道自己就像个白痴。而现在,她的胸部挂着汗珠,裙子美艳动人,尽管穿着鞋子,我看不到她的脚趾,却仍知道它们都在。她俯身对我莞尔一笑,因为,穿着高跟鞋,她比我要高。

“母亲教过我们跳舞,”她对着房间说,“母亲以前是个舞者,不是吗,爸爸?她是史上最美丽的舞者。她生病之前,会为我们跳舞。”

“真是美好的时光!”塞缪尔爷爷大吼一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到了。

“在她还没病得不能跳舞前,她教琼斯哥哥和我跳,这样我们就能为她起舞。她希望能继续活在我们的舞蹈中。我们会把她抱上楼——塞缪尔爷爷和你父亲会抱着她;我只是个小女孩——她会坐在那边靠墙的椅子里。那把椅子去哪儿了,我在想。它在那里放了好多年!我们一定是把它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我们都不曾扔掉。你父亲和我会整夜为她跳舞。不是吗,琼斯哥哥?”

“对。”父亲说,我注意到他有一丝变化。他和瑟瑞娜跳舞时,自信而愉快。甚至是,高兴。但谈到伊泽贝尔时,神情就黯淡下来。虽不是很神伤,但他变忧郁了。

“真是美好的时光。”塞缪尔爷爷温柔地又说一次。

“告诉我,瑞秋跳舞吗?”瑟瑞娜问,直勾勾地看着父亲。

“一点点。”他答道。

“一点点?我很失望,你没有娶一个舞伴。想想这么些年你否定了她以及你自己的所有快乐。不过,或许你的不作为是故意的,或许你一直在把你自己留给我。”

她凝神注视了父亲几分钟。我对父亲很恼火,为他这样不重视他和母亲的舞蹈。我也对瑟瑞娜很恼火,为她对父亲的控制欲,但就在那个瞬间,她转而对我微笑,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你是下一个,”她说,“不难的,跟着我跳。”

突然间,她牵起我的手。突然间,我们就在舞池里了。音乐开始。她倾身过来,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你是个洋娃娃,”她低声说,“我是个想和你玩耍的女孩。”她把我荡到一边,然后荡到另一边,的确很容易。只要我不往自己的脚上施重,只要我的手臂稳固、柔韧就好。只要我意识到,她捏我的手时,我们就要往一边走,捏我的肩时,就往另一边走。当我一时紧张,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去,手脚紧绷时,她就对着我的耳朵低语,我马上就能行云流水地去配合她的肢体,让她那般确信地把我带来带去。

她的眼睛半闭,看不到我。她的下巴贴着我的下巴,听不到我。我归她所有。她已经对我施了魔法,她会对我为所欲为,我也想受她摆布。我看到她与父亲的舞,他们跳舞的方式,我也想像那样。我保持下巴高抬,保持头脑和表情空白。我把自己交给她,就好像我们总跳舞,就好像我们会一直共舞,就好像我们永远都会是一体。

一支舞完了,她行屈膝礼,我鞠躬回礼。其他人为我们的努力鼓掌,我们分开时,她靠过来,吻了我的面颊。

“你比你父亲还要棒,”她低声说道,“而他无与伦比。”

我感觉脸都红了,有种得胜之情,尽管我当时不理解“无与伦比”是什么意思。理查德下楼去拿柠檬水。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跳舞,让父亲跟我跳,这很尴尬,但我想跳舞,于是就同意了。我以前没跳过舞,所以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爱跳。我喜欢有人不用言语,而用无言的姿势引领我滑过舞池的感觉。父亲的衬衫质地粗糙,一股男人味,我还是更喜欢和瑟瑞娜跳舞。但她在戏弄我,所以我知道,她会保持距离,只为证明她可以。她想让我记住我们的瞬间,我懂,那就是她行事的方式。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反而让我更加渴望她。

理查德端着一托盘的玻璃杯、一罐柠檬水和一瓶伏特加回来了。我们休息了一下,他给我们倒上饮料。他没往我的柠檬水里倒伏特加,让我有点失望,但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所以能理解。塞缪尔爷爷开始讲起伊泽贝尔。她有多会跳舞。讲起他们如何相遇。在他父亲给大学捐了许多钱之后,校方以他父亲的名字为一栋楼命了名。尽管塞缪尔爷爷已经在全国最精英的院校接受过顶级教育,他还是喜欢在大学校园里漫步,听听课,学学东西,抽抽烟,喝喝咖啡,酝酿一些伟大的想法。在他自主的研究生教育期间,从来没有人来烦过他。人们知道他是谁。其他学生谈论他,但他们极少与他谈话。他阅读那些旁听课程布置的书目。虽然他不参与课堂讨论,却和其他学生一起交布置的论文作业,而且论文会发回他的手上,没有分数,但有注释和评论。他的二十几岁就是那么度过的,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做。军队不接受他,因为他缺了手指,于是他与“二战”擦身而过。他的父亲也不雇用他,因为亚伯拉罕认为儿子是一个无能的呆子。除了抽烟、喝咖啡、学东西,还有什么别的可做呢?他毕竟是伊莱哲·里德尔的孙子、亚伯拉罕·里德尔的儿子,除了那个,他什么也不需要。

“然后他遇到了妈妈。”瑟瑞娜说。

“多好的时光。”爷爷的低语几乎听不见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问。

“她想到纽约跳舞,不是吗,爸爸?于是爸爸和妈妈搬去纽约市。她是个极好的舞者,但在纽约……好吧,只有好上加好的人才需要申请。当影响力以各种方式施压时,亚伯爷爷不愿意捐款了,对吧,爸爸?亚伯爷爷不愿意做必要的金融投资,来保证妈妈能被一所学院录取,并且确保她在一家有名的公司里有一席之地。”

“为什么不愿意?”我问。

“真理的主观性质再次抬起了它丑陋的头,”瑟瑞娜答道,“爸爸觉得,是因为亚伯爷爷不赞成母亲这个人,以及广义上,不赞成艺术。我们后来获悉,亚伯爷爷其实已经不剩什么钱了,都是借来的,所以也没钱捐赠。然而,人们接受的都是结果,而不是缘由。经受了一年的挫败之后,他们搬回了这里。但他们是以已婚夫妇的身份回来的,然后亚伯爷爷就不能拒绝接受母亲了,对吧?”

“我们在柏油村结的婚,”塞缪尔爷爷说,“我们搭了一班火车。太平绅士给我们证婚,然后我们去看了河。”

“是个美丽的秋日。”瑟瑞娜说。

“多好的时光。”

我们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不同的思绪,因为我们都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我们都在描绘自己版本的塞缪尔爷爷和伊泽贝尔,新婚燕尔的两人,沿着哈德逊河的堤岸散步。

“当他们搬回这里时,”瑟瑞娜说,“亚伯爷爷怒不可遏。他给爸爸一份清点原木的工作,你能相信吗,他让爸爸和妈妈住在小屋里。你见过那栋小屋吗?”

我思考片刻,突然想起我的确见过。事实上,我还进去过。

“他们就住在那里?”

“就住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他们不被准许进入主宅。直到母亲告诉亚伯爷爷,她怀上了你的父亲。”

“我不明白,”我说,“亚伯爷爷为什么这么刻薄?”

“他不是刻薄,崔佛,”瑟瑞娜说,“他满心仇恨。那是不一样的。满心仇恨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就刻薄。”

“不是吗?”我倒想知道。

“不是。如果他真是刻薄,就会逼他们两人分开。他就会把塞缪尔爷爷发配到蒙大拿或者俄勒冈的森林里去工作,发配到母亲不可能跟去的地方。他就会让她等上许多年,直到青春耗尽。他会阻断他们的通信,来滋生与日俱增的猜疑。他就会调用他所有的影响力来摧毁他们的爱情。如果他真是刻薄的话,崔佛,他就会碾碎他们的心,却留他们一条命,来永远感受他施予的痛苦,让破碎的心被紧握在血淋淋的拳头里。”

她说完之后,寂静汹涌而来,填补了言语的空虚。

“你是个作家吧?”过了一段时间,我问。

“没被发现的作家!”她尖声说道,飞快地站起来,“休息够了吧,我看!”

要找一张新的唱片,新的音乐。瑟瑞娜放上一张烟色的爵士唱片,节奏较慢,没那么疯狂,远非波尔卡音乐——或许是她用以杀掉我们的什么东西。一个女人在唱歌,她有着魅惑的声线,低沉沙哑。

我注意到父亲听到音乐时,稍稍移动了位置,变得比刚才更加紧张。

瑟瑞娜转向他,伸出手来,但他没有接。他瞪着她,缓慢地摇头。

“我做不到,”他说,“我做不到。这不对。”

但瑟瑞娜没有让步。他们相隔十步,处于一种我不理解的僵局中。

“我准备好再来一轮了。”理查德插话,但瑟瑞娜举起手来拦住他。

“有情绪没有关系,琼斯哥哥,”她说,“记起来也没有关系。”

她走向他,牵起他的手,开始和他跳舞。他跳了,但与之前不一样。

“我不明白,”我低声对塞缪尔爷爷说,“唱歌的是谁?”

“比莉·哈乐黛,”他答道,“伊泽贝尔的最爱。”

噢,我开始懂了,他们在深入高压领域。

他们跳起舞来,只有他们俩,一首歌完毕,一首开始,然后再一首。塞缪尔爷爷的视线固定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敬仰的表情,就好像他无法想象一幅更美妙的场景了。理查德一直在看表。终于,在第三支舞之后,理查德站起来,清了清喉咙。瑟瑞娜和父亲停了下来,尽管音乐仍在放着。父亲隔空看着理查德,但瑟瑞娜的眼睛一直停在她的舞伴身上。

“我有个早会。”理查德宣布说。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的爱人?”瑟瑞娜问,仍然不看他。

“我想明天过来一趟,跟琼斯哥哥开一下那个会。”

“我肯定那样安排没问题,”瑟瑞娜答道,她的眼睛仍注视着父亲,我发现这有点怪异,“开车注意安全。”

理查德脸部抽搐了一下,或许在想他还应不应该继续这场谈话,不过,他重新考虑后改变了主意,仅仅说了一句“晚安,我的爱人”,就离开了。

瑟瑞娜和父亲仍然没动,他们就好像是蜡做的。我们听到理查德下了楼梯,前门打开又关上。他走了。

音乐停了。唱片放完,转盘空转着。

“再放一张。”瑟瑞娜对父亲说。

他走向留声机,但在中途停了下来。

“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说,“你不是妈妈,她不在这儿。”

有片刻,她不发一言。然后她开口了:“聪明鬼崔佛。”

“是,单名瑟瑞娜?”

“做个乖宝宝,帮我带塞缪尔爷爷上床睡觉,好吗?他知道要做什么,但他会试图逃避不做。让他刷牙、上厕所。从小厨房里给他倒一杯水。让他换上睡衣,如果你不告诉他换,他就会穿着衣服爬上床,然后半夜醒来,稀里糊涂地大哭。你能帮我做一下吗,崔佛?”

“行,可以。”

“要坚定,崔佛,”她说,“不过也要温柔。人们如果理解你坚决的力量,就会响应你,但他们相信你会温柔地对待他们。”

“好的,瑟瑞娜姑姑。”

我把塞缪尔爷爷领出舞厅,离开时,我回头张望。瑟瑞娜已经到父亲身边了,她把他的头拉到她的肩膀上,他似乎在啜泣。

塞缪尔爷爷的房间很小,有老人家的味道。孤零零的一扇窗上没有可开可合的窗帘,却钉上了一条厚毯子。我很好奇,为什么有这么多卧室,有些房间甚至十分奢华,塞缪尔爷爷却要住在后部的一间陋室里?简直就像一间牢房。角落里有个水槽和一个药柜。什么东西都没收起来。干净衣服叠好,堆在梳妆台和安乐椅上。壁橱门是开的,里面塞满了旧的花呢运动外套。

“去刷牙。”我说,他刷了。

“穿上你的睡衣。”我说,他穿了。

“去小便。”我说,他点点头,走到角落里的小水槽旁,打开水龙头,掏出老人家的阴茎,开始在水槽里小便。我不想吓到他,所以等到他尿完我才说话。

“你不能在厕所里尿吗?”我问。

“那会吵醒瑟瑞娜的,”他说,“尿在水槽里不会吵醒她。”

我没跟他解释,瑟瑞娜人不在,不会吵醒她的。她正在楼上和她哥哥跳慢舞。

塞缪尔爷爷爬上床,这几乎就是一张儿童床。一张单人床,让他看起来块头很大。他把被子拉到下巴,看着我。他的头发就那样披在枕头上,整个人看着都可爱起来了。

“我爱你。”他无缘无故来了一句,我被他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我好奇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崔佛,”我说,“你的孙子。”

“聪明鬼!”他灿烂一笑。

所以他是知道的。

我关上灯,留他睡觉。塞缪尔爷爷住在用人区,想必瑟瑞娜也住在这里,六道卧室门与一处公共生活区相接,公共生活区不大,但包括一个小厨房、一张大桌子、一张沙发和几把椅子。我猜从前用人们在那里做饭。小厨房乱七八糟,显然经常使用,我瞥见时,才意识到忘记了给塞缪尔爷爷倒水。我打开碗橱找杯子,找到了,但在那之前,我还找到一个橱柜,里面储备了大概五十罐番茄汤和几十盒苏打饼干。我打开台下的小冰箱想找瓶水,但里面只放了几罐福杰仕咖啡和几纸盒牛奶拼奶油。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想,里德尔大宅的怪异真是层出不穷。我在水槽里给玻璃杯倒满水,拿去给塞缪尔爷爷,但他已经睡着了。我把玻璃杯摆在他头后面的桌子上。

我来到三楼舞厅时听到了音乐,但没听到脚步声。我绕过转角来到门口,看到了他们。他们在跳舞,但又不太像。他们紧紧拥抱着对方,适时地跟着音乐左右摇摆,那么缓慢。父亲的头耷拉着。他们这样那样地摆动,比莉·哈乐黛为他们唱着悲伤、阴郁的歌。

他们跳着舞时,瑟瑞娜隔空看我。她微微摇了摇头,我退出了房间。

“奇异的果实。”比莉·哈乐黛唱着。奇异的果实,的确是。

27 坠落

那天晚上我们在舞厅跳完舞后,我试图入睡,但很难。我不习惯看到父亲那样眼泪汪汪的,紧紧地抓住瑟瑞娜,很弱势。现在回顾起来,我想,对当晚舞厅里的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兄妹俩为他们母亲的去世互相安慰——一件他们以前没能完成的事,因为父亲被送走了。但父亲与瑟瑞娜慢舞,若似乎想再现他与母亲的往日时光,那么瑟瑞娜的动机则很可疑。

我躺在床上时,考虑着我想象中里德尔大宅正在上演的可能性。瑟瑞娜和我父亲那样跳舞,本杰明的鬼魂,夜里伊泽贝尔的脚步,我那痴呆的祖父。或许它们都是想象力臆造的产物——最大的骗子撒旦在眼花缭乱地炫技。或许我才是自己想象力的臆造物。有没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我已经被自己的精神错乱所吞没——某种罕见的青春期应激精神分裂症——我记得当时特别希望有人会来找我。我希望当我在头脑空洞的走廊里迷走时,有人能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如果没有人能救我——我已经走得太远——我希望至少有人能证实我的存在。我希望有人能告诉大家,我曾奋勇战斗过。我真的非常努力地试图理解这个世界。但我只有自己以及从经历中收集到的信息可以依靠,那还不够。

我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准备。但之后,我猜就算母亲在那儿的话——如果她能在那一刻打电话给我,聊上几分钟——她很可能会以她那种实事求是的方式说:“又有谁准备好了呢?”

不过,还是有人需要解释父亲的婚戒问题。那不是想象力的臆造,是真的。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趁我坠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前又看了一眼戒指。

他全速冲过林子,树枝抽打着胳膊,他的脚沿着崎岖不平的小径自行找路,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就好像知道把他往哪儿带。他心中膨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一种自由、幸福、宽恕、接受和爱的感觉。

他需要把爱丽丝说的话告诉哈里,说她是如何回应他的请求的。她理解了(终于,这个世界上有人理解了),而且不会妨碍他。像他以为的一样,她很开明,只不过他之前没有信念。直到哈里说服他,要信任她。“如果她真的爱你,”哈里说,“就不会想看你不开心。”哈里是对的!

他冲得更快了,感觉到肌肉在发力,肺部努力呼吸,在大口地吞气,但满怀自信与力量,不是因为缺乏,也不是因为害怕。他是一部消化燃料、产出能量的活机器,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他是一个自然诚实的人,过着自然诚实的人生。

哈里不在小屋里。但在哪儿呢?本得找到他。

他看到桌上的字条:爬树的好日子。

他笑了。的确,这是一个爬树的好日子。因为哈里的肩膀已经恢复了,可以爬树了,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爬!

他跑出小屋,沿着另一条小径跑去,深入灌木丛,直到他来到那棵树旁。方圆数英里内最高的一棵。从马科尔蒂奥到西雅图的整片地区,几年前都被砍光了,只有北邸被保留下来。这棵树就是当中最庄严的。在树基处,他抬头张望枝木。哈里在那儿。是在往上还是往下爬,本不知道。

“哈里!”本对着上方那个遥远的身影大喊。它在一百五十英尺或者更高的地方,被缠在枝木中。“哈里!”

身影停下来,从两腿之间往下看。

“一起啊!”传来一声呼喊。

“下来!”本扯着嗓子喊,“我有消息!”

“消息?”

“下来!”

于是身影向下降。本能感觉到血液流经血管,他与自己的身体就是这么协调,因为他是自由的。

“快点!”

哈里快速下降。他光着脚,赤手空拳,一条绳索绕在肩膀和脖子上,作为翻转线备用。

“什么消息?”哈里仍在下降,问道。

“她放我们自由了,哈里!她放我们自由了!我不需要娶她了!”

哈里停下来,俯视着本。

“那你父亲那笔快要谈成的交易怎么办?”

“她说不用担心,她能处理好。她会跟她父亲谈。你还不明白吗,哈里?你告诉过我要忠于自己。我对她坦诚,她就理解了,哈里。她理解了!”

“哈,哈!”哈里肆意大笑,“所以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哈里赶忙下树。更快了。他像只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地迅速下移,轻盈而敏捷。

“小心点!”本警告他,但哈里大笑着更快地移动。他几乎降到最矮的枝木上了。

接着,出事了,就好像他们两人都知道要出事。哈里没抓住一根树枝,脚下一滑。

“哈里!”本大喊。

哈里向外一冲,抓住了最低的树枝,两腿危险地在身下踢腾着。他靠手摇晃地挂在树枝上。

“哟!”他大笑着喊道,“真悬啊!”

“你还好吧?”本对他呼喊。

“还好。”

“那就往上爬。你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哈里把自己撑上去,左臂挂到树枝上。正当他准备把腿也摆上去坐稳时,两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哈里大声呼喊着,左手再次松开,落了下来,只靠右手悬挂着。

“什么东西?”本喊道。

“我的肩膀,又脱臼了。”

话音一落,哈里的左臂脱离开了树枝,落到他的身侧。他只靠一只手坚持着。

本满心恐惧。哈里的肩膀。本弄脱臼的肩膀。

“你能坚持吗?”他对哈里呼喊,但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坚持住,我去谷仓找工具,会上来救你的。”

“别走,本。”

“怎么了?坚持两分钟我就回来,你能做到的。”

“我不行——”

“哈里,努力一下。”

“不,”哈里说,“本,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哈里,别讲傻话,只要坚持一分钟——”

哈里紧抓的手松懈开来。他没坚持住,掉了下来。

几乎是慢镜头一般,他坠向地面,没有扑打,没有喊叫,几乎是飘落。那么轻柔地飘下来,就好像有天使在托捧着他。

可怖的一声砰响。他砸了下来,本大声哭喊着。哈里,本的爱人,在他脚旁凋零破碎,腿扭在身体下面,手臂八字展开,其中一只已经变形,远离他的身体。本跪倒在地。

哈里的眼睛是睁着的,因血管爆裂而两眼鲜红。血从他的嘴里、耳朵里涓涓流出,由于他在努力把空气吸进肺里,鼻孔冒出血泡。

哈里!

本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哈里,你都做了什么?他俯下身子,轻吻哈里,起来时嘴唇沾满鲜血。哈里的血。

哈里吸进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的身体一阵痉挛。随着一声喘息,空气泄出,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眼睛变得空虚,因为他的灵魂已经离开。哈里死了。

本的脸庞痛苦不堪地拧绞起来。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飞离脸颊,就好像它们都怕他。他仰面朝天,大声号叫,那声音惊动了鸟鹿,绵延数英里,让万物为之凝固。他哭着把哈里搬起来,紧紧抱住,极致的痛苦让人无法承受,直到他恢复力气,再次仰面,号叫了一声又一声。

闪烁之中,我看到剩下的情景。本把哈里的尸体搬回谷仓,摆在工作台上。谷仓里全是盖里德尔大宅的工匠们用的木工工具,本开始动手打造一口棺材。他打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完工了。他把哈里放进棺材,用一辆两轮小车把棺材拖上观景山。他在那里挖了一个墓穴。还没等他挖完,雨就下起来了。墓穴开始积满水和泥,但本坚持不懈,因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他无力又悲痛欲绝地与坍塌的土墙对抗时,我真希望能帮他。不知何故,我知道我能帮他,我相信我能。于是我操起一把铁铲,爬进墓穴,和他一道。

本暂时停下挖掘的活儿,抬头看我,致谢式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挖出了哈里的墓穴。

28 那个人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儿子

我在楼梯底层的门厅停下,摸了摸哈里的木手雕刻,是暖的。我往身后望去。还是早晨,所以太阳还没转到房屋的正面。但手很暖,就好像是被太阳晒暖的。我知道这只手确实留存了这栋房子的能量,能创造出温暖。

我又考虑了一下,但事态都很模糊: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本的梦的?我们在那里多久了?在谷仓里找到手之后,我就开始做梦。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伊泽贝尔跳舞的?是什么时候发现竖井,在地下室里碰到本的?在手被归位之后。很多年前,塞缪尔爷爷把手砍掉时,本一直努力被人听到,而这个家分崩离析了。伊泽贝尔是对的。这只手是里德尔大宅的力量之源。本杰明现在能被人听到了,即使只被我一个人听到。

我们在这里已经超过一周。我对那一点很肯定。

和本一起挖掘哈里的墓穴这个场景挥之不去,让我被悲伤淹没。我感觉有必要做些体力活来醒醒脑,于是我去谷仓里找塞缪尔爷爷。他教过我使用车床——虽然我不记得学过,但知道自己会用——就做那个吧。我要加工一条椅子腿。我在头架和尾座之间卡紧一块四寸宽、两寸厚的方形标准木板,设置好刀架,拿起凿子,启动主轴让它旋转。经过一轮又一轮缓慢而仔细的操作,我切进木板,同时让凿子顺着主轴移动,一轮又一轮,直到它接近圆柱体为止。我把车床停掉,注视并欣赏我的作品。这是一根木钉,尽管有一点不均衡。尝试几次后,我意识到,塞缪尔爷爷要造出那些加工精巧的木件,一定需要很多练习。我显然不擅长这个。

不过,尽管这件事没起到什么效果,它还是有让人满意之处——木头的气味、触感、声音。然后,我拿起木钉,用上圆凿,它能刨掉木头卷翘的条板,渐渐地,能扩大沟槽。这是一种感官体验,支持了伊泽贝尔的理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使用感官。吃吃喝喝,流汗,害怕,心满意足,以及最终的,去爱。

那个早晨,塞缪尔爷爷和我用机床干活儿时,我感觉悲伤消散了。干活要求的集中与专注让我放松很多,让人很满意。我想继续练习,直到我制作的椅子腿能像塞缪尔爷爷做出来的一样完美,他作为生产线的一环加工了很多年的椅子腿,不过这条生产线上没有其他岗位。我很好奇,会不会哪天冒出来一个人开着卡车,要把木件都拉走。“我准备好来拉我订购的一万条椅子腿了。”他会说。然后我们就会很震惊,原来塞缪尔爷爷一直用机床是有缘由的。

或许那个人会是上帝。

“把它拿下主轴。”塞缪尔爷爷对我说。

我把椅子腿从机床上取下来。

“摸一摸。”他说。

木头是暖的,散发出清香。我感觉哈里在刻本的手时,一定也有过这种感觉。木头的灵魂与我的精神交织,与活在便利贴里的幽灵和藏在墙里的扑克牌的灵气交织。里德尔大宅呼吸着,移动着。它滑落得那么缓慢,我们都注意不到。

午餐时间,我把塞缪尔爷爷带上山,回到房子里做三明治。瑟瑞娜上班去了,但冰箱里还有很多烤火鸡肉,而且不久前,她烤了面包,所以好吃又松软。父亲整个早晨都和理查德在图书馆里闭门开会。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划掉——我完全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只是不知道他们具体在说什么。我做好三明治,从食品柜里拿了一包薯片,还从冰箱里取了几罐可乐。

塞缪尔爷爷的T恤上有一个红蓝色的商标,写着:

我们不必在乎

我们是埃克森石油

在埃克森,我们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他眯起眼睛,对我微笑,并吃了一大口食物,嚼了又嚼,又喝了一大口可乐。

“有筋。”他说。

他停下咀嚼,脸上有一副奇怪的表情。他把手伸进嘴里,用拇指和食指四处去掏,掏出一片火鸡肉,放到盘子上。

“我不喜欢筋。”他说。

我不觉得塞缪尔爷爷是个疯子。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痴呆。但我确实知道,他很怪。

“你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把筋挑出来吗?”我问,“我尽力把它们都挑出来了——”

他自信地摇摇头,打断我。

“很好的三明治。”他说,显然足够高兴,愿意继续吃下去。

就在我们快要吃完午餐时,我听到图书馆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理查德和父亲立刻进了厨房。理查德如释重负,父亲把拿着的蓝色大活页夹和其他一些文件夹,都摆到桌上。理查德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对父亲点了个头,就离开了。父亲在桌旁坐下。

“看起来不错。”他盯着我们的三明治说。

“我不喜欢洋葱。”塞缪尔爷爷说。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不能把它们挑出来吗?”父亲问他。

“他的三明治里,我一点洋葱都没放,”我插嘴说,“他不是在抱怨什么或者需要解决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就是那样的。他就像一颗魔力黑8球。你摇晃他,把他翻过来,他就会说一些话。有时有意义,有时没有。”

“哇,”父亲说,“我怎么都错过了?”

“你去了索文山学院!”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像样的教育。”

父亲哈哈大笑,看着我。

“你就思考一秒钟,”他说,“外面有那么多学校,提供‘顶级’教育,‘卓越’教育,或者‘极佳’教育。我父亲把我送到一所提供‘像样’教育的学校。”

我没有放任父亲自怜。

“你要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吗?”我问。

“你给我做的话,很好啊,”他答道,“但我感觉那会激化愤恨,所以我会自己做。”

“我来做。”

于是我给他做了一个三明治——带洋葱的,同时他在马虎地翻看文件,塞缪尔爷爷在嚼筋。我回到桌旁时,给父亲拿了一个盘子——包括一个泡菜叉——我看到他已经展开一些图纸——像是某种测量图——并打开了活页夹,摆出一排五颜六色的宣传册。他谢了我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同时欣赏起这些排开的文件。

我捡起一份退休社区的宣传册——肯辛顿之家。听起来绝对有王室风范。坐落在波塞尔市区,靠近华盛顿湖的北岸。上面全是老年人的照片,他们谈笑风生,打着桥牌和门球,参观博物馆,在公园里听音乐会。看起来相当不错。我要是老了,也想住到那里去。星期二晚上有个读书会,也会做瑜伽,在他们自己的场地上还有三间餐厅和一家咖啡馆。

“上次提出这个话题时,我发脾气了。我道歉。”父亲对塞缪尔爷爷说。

“话题?”塞缪尔爷爷问道。

“里德尔大宅的未来。”父亲说。

塞缪尔爷爷脸上有种酸楚的表情。他往后靠,凝视着自己的盘子,咬着自己的内颊。他的眼睛变得混浊,就好像他关闭了自己的头脑。

“还是不聊了。”父亲补充道。

我感觉五脏六腑一阵扭结:突如其来的一股内疚,或者说是内心矛盾。我再一次被迫面对我的困境。我当然希望父亲成功,搞一点钱,然后带我飞去英国,这样他和母亲,还有我,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同时,我又不想让父亲通过破坏本仅剩的遗产来获得成功。我想为本争取成功。我想让父亲成功的愿望和想让他失败的愿望同等强烈。我好奇,如果我跟着母亲飞去英国度夏,从来没有见过里德尔大宅的话,事情会怎么样。哦,命运的反复无常。

“你为什么不跟我聊一聊呢?”过了片刻,我提出了建设性的建议。

“算了。”父亲厌烦地哼了一声。

“不行,”我继续坚持,“说真的,跟我讲讲计划。这个肯辛顿之家看起来相当不错,你去参观过吗?”

“没有,”父亲嘟囔一句,“我没去过。”

“或许我们应该去看一下。亲眼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你看,爷爷,”我把宣传册递过去,说,“这些老人家过得都很开心。”

塞缪尔爷爷抬起一边的眼皮,一动不动地仔细察看宣传册,就像一只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蜥蜴,懒得动弹。

“我不喜欢人。”他说。

“你当然喜欢人,”我愉快地说,“你只是不认识很多人。”

“我认识的人,我都不喜欢。”

“你需要见见这些人,他们都超级好。而且一旦你了解他们……几个星期前你也不认识我啊,你也喜欢我了,不是吗?”

“你是唯一的一个。”他不情愿地承认。

“所以还是有可能的。周五晚上是电影之夜。他们放经典老片。你很多年都没看过的电影。”

“我不喜欢电影。”他嘶哑地说。

“算了,”父亲摇着头说,“就让他死吧,埋在这栋房子里,与我无关。这是我唯一求过他的事。我从来没有找他要过钱、要过信任或者爱,他当然也从来没有自发地给过我。”

父亲收起文件夹,伸手去拿图纸,但我先一步拿到,把它们铺开。

“这是什么?”我问,“里德尔大宅吗?”

父亲叹了口气,只好说了。他指向最上面一幅图纸的中部。

“那才是里德尔大宅,”他说,“小屋。看到下面小溪旁的水车坊了吗?”

“真迷人,”我说,“所以这就像是一个——他们把它叫作什么?”

“叫测量图。下面是一张地形图,这样你就能看到山丘和断崖。”

我把最上面的一张图搁到餐桌的一边,可它卷起来了,于是我示意父亲用三明治盘子把它压平。我研究起地形图来。上面有很多弯曲的细线。

“线与线之间贴得越近,海拔的变化就越陡。”父亲解释说,“每一条线都指示一个不同的海拔,看到了吗?看这里,断崖附近。线贴得特别近,近乎一条粗线了。那就是悬崖。”

“啊,”我摩挲着下巴说,假装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地形图,“我明白了。另外这张图是什么?”

父亲把地形图放到一旁,我把第三张图打开。里德尔大宅不在上面,小屋也不在,但水车坊在。

“这就是拟建的山肩。你也看得到,地块全部都很大。高价值的房地产。有许多挫折。目前的车道得移开,所以这是一条新路,而且尽头必须有个回车道。这里,给消防车用。这是法规的一部分。”

“所以会有多少个地块?”

“二十个,”他说,“每块十英亩。这是收益递减法则。如果我们尝试打包进来更多的地块,每亩地的价值就会下降。临界值似乎就是二十块十英亩的地块。”

“那观景山呢?”我指向地图上被封锁的一部分问。

“那会变成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家族墓地会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围上一圈小栅栏。有一块小匾讲述北邸的历史,会拨出来两英亩作那个用。”

“哇。”我说,试图表现出很受感动。但我心里想:两百英亩只拨出来两英亩?本杰明·里德尔的遗产只沦为两英亩?“你们这帮人把什么都考虑好了。”

父亲对我使了个眼色,这把我气坏了。他们逼我把一份荒谬的建议书推销给塞缪尔爷爷,现在我倒成个同谋了?

回到1990年,每个人都在谈这种东西。连身为小孩的我都有所了解。他们把那个叫作巨无霸豪宅。有钱的人——不是超级有钱型的,那种有很多套房子和私人喷气式飞机的人,就是常规的有钱人,有一栋大房子,或许在蒙大拿的滑雪胜地有一栋分时度假屋的那种——他们想要空间,想要额外的卧室、步入式衣帽间、四车位的车库,还要有按摩浴缸、桑拿房、酒窖、小型游泳池、洒水系统和隐形的狗围栏,他们想要硬木地板、不锈钢家电,每个房间里都要有电视,还有阻止外人进入的报警装置。他们想要能用车库门遥控器打开的大门,要把门牌号码印在铜匾上。他们想要光线充足、平坦的小路,这样小孩和老人就不会绊倒、磕破膝盖或者髋部骨折。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抚养的这一代孩子只会在水平地面上走路。从此以后,探路世界的人就被局限在事先铺好的路面上了。

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我站在厨房里,对父亲感觉到一瞬间的愤怒。我有点想严加盘问他,那二十栋没有灵魂的巨无霸豪宅对当地环境会有什么影响:污水、渗入地下水的有毒废料、整洁地藏在多车位车库里的几十辆高油耗汽车的排放物,更别提在城市环境里摧毁最后几英亩原始森林所造成的美学方面的破坏了。

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吞下正义感,也对他使了个眼色。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可耻作呕。

(本在教我,我在学。但我学得够快吗?)

桌上有一个深灰色的文件夹,正面以银色字母印着“里德尔大宅检验报告”。父亲在忙着整理图纸时,我捡起来翻阅。报告里全是信息与图片,还有一份陈述分析。它解释了房子是用什么材料造的——毫无意外:全是木头——但对外部原木的目测表明,很可能存在腐朽情况,检验员提议做钻孔测试,尤其是承重原木。还有关于排水、地基、装置和消防安全的东西——或者说缺少这个。基本上,我们就像生活在一盒引火物里一样,还没被烧死这一事实已经很令人震惊了。

“看起来不妙。”我说,然后随意地把报告传给塞缪尔爷爷,他还真接过去仔细看了。

“所以要留在这里的话,得费很大的神,”我对父亲说,“我是说,如果你想住得安全。”

“极其伤神。”父亲说。

“我是说,要让它符合法规的话——”

“噢,我觉得你是没法让它合规的,”父亲急切地说,“那太不划算了。而且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那样的事。现有的房屋是不受新法律规定约束的。我是指去应付电气方面的问题,而且——但是给这个地方重装下水管道还是明智的。你也尝过水了。”

“像铁锈。”我说。

“是镀锌管。里面满是铁锈和泥状物,水流都受限了。三楼实际上就没水压。”

“但这下面的水压还可以。”我说。

“对,”父亲同意道,“因为他们调大了水压,这样顶楼也能工作,但现在仪表上已经接近每平方英寸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磅,如果哪里爆了,那淹起水来不是开玩笑的。不行。如果有人打算长期住在这里——哪怕短期,其实——他都应该知道要考虑铺设水管,还有支撑底楼的木材里的腐朽问题,也得解决。那还只是维持房子不倒的两件至关重要的事。聪明一点,就应该在拐角处安装盲沟,尝试把一些雨水引离地基。我不知道上一次处理木材防蛀是什么时候了。地下室里到处都有迹象——”

“白蚁吗?”

“木蠹蛾。”

“木蠹蛾,”我严肃地附和道,然后转向塞缪尔爷爷,他正在深入研究报告,“你怎么想,爷爷?”

他抬起头来,有一秒钟我以为他在哭。但他的眼睛一直都那样。渗出水来,看起来像玻璃一样。我设想那就是老年人的状况。也说不定我是错的。或许他就是在哭。

“我不能离开。”他默默地说。

“你当然可以,爸爸。”父亲说,听起来非常温和。我想我之前从没听过父亲喊塞缪尔爷爷“爸爸”,除了第一天。父亲匆匆坐进桌旁的一把椅子。“想想会有多简单。搬家公司的人过来,干完所有活儿。这里正好有一本关于精简的小册子。想想之后我们所有人会有多舒服。但最重要的是,想想崔佛。”

父亲伸出手来把我拉向他,就好像我们正在为末世圣徒教会做商业广告什么的。

“想想崔佛的大学教育,想想他在人生中有个好的开端。你懂吗?他有一天会想成家,你能为他提供一笔小额储备金的话,不是很好吗?你也一直说,亚伯爷爷没有给你留任何东西。你难道不愿意纠正那件事吗?像希望你的父亲本来能给你留些什么那样,你难道不愿意为孙子留些什么吗?你可以修正亚伯爷爷的坏事。现在就能修正!那样感觉不好吗?”

“我不能离开。”塞缪尔爷爷又说一遍。

“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还在这里。”

父亲稍微畏缩了一下。

“她不在这里,爸爸。”

“不,她在。她在这里。”

“她不在这里,爸爸。她死了。”

“她夜里为我跳舞。”

“她真没有。”父亲一口咬定。我能看出来,他刚才为我们展现的无限和蔼与耐心终究不是没有限度的。

“瑟瑞娜说她也听不到,但我能。在夜里。我听到她跳舞。”

“那不是她,爸爸。”父亲说,他的声音在提高,怒火开始上头,“瑟瑞娜说了,是松鼠在房顶上跳舞,是雨声,是啄木鸟在啄。”

“有时我听到音乐。”

“该死的,爸爸!”父亲厉声尖叫,极快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没有音乐!没有跳舞!她死了,爸爸。她已经死了太久,不会回来了,她的鬼魂也不在这里,她不会为你跳舞的,也不会在留声机上放比莉·哈乐黛的唱片。她死了!”

我为父亲的愤怒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或者说我相信,父亲的确相信那就是伊泽贝尔。他的愤怒说明,瑟瑞娜已经让他上钩了。

塞缪尔爷爷低头看着报告,摇摇头。

“不。”他小声说。

父亲恢复常态。他晃着头,就好像要清除里面的蜘蛛网。然后他把手放在餐桌上,俯身靠近塞缪尔爷爷。

“你还是不能挺身而出当个男人,是不是?你就是不能为你的子孙做正确的事。你有机会当一个男人,但你就是不愿挺身上前。”

父亲站直,收起纸张和文件。他慢慢地卷起图纸,走到厨房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我倒无所谓,”他说,“有的是时间。等你哪天走了,这场噩梦就会结束。但如果我是你,我会担心瑟瑞娜。她极度焦虑。如果你把这件事拖到医生那里去,搞什么能力听证会之类的话,我有预感,她会让你的生活很不好过。等她赢了——顺便提一下,她总会赢的——你就跟肯辛顿之家吻别吧。瑟瑞娜不是没有报复心的。事实上,她给我看过她真正想把你丢进去的地方,就挨着奥罗拉大街的塔可钟。你知道吧,在沿路商业区的后面,跟7-11和彩弹球商店在一起。显然他们在医疗保险评级表上已经从‘远低于平均水平’升到‘低于平均水平’了。祝你在那儿好运,爸爸。我相当肯定,妈妈不会在那个地方的屋顶上跳舞的。”

他离开了。

塞缪尔爷爷开始使劲搓他的手指残节,就好像在试图搓出什么东西。

我憎恨这个要出售里德尔大宅,给巨无霸豪宅腾地方的想法。我恨它,因为那不是本想要的,还因为里德尔大宅对塞缪尔爷爷如此重要。

但父亲是我的父亲啊!我想让他喜欢我,想让他爱我,想让他开开心心地和母亲、和我一起,像以前一样。因为我们曾经开心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是在一个凛冽的秋日摘南瓜,深入康涅狄格州的林子里溯溪好几个钟头,或者把石头扔进狂暴的冬日海洋……这些我都记得。我记得当时看着父母,知道了爱其实是什么。我记得那么真切!就在他们眼里,就在他们之间!我看到一股能量,在两人眼里来来去去,在那股能量流里,整个宇宙都存在着!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塞缪尔爷爷盯着我,他在等。难过又迷失。

他在等我告诉他,要怎么做。

“我们到下面的谷仓去吧,”我说,碰碰他的手肘,“做几条椅子腿。这样顾客来取的时候,就能拿到现成的了。”

“有人要来取吗?”

“他要来了,”我说,“我相当肯定。有一天,他会来的。”

塞缪尔爷爷点了一下头,让我扶他站起来。然后他由我把他领到下面的谷仓去。

29 隔墙争吵

我写日记写到很晚。刚过11点,起来上厕所时,听到厨房里有声音。瑟瑞娜和父亲在讲话。我悄悄地踱过走廊,来到用人的楼梯,小心翼翼地下到一楼,停在门口。我蹲在楼梯底级,从那里能听到一切。

“他就像有直觉一样,”我听到父亲说,“完全知道说什么能让我发狂。”

“耐心,哥哥,”瑟瑞娜说,“这是时机问题。看到机会就抓住它。你现在让挫折打败了。”

“我不在乎,”父亲说,“算了,就让他留在这里烂掉吧。谁在乎?”

“我在乎,琼斯哥哥,我在乎。你需要深呼吸几次,稳定自己。你需要集中精力。”

我听到移动的声音,是椅子,有人坐下了。

“我仍然对这个方案的合法性存疑。”父亲说。

“这不是方案,是个计划,”瑟瑞娜尖锐地说,“它当然合法,律师都清清楚楚地解释过了,不是吗?这些人都是专业人士,琼斯,真的。”

“我猜它看起来不应该合法。”

“到底凭什么不应该?他会拿到房屋的公平市价,钱会放到给他用的一笔信托基金里。这笔基金能帮他撑过衰退和老化的很多年,直到最后死亡来收他。我们也会拿到我们的份额,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应该拿!另外,迪奇的公司会拿到一份。我是说,真的,琼斯哥哥。我的设计简单又聪明无比。我以为你会为我庆祝,而不是怀疑我。”

厨房里有拖动的脚步声,然后是玻璃重物搁在桌上的声音。

“你跟那个瓶子真是好得不得了啊。”瑟瑞娜说。

“我在自我治疗。因为压力。”

“那是相当万能的药物,我想。能治愈任何病痛,就像蓖麻油。”

“对。”

然后是寂静。拖着走的步子。我听到冰箱门开了又关,之后是另一扇门。接着有哔哔声和微波炉风扇的声音。

“我想我早就该猜到,迪奇不是你喜欢的类型,”父亲说,“你只是去他们办公室里闲晃?”

“我在实习。”

“你不拿工资的?”

“我在投资我的未来。我告诉过你,我会收到‘诚信’钱。那让我们吃上生牛肉。”

“我早就该知道,他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父亲说,“显然,在一笔这么复杂的交易中,你需要团队里有个房地产专家。你为什么不用床上的门道来交换房地产市场的门道呢?你能做个好情妇。”

“那有点刺耳了。我也有需要,琼斯哥哥。选择迪奇不过是一石二鸟。不过话说回来,机会出现在面前时,我能看到,不像你。”

“我无法想象和他独处超过五分钟。”

“我们俩之间没有一丝浪漫的火花吗?”

“一丝都没有。”

“那谁又是我喜欢的类型呢?”瑟瑞娜问。

“更聪明的人,更强壮的人。”

“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多过像他。”父亲答道。

微波炉哔哔地响了,门打开。

“这个你要不要一点?”瑟瑞娜问,“如果你需要,我能挑掉筋。”

“他妈的筋这个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这让他可以掌控点什么。”

“真的吗?还真是不要把眼光放得太高。他战胜了筋呢!”

“这一刻我等了太久。”瑟瑞娜说,她的声音疲惫而恍惚。

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声音,是她坐在桌旁了。

“你一直不容易,我肯定。”父亲说。

“一开始不难,只是有很多事情。做事情不难,做就好了。但当你的高中毕业日期已经过了,而我还是没有你的消息时,那才难。我在等你回到我的身边,而你没有。星期熬成月份,月份熬成年。那才难。我不否认,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但感觉最糟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召唤你的模样、你最后的话语‘我会为你回来’,我就恢复了信念。”

长时间的寂静。我能非常清晰地想象到父亲和瑟瑞娜的画面:父亲握着酒,瑟瑞娜在讲究地小口吃着加热的火鸡肉片。

“我好奇,你会用你那份钱做什么。”瑟瑞娜最后说。

“我想把房子拿回来,想要回我的生活。”父亲直截了当地说。

“那从来就不是你的生活,”瑟瑞娜指出,“你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那种生活。做苦工,平淡无奇。”

“我的人生并不完全平淡无奇。”

“不是吗?那好吧,你的描述埋没了一些刺激感。我会觉得,教少年犯怎么打造木船,教到最后没了那么多钱,而不得不申请破产,这算不上什么带劲的事情吧。换句话说,如果你是在一场绝妙的环球旅行中破产的,在哈罗德百货刷美国运通黑卡疯狂大血拼,在你的私人游艇上没完没了地开性爱嗑药狂欢派对,我倒能看出轻描淡写的必要性。”

“那就是刺激吗?”父亲问。

“我的重点是,你从来没探索过真正的潜能,”瑟瑞娜的嗓音里有某种紧迫性,“自从爸爸把你送走后,你就扑灭了自己的火焰。年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潜能是什么:你什么都能做到!但你现在非但没有做到一切,反而一事无成。为什么?”

“我是大环境的牺牲品。”他说。

“这不是大环境的问题,”瑟瑞娜打断他,“这是软弱的问题,是可怜自责的问题。你需要解放你自己。如何做到呢?就是摆脱这个地方。踢它一脚,让它滚下悬崖边缘,一头扎进它的命运里去。你管不了里德尔大宅的命运,你必须对它不闻不问,就像俄狄浦斯离开地狱的阴影一样:不要回头,否则你会失去一切!当你最终放手时,琼斯哥哥,你就能真正自由地发光了。”

我听到有人站起来。我听到水槽里的流水声。我想象瑟瑞娜在洗盘子。

“那你会怎么用那份钱?”父亲问。这句话,我觉得,让此刻丧失了诗意。瑟瑞娜那样说话时,我心里有个东西,一星火花,重新为她点燃。如此戏剧,如此有力。

“我会去周游世界,”她说,“看各种东西,去各种地方。我要从这个鬼地方解放出来,我要游览地球上所有最美妙的地方,或许甚至去一些不那么美妙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欢迎你加入我。我们会成为旅伴,乘一艘游轮周游世界,在游泳池甲板上包一个船舱,穿正式礼服入席晚宴,在南半球的星星下喝香槟。”

游轮,我想,一艘周游世界的游轮!那张宣传册!

“我有责任。”父亲说。

“你是指崔佛吗?”她带着轻蔑的笑声问。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唤起,我心头一惊。“你就非得当个你父亲那样的好父亲吗?说实话,琼斯,你的天真或许迷人,但也同样乏味。父亲在家里瞪着一双死人般空洞无神的眼睛游来荡去,像你那样,仿佛僵尸一般,好不到哪儿去吧?事实上,有人或许会反对说,那要比根本没有父亲还要糟!责任可以交给你的妻子。过去几天,我从没听到电话铃声响过。她没有定期地查岗,对吧?我亲爱的嫂子,瑞秋,怎么样了?她没有你,应付得来吗?地远心愈近吗,还是地远让心意识到,根本无从开始?”

“你是个婊子。”父亲尖锐地说。

“我吗?”瑟瑞娜说,她的声音愉快而勉强,“我是个婊子?这辈子从没有人这么跟你说过话,只有我是那个真诚相告的人吧?你确定我是恶人吗,或者,我才是那个对你有所期望的人,那个看到你的潜能、想让你去实现的人,那个真正爱着你、爱得足够强烈、能告诉你逆耳忠言的人?迄今为止你一直在挥霍生命,琼斯哥哥,我不能再容忍下去了。我不会让你再沉湎于你可怜的哑剧里。重新振作起来,哥哥!我不是什么婊子,我是你的救星。”

一阵沉默,冗长死寂。接着是三步快步,在为什么东西扭打。

“把他妈的破酒瓶收起来,”瑟瑞娜厉声说,橱柜门猛地砸上,“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他妈的醉鬼。这是懦夫的出路,你当然是个懦夫。打起精神来,亲爱的。别再缩在墙角里了。是时候挺身而出,为你的行为负责了。你躲不开你做过的事。你可以比田径队里的其他男孩跑得都快,更强壮。你可以感觉到自信。但你跑不过你自己,对吧?所以你才回家来,回里德尔大宅。因为只要停止奔跑,你就得面对你自己。你知道你做过什么。”

我听到一记耳光。一记用力的耳光——打在脸上。接着是一声惊讶的喘息,身体颓然倒地。那一定是瑟瑞娜,因为过了片刻,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穿过房间,从我藏身的门前经过。那是父亲。脚步停下,然后继续走过门厅,出了前门。几分钟后,我听到碎石的飞溅声,租来的车从里德尔大宅绝尘而去。

等父亲终于离开后,我把门稍微打开一英寸往外张望。瑟瑞娜在地板上哭成了泪人,啜泣着,用手捂着脸。她穿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米黄色的底,淡绿色和粉色的印花。春天的颜色。她红褐色的头发。她的眼泪。尽管我考虑再三,还是无法自已。我走向她,蹲在她上方,用手臂环抱她的肩膀,感觉她哭着倒进我的怀里。

我们像那样待了一分钟或是更久。瑟瑞娜温暖、颤抖的身体紧贴着我,让我感觉很尴尬。她的啜泣声慢慢停了下来。我走去水槽倒了一杯水,拿给她喝。她放松地坐着,把头发从脸上拨开,喝了。

“你一直在听。”她后悔地笑着说,大声地吸气。

“爸爸为什么打你?”

“我按到了一块还很敏感的瘀青。那是我抓住的一次机会。是我自愿的,我接受我行为的后果。”

我看到掌印在她脸上留下的猩红色印记。我走向冰箱,往茶巾里包了几块冰,给她拿过去。她允许我把冰贴在她的脸颊上。

“你按到了什么瘀青?”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有些东西是兄妹之间的隐私,最好保密。”

“比如什么?”

她温柔地对我微笑。我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候与她亲近,感觉很奇怪。我搂着她,因为她仍在崩溃的原地,没挪动过。我抱着她,让她的脸靠在我的肩上,我用冰给她敷脸,她困倦地抬头看了看我,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

“在另一个宇宙里,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她说,“你和我会非常亲密。但恐怕我们被困在这个宇宙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不该由我来讲。”

我们像那样待了有一阵子,直到冰块都融化了,水从她的脸颊滴落下来。然后我扶她起来,陪她走过走廊,来到她的房间。她在门槛处拦住了我,没让我进去。

“你有他的一部分,”她说,“所以你才这么聪明。但你也有你母亲的一部分,所以你才能在这个家里存活下去。我们所有人当中,你能幸免。”

她靠过来亲吻我的额头,轻柔而深情,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为之一颤,瑟瑞娜和我非常相像,如她所说。但我们也完全不同。

“‘睡觉,偶尔做做梦’[15],”她说,笑我没有反应,“你没有翻白眼,意味着你不知道出处。你还是个孩子,有很多要学。我知道你会学的,然后你会成为一个男人。晚安,我的侄儿,谢谢你的同理心。这对我而言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

她关上了门。

30 瞧啊,梦中人!

我们已经待了超过一星期——根据日历,有十天了——我已经学会如何不出声音地走完漫长黑暗的走廊。我已经熟悉了所有显而易见的楼道,以及不那么明显的一些,前后楼梯、用人楼梯和前厅楼梯。我已经找到用来储物的有隐藏嵌板的壁橱。我不知道,几十年来这些地方都藏了些什么。我对里德尔大宅的理解方式只能用“本质”来形容。有时,当我夜里走下长廊,闯进南翼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成了大宅。大宅告诉我什么时候转弯,接下来往哪儿走,要发现什么。当我进行夜间探索,停在某个房间时,我一直知道,本与我同在,因为我规律地呼吸,身体纹丝不动。我不发出声音。一直等到本的浅层呼吸与我的呼吸不再同步,就能听到我们两人的呼吸了。

我不想从本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要真相。祖母过世时,他在。他知道父亲和他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也是唯一愿意告诉我一切的人。

我站在一个全空的房间里,只有金属架上摆了一张光秃秃的床垫。月光洒过水面,反射出的点点光斑轻触着天花板和墙壁。我听到本的呼吸,独立于我的呼吸之外,所以我知道他与我同在。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靠向我,于是我感觉到他的幻影的重量,他低声叫我的名字。

“告诉我。”我说,但他没说话。

那一晚,我做了另一个梦。

本的身上糊了厚厚的泥,在冰冷彻骨的雨中颤抖,他站在草场里,凝望里德尔大宅,那是象征世上所有对错的符号。建造那处地方本是为了庇护他免受苦难,现在却成了他痛苦的源头。他只能看到哈里,躺在地上仰头看他,眼睛炽烈发红,却一脸安宁,就好像他已经到达一处不复存在痛苦的地方。

本酿成了哈里的死。在他愤怒反抗父亲时,他折断了哈里。他折断了他,所以他才无法自救。本的极乐时刻——对未婚妻坦白他对哈里的真爱,而她接受了这一事实——永远与他灵魂伴侣死亡的悲恸时刻联结。现在他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他满身湿透、肮脏不堪地走进里德尔大宅。他把泥泞的脚印留在地毯上,走到他父亲的书房,坐在书桌旁。他用一只颤抖的手草草地给父亲写了一张字条,试图解释。他必须走,必须找到哈里,即使那意味着离开这个世界。

他把字条留在书桌上,走到山下的谷仓。夜幕降临,一阵冷风吹起,让他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从谷仓里拿了装备包,步履艰难地穿过林子,来到树基。那棵树。

他带着冷酷的决意绑上攀钩,投掷翻转线绕树干一圈,就好像曾做过上千次。他往树皮里钉进一根长钉,直到感觉出咬力为止,又把自己压上去,爬上大树。他又把另一颗钉刺进树干。他已经准备好了。生命中第一次,他没有请求大树保护他。

爬树对他没有趣味,这是一桩累事。很艰难,很痛苦。他感觉不是独自在爬,而是拖着绑在腰间一根绳索上的哈里。他感觉到哈里灵魂的负担,对哈里之死的愧疚。

于是他不休不止地爬。他爬得很慢,大树似乎随着他的攀爬长得更高。他或许永远也到不了顶。疲劳折磨着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又冷、又累、又饿。他疼。

等他爬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夜幕彻底降临了。他找到落脚的地方,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中,那里折断了一根树枝。他在落脚处稍事停顿,望向奥林匹克山的轮廓,那是映衬在地平线上一道独特的黑线。他的展望给予他些许希望,没有什么能减损这个世界的美。风猛烈地刮着,他震颤得那么剧烈,几乎要失去把握。但他紧紧抓住。不,他想,还没到。有那么片刻,他被前夜事件的疲劳击溃,觉得自己应该回到地面去见哈里,因为哈里已经为他炖好了菜,正在小屋里等着他回去。但随即,本记起来,哈里死了,于是他继续往上,爬得更高,直到抓住一根几乎难以承重的极细树干。在他的重压下,回弹的树干在风中摇摆,他也随之摇摆。这么无遮无挡、赤裸裸地待在空中接近三百英尺的高度,实在让人恐惧。

他望向缀满星星的黑色天空,看到哈里的脸就在眼前,悬在空中。

感觉深爱的人与你同在,至死不渝,就是如此简单。然而,却这般痛苦。

本伸出手去。他只靠双腿紧夹大树,盘在一根还没有他胳膊粗的树干上。他伸手去够着什么。然而是什么?

是天空。他伸出手去抓天空,握紧不放。就在那一刻,一阵微风吹来,足以把他扫下大树,把他卷走。他仍在紧抓天空。他的手指握住大气的蓝色构造,于是他在空中飘游,轻飘飘的,被风击打着。

然后他翱翔高飞。他升上平流层,升到更高。他飞了,哈里在他眼前。他们彼此相望,因彼此对物理定律的漠视而相视而笑。本伸手去碰哈里,但哈里仍不可及。不过,本还是开心的:他们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微风停了,本看到了事实:他不能跟随哈里而去。哈里消失在苍穹里,而本自身愧疚的重量不容他跟去。他饱受苦楚,无法逃脱。他狂乱拼命地去够他的灵魂伴侣,但抓不住。

他坠落了。开始很缓慢,逐渐加速,直到他以骇人的速度骤然坠地,他的胃提到了嗓子眼里,不能呼吸,一丝空气也无法吸入;他坠落了,但他不怕。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害怕,对此心满意足。因为他听到大地的召唤。土壤,岩石,黏土。他听到它在呼唤他,他知道大地终究会赢。总是它赢。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在此结束生命。连鸟儿都是。

时间不长,也不痛苦。至少,他不记得疼痛了。然后,没有一丝时间流逝或空间转换的感觉,他能觉察到自己的脚趾和手指抓住了湿润的土地,肚子紧贴地面;他能闻到泥土味,生机活泼,永远在移位、变化、生长、死去,他知道他仍是土地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黑暗,直到他学会去看。一切都是静默,直到他学会去听。一切都是静止,直到他学会移动。等他终于站起来,环顾暗林,听到夜间列车拉响鸣笛隆隆而过时——当他看到自己孤身一人时——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件事: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地方,这就是他将要驻留的地方。

他会留在这里。

我从梦中醒来,觉得反胃、急躁又阴郁。

本给了我一个梦,是我找他要的。但他没有给我想要的梦:关于我父亲的梦。他给了我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梦。

我理解,本对哈里的死心怀愧疚,所以他才被困住,等待履行对哈里的承诺,即他们的特殊之地会被归还自然。但我当时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父亲这么一团糟。存在着某种联系,但我没能洞察。我确信无疑,本有答案,也能把它给我。但他不愿意这么做,这让我觉得很沮丧。他为什么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呢?

我试图入睡,但睡不着。或许我没有很努力地尝试。因为他给我的梦境感觉太真实了。雨水的刺扎。爬树的疼痛。坠落的恐惧。盖着床单,我仍觉得冷,尽管房间里至少有二十五摄氏度。我感觉到冷意和雨,感觉到指甲里的泥土,是挖哈里的墓穴时留下的,我还感觉到看见哈里时的喜悦。我感觉到本在那一刻的认命,他意识到:他哪里也不会去。

31 坏姑姑

第二天,我踏进屋后无风的庭院时,已是傍晚。太阳晒在皮肤上,感觉很好,我仰头面朝天空,闭上眼睛在暖意中沉浸片刻。等我中断冥想回到现实时,瞥到了父亲,他很遥远,在果园的另一头,正在用独轮车把一车垃圾弄出火坑,推进林子。然后我注意到瑟瑞娜在我附近,坐在法式花园里的一张大理石凳子上,读着书。她恰好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招手示意。真离奇,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或许她是鬼魂。

她随身带着一只烟灰缸,还有一盒香烟,以及始终不离身的占边威士忌,这瓶酒似乎不断地自动加满。或许房子里有个秘密食品柜,放了五十瓶占边,就像用人厨房里那个有五十罐番茄汤的橱柜一样。虽然我想继续走自己的路,但也知道被发现了,于是我走近她。她放下书本,书脊朝上,在凳子上调整了坐姿。

“我想看一看你,”她说,“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

“让我看看。”

我走过去,在她前面跪下,耐心地等她检查我前额泛黄的瘀伤。她的手臂架高,我低下头,于是和她的乳沟正好打个照面。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柑橘香。

“你是在看我的胸吗?”她问。

我大吃一惊。它们确实在我的视野之内,但我没在看。

“你是被人下了晕眩咒吗?”她不等我回答就问。

“没有啊。”

“嗯,好吧。”

她放开我,拍了拍挨着她的凳子:“你不跟我一起吗?”

能拒绝吗?我坐下来。

“我可以让你抽根烟或者喝口酒,但你的年纪还太小,”她说,“还是个男孩,我可不想阻碍你的发育成长。”

她深深地吸上一口烟,然后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太阳光亮刺目,我遮挡眼睛,好把瑟瑞娜看得更清楚。她看起来比平常要老。

“欢迎来到我们的灰色花园。”她手臂一挥,说。

“你为什么这么叫它?”

“我在引证70年代的一部纪录片。是关于杰奎琳·肯尼迪的疯狂亲戚们,他们以前很有钱,后来落魄了。他们住在一栋快要坍塌的宅邸里,不愿离开。”

“他们应该把它卖给一个房地产商,就可以重新变有钱了。”

“你说得对,侄儿。”

她捻灭了烟,站起来,收拾东西。

“跟我来,”她说,“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跟着她走进屋,来到伊莱哲的书房。这是一间阴暗的房间,一张巨大的书桌周围,各种头部完好无缺的兽皮装饰着地板和墙壁。她把酒瓶、酒杯和烟具放在俱乐部椅旁的一张小茶几上。一张书桌摆在张着大口、装着黑色铁质生火用具和硅化木材的壁炉对面。窗户很小,玻璃上了琥珀色,所以即使外面有太阳,房间里也一片昏暗。瑟瑞娜坐在书桌后面的一张大皮椅里,示意我坐到她对面的一把硬木椅上。

“自从伊莱哲搬来北邸,在这里专职工作之后,”她说,“里德尔木业的所有生意都是在这里指挥的。在那之前,他在市中心的家里或者在位于市中心南边的哥伦比亚城的里德尔总部工作。”

“历史。”我说。

“正是,历史。你已经发现了一些,我知道,但这里还有更多。当伊莱哲的妻子萨拉拒绝带着次子亚伯拉罕搬到西部时,伊莱哲就和他俩断绝了关系。有很多年,他们压根不说话。其实,在本杰明的葬礼上,伊莱哲是第一次见亚伯拉罕,他唯一活着的儿子。当时亚伯拉罕十八岁。他继续读书,大学毕业后在纽约的一家金融机构学习交易。母亲去世后,他孤身一人回到伊莱哲身边。伊莱哲接受了亚伯拉罕,但从来没有信赖过他。本的死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伊莱哲,在亚伯拉罕身上,伊莱哲看到了他最不喜欢自己的东西:一种贪婪的天性,近乎不计后果甚至残忍。伊莱哲不知道,他自己年轻一点的时候,有没有这么无情?有。”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我问。

“我听,我留心,我把东西拼凑起来。伊莱哲了解亚伯拉罕在他死后开发北邸的心思,所以才把房屋立入信托基金。”

“这样亚伯拉罕就不能开发土地,但他的家人,如果有的话,仍能住在这里。”

“而且能得到照顾,至少直到信托基金的钱被用光为止。亚伯拉罕自己几乎没钱,伊莱哲给他留了一点,但不够他生财。亚伯拉罕的那一点钱,都被他败光了。”

“所以亚伯拉罕才逼你和爸爸开发土地?”我说。

“没错。亚伯爷爷知道他自己是永远不能开发土地了,他想让我们来做。就是在那些夏日的下午,我坐在亚伯爷爷的腿上,玩着他的胡须或者给他画像时,他讲了我现在说给你的这些事。关于伊莱哲创立的信托基金。如果亚伯拉罕离开北邸的话,这片土地就会马上移交给市政府。他可以留下,但永远不能控制土地。”

“啊,”我说,了解了这些牵制性细节,“伊莱哲把亚伯拉罕困在这里了。”

“的确是,”瑟瑞娜答道,对我跟上了她的逻辑很满意,“亚伯拉罕开始憎恨北邸。它变成他被禁锢的象征。出于贪婪的天性,亚伯拉罕留在这里享受信托基金的好处,以及它提供的生活方式,同时他也在一点点地耗尽自己的财产。你可以想象,过这么一种矛盾的生活有多可怕!亚伯爷爷死前,把我叫到一旁,他告诉我,多数祖父母都会给子孙留点东西,但他做不到。他说,他什么东西都不会给我留,除了这栋房子。他让我承诺,等他死后,我要让塞缪尔爷爷出售里德尔大宅,这样我们就能拥有原本能赠予他的财富了——赠予你父亲和我,两个人。”

“他告诉过别人吗?”我问,“爸爸,或者塞缪尔爷爷?”

“他说我是唯一足够强大、可以坚持到底的人。塞缪尔爷爷太软弱,会反对这件事,而琼斯哥哥,会和塞缪尔爷爷站在一边。他说就靠我了。”

我的头脑里竖起一面红旗,但瑟瑞娜的故事相当令人信服。

“所以亚伯爷爷最大限度地把自己抵押出去。他借钱、偷窃。天晓得他都做了什么。因为他知道,等他死后,信托基金就会解除,塞缪尔爷爷就能拿到土地,开发它,拿到很多钱。亚伯知道,信托基金里的资产不会因他的个人债务有所损失。所以,这是一个计划。”

“但塞缪尔爷爷没有遵循他那部分计划。”

“亚伯爷爷去世时负债累累,”瑟瑞娜说,“债主和律师们无法拿走房子,因为不是他的。但是你看,他们可以拿走其他东西。房子留给了塞缪尔爷爷,还有仍在信托基金里的寥寥资产,没有别的东西了。最重要的是,他被开除了在里德尔实业的卑贱职位,所以连工作也没了。你知道,当一个男人不能养家……好吧,承认这一事实的时刻,男人的自我很难接受。”

这就是我父亲不得不面对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有多难。

“你知道什么叫去势吗?”瑟瑞娜问。

“就是你不再是个男人。”

“嗯,”她点头同意,“委婉的说法。但愿你能想象一个男人被当着家人的面去势。每个人都看得到。他的男性气概被剥除时,孩子能看到,妻子也能看到。你能想象,那种程度的……”

“羞辱。”我说。

“是你的词,不是我的,但是个好词。”

“崩坏。”

“又是一个好词。”

我记得,当父亲告诉我们要失去房子时,他没有哭,但快了。母亲飞快地摇头,起身去泡茶。她沮丧的时候就会那么做。泡茶。他们一直没怎么争吵过,即使两人之间有着别扭。但他们那晚大吵一架。就是父亲告诉我们没有希望继续留在农舍的那晚,我的父母大吵。他们在为我争吵。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培根、嫩煎荷包蛋和吐司,虽然她几乎从来不做早餐。

“西雅图的祖父病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盘子放下,“你需要跟爸爸去看望他。”

“那你呢?”我问。

她微微摇头,看向别处。

“我不是那个等式里的一部分。”她说。

母亲的典型方式。如此冷静客观。

瑟瑞娜清清喉咙,让我注意。

“信托基金解除的那天,母亲和爸爸本可以卖掉北邸得一大笔钱,但他们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鉴于爸爸的健康状况,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不过,信托基金里还留有足够的资产,让我们暂时有鞋可穿,有防雨外套遮头。或许因此他们没有马上卖掉房子。他们以为还有时间。但豪华轿车没了,员工也是,园丁、游泳池、网球场,还有那个有关悬崖上的缆车哪天能被修好的大梦。”

“你有一栋房子,有钱买吃的,”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并非一无所有。”

“但我们本可以拥有更多!”她脱口而出,似乎一度失去了控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事情本来不会这么可怕,”她过了一会儿说,“但压力的折磨击溃了爸爸。他开始酗酒,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沮丧而郁闷,一个人坐在谷仓里喝,我们几乎看不到他。母亲病了。她的病情恶化得那么快,然后她死了。爸爸把琼斯哥哥送走,继续拒绝出售房产。就成现在这样了。”

瑟瑞娜从她的皮椅里起身,走向书房的后墙。橡木书柜的上方挂着一幅暗色油画,裱在镀金画框里。她把它从墙上取下来。后面是一个保险箱。

“人们为什么老是把保险箱藏在画的后面?”我问。

“早在这种方法变得老套之前,它就放在这里了,”她说,“老套成为老套是因为它有道理。你知道的,崔佛。”

她这样那样地转动保险箱转盘,同时输入组合密码,然后扭转控制杆,打开库门。她伸手进去,取出一个可展开的卷宗夹和一本小册子。她回到书桌旁,把它们摆在我面前。

“这些文件详细解释了我刚才告诉你的所有事,”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文件袋上,“包括原始遗嘱和信托基金文件。全部都在。”

“你为什么给我看?”

“因为我信任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必须坚持到底,赎回属于你的遗赠。你必须把这块地卖掉,拿到尽可能多的钱,因为它是你的遗产,是你应得的。”

“那本和伊莱哲呢?他们想怎么处理这块地?”我问。

“他们死了,”她说,“死人之间的承诺有什么用?”

我听出她明显的矛盾,精神为之一振。

“但是你相信幽灵,”我说,“你讲起过秘密楼道里的鬼。所以,如果你相信幽灵,那死人之间的承诺,以及死人和活人之间的承诺,就和活人之间的承诺一样有约束力。不对吗?”

她僵住了。

“死人被移除了时间,”她过了一会儿说,“因此忘记了现世生活的紧迫性。不像我。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你害怕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问。

她突然沉默下来,对我眨了几次眼——我宁愿理解为,是在赏识我修辞上的敏锐。她叹了口气,轻叩面前的档案。

“母亲死于渐冻症,”她说,“这个病有遗传基因的成分。不太普遍,但可以去测试有没有这个基因,就会知道。”

她戛然而止,挑起眉毛。

“你有那个基因吗?”我问,“你测过了?”

“母亲死的时候四十岁,那很可能也会是我的宿命。”

“这我真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但你明白我的行为动机和意图了。你理解为什么有某种紧迫性了。”

“难道没有疗法吗?”

“没法治,也治不好。只有死。我们还是不要细聊这个话题了。我已经指示律师起草我的遗嘱,会指定你作为我的唯一继承人。我所有的一切,拥有的一切,在我死后都会直接传给你,不传给你父亲或者别人。”

“谢了。”我说,没太了解她这个声明的潜在含义。

“我想让你拥有我从没有过的生活,”她说,往后靠进椅子,“我想把它给你,但需要一些东西作为回报。我们把那个叫作‘交换条件’[16],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是拉丁语中‘如果你帮我挠背,我也会帮你挠背’的意思。你喜欢有人帮你挠背吗,崔佛?”

“当然。”我犹疑地说。

“我也喜欢。那如果你帮我挠背,我也帮你,怎么样?”

“说实话,听起来有点诡异。”我说,想象到她和父亲随着比莉·哈乐黛的歌声起舞的画面。

她哈哈大笑,站起来,拿起文件夹,放回保险箱里,关上门,转动转盘,然后把画挂回墙上。

“那我猜我们聊完了,”她转身对我说,“散了吧。”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对逝者的承诺。很多钱。一旦财政压力解除,父母就会重新相爱。我贫乏的生活经验。

瑟瑞娜也没有动,她只是对我笑。最后,她昂起头来,挑起一边的眉毛。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你想要什么?”

“噢,”她无辜地说,坐回皮椅里,“所以你想玩咯?我还以为……”

“你想要什么?”我又问一次。

“我想让我的命运圆满,”她说,“我想按我祖父的指示,卖掉房子和土地,然后周游世界。我的世界一直太狭隘了,我想在惨死之前开阔自己的世界。我一直在当老黄牛,被绑在磨轮上,整个人生都在绕圈走路。我想摆脱这个,这样,当我走路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在不同的土地上。迪奇已经合计好一份非常精明的提案,能进账很多钱。本来,你父亲早该让爸爸签好字,把房产转让给我们的,但他失败了。我需要你来做这件事。”

“塞缪尔爷爷不愿为了你或爸爸签字,凭什么要为了我签字?”

“在我们家族里,父亲都憎恨且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但他们喜爱、尊敬自己的孙子。你的祖父憎恨你的父亲。二十三年前,如你所知,他把他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尝试缓和这种怨恨,但是,似乎没用。所以你需要让爷爷做这件事……为了你。”

“我父亲恨我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他恨吗?”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或者就算他并不彻底地恨我这个人,他会不会恨我所代表的概念?在那一刻,父亲或许恨我的这一恐惧非常真实地打击了我。或许他是想摆脱我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负担。我一直在试图逼他和母亲坚持下去,或许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哪个对你更重要?”在让我充分地担忧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之后,瑟瑞娜问道,“是人生被悲惨地缩短到仅剩最后几年、坐在你面前的姑姑,还是一个鬼魂,对一个死人的承诺?”

“你为什么不变卖东西呢?”我问,最后尝试着发掘能反对瑟瑞娜这一计划的理由,“家具,珍本书,银制餐具,伊莱哲的画像。我打赌有人愿意掏大把钱。是历史啊。”

“但那其实不是重点,对吧?”她冷淡地说,“那完全不是重点。”

“但那是一个疑问。”我坚定地说。

瑟瑞娜挤出一个笑容,探身前倾,手肘撑在书桌上。

“去音乐室看一下,”她说,“那里有一块小地毯,上面没什么东西。如果你凑近看,就会看到三道压痕——磨损的印记。那是以前放贝森朵夫的地方,一架贵重的大钢琴,是伊莱哲·里德尔在1903年买的。我把它卖掉了,这样我们就能有琐碎的东西,比如食物、电和烧炉子的瓦斯。衣食住行的东西。爷爷大发雷霆,我没法对你形容。他绝食了六天。当时你又在哪里呢?”

“我不在。”我勉强承认。

“那么,当我告诉你,除非我们把他弄出房子,否则我不能变卖东西的时候,你就必须信任我。明白了吗?”

“明白。”我说。

“好。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过了一会儿,我点点头,同时自己也承认,活人的即时需要或许确实比死人的心愿重要,不过未必所有情形都如此。

瑟瑞娜打开一个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本薄的文件夹。她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把文件夹交给我。

“这是一份委托代理文件,”她说,站在我的椅子前面,“需要由塞缪尔爷爷签字。但公证员必须在场。”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一个流动服务公证处的号码。他们保证在接到你电话的三十分钟之内到场。护照也在文件夹里。”

“爸爸没有那个吗?”我问。

“我跟你讲过了,”瑟瑞娜答道,“他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他已经被解除职务了。”

她看着我,有一点笑意。

“一加一等于二,这件事你自己能想清楚,我说得对吗?”她问。

我看看她,又看看文件夹。

“你答应过,要把他安排进不错的地方,”我说,“要去肯辛顿之家,而不是塔克钟隔壁的破地方。”

她放声大笑。

“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想法的,你以为我会把他送进一家不达标的机构?”她问,“你读太多尤金·奥尼尔的东西了。”

尤金·奥尼尔?我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剧作家,但只知道这么多。

“我从来没读过尤金·奥尼尔的书。”我说。

“有一天你会读到的,然后你就会知道。不过,我会答应你,肯辛顿之家会是塞缪尔爷爷的新家。它是一个有分级设施的机构,就是说,随着状况恶化,他们可以适应他相应的需要。你也知道,他的大脑就像一杯水里的‘我可舒适[17]’泡腾片,在快速地溶解。你这么关心他的安好,我很感动,尽管两个星期前你连见都没见过他。你的同理心真是高得让人耳目一新,怜悯心也异于常人。”

她探身过来,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支撑自己,并亲吻了我的脸颊。由于我坐着,她站着,她的乳沟和乳房又正冲着我的脸,柑橘油的香气充斥着我的鼻子。我好奇她是不是真的有渐冻症基因,或者那只是她的另一项策略。瑟瑞娜厚颜无耻地玩弄手段。

“每个人都喜欢舒舒服服地挠背,”她低声说,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对不起,”她说,“你太可爱了,让我难以抵挡。”

她离去时,我毫无感觉,但我知道自己已经不为她心动了。我的第一场迷恋,已经结束。我的思想回到刚被布置的任务,以及这是不是我能够——或者应该——试图去完成的事上。当然,这对活人更有好处,包括塞缪尔爷爷。或许,如果我做到了,就能终结里德尔家族父子相憎的循环。或许,如果我把父亲的房子交付给他,他就不会恨我了。

32 记忆中的篝火

父亲战胜了黑莓灌木,它们压根就不是灌木,而是剃刀般锋利的邪恶荆棘缠结成的绳索,席卷路遇的一切,吞下树木和类似的构造,证实森林要无情地收回它所有正当的渴望。他把那些藤蔓鞭打回去,用砍刀、鹤嘴锄和铁铲把它们打趴下,英勇地展现出不屈不挠的天性。他把它们连根拔起,借助一台从极光租赁店租来的强力冲洗机,清理出一块被称为“火坑”的户外烹饪构造。这对他来说是原则问题。火坑是他童年的一部分,他不允许它被遗忘。对他而言,房子可以去死,火坑则很重要,要挽救。

所以,在我投奔黑暗面、承诺要帮瑟瑞娜的第二天,我帮助其他人把成袋的物资搬下山,穿过果园。父亲已经备好火堆,那真是一个建筑学架构,我被彻底震撼了。它就像一个正式的火葬堆之类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从来没有生过火。我们从来没去野营过,我们的农舍旁边也没有火坑,所以我不确定以前是否见过父亲在外面生火。但这一堆火真是盛大。引火棒、楔形干木柴,还有下面被弄皱的报纸,团团围住,靠在一起组成一个完美的可燃锥体。

“火堆的设计很重要,崔佛,”在父亲划亮一根火柴,点着报纸的几个角时,瑟瑞娜对我说,“空气循环至关重要。火堆需要从底部吸入冷空气,来滋养它对燃料的贪求。”

燃料极度干燥。我到那里之后就没下过雨,而且在那之前,也看不出有多久没下了。所以爆裂声开始响起,火焰跳跃,很快,如瑟瑞娜所说,引火物形成一根烟筒。冷空气被自下而上吸入,直冲顶部,就像魔法一样——我们有了一堆篝火。

火坑四周有石凳,我们都自行就座。那晚连迪奇都和我们一起,他挨着瑟瑞娜,坐在一张凳子上;塞缪尔爷爷和我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父亲自己一个人,坐在远端的新月下。他把手伸到冷藏箱里,就搁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他掏出一瓶啤酒,传给迪奇,又传了一瓶给瑟瑞娜,而后看了看我。

“你要什么?这里有可乐。”他说的是冷藏箱。

“就来瓶啤酒吧。”我说。

父亲冷眼看我,然后,让我非常吃惊的是,他拧开了一瓶啤酒,交给我。我意识到,身为成年人,就是对你身旁的每个人胡说八道。只管做,直到有人阻止你为止,然后你就说:“哦?是不允许的吗?”我痛饮了一口,并不喜欢。是苦的,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味道,像苦面包。我把瓶子放在脚边,一定是做了个鬼脸,因为虽然父亲没有看我,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这里有可乐。”我羞怯地把啤酒递给他,换回一罐可乐,感觉自己像个小屁孩,但他没有大惊小怪,所以我也没有。

火势熊熊,声音很响。我们坐着,脸庞、手和胳膊都被炼狱烘烤着,背和脖子则晾在后面凉飕飕的。已经过了9点,但外面仍有光,因为根据纬度,西雅图几乎就是南阿拉斯加。很长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凝视着火焰。

“母亲喜爱火堆,崔佛,”瑟瑞娜终于说道,“每个周末夜晚,我们都生火,不论冬夏,只要不下雨。如果只是毛毛雨,有时我们甚至也会生火。”

“她喜欢在冬天里生一堆烈火。”塞缪尔爷爷应和道。

“的确。她说,火是有改造力的。她告诉我们,火提供了光,来引领灵魂穿过我们宇宙的黑暗。这个世界的每样东西都始于火,终于火,所以通过火,我们才能找到谜底。她不是说过吗,琼斯哥哥?”

“嗯。”父亲同意道。

“她是一个很宽容的女人,”瑟瑞娜说,“非常宽容,崔佛。我相信我从她身上继承了那一特质。你父亲继承了她的冲动与激情。我继承了她慷慨的精神、她的宽恕心。”

她意味深长地看父亲。他一度避开她的凝视,手肘撑在膝上俯身向前,但当她不再继续说话时,他变得焦躁不安,点着头仰视她,就好像在说,他明白,他的侵越行为已经得到原谅,不管那是什么性质的。我知道,她讲的是他们在厨房里的争吵。

“爸爸没法用喷灯来点火,而母亲呢?”瑟瑞娜说,“母亲非常擅长生火。她教我父亲该怎么做。这堆火不是很壮丽吗,迪奇?”

“的确,我的爱人。”

“我记得……”塞缪尔爷爷说。

“你记不得多少事,爸爸,”瑟瑞娜说,“这一次你又记得什么了?”

塞缪尔爷爷沉默了一小下,然后他说:“我不记得了。”

“对,你不记得了,有时候那样最好。有时候,全新的开始是最好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一直活在当下,卸下过去的沉痛负担。我们大多数人都拖着自己的罪行走来走去,就像脖子上缠着巨大的死鸟;我们自我谴责,对遇到的每个陌生人讲述苦恼的故事和缺陷,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他能假装忽视吊在我们饱经风霜的脖颈上的荒谬死鸟。如果我们找到那个人,如果我们没有因为他不恨我们而恨他,没有因为他不轻蔑地对待我们而对他不屑一顾,因为我们期待着被善待——不,因为我们要求被善待——我想,那个人就会像是灵魂伴侣。那一定在哪里被下过定义,你不同意吗,崔佛,我的同道中人,藏书爱好者和诗歌迷?但不是你,爸爸,因为你不记事。有时候我都忌妒你,爸爸。我真的忌妒。”

“不……”

“不,我想你是对的,我永远不会忌妒你。你还记得刚才想说什么吗?”

“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没关系的,爸爸。还有更可怕的死法。”

又一次沉默,然后瑟瑞娜站起来,捡起被剥到绿心的柳条,又捡起棉花糖。

“火还太烫。”父亲说。

“噢,哎哟,”瑟瑞娜说,“那么我们就烤几颗,等火烧成余烬的话,不知道要等多久。”

“好吧。”

他拿起一根柳条,把尖头戳进一颗棉花糖,然后又戳一颗。他把柳条递给我,我把它对准火的方向。

“跟我们讲讲你结婚的那天,琼斯哥哥,”瑟瑞娜说,“唱歌给我们听吧,既然我们都围在篝火旁了。从你的回忆里给我们编个故事出来。”

“我觉得没人会觉得有趣。”父亲嘟囔了一句。

“我会,”她答道,“而且我认为别人也不会介意。”

“我真的不想讲。”

“在你儿子的面前展现你自己很重要。”瑟瑞娜意味深长地说。她转向理查德,示意他把巧克力棒和全麦饼干传给我。“现在告诉我们婚礼是什么样的,琼斯哥哥。是在英国吧,我们只知道那么多。给我们讲吧。”

很明显父亲感觉不舒服,但也很明显,他抵不过瑟瑞娜的催促。

“是在一个庄园主的石头老宅办的,”他说,“在一家古老的丘陵俱乐部里。”

“好神奇的地方!”瑟瑞娜说,“能够永存的地方。”

“边缘已有磨损,”父亲澄清道,“已经露出接缝了。”

“就像这栋房子。”

“远没有这么糟,但……”

“讲一讲嘛。”

“那天一开始就有阵雨,但之后变得非常美丽,阳光明媚,很暖和,然后又转凉了。”

“仪式是在户外办的?”

“不是,在小礼拜堂里。天晴的时候,接待处在户外。浓雾滚滚而来时,我们在大餐厅里吃的晚餐。”

“哦,有雾!”

“好戏剧。”理查德注意到。

“是啊,好戏剧!”瑟瑞娜大呼小叫,“好有魔力!”

她点点头,很满意,并把餐巾传给我,因为我正与融化的巧克力和胶黏的棉花糖纠缠不清。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父亲不等人敦促就说,“我穿了一套西装,那是我拥有的第一套西装。她那么美,把头发盘了起来,那种发型我一直很喜欢,因为这让她光滑、微倾的脖子很亮眼。就算现在,看到她在房间把头发盘起来时,我仍心动。是开心吧。我不知道。满足。”

“我想我们称之为爱,琼斯,”瑟瑞娜说,“那种我们不太会形容,但渴望占有的感觉。”

“她的家庭……很好玩,你要知道。他们是非常刻薄的一家人,我在婚礼之前没见过几个她的家人。跟他们在一起真的全是英式冷幽默,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但他们彼此相爱,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种连接,比所有的那些都要深。”

“就像你和母亲之间的连接。”

“差不多那样,我猜,”他说,“我喜欢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父亲停止讲话,凝视篝火,我发誓我看到眼泪在他的眼里打转。我为之动容。

“她现在人在哪儿?”理查德聒噪地问道,破坏了那一时刻。

瑟瑞娜怒目相向。

“你的妻子,”理查德用更合适的语气阐明,“我恐怕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瑞秋。”父亲回答。

“好的,瑞秋。她现在人在哪儿?为什么不在这里,与我们分享这一重大时刻呢?”

“她在英国,”瑟瑞娜解释说,“她和琼斯要稍微透口气。最近发生了很多变动,所以适应一下瑞秋对空间的需求似乎是对的。没错吧,琼斯?”

“魔力无法永存。”他说。

“你不应该害怕。”瑟瑞娜安慰说。

“我没觉得自己在害怕。害怕什么?”

瑟瑞娜站起来,走到火焰的背后,从篝火的远侧绕到冷藏箱旁,打开来取出一瓶啤酒。

“想要东西是可以的,”她一边说,一边蹲跪在父亲面前,并把手放到他的膝上,“改变是可以的。我们一直如此害怕,在恐惧中度过人生,就像第一天去上学心里害怕的小孩。未知没有什么可怕的,明天也不会和昨天一模一样,所以我们为什么需要它一样呢?”

她拧开瓶盖,把瓶子递给父亲。

“嘿,我以为你是帮我拿的呢。”理查德逗她。

“放松点,亲爱的,”瑟瑞娜一边说,一边又从冷藏箱里拿出一个瓶子,绕回他身边,“够你喝的。”

她走向他,没有停,一直走到距离他的脸几英寸的位置。她伸手过去,把他的头贴向自己的肚子,同时,她还把身体向后仰去,喝了一大口酒。她把瓶口从唇边拿开,松开理查德的头时,故意看我,接着又把啤酒递给他。不过她的眼睛仍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当场就要在篝火旁和理查德性交,然后杀掉他,吃他的心,或者扭下他的头吞进肚子,就像一只巨型螳螂一样。

都没有。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顺着鼻尖望下去,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

“崔佛。”她温柔地说,声音几不可闻。

篝火的热浪吞没了我们所有人。

“我记得了!”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现在又记得什么了,爸爸?”瑟瑞娜眼珠明显一转,问道,“拜托好好说。”

“我记得一场火。”他说。

“一场火。有过很多场火,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你怎么知道你记起来的那场火就是你以为你记得的那场火,不是别的?”

塞缪尔爷爷看着她,困惑不解,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屈服于她对他的故意混淆。希望他不会。

“我觉得我记得。”他冒险一搏。

他的声音很微弱,因此瑟瑞娜没当回事儿,开始收垃圾和瓶子。理查德和父亲也帮她,很快,他们已经收好所有东西,放回袋子里了。

“你们来吗?”瑟瑞娜问塞缪尔爷爷和我。

我们互相看看,然后看着瑟瑞娜。

“再待一会儿,”我说,“看看火。”

“啊,”瑟瑞娜说,脸上显露出认可的表情,“绝妙的主意。看来,崔佛,你比我以为的还要聪明。对,独处的时间,这样你就能处理你的任务了。离开之前一定要把煤装进筐里哦,我们可不想在夜里烧起一堆野火。”

她把剩下的袋子收好,跟上父亲和理查德,他们已经动身回屋。我捡起一根长枝,轻轻地拨动篝火。已经接近漆黑,尽管还有一点溢出的阳光贴着山脉,就像一团飞溅的泥留在靴子一侧。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片刻之后,塞缪尔爷爷说。

我松了口气,他似乎真的记起了什么。我想听。

“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父亲把我带到很北边的一个伐木工地去,在察卡纳特附近,”他说,火苗灼热,“当时六岁,我想。他想让我看看男人的世界。我只在里德尔大宅里生活过。我是被母亲和保姆们带大的,与我的姐妹们一起,就好像我也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女孩。”

“你有姐妹?”我问。

“两个,黛西和亚利珊卓。”

“她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母亲带着她们离开了,再也没有消息。我父亲去世时,律师试图寻找她们,但一直没能找到。”

“所以你父亲把你带到伐木工地时,她们不在场?”

“她们在家。那件事之后,她们就离开了。就是因为那件事。”

“伐木工地上发生了什么?”

“丘陵已经被伐净。我父亲去处理时,把我和其他男孩留在一起,在那天的最后,他们点了火。整座山都是火。他们烧掉树桩、树枝,还有剩下的木屑,把木头堆成一大堆一大堆的,点着火。那天灰暗寒冷,几乎就要下雨。闻起来都是烧木头的味道。”

塞缪尔爷爷在光晕中陷入沉默。我闻到自己身上的烟味。

“还有呢?”我催促他。

“男孩们有短柄斧。那些大点的男孩。他们拿出斧头,在一座墩子上劈木头。小片的木头。他们依次握住木头开劈,通常都顺着纹理劈,这样薄木片就能卷起来。我看入迷了。我见过伐木工人砍倒树木,但这些是像我一样的男孩,虽比我大一点,但他们也在劈东西。于是我父亲让其中一人演示给我看怎么做。‘他也太小了吧,’一个男孩说,‘而且他以前从来没握过斧头。’我父亲大吼那个男孩,直到他几乎两眼含泪。我父亲就是那样的,很凶恶。男孩站在我的身后,抓住我的手握住斧头。‘永远不要用钝斧头砍东西。’他说。我父亲说:‘说得对!’男孩抓着我的手,引导我往下砍,于是我从木头的裂缝处砍掉了一片木头。男孩如释重负,微微一笑,就像刚捡回了一条命。”

塞缪尔爷爷望着我,点点头。

“你父亲为你骄傲吗?”我问。

“我父亲告诉男孩们,让我自己来。他让男孩离我远一点,想看我自己做。于是我稳稳地抓住木头,把斧头举过头顶。男孩很怕,但我不怕。‘让它笔直地落下去,’他说,‘会正好砍中,它很锋利。’但我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于是我做了。”

他停顿一下,就好像泄气了,眼睛盯着火。

“你父亲想要什么?”我问。

“他想要我展示给他们看,我很强硬,是个男人。其他孩子都取笑我,用脏话骂我,因为我娇生惯养,而且母亲让我把头发留得很长。他们说我永远不会成为伐木工。我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你很有钱,他们没钱,”我说,“你本来就不该成为伐木工啊。经济体系就是这样运转的,不是吗?”

“我父亲告诉过我,真正的伐木工总是能看得出来,总是会缺一两根手指。我提起斧子,手起斧落。”

我感觉心头一紧,已经料到结局。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把左手举到空中,看着缺失的手指,“但我也无力阻止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无法呼吸了。他在跟我讲述真相。

“我没有哭,”他说,“伸出手给他看。给他们所有人看。一个真正的伐木工总是缺一两根手指的。我是个真正的伐木工。”

“你之前说你摔出了窗外。”我无力地提出异议。

“我母亲是那么告诉我的。她把我带到房子里的一扇窗户旁,用拳头砸碎了它,她说:‘记住那个声响,那就是你摔出窗外时会听到的声音。’她指着窗外树篱上挂的玻璃,然后说:‘看看那些玻璃,就会是那副样子。’她把手伸出去,在锯齿状的窗格玻璃上划伤自己,但没有大声叫唤。她挤压自己的手,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流在地毯上。‘你失去手指时,血就是那样流的,’她说,‘人们问起时,你就这么说,这就是你的记忆。’”

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们看着下方自己的手,看进火里。天空那时已经乌黑,余烬的橙光照亮我们的脸庞。

“回到家里,他把我交给她,”塞缪尔爷爷说,“‘叫医生来。’他告诉她。我发着烧,身体虚弱,但我很清楚地记得。‘现在你来养他,’父亲对她说,‘他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他交给我母亲一块手帕,里面包着我的手指。‘这副德行,对谁都没用。’我母亲大哭。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林地,’我父亲说,‘男人失去手指很正常。’说完,他就走开了。”

我在凳子上蹭了一小下,然后又蹭了一小下,直到挨着塞缪尔爷爷。我伸手去拉他的手,缺了手指的左手,把它放在我的手里。

“但你当时不是个男人,”我说,“是个小男孩。”

他耸耸肩,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们一同看火燃尽。

33 交换条件

我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整个早晨,我都在屋里闷闷不乐,怅然若失,到了绝望的地步。伤害太重,伤口太深,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还能愈合。我为祖父感到太多悲哀,身为一个小男孩的他,被迫要在墩子上砍掉手指,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勇气。然后,又被如此弃置。他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如此伤人的话语,他用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你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塞缪尔爷爷在送走父亲之前,对他说。

那个下午,我和塞缪尔爷爷一起下山去谷仓,仍觉得心烦意乱。我只好伸手去拉他。我们坐在工作台旁时,我拉住他的手,他低头看我。

“我爱你,爷爷。”我平白无故地来了一句。小的时候,如果没有人逼我,我从来不说“爱”字。但当时我感觉到了爱,那么强烈——就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我非得大声地说出来不可。

塞缪尔爷爷望着我,笑了,老年人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如既往。

“我爱你,琼斯。”他答道。我并不介意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一起走回屋里,白天它还是空落落的。父亲和瑟瑞娜去西雅图开商务会议了,还没有回来。我找到一袋椒盐脆饼,塞缪尔爷爷和我就坐在餐桌旁吃起来,等待喂食人回来。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十四岁、塞缪尔爷爷七十三岁,我们都依赖喂食人的仁慈,但喂食人没来。

6点半,电话响了,把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母亲的形象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因为她是唯一打过电话来的人。我们被训练得反应多快啊!巴甫洛夫的狗。

“去接。”塞缪尔爷爷提醒我,于是我走了过去。

“哈喽?”我迟疑地问,“里德尔大宅。”

“崔佛?是瑟瑞娜。你那里怎么样?”

“还好。”我说,她熟悉的声音让我安心。

“听着,我们被缠住了,”她说,“开不完的会。所以我们准备去市中心吃点东西当晚饭。你能给自己和塞缪尔爷爷准备点东西凑合着吃吗?”

“当然,”我说,“但是准备什么呢?”

“呃,我不知道。你会做饭吗?”

“会做一点。”

“有鸡蛋,”她提议道,“哦,我想起来了!地下室的冰箱里有墨西哥卷饼。爷爷很爱那些卷饼。你可以用微波炉来做。”

“但没有楼梯啊,”我说,马上回忆起我上次在地下室里的大冒险,“楼梯坏了。”

“什么?”她问,“噢,你是说?……你怎么会?……不是的,那道门被封住很多年了。让爷爷带你下去。门在管家储物室背后的走廊里,后楼梯是好的。你到底是怎么找到通向地下室的前楼梯的?你没死掉真是个奇迹!”

“我只是注意到有门。”我说,被她连珠炮式的话语轰炸蒙了。

“但如果你不是很饿,想省事一点的话,就从皮特比萨店叫个比萨。他们离得很近,知道我们。火炉旁的抽屉里有张菜单。你会叫吗?”

“当然。”

“爷爷知道我们把比萨钱放在哪里。打电话给他们,想吃什么自己叫。如果要沙拉的话,别放橄榄,爷爷不吃橄榄。还有,如果他要吃带青椒的比萨,也别听他的,青椒会让他胀气得厉害。不要有青椒的。”

“了解。”

“我能指望你吗?”过了一会儿,瑟瑞娜说。

“你可以指望我。”我答道。

“那么你父亲和我或许就能吃讲究一点的晚餐来庆祝了。每件事都有条不紊,崔佛。我们只需要你的那片拼图,我知道你能兑现。打电话给公证员了吗?已经得到塞缪尔爷爷的默许了吗?”

“还没有。”

“嗯。但你现在会做他的工作,没错吧?你不能说我没给你足够的机会。我已经安排你与他长时间独处了。我应该觉得——”

“我正在办这件事。”我说。

“很好。等你完成了呢,嗯,那才是真正开始有趣的时候,对吧?如果我们10点前还没到家,你就做个好孩子,安顿爷爷去睡觉,行吗?”

“好的,瑟瑞娜姑姑。”

“别叫我瑟瑞娜姑姑,”她说,“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叫法,请叫我单名瑟瑞娜。”

“是,单名瑟瑞娜。”

“待会儿见,聪明鬼崔佛,”她说,“我爱你。不仅如此,我尊重你。我把你当成同伴,那可是一个人对另一人的最高尊重了。”

我挂断电话,按照指示做。很快,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把食物送到了我们的后门。

塞缪尔爷爷对自己的比萨挑挑拣拣,似乎吃够了。他向后靠进椅子,看起来心满意足,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方式休息着。

“你看起来很开心。”我注意到。

他冲我微笑。

“我没吃药,”他说,“药会让我反胃,但我得吃药治病。瑟瑞娜让我饭前吃,但我忘了,而且她又不在这里。”

“你现在应该吃吗?”我问,稍有惊慌,因为我玩忽职守了。瑟瑞娜指示我配药了吗?我觉得没有。

塞缪尔爷爷靠过来。“药都没用,”他低声对我说,“它们让我夜里睡不着觉,所以还得吃另一种药来帮我入睡。”

“但我感觉很糟,”我说,“如果你需要吃药,就应该吃,这很重要。”

失望掠过他的脸庞,他噘起嘴来。

“在橱柜里。”他含糊地说,用手一指。

我从桌边站起来,打开橱柜的门,取出药瓶。

“你要吃多少片?”我一边问,一边扫视标签找说明。那是一个琥珀色的瓶子,有一个安全塞,但标签已经磨损。

“两片,”他说,“除非我今天不乖。”

“你今天很乖。”我肯定他,同时把两片椭圆形的药片摇进掌心。我注意到药片上的字,是印在外层上的。我凑得更近去看:“我觉得不是这个药瓶。”

“是的,就是它。”

“不是,”我说,“还有别的瓶子吗?”

“就是那个!”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

我的胃里可怕地一沉。这不是瑟瑞娜一直给塞缪尔爷爷吃的药。印在药片上的字是N≈?D≈?Z。

“你说她夜里给你吃几片?”

“两片,我说了。晚饭前吃。除非我不乖,那她就给我吃更多。”

“这种药让你夜里睡不着觉,于是她给你另外一种药来促进睡眠?就是我们混着牛奶喝的那种药?”

“对,”他说,“我不喜欢药,但我有病,所以就算我不喜欢,也必须要吃。”

简直难以置信。瑟瑞娜先用咖啡因给他打鸡血,再用酒精让他镇定吗?做出这种事情的唯一理由,就是要把他逼疯。要不就是让他看起来健忘、语无伦次,就好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样。

“你今晚不用吃药片。”我言之凿凿地说,把药瓶放回橱柜里。

“瑟瑞娜会发火的。”

“我会撒谎。我会告诉她,你吃过了,行吗?有时休息一下,晚上睡个好觉也不错,漏掉一天对你不会有坏处。”

我关上橱柜门,回到桌旁的座位上。塞缪尔爷爷慈祥地对我微笑,把他那只完好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你会一直照顾我。”他说。

“我会。”

“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爷爷。”

“那我想把里德尔大宅给你。”他说。

“什么?”

“我想把它给你,这样你就能照顾好它。打电话叫那个人过来,把文件签了。”

我用力地吞咽。绝妙的姿态,可是……

“你不能把它给我,”我说,“我不是成年人。”

塞缪尔爷爷的眉头皱出深沟来。

“爷爷——”

“我本来要卖房子的,像我父亲希望的那样。但伊莱哲寄给我一封信,而且伊泽贝尔说我不能卖。她读了信,说我不能卖。她让我承诺。”

“什么信?”

“律师们把它交给了我。他们说,他们不能拿走房子,但可以拿走其他东西。然后出现了那封信,伊泽贝尔让我承诺过。”

他的脸上有一种疲倦、迷茫的表情,就好像这是个两难的局面,已经困扰他很长时间。

“我可以签文件,”他说,“然后你就可以做决定。”

“我不能做决定,”我说,“我是个未成年人。我其实都不算真正的法人。如果你签了文件,瑟瑞娜和爸爸就会做决定。”

他思考了一小下。

“但你会照顾我。”他自信地说。

“我会一直照顾你,爷爷,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是——”

“那我就签文件。”

我记得他的话让我一时呆若木鸡。突然间,里德尔大宅的命运就被塞到我的手里了。我应该怎么做?我怎么能做这么一个决定?我当然没有生活经验来证明我的力量正当合理。不过,事已至此,我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了。我可以选择我的父母,或我的历史。移交房子并不一定就能确保父母还在一起,这我知道,但选择就在那里,像一颗成熟的果实挂在藤蔓上。我记得稍微想过本的愿望,把宅邸归还森林,但我更慎重地考虑了塞缪尔爷爷——一个小男孩和他没了的手指。一个老人,有着黑暗的过去和暗淡的未来,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宅邸里吃着番茄汤和苏打饼干,被他女儿喂食咖啡因药片。他不也应得到更像样的照顾吗?肯辛顿之家,一处温暖的地方,有膳食方案、社交活动、像样的医疗护理。当然,他想留在里德尔大宅,但它看似对他不是最好的地方。而且,如果为了支付肯辛顿之家的费用,瑟瑞娜想开发土地,那真的大错特错吗?

“打电话给那个人,”塞缪尔爷爷又说一遍,“我想签文件。”

于是我照做了,打电话给那个人。三十分钟之后,公证完毕。交易完成。

34 石头房子

里德尔大宅古老衰败,人人都看得出来。它倾向一边,就像正往柔软的土地下陷。落水管是坏的,误导雨水渗入木材,浸入窗框外沿,直到窗框向外鼓起,因水分而泡涨起来。就算没有我的助力,它也在坍塌,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瑟瑞娜不该从中得到一点东西吗?难道我们就不能获得一些错过的财富吗?

里德尔大宅本来也不为永恒留存而建。如果你看看一些砖石建造的房子,比如丹伯里附近的乡下,或者我们以前在秋天开车穿越新英格兰去看秋叶转红,在路边摊买苹果,纸袋里装满了生脆的小苹果,又酸又甜,让我的嘴巴都皱起来,我们会在玉米田迷宫停车,这样我就能四处乱跑,当个小孩儿,母亲和父亲则牵着手,咧着嘴,笑着看(我记得父母以前经常牵手);如果你看看我们见过的那些房子,那时,我们停在路边,下车,凝望田野,远眺石栏,母亲就会背诵罗伯特·弗罗斯特[18]的诗,她非常喜欢那些因为不喜欢墙、就趁没人看的时候把墙拆掉的魅影,如果你看看那些房子,就能看到。

“我多想住进那栋房子。”她以前经常说。我觉得,她是没有分别心的。只要那栋房子是石头造的,有一个短原木或石板屋顶,窗框上了油漆。如果有烟从壁炉里冒出来,她就必说无疑。但即使没有烟,她也会说:“我多想住进那栋房子。”

“我想和你一起住进那栋房子。”父亲会说。一次不落。

“它让我想起家。”母亲会耸一耸肩,提一句,其实不针对任何人。

我还小,所以不理解为什么石头房子会让她想起我们的木头农舍。它们一点也不像我们家。但她指的是她的老家。她在英国一块伸进海洋的弹丸之地长大,那里,他们用石头建房屋,这样就能耐受残酷的冬日风暴。即便那时她已有憧憬,即便那时,我也应该知道她会回去那里。

如果你看看那些房子,就能看出,人们建造它们是为了持久。它们很结实。不怕狼群袭击,不怕风雨火雷。没有什么能攻下那些房子。相反,里德尔大宅看起来几乎就是一堆肥料。就好像它本意就是过一段时间之后崩塌殆尽,用它的残骸喂食土壤,蠕虫从它中空的核心爬过,幼苗从它肥沃的树皮中抽芽,老树变成养育性的原木,滋养着永恒的儿女。没错,它在规模及范围上的确巨大无比,但同时也不堪一击。树枝搭出的房子。

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正如瑟瑞娜以前问过我的,我的目标是什么。我想要一个家庭,想要父母是我的父母,而不是活在一个共享生活环境里的无名室友。我想要他们在乎,想要他们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想要他们和我开心地在一起。我想在不断变化的世界里要一个永久。

我想要一栋石头房子。

一切昏黑。我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刚才一直趴在桌上休息,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我抬起头来,因为听到了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隆声。我听到轮胎碾压在碎石上。门悦耳地哐当关上。他们回家了。我从桌上拿起文件夹,摸索着下楼来到门厅。走进厨房之前,我犹豫了。我能听到他们漫不经心地在大房间里喋喋不休,就好像有点喝醉了。他们不该开车的。他们在给我做坏的示范。

“他们一定已经睡了。”父亲注意到。

“我可从来不知道爸爸是个早睡的人。”瑟瑞娜答道。

“房子黑了,我应该去看一眼他们吗?”

“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又没什么好害怕的,除了可能有吃人的浣熊。”

“吃人的浣熊?”

“据说它们吃人。”瑟瑞娜说,然后发出一声假的咆哮声。

“真的吗?”我父亲问,“我不太信。”

“你要相信!”瑟瑞娜不祥地怒吼,然后他们两人都咯咯地笑了。绝对是醉了。

我清清喉咙,走进房间。

“你们的会开得怎么样?”我问。

瑟瑞娜和父亲带着内疚的惊讶神情彼此对视。

“相当光彩,”瑟瑞娜愉快地说,“跟塞缪尔爷爷的晚饭怎么样?让他去睡觉还顺利吧?”

“一切都好,”我说,“我们来了个客人。”

“客人?”

我犹豫了片刻,感觉异常忧虑。还不算太迟。我可以赶快编点东西出来。有鬼来访之类的。我不用交给她。

然而我确实不得不交给她。只有这样才能保护祖父。我把文件夹交给瑟瑞娜,她接过去,翻开看。

“哎呀,哎呀,哎呀,”她说,怀疑地摇着头,“好吧,这件事确实说明,如果你需要搞定一项男人的任务,最好就找个男人。琼斯哥哥,你应该跟你有才的儿子多学一点。”

她把文件夹递给父亲,他研究了里面的委托书。

“看看崔佛为你做了什么,琼斯哥哥。他已经把里德尔大宅交付给你了。告诉他,你有多欣慰。”

“我很欣慰。”父亲说。

“欣喜吗?”

“最起码的,”父亲同意道,“欣喜,最起码的。”

瑟瑞娜来到我身边,把我的脸庞托在她手里。她对着我的唇大大地吻了一下。她的呼吸有红酒味。

“我希望你也相应地为自己的成就骄傲,”她说,“希望你感觉到你这一成就的丰碑性。”

她回到父亲那边,把胳膊塞进他的臂弯,两个人一起骄傲地欣赏委托书,就好像它是他们的新生儿。

我想哭。土地开发已经唾手可得的想法把父亲和瑟瑞娜拉得更加紧密了,这和我本身要让父母亲复合的初衷正好相反。在整桩交易中,我唯一能找到的一丝救赎就是祖父能得到合适的医疗看护,如果他实际上需要的话。否则,这只是对逝者的又一个失信的诺言。

我咕哝了一声晚安,走下长长的过道来到门厅,上了前楼梯。我敢发誓,经过走廊回房间时,我听到了一声悲痛的叹息,但那很可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爬上床,关掉阅读灯,向后躺到枕头上,等待着。我也在盼望,盼望鬼魂来开门,盼望本的幽灵进入我的房间,在老朽的摇椅上坐下,让我知道一切都好。但本没来。

35 一次勾引

次日早晨,大宅如往常一样安静,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静。一种充满恐惧的静。我想象父亲和瑟瑞娜在他们律师的办公室里,匆忙地提请所有权、填表、申请许可证。评价环境影响。一个怪诞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播放:衣领僵硬的肥胖老男人,大笑着拍打彼此的背,为北邸得以开发欢闹着。终于,对里德尔帝国击出致命的一击了。让伊莱哲·里德尔的记忆跪在面前还不够。不,伊莱哲·里德尔必须被羞辱、被亵渎。他的伟大帝国不能简单地消失,必须被拖着游街,拖过一千年的淤泥与屎尿。剥皮,分尸。二十块十英亩的地皮供给二十栋十居室的巨无霸豪宅。微不足道的两英亩被允许长成一片未经驯服、毫无瑕疵的野生森林。这是一幅讽刺的拙作,一幅嘲弄赝品的拙作。

我发现咖啡还在咖啡机里,不算太凉,于是给自己倒了一点,放进微波炉。等它热了,我加入雪糕,尝了尝,但仙馐已经变酸,不再拥有魔力。

我顺便打开冰箱找早餐,发现了前一晚剩下的香肠比萨。闻起来还行,于是我拿了一块,站在长台旁吃冷的,这是我母亲痛恨的事情。“人需要坐下来才能像样地消化。”她有一次告诉过我。我后来发现那完全不正确:人体原定的设计是趴在刚被杀掉的角马、羚羊或其他什么温热的残骸上消化,而不是坐在桌旁。人体早在第一张桌子被发明出来之前就被设计好了,但母亲不去把玩这种细节。

我把第二块比萨放进微波炉,试着吃热的。哔哔作响后,我把比萨拿出来盛在一个盘子里,正要前往门廊,在晨风里吃我的比萨,这时我注意到一道闪光打在前厅的墙上,就像镜子或手表表面对上阳光时的反射。我悄悄地溜进客厅一探究竟,然后听到了人声。是低语。来自过去的人声?我再次看到闪光,于是从前窗望出去。瑟瑞娜和父亲正一起坐在门廊的秋千上。父亲的手表在阳光里反着光,太阳正沿着房屋的边缘爬行。我不觉得像间谍活动,所以也懒得躲藏。我坐到沙发上,就在咖啡桌边吃比萨,但我吃得很安静,这样可能就不会被侦测到。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有时事情会变的,”我听到瑟瑞娜说,“我最近读了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一位婚姻咨询师的话,他建议结婚登记证应该每七年更新一次,这样能避免混乱。而且,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婚姻也会变成一件自然的事。你知道,人们受困在一份永久契约里,不知道怎么出来。他们互相出轨、表现恶劣、胡乱行事,这样就能被抓包。为什么不能摊开来谈呢?我们以前在一起有过愉悦的时光,现在该继续前行了。”

“那么做没把孩子考虑进去。”父亲答道。

“孩子们的适应性很强,”瑟瑞娜啐了一声说,“他们会适应的。看看我。十一岁时,母亲就死了。父亲基本上就是个残废,或者至少他这大半辈子是个无能的废物。你走了。我学会适应。一桶水第一次淋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没有化成一汪水潭。我把它变成自己故事的一部分,活下来了。一个现实生活里的雷普利中尉。”

“出自《异形》?”父亲问,“西格妮·韦弗?”

“对,但是,显然出自续集。第一集是部更好的电影。第二部是一个女人被推向爆发点时,她的凶猛的更好体现。”

“我还以为你不去看电影呢。”

“此话怎讲?就因为我骑单车吗?真的,琼斯哥哥,你必须学习在思路上更有创意。有必要的时候,我会骑单车、劈柴、徒手搅拌黄油。如果有奶牛的话,我还会挤奶。不单是为了一项工作被做好的满足感,为了对诚实干净的努力的奖赏,还为了保持我的身材苗条、我的手脚强壮柔软。我不需要系上昂贵跑步鞋的鞋带、按下跑步机上的开始键来做运动,我有一家可以骑单车去的杂货店。瑞秋怎么保持身材?”

“瑞秋?”父亲问,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什么也不做,其实。”

“真的吗?她还能保持体形?”

“她这些年来也松软了一点。”

“哦,”瑟瑞娜在好奇,“她放弃自己了?”

“是用那个说法吗?”

“这是一种说法,”瑟瑞娜尖锐地说,“是你的说法吗?”

“不,完全不是,”父亲过了一会儿说,“我是说松软了。她还是相当有魅力的,谢了。”

“男人受视觉刺激,”瑟瑞娜说,“那不过是个事实,不带价值审判。男人被青春与活泼吸引。能不能容我极度大胆地打探一下你和瑞秋之间的亲密程度?”

冗长的停顿,我自己大笑。瑟瑞娜,她当然知道如何拆下一道门,而不弄断铰链。

“我认为那完全不关你的事。”父亲答道。

“你的安康和幸福就关我的事,”瑟瑞娜说,“到这儿来,坐到我的前面,让我来给你按摩肩膀。你很紧绷,让我帮你松一松。”

让我沮丧的是,父亲按她说的做了。我听到,他起身时,门廊的秋千嘎吱作响,他坐到瑟瑞娜前面时,地板低哼,她把手放在他身上时,他呻吟了,然后,“啊!”他抱怨道。

“那是个结,”她说,“我会松掉它,配合我呼吸。”

越来越安静,我发现这很让我不安,因为我知道,她把手放在他身上越久,她的钩子就会钩得越深。

“你有非常强壮的拇指。”父亲说,他的声音很恍惚。

“你把多年的紧张和愤怒都积在你的肌肉里。要费些工夫才能把它们弄出来。”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偷看他们。父亲坐在门廊上,瑟瑞娜坐在他身后的秋千上。她正向前倾身,把手肘尖抵进他的背部。这幅画面对我冲击太大了,我甚至忽视了他们的兄妹关系。在父亲的脑子里,似乎排在最后一位的就是母亲,甚至我。我感觉自己太蠢了,被人哄骗到以为出售里德尔大宅的钱就能解决父母的问题。

“好疼。”父亲说。

“那些是毒素。身体有压力时,会生成毒素,肌肉会留住它们,你需要定期做按摩来清空你自己。你把几十年的毒素都留在肌肉里,包括在孩童时期不得不忍受的所有苦闷、愤怒。所以你才这么紧张,没有弹性。我们得回溯到很久以前才能解决所有的毒素。回到你以前跑步的时候。还记得吗?你的步法很完美,所以能在铁轨上跑步,脚步完美地落在枕木上。你可以沿着延伸进无限的平行铁轨跑上几英里。”

瑟瑞娜的声音换上了一种旋律性的催眠音调。她停下手肘,开始按摩父亲的头皮。老天爷,难道父亲就看不出来,她在试图勾引他吗?

“哦,感觉真好。”父亲懒散地说。

“我敢肯定感觉很好。我们会回到那个可怕的时刻,清除你的毒素,然后我们会往下继续,进入未来。想一想,像伊莱哲那样活会是什么样,有钱买东西、请用人、食物由大厨备好。我想我们在游轮上就是那样。没有事情做,只有放松和享受。在甲板上漫步,抚着风吹日晒的柚木扶手。在咸水泳池里游泳。在阳光下小睡、读书。哦,那些我们将要阅读的书!在异国大陆入港,徒步爬山去参拜神庙。和人们一起祈祷,对诸神祈祷!感受我们皮肤上的热度,感受太阳,感受汗水滑溜溜地挂在手臂和脸上。品尝当地村庄的水果和鱼,从没尝过那么新鲜的东西。然后,回到我们的船上,我们会焕然一新,为正式晚宴着装打扮,之后,在管弦乐队前面跳舞。不是什么弹着树脂玻璃钢琴、打电子鼓的凄惨男人,是一支管弦乐队!跳舞,让每个人都能看到我们有多美。多么完美。”

过了一分钟,我才意识到:瑟瑞娜念咒召唤出的那幅游轮画面里,是包括我父亲的。

她不再说话,但继续给父亲按摩,继续触摸他。

“听起来怎么样?”瑟瑞娜问。

“什么听起来怎么样?”

“我们去周游世界啊,琼斯哥哥。我们一起。”

我再也受不了了。真是太过分了。她一直以来都在计划这个。我飞快地转身,走出客厅,大步穿过门厅,来到外面的门廊上。

“真好笑。”父亲说。

“是真美妙。”瑟瑞娜纠正道。

“什么这么美妙?”我问,把他们两人都吓着了。

“崔佛!”瑟瑞娜惊呼一声,飞快地站起来。

“你们俩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开发的事,”她答道,“事情终于进行下去了,多美妙啊。当然,得多亏你。我去拿你要的那杯水去,琼斯哥哥。”

她快步经过我,进了屋子。我觉得她这么慌张很奇怪。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

“你们俩在干吗呢?”瑟瑞娜离开后,我问父亲。

“没干吗。”他说着站起来,掸掉裤子上的灰。

“看起来有事。”

“瑟瑞娜在给我看她读到的东西。一篇排毒按摩的东西。她在时尚杂志里读到的吧,我想。”

“哦,是吗?”我怀疑地说,“我觉得我在杂货店里看过那期。”

父亲很没把握地点点头,走下门廊。

“我要散步去断崖那边,”他说,“你想来吗?”

“我就算了。”我说。

他走开了。然而,更意味深长的是,瑟瑞娜没有拿她所谓的那杯水重新出现。真相必将大白,绝对的。

36 真相高于忠诚

我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哈里的一本日志,并用棕色纸袋做的一张书皮做过伪装。一声敲门声传来,父亲隔着门说:“我要开车送瑟瑞娜去杂货店。你想要什么吗?”

我不要。

他们走后,我知道得赶紧行动。我得拿回委托书。我冲去书房,搜遍能找到的所有文件夹。文件不在其中。我并不认为她会把它放在外面让我找到。不会的。我设想它要么在保险柜里,要么在她的房间里。不可能搜查保险柜。瑟瑞娜的卧室,则没那么难。

尽管在同一片用人区的套房里,瑟瑞娜的房间比塞缪尔爷爷的要好一些。她的房间比他的大多了,像是有人在某个时点拆掉了一堵墙,把两个房间并成了一个。她有一张双人床,不像塞缪尔爷爷那样是单人床,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大衣柜,里面满是连衣裙和半身裙,有些是柔和的冬日色调,有些是轻快的春季色彩。太多了,看起来全是新的,或者仅穿过几次而已;很多衣物收在塑料套里;有一些仍有标签。有很多很多的鞋盒彼此堆叠,上面全是近期的价格标签,所有盒子看起来都一尘不染。梳妆台里全是柔软的蕾丝内衣。我从抽屉里拎举起一件,看起来不舒服。我把它放回去,继续搜寻。

她有很多各个种类的书。平装的浪漫小说。犯罪惊悚小说。文学经典。梳妆台上是几张装框的相片:其中一张是少女时期的她,坐在断崖上;一张是儿童时期的她,拉着一个少年的手,一定是琼斯;另一张是一个母亲在给婴儿喂奶,年轻男孩在旁边观看。我以前从没见过父亲家族的照片。奇怪的是,我没有发现任何男性物品,没有平角短裤、跑鞋,甚至没有第二把牙刷。

我想对瑟瑞娜生活的全部细节进行一次彻底清查,但时间有限,所以得专注重点。我仔细检查了她书桌上的文件,都是事务上的东西、电费单等,不是我需要的。我检查了床底、衣柜的上层搁架,但什么也没有。

我担心他们会马上回来,于是决定缩短搜索时间。瑟瑞娜一定把委托书收进保险柜了,那就证明几乎不可能拿到手,除非本帮我打开保险柜。或许。离开前,我站在门口,面向房间正中。鉴于里德尔大宅有各种神秘事件,我还是觉得很难相信,瑟瑞娜的房间里没有秘密。但愿本能前来相助,但他很可能因为我背叛他而生气了。他好像没有要来的意思。

然后我注意到非常微妙的东西。地板的地毯下面有一丝波纹,就好像地毯垫起了一条褶皱,造成了这极其轻微的隆起。我提起地毯一角,证实了我的怀疑。老旧的网眼橡胶地垫有折痕。我拽了一下地垫角,把折痕整平,发现下面的地板上有一个黑点。我把地垫角又拉开了些,看到一个有着小金属环的地板门的轮廓,与地板平齐。瑟瑞娜的房间里到底还是有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卷起地毯和地垫,直到完全露出地板门为止。我估计门本身有两英尺乘三英尺,而且没上铰链,抬门的时候,整个平台都掀起来了。在浅显的空间里有一个木盒子,几乎与空隙等大。我把它搬出来,摆在地板上。我打开它,立刻就满意了。装有委托书的文件夹就在最上面。我拿了。下面,都是信封,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信件,还有一本旧杂志。

是1979年11月的一期《木船》杂志,封面上的画像是我父亲。我以前见过它,但还是觉得父亲留长头发看起来好傻。还有色彩明亮的小册子——有一沓——宣传各种游轮航线。中了。我的脉搏加快。目录和活动日程。其中一个就像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发现的那张。在游轮里的贵妇——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上环游世界。旅程用时九个月。九个月在海上。在异国港口停靠,爬山去隐蔽的庙宇。在船上享用正式晚宴。在管弦乐队前面跳舞。

我拿出一个看起来更加正式的厚信封,打开来。那是一封寄给“先生和夫人”的信。琼斯·里德尔,里德尔大宅,北邸。“很高兴通知您已在丘纳德航线预订环游世界游轮之旅……”

哇,船票!瑟瑞娜告诉父亲她想怎么花那份钱时,不是在开玩笑。她已经花掉了!她的计划已经开动了。

我拿出那一捆用橡皮筋绑着的信件,草草翻过。它们都装在花哨的亚麻布纸做成的一模一样的信封里,背面的信封口盖上都饰有寄件人地址的浮饰:里德尔大宅,北邸,西雅图,华盛顿州。我从那一捆里抽出第一个信封。是寄给琼斯·里德尔的,尽管名字下面没有写地址。没有封口。我取出里面的信。

我最最亲爱的哥哥琼斯:

我们今晚一起跳舞时,我感觉心里有难以置信的膨胀的喜悦。在你的怀里感觉那么舒适,和我一直以来想象的一样。当然,你刚到时,我很紧张。谁会不紧张呢?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太多事情已经过去,我们彼此都不了解,万一我的直觉是错的呢?

我的直觉没错,我现在知道了,我相信你也知道。你感觉到我的感觉,你的手臂环抱我,你的力量与活力喂养了我饥饿的灵魂。

接下来的几天里,事情会有个眉目。你会看到我的计划成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负责好每件事。只是你必须站在我身边,让它发生。在短短几个星期内,我们的命运就会圆满。

我已经下了游轮之旅的订金,预订了我们的房间。我不得不找迪奇借钱,但他看到我的计划就快取得成果,也很慷慨。我们会飞去纽约度过新年前夜,驶过纽约港,经过耀眼的自由女神像,然后旅程就会真正开始。我那么期盼与你共度几个月的时间,航遍世界上所有的海洋,观看那么美妙的东西。单是想到穿着礼服的你我,在伊丽莎白女王号的豪华舞厅里跳舞,我就已经高兴得颤抖。

我答应要为我们的远行清理掉谷仓里的一些旧提箱。你知道,那些都是贵重的古董,能在拍卖会上捞一些钱,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LV的精制汽船提箱?我们是不会卖掉的。我们会自己用,我们的航海会充满浪漫与魅力,就像旧日时光那般。

与此同时,还有细节需要我去打点,所以我虽然并不喜欢,却不得不更唐突地结束这封信。不过,你要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你要笃信,我会把整个人都奉献给你。

我知道你会为我回来。

爱你,

瑟瑞娜

我再次翻看这捆信件,这一次看得更加仔细。所有的信都是写给父亲的。

我彻底毛骨悚然了。瑟瑞娜比我以为的还要疯。除了这一份明摆着想与父亲发展乱伦关系的意图,我对她的精神是否健全也有疑问。我不相信父亲会跟瑟瑞娜走——我无法相信他会走,尽管或许在那一点上,我也是错的。但她如此投入,二十多年想入非非、写信、搭想象中的游轮,我看到有些事情可能会大错特错。她这个计划从头到尾都包括了父亲。所以变卖古董和稀有钢琴那些钱根本不能满足她。勉强过活不是重点,把琼斯哥哥搞到手才是。

由于担心他们回来会发现我,我把信和船票放回了盒子。然后我犹豫了。我会需要它们作为证据,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然而,我在玩的游戏也很危险,因为如果瑟瑞娜发现有东西不见了,她肯定会第一个来追查我。不过,我还是得抓住机会。我留下了船票和信,还有委托书,关好地板门盖,放下地垫和地毯,试图留下和我刚才注意到的一样的细微纹路。我浏览房间,确保没有一点毛病,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我关上灯,离开。走回房子的主厅时,我感觉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我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怕得要死。

37 突然一道光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父亲和瑟瑞娜还没有从杂货店回来,这只会徒增我的焦虑。我能想象父亲被瑟瑞娜的魔爪控制住,延长了购物之旅,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幅画面。我拎起电话,拨通祖父母在英国的号码。已经接近格林尼治时间的午夜,我知道母亲会吼我,但我不在乎。她马上就接了,我很开心。我不想通过任何中间人。同时,我不确定我到底想从母亲身上得到什么。安心。船舵上一只稳固的手,她在聊起她和父亲的关系时,经常会说“我就是船舵上那只稳固的手”。或许我只想要一只稳固的手。

“你睡了吗?”我问。

“我在看书。”她压低了声音温柔地答道。我喜欢她温柔的时候。“大家都睡着了,我想赶在铃声吵醒他们之前接起来。”

“抱歉这么晚打来。”

“我的时间晚总好过你的时间晚。对不起,我们有好几天没有讲话了。你父亲说,你一直在忙着调查什么东西。在挖料。钻研里德尔大宅的历史。很迷人,不是吗?”

“你跟他聊过了?”我问。

“当然。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你总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但那是你的个性。自打幼时开始,你就从来容不得一件不公正的事。”

我对自己的个性感到疑惑。是那么一回事吗?

“什么不公正的事?”

“发生在你的一个祖先身上的事。你父亲告诉我了。一位相当伟大的叔公自杀了,因为他是同性恋,你为这事义愤填膺。”

“不对——”

“当然,那是不对的。但那个时代的人不像现在这么接受同性恋。”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正确的。”我说,因为父母显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有过谈话,我感觉很慌张,“本没有自杀,我认为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没那么说。我的意思是,他爱哈里。但他死于心碎。他没有自杀。”

“你父亲提过一场包办婚姻。”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能说什么?母亲不大可能居高临下地理解本之死的微妙之处。或许他确实自杀了,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根据我所有的证据来得出那个结论。

“我不太肯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坚定地说,“不管啦,我打电话来不是为这个。”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会再假设了。请告诉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什么事?”

“关于大宅。”

“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她问,“爸爸说,你让祖父签字出让房屋了。那不就是目标吗?”

“那是某个人的目标。”

“所以你做成了啊,甜心。你们都完事了。”

绝对没门儿,我想。

“我该怎么向本交代呢?”

“本?”她问,听起来很困惑。

“我的祖先。那个相当伟大的叔公。里德尔大宅的幽灵。他给我托梦,给我看了他是怎么死的,哈里是怎么死的。他在一个梦里给我看了。”

“一个梦?所以都是你的想象?”

“不是,是我梦到的。我梦到了第二次,又梦到第三次。”

“所以,那一定是来自……”

“我看到了东西,妈妈,”我用很大的力气说,“我看到了东西!告诉我,我没有看到真相!”

很长的停顿,我肯定母亲在想我是不是彻底疯了。

“我敢肯定,你父亲已经跟你讲过一些事情,”她最后说道,因为她总得说些什么,“我敢肯定,你召唤出了一段陈年记忆,这是有逻辑解释的。睡觉之前吃了什么辣的东西吗?”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希望那声音被我半个世界之外的母亲听见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本?”我问,“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还是不相信他给我托梦,让我看见过去?你不相信我见过他,是不是?”

“我相信本的存在就像我相信耶稣基督的存在一样,”她答道,“他是一个人,很久以前生活过。他不是上帝之子。”

我马上就要哭了。我打电话给母亲寻求支持,因为她告诉我,她会一直支持我的。她没有。

“我得挂电话了。”我说。

“你要去哪儿,崔佛?你还好吗?”

我回答之前犹豫了。

“你和爸爸要离婚了吗?”我问。

她犹豫了。

“我恐怕,那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她最后说。

“我需要知道,我现在就需要知道。”

“我不知道,崔佛。要付出太多的努力。太多。”

“但如果你都付出了呢?”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我们对彼此的爱足够强大,能熬过这一关,是的。爸爸最近让人非常欣慰。我相信,失去一切的压力对他有很大的负面影响,现在既然一切都没了,他就能重新考量了。我愿意这么想,我逼他带你一起回里德尔大宅对他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是你逼他的?”我问,“我以为是他逼你同意带上我的。”

她停顿了。

“没有别的选择,他不得不去。他说只有带上你,才能感觉安全。所以在那种意义上,我猜我们达成了一致,那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知道,”我说,“如果爸爸突然间有钱了,会改变什么吗?”

“不会,崔佛,”她毫不犹豫地答道,“跟钱没有关系。真的。”

“所以如果他还是很穷的话,你还是能够重新接受他?”

“还要更多的努力——”

“假设他做出了努力。”

“你在长大,”她说,“你现在应该学习这件事——别担心,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再次提醒你:如果钱会影响你选择爱谁,那就真的不是爱。”

“谢了。”

“谢什么?”

“我不知道。”我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对一些东西心存感激。

然后,我们就挂了电话。我从床垫下面取回马尼拉文件夹,把它拿到厨房。有一些事情我能控制,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尤其在这件事上,我可以。

我从文件夹里取出公证过的委托书,把它放在火炉的铸铁煎锅上方。我从红蓝色的盒子里拿了一根火柴,擦着它,把它举在文件下面的中央,但在火点着之前,我吹灭了火柴。把它毁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只会用别的方法再搞一份。不行。我得把它藏起来,得保证它的安全。如果我能用某种办法改变父亲,它会是一把有用的武器。我仍然相信,我或许能让父亲回心转意,终止瓜分土地,允许这块地产回归莽林。我相信父亲能被救赎。所以我把文件放到了一处地方——伊莱哲的密室,我知道那里很安全,能躲过瑟瑞娜窥探的眼睛。

等我把信封藏好,下了楼梯来到壁橱上方阴暗的前庭时,我听到了什么声音:布料的轻拂声还是什么。很微小,但很刻意。在第一次见到本的魅影的黑暗内室里,我从口袋里取出一直都带着的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燃。在突然的光亮一现中,我看到了什么人。两个人,其实是。一个女人,一个接近我年龄的男孩。他们靠着墙在楼梯顶部坐着,对彼此耳语。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凑得更近。火柴烧尽了,我把它甩灭,点着另一根。两个人还在。我蹲在他们面前。

她不老。很可能不比瑟瑞娜大多少,她好美,好慈祥,我屏住呼吸。那个男孩,深色的眼睛,坚毅的下巴。我马上就知道他是父亲。

“我恐怕生病了,小琼斯,”她小声对他说,“有一天我会死,但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探望你,就像我们的朋友来探望我们一样。”

“但那样的话,你就是鬼了,”我年少的父亲小声地对她说,作为回答,“我不想让你被困住。”

“我不会被困住的,宝贝儿。幽灵也能来探望啊,它们想来就来。我会为你回来的,我答应你。”

火柴灭了。我又点着一根,伊泽贝尔,我的祖母,她和父亲仍在那里,抬头看着我,就好像她能看到我一样。或许她能。

她伸手过来摸我的脸颊,感觉像一根羽毛拂过我的皮肤。

“信念。”她说,然后吹灭了我的火柴。

38 闹鬼

我一觉惊醒。是我做梦吗?不是。

那是我睡觉之前发生的。我在壁橱上方的走廊里看到了伊泽贝尔和我年少的父亲。我之后感觉眩晕,因为看到他们让所有事情有了眉目。我父亲的确相信。他的确有信念。伊泽贝尔答应过来看望他,但她从未做到,因为父亲被塞缪尔爷爷送走后,就变了。父亲变得阴郁愤世,然后失去了一切。失去信念的他被迫回到里德尔大宅。

但在里德尔大宅里,事情并不如预期的那样发生。塞缪尔爷爷说起跳舞的脚步,父亲也听到了它们,所以他去舞厅里寻找他的母亲。他回到里德尔大宅,因为他以为她或许会在这里。他当然这么以为。

我感觉胃里不舒服。不是那种有时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会有的不好预感,那样的话,反倒能说得通了,我也能接受。我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就像被下毒了。我并不需要呕吐,却希望能吐出来。我走下大厅来到舞厅,几乎是带着恶心感蹒跚前进的。我停下来好几次,靠在墙上,因为晕头转向而昏过去。是因为早餐吃的剩比萨吗?我是不是食物中毒了?还是因为我背叛了本,在被惩罚?

我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泼了几把凉水到脸上,然后匆匆瞥了一眼镜子,结果让我过于震惊,以至于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站在我的身后——只有那么片刻,然后他就没了。

我猛地回头,脖子一扭,感觉到一阵刺痛。没有人在。我转回洗手池,碰碰自己的前额。我是发烧了吗?是不是眼花了?

又一波恶心感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强烈。我放下马桶座圈坐下来,直到恶心感消失。一定是比萨的问题。我再也不能轻信香肠了。又一波恶心感给我的胃带来可怕的绞痛。我疼得直不起腰,开始呻吟。就在那时,灯全灭了。我不是在比喻。灯真的全灭了,把我抛进洗手间的黑暗。一阵凉爽的轻风掠过我的颈后。

我努力喘上气,站起来,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廊里也是暗的,整栋房子都是暗的。这不是保险丝烧断了,是断电。我感伤地大笑起来。开空调的人们啊,电网只能承受这么多。我摸索着来到大厅的尽头,打开父亲的房门。房间是空的。我仔细听,听到楼下传来讲话声。我下了前楼梯,希望瑟瑞娜有“我可舒适”或者水杨酸铋胃药。来到门厅时,我注意到有闪烁的光。父亲和瑟瑞娜一定是因为断电点上了蜡烛。

但是有太多光。无处不在。不是蜡烛。我考察着房间。壁灯——我之前记得是电的——都燃起了火焰。它们被改造成老式的煤油灯。我抬头仰望中庭,门厅里的枝形吊灯,那一团美丽错综的枝蔓和水晶,有叶子和由青铜铸作的浆果,都洋溢着金色的光;它也烧起煤油了,我记得之前是通电的,这让我想到,我是在一个精致的梦境里,它或许是对久远的里德尔大宅的再创造,或许是一座蜡制博物馆,或许……还有人声。不止两个人。不是父亲和瑟瑞娜,而是很多人。我朝女宾室窥探,里面满是女人,至少有十二个,穿着时髦的连身长裙,扎堆坐着,手拿咖啡或茶,在闲谈、大笑,几个仆人徘徊着,随时待命。这些人到底是谁?女人都戴着精致的珠宝,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们看起来如此优雅,完全来自另一个时代。

我继续走下过道,在台球室前停步,我听到里面有男人的声音,往里看,有八九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他们松开了领带,也解开了衣领扣子,要不就把领带彻底拿掉了。他们拿着白兰地的矮脚杯,在抽雪茄、讲笑话、喧闹地大笑。他们大多数都年纪较长,体态臃肿,看起来不太健康。我倾身过去看这些人都是谁,很诧异地看到了伊莱哲正坐在沙发上对着另一个人讲话!我的高曾祖父。依然健在。我想参与进去和他说话,介绍自己。认识一下别人,不管他们是谁。但其中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当着我的面关上了会客厅的门,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努力下楼来到餐厅,这里一片狼藉。食物仍在桌上,肮脏的餐具,半满的红酒杯和空了一半的大浅盘。一道猪的残肴趴在桌边的一部手推餐车上,嘴里塞着一个苹果,但大部分肉已经被切走了。杯子,杯子,杯子。你能想象到的各种食物残渣糊在盘子上,以一种势利饕餮的颓废方式表现出来。要不是我已经反胃,这绝对会让我反胃。然后我意识到,我的恶心劲儿已经过去,感觉好点了。我继续来到厨房,这里的仆人们都在忙着晚宴后的清理,同时有一个穿着礼服、表情严厉的男人在监工。员工数目相当庞大,而且全都穿着制服,在勤奋地工作。

我溜过工作区,来到后门。没人注意到。我绕房子走了一圈,来到法式花园。虽有半月和星星,夜里很黑,蓬松的云朵吹过天空,间或朦胧了天界之光。唯一的其他光源来自标示花园小径的火炬。在黑暗里,我注意到有个男人站在喷泉前——喷泉在流动,并非一潭死水。男人背对我,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就好像之前一直在盼着什么人。男人身着一套整洁的礼服,他从矮脚杯里啜饮了一口深色的液体。但这个人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年轻、匀称,体格健壮。他转过身来露出脸。是本。

“你向我父亲做自我介绍了吗?”他问。

“我不想打扰他,”我答道,感觉困惑多于害怕,“他有人陪伴。”

“真遗憾,我敢肯定他见到你会很欢喜。我好奇,他若是见到自己隔了几代的子孙会说什么。我好奇这会不会让他感觉怀旧。”

“里面那些是什么人?”我问。

“你向爱丽丝做自我介绍了吗?”

“没有——”

“我打赌你会利用这个机会的。她是个妩媚的年轻女子,爱丽丝·乔丹。”

“我是在做梦吗?”我问,“你真的是本?”

“我是本。至于那些人呢?在他们当中,有我们的好朋友詹姆斯·摩尔。C.D.斯廷森和他的妻子也在那里,他们两人在把高雅文化引入这片原始大地。还有他们的一位建筑师朋友,从斯波坎市来的柯特兰·卡特先生,这个人跟着他们四处转悠,一直像只鸡一样啧啧赞叹。我敢肯定法官仍和他们在一起,喝个不停,他从来不错过任何免费的一餐。还有詹姆斯·杰罗姆·乔丹先生本人。这些都是操控者们,崔佛。他们自己并不真正创造任何东西,但控制那些创造东西的人,他们控制了那些东西的散播。人靠创造东西是赚不到钱的,你要知道。人只能靠剥削赚钱。这些理念,你之前已经听过了,我敢肯定。

“你在房里看到的人正在把西雅图塑造成符合他们愿景的样子。对他们来说,城市就在那里,像是一堆湿黏土,他们把手伸进去,都深及手肘了。你听到他们的一些谈话了吗?你一定偷听了。我敢肯定他们谈到了重新按级分类的计划。那总是争议的源头。让我们砍掉树木,夷平山丘,把这称为进步吧!很可能还谈到了自来水管道和下水道,好把他们的屎尿输送进海峡。对海堤和填海优点的训话。而摩尔,在大恐慌之后,他为从大卫·丹尼[19]身上敲出来一座酒店的空壳而沾沾自喜;丹尼值得过更好的生活,就凭他为这座城镇做的事情。我听他们讨论过一千遍了:只能算是冗长乏味。但我想你跟我有同感,因为你离开他们,到外面来和我一起了。要一杯白兰地吗?我会立刻叫人拿一杯来。你看起来好像需要一点烈酒。我的杯子恐怕空了,不然我会给你的。”

我被本的絮絮念弄得心慌,我肯定自己看起来也很慌。

“我是在做梦,对吧?”我又问一遍,“你在这里是因为我睡觉之前吃了一块香肠比萨?”

本耐心地对我微笑,把他的杯子搁在喷泉的边缘。

“我看起来像是消化不良的产物吗,崔佛?”

“但你不是真的。”

“我不是实体的。”

“我不理解……”

“我认为你其实理解。崔佛,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似乎理解了每一件事。你看到了征兆,读到了线索,然而你在挣扎。”

“或许我没有生活经验来理解。”我说。

本大笑,用手臂搂住我的肩,领着我离开喷泉。

“你喜欢掌握叙事权,不是吗?”他说,“这是一种有趣的人格特质。你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观察者,但你又渴望深入地参与,不是吗?”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样出现,也让房子里的其他人出现?如果你能做到,为什么不早一点那么做呢?”

“那样你就会更快地相信吗?不。你会跑掉,藏到床下。或许你早就疯了。或许你会服药让自己昏迷不醒。你会落入窠臼——疯子和嗑药的人看得到你看见的东西,‘正常’人看不到。不对吗?”

“我猜是吧。”我耸耸肩答道,我们沿着小径继续走。

“你猜是吧?”

“我知道。嗯,我知道。”

“所以嘛,我得等到你准备好才行。”

我停下来,看着本。

“我把你的房子拱手让出去了,”我说,“对不起。”

“是我把你置于艰难处境的,”他说,“就像很久以前,我对我父亲做的那样。我把他置于那种位置是不公平的。他被双重束缚住,感觉对我和我弟弟负有同等的义务。还有对我弟弟的后人。我父亲做了他认为最好的事。为了满足自相矛盾的承诺,他设计了一套计划,这段历史你已经知道。”

“瑟瑞娜告诉我了。”

“她告诉你的事,有真实的,也有不真实的。”他说,“我父亲对亚伯拉罕非常慷慨,而亚伯拉罕对他继承的遗产,既不感激,也没头脑。没错,伊莱哲捐赠了大多数财产,但他并没有瑟瑞娜想让你相信的那样,抛弃后人。不过,当你可以自己去了解时,为什么要从我这里道听途说呢?”

他递给我一封信,我在手里把它翻过来。收信人为:我未来的继承人。我打开它,但他阻止了我。

“不是现在。”他说。

我尊重他的要求,于是叠好信,把它塞进口袋。

“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本说,我们沿着小径走得更远,“或许你不是。不管怎样,我会看着这件事进行到底。”

“我不理解。你是选择留在这里的呢,还是被困住了?”

“好问题,”他大笑一声答道,“或许我是选择被困在这里的。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命运,不管我们承认与否。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

“这跟我们如何作为没有多大关系,而是我们如何评价自己的行为。我要为哈里的死负责——”

“但那是一场意外。至少我看到的是。”

“但我看到的不是,”他说,“我看的方式不同。除非我能赦免自己,否则我无法前进——我不能前进。当这片地方回归莽林时,那便意味着我赦免自己了。”

“然后你和哈里就能一起回来探望了?”

本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再次微笑,但这次他的眼角里带有哀伤。

“你一直在读他的日志,”他说,“你很了解他。希望有一天,你对某个人也能感觉到我仍对哈里感觉到的爱意,永恒的爱意。”

“我让塞缪尔爷爷在一张纸上签了他的名字,”我说,“因为那个,你会继续被困在这里几百年。我太蠢了。等这块地方再次成为一片森林时,都到世界末日了。”

“哈里会等我的,他理解的。他天生就会爬树——他和我爬过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些树,高得不能再高的一些树——爬树跟到达某地无关,而是关于待在某地。如果我们安心于这一想法,那我猜,我们就拥有了世上所有的时间,不是吗?”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

“或许还不算太晚,”我心怀希望地说,“或许我仍能做到,仍能释放你。”

“你能吗?”

“我觉得能。但如果办成,我需要一个交换条件。”

本开怀大笑:“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呢,我的曾侄孙?”

“我想要真相,”我坚定地说,尽管有一点动摇,因为有时真相这一想法让我害怕,“我想要全部的真相。你给我看过太多东西,我知道你能做到。我父亲回到这儿是来看伊泽贝尔的。他能看到她吗?他为什么这么想看到她?还有,为什么塞缪尔爷爷要把他送走?”

本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用手指列举了几件事情。或许是我请求的信息?我不知道。但很快,他面向我。

“我以前相信塞缪尔是那个人,”他说,“可他避开了我。然后我相信会是你父亲,但他太爱伊泽贝尔,看不到别的东西。然后我相信会是你,但你听了瑟瑞娜的话。你相信她,而她操纵了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确实感觉被操纵了,于是点点头。

“钱解决不了你的问题,崔佛。如果你对它有期待,你会失望的。”

“你讲话的口气像我母亲。”

他哈哈大笑。

“你母亲理解某些事情,但她不能理解一切。她不理解你我了解的东西,对吗?那需要一定程度的相信。”

“我怎么样才能让她相信?”

“那个问题没有答案,”他答道,“至少对不信的人没有。相信得发自内心,而不是来自外在。如果相信是被传统强加在你身上的,就永远没有真正的意义。”

“那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相信?”我问。

“通过看到每件事物中的美,通过看到每一刻潜在的可能。上帝创造了一切,崔佛,上帝热爱一切。当你也热爱一切时,你就会发现你的幸福。”

我们继续步入夜色时,我思考着他的话。脚下的碎石嘎吱作响,云朵从月亮上弹开。

“我在勘察林场能否采收时,发现了这处地方,”他说,“它美得不像话,真的。站在这里的断崖上,身后除了森林别无其他,身前有海湾、山脉。太阳正好的时候,各个感官都备受震撼。我们本来计划伐清整片地区,因为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但我父亲提过要建一栋宅邸,当我看见这处地方时,我告诉他,我会帮他在这里建一座,能让他社交圈的朋友们相形见绌。不过,只有他放过这些树,我才肯做。我做这件事只有一个条件:全权控制宅邸的各方各面。他同意了,因为他想让我离他近点,这样我就能和爱丽丝亲近一点。早期,我把哈里从沿海带到北方和我一起,他也帮我管理建筑施工。我们两个人骑马穿过菲蒙市的马路,往北穿过菲尼的家,经过他的动物园,来到那边的顶峰。大多数地区都已经被砍掉了,但北邸没有。”

“我们在山脊上勒马,就是你进入宅邸到达顶峰的地方。我们从远处目测亩数,欣赏这片土地许久。我望着哈里,看到他眼睛里的泪。

“‘我从没见过如此特别的地方。’他说。

“‘是为你而建的,哈里,’我告诉他,‘为你我而建。这是我们会一直拥有的地方。’

“‘答应我,我们会永远拥有它。’他说。”

本杰明停止说话,我们继续沿着小径走了一段时间。

“你答应他了吗?”我问,想让他继续讲故事。

“我答应了,”本说,“我答应他,这里永远都会是我们的地方,一日不能如此,我都不会安宁。我答应他,它永远都会是他和我第一眼看到的那颗瑰宝。所以我们为父亲建了一栋房子,我知道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坍塌。房子本身会滋养它周围的森林。不过,莫名地,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如何实现的,我感觉,我对哈里的爱会永远在这里。”

我们停下来,我意识到,他一路把我领到了观景山的顶峰。

“我相信他们全都回家了,”本一边说,一边对着山下的房子示意,“如果你想,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

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坟墓,我们就站在他的墓碑旁。

“我想要关于父亲的真相。”我脱口而出,生怕本会消失不见。

“不该由我来给你真相,”他说,“该由你父亲给你。”

“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时事情太痛苦了,它们会撕扯一个人的灵魂。很难看得到。”

“很难看得到撕扯?”

“不是。撕扯的表现很难看得到。看着一个灵魂被撕扯是很难的。”

“我能受得了,”我带着很大的决心说,“给我看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然后我就会把房子交给你,让你履行对哈里的诺言。”

本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说定了?”我逼他。

“我会给你你要的东西,因为我可以。”

“那我会把你的土地归还森林。”

“我不要求交换条件,”本说,“瑟瑞娜需要那种东西,我不需要。你已经让我感觉到了我很久以来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土地,微风,花开的味道。我遮起眼睛,避开太阳的灼热。”

“我有吗?”

“你不会再看到我,崔佛,也不会再听到我的声音。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东西,然后不再干涉你,由你在里德尔大宅摸出你自己的路。该由你自己做出决定了。”

他把手举到眉毛上,就好像要挡住眼睛。我朝他看的方向望去,见到天际的一颗明星。等我转过身来时,本已经走了。

我跑下山,来到花园。喷泉不再流动,尽管水从池边滴落,就好像刚被注满一样。我赶紧绕到房屋背后,胡乱拨弄保险丝盒,似乎都没出故障。不过,房子就是黑的。或许真的是断电了。我走进厨房,里面空无一人,不过古怪的是,空盘子都在。我心想,真是奇怪的闹鬼事件。就好像本其实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他可以召唤出场景,但之后又忘记把每样东西收回原处。我摸黑来到黑暗的走廊,这里静悄悄的,只有老爷钟的嘀嗒声,回声响彻一楼。和厨房里一样,房间里也没个人影,但残迹都在:矮脚杯、茶杯茶碟,甚至有一根燃着的雪茄,在会客室里缭绕出一缕薄烟。等我来到门厅时,觉得很古怪,钟怎么在嘀嗒作响?从我来到这里,它就根本没走过。在它坚忍的沉默中,不知怎么的,我有种印象,它已经很多年没运转过了。

我听到有喃喃的话语声从书房传来,往里看了看。两个男人占用了房间,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坐着的是伊莱哲,我能从他的头发辨认出来。站着的,是厨房里那个穿礼服的男人,一定是托马斯先生。

“本少爷的遗体已经在会客厅里陈列好了,先生,”托马斯先生说,“按照您的吩咐。”

“把钟停掉,托马斯先生,拿走钟摆。标记我儿子死亡的时刻很重要,这样其他人就会知道。”

托马斯先生离开房间,径直从我面前经过,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继续走下大厅,打开老爷钟的门,让摆锤停止摆动,把砝码从挂钩上拿掉。我靠近钟。指针指在6点15分。

“我会尽力的,本,”我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但我会尽力的。”

托马斯先生关上老爷钟的门,回到书房去照料伊莱哲。

“我们只能这么期望了。”他经过我时说。我不确定他那句话是回应我还是伊莱哲的,甚至不确定托马斯先生到底有没有说过那句话。

等我深更半夜从梦中醒来时,或者应该说,从本的作祟中醒来时,我发现手里有一封信。是他交给我的信。是真的。

我打开发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一捆纸。笔迹整洁,是连笔的草书。纸页顶上,伊莱哲·里德尔的浮雕大名已经用钢笔猛力划掉了。日期是1916年3月5日。

给我未来的后人:

如果你正在读这封信,而且还健在,那么我恭喜你能走到今天。如果你在读这封信,你的父亲——我的儿子,亚伯拉罕·里德尔——已经死了,对此我致以最深刻的遗憾。尽管亚伯拉罕和我的意见不常一致,我确实在以我的方式关心他。

我也关心我的第一个儿子,本杰明。正是因为我对他做出的一个承诺,现在我才会写信给你。律师会把信呈递给你,向你详述细节。我把这封信留给你的目的,是恰当地表达这一感情。

本杰明还活着的时候,我答应过他,等里德尔大宅不再有用,它会永久地回归未经驯服的野性自然。它会成为他的遗产,也会成为我的遗产,我猜。一枚保存下来的小小瑰宝,有一天,他可以用它来应对我以进步的名义毁掉的满山瑰宝。不管是什么理由,承诺就是承诺,我发过誓要维护它,同时也要养活我的其他家人。

你的父亲亚伯拉罕一心要开发北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死命坚持这一想法,但他就是不愿意松口。他威胁过我,哄骗过我,诅咒过我。他引用我的拒绝,证明我对他的爱没有对本杰明那么纯粹。他这么断言也未尝不对——亚伯拉罕一直都是个傻瓜、混混、败家子——但那不是我坚持承诺的原因。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我会摒弃对死者的义务,就算是我的儿子也没用。“对死人的承诺算什么?”我会抗议。我会很高兴地按照惯例,在临死前把这块地产遗赠给我活着的儿子。但这几周里发生了非常特别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本杰明,我已故的儿子,回来找我了。

哦,别害怕!他不是什么灌输恐怖的幻影或者妖怪!他是我的儿子,依旧温柔。他来书房看望我,和我坐在一起,安慰我。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现让我确信,我迫近的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现在我已经见过他以幽灵的形式出现——我确信那就是他!——我只能说,我真正相信死后有来世了。我相信对死人的承诺和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签下的任何一份允诺书同样实在。

为了防止亚伯拉罕破坏我的承诺,防止他为牟利开发北邸,我已经成立了一项在我死后能保留宅邸的信托基金。信托基金会在亚伯拉罕死后解除。如果他没有后人,宅邸就会立刻移交给市里,作为公共绿地。如果他有后人——想必就是你了——宅邸就是你的。我欢迎你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还有你的后人也是。我只要求一点,就是你能推进我的承诺:等你或你的后人离开这处地方,不管是因为房屋磨损,还是因为个人意志,我求你允许它回归自然,像我的儿子本杰明希望的那样。

我不能强迫你这么做,但我恳求你探究你的灵魂,执行这一最重要的使命。

我对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并不骄傲。其实,我为许多事情感到羞愧。自从本杰明死后,我就尝试过与我的罪行和解,因为他的死尽管惨烈,却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教训:没有人无可救药,只要他以可以挽救的方式行事。

北邸在你手上了。我求你以我们家族的救赎为重。

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伊莱哲·里德尔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想一遍又一遍地读信,来向自己证明它是真的。本其实在另一个时空里给了我一份信物,我把它带回了这里。是伊莱哲写给塞缪尔爷爷的信。给我未来的后人。塞缪尔爷爷告诉过我,他从律师手上收到的信。现在在我的手里。

本是从塞缪尔爷爷的房间里拿的吗?又是怎么给我的呢?我希望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但酒醉感袭来,我很快坠入了黑暗的睡眠,就好像有人在我头上套了一个麻袋。马上,我开始做梦……

我下楼去女会客厅,但那不是个会客厅。它已经被改装成了卧室之类的地方。房间中央有一张大病床。挨着床的是一个活动的药柜,里面满是瓶子、毛巾和各种其他医学用具。房间闻起来是防腐剂和尿的味道。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形,几乎就是一具死尸,稀疏长发披散着,眼睛凹陷下去,她借助呼吸机用力地呼吸,这个东西被裹在她的嘴上,以冲击运动的方式把空气强压进肺里。

“你叫过爸爸做了吗?”

问题是一个年轻人提出来的,一个少年,他高高地蹲在一张搁脚凳上,头耷拉着。

备受折磨的女人慎重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行?”

她再次眨眼,把眼皮紧闭起来。

“对不起,”他说,“我会照顾你的。”

他们说,卢伽雷氏症的疼痛十分剧烈、显著、绝对,不会间断。但我们都学会伴着不同程度的疼痛生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应付。粉碎意志的是孤立无援。他们大概是这么说的。

“你变得好轻,”他轻柔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的?”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已经不再有声音了。她那么轻,几乎都不再在那里了。那么轻,一阵微风或许就能把她卷走,像一缕轻烟一样。

年轻人站着,我看到他了:我的父亲,一个少年。他走向女人——伊泽贝尔——掖好她四周的毛毯。他俯下身去,直到额头相触,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你得告诉我,”他说,“眨两次眼睛,这样我就能看到。眨两次眼睛,我就知道了。”

她眨了。她十分慎重地眨了眼睛。

年轻的琼斯站直了,闭上眼睛。他一定在考虑,有没有误听她的话。她是不是请求他做那件事。他一定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误会了每一件事,他和他母亲之间的特殊连接,他对她的状况、她的需要和愿望的独特理解,是不是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愿望、他自己的需要,在通过她表达出来。他一定想知道。

他离开房间,我跟上去。我们去了图书馆,踏进房间,停下。塞缪尔正靠着一个书架坐着,书散落在他周围的地板上。他的腿呈八字形叉开,膝盖上是一个木制的雪茄盒。他正捧着它,拍打着盒盖,懒洋洋地把头靠在身后书架的硬木上。他在哭。他喝醉了。

“把它给我。”琼斯要求他。

“不!”塞缪尔大叫。

“把它给我!”

琼斯从塞缪尔手上夺过盒子,塞缪尔大喊大叫,无力地伸手去够盒子。

“别从我这里夺走她!”他鬼哭狼嚎。

琼斯威胁着他的父亲。

“时候到了,”他说,“如果你不做,我就去做。”

“时候没到!还没到她离开的时候。我没准备好!”

琼斯轻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拿着雪茄盒,离开了房间,我跟上去。他把盒子拿去母亲的会客室,搁在床上,打开盒盖。他抽出一根针头,连到一个注射器上。他把它连同一安瓿清澈的药水一起,举到母亲的面前。他在问她……她再次眨眼,尽管似乎眨一下眼睛都疼。

“告诉我,这会把你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他说,“告诉我,你会自由地去往各个我甚至无法想象的地方。告诉我,如果我做了这件事,我就会在某处再次见到没得这种病的你。”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但足够让琼斯看到,足够让他肯定了。他抽满注射器,撕开酒精棉,轻轻地涂在她的手臂上。

“我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呢?”他粗暴地笑着问她,“我为什么要给你的手臂抹药啊?难道我们还担心感染吗?”

他的笑掩盖了眼泪。

“我爱你,妈妈,”他说,“甚于世上的一切。”

他的手颤抖着,但他克服了自己的犹豫。“我的安宁,我赐予你。”他说,然后坚决地把针头滑进她的皮肤,推动注射塞,打完了注射器里的药水。他取下针头,把注射器放到桌上,拥抱母亲。一分钟之内,她的短促呼吸之间的停顿拉得越来越长。肌肉松垮下来。然后——根本没过多久——伴随着最后一口呼气,伊泽贝尔·琼斯·里德尔咽气了。

琼斯收好医药用具,放回盒子里。他把盒子拿进大厅,我跟着他走进图书馆。塞缪尔颓然倒在地板上,已经靠着书架昏迷过去了。琼斯把雪茄盒放到书的背后。他从地板上捡起其余的书,放回架子上,盖住雪茄盒。最后三卷是尤金·奥尼尔的著作集。

之后,琼斯站在他不省人事的父亲身旁,咬牙切齿。隔着房间,我都能看到他的咬肌鼓起。

我听到一声啜泣。我转过身。站在我旁边的门口,相隔一臂之远的,是十一岁的瑟瑞娜。年轻漂亮,红褐色的头发,白色睡袍,打着赤脚。

琼斯也听到了啜泣,他望向我们,飞快地穿过房间,走向我们,跪在瑟瑞娜的面前,紧紧地拥抱她。她的眼泪流进他的颈窝,他轻轻地前后摇晃她,直到她安定下来。

“上楼去睡觉吧。”他温柔地说。

“我也会死吗?”瑟瑞娜问,“我也会像妈妈那样死掉吗?”

“不会的,”琼斯摇着头说,“你不会像妈妈那样死掉的。”

“那如果我病了呢?”

“我会救你的。”

“要是你救不了我呢?”

“我会救你,”琼斯强调说,“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这里救你,瑟瑞娜。我会一直在这里救你。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件事。连爸爸也不行。”

“我爱你,琼斯。”

“我也爱你,瑟瑞娜。现在去睡觉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是你不理解的事情。等我做完,就会上楼来给你盖被子。好吗?”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问道:“琼斯哥哥,你真的答应我吗?你发誓?”

他说:“我答应你,瑟瑞娜妹妹。从我内心的最深处,我答应你。没有比那更深的承诺了。”

于是她走了,因为她有信念,琼斯哥哥不会辜负她。

我睁开眼睛。光线从窗帘的缝隙渗进来,外面的鸟儿几乎是在愤怒地鸣叫。黎明已经降临。

我把伊莱哲的信夹进我的笔记本,下楼去图书馆,打开了一盏阅读灯。房间里很昏暗,不过足够让我看清了。我知道具体位置。我之前去过那里,即使是在梦中。我找到了戏剧作品的藏书,挪开三卷厚重的尤金·奥尼尔的剧作,把手伸到剩下的书的背后,去摸索。一个雪茄盒。

我取出盒子,把它拿到橡木的阅读桌上。在黄光的下方,虽然畏惧着可能会发现的东西,我还是把它打开了。

在里面,我发现了一管注射器和一个安瓿瓶。我仔细检查了小瓶。标签上写着耐波他[20]。瓶子是空的。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于是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感觉到了刺痛。我是醒着的。

我懊悔地大笑。谁能把这么一个秘密保守这么久?只有我的父亲。

我放回盒子和书,把秘密再次收好,不让人发现。我走上楼梯,感觉到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寂寞。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父亲和他被撕扯的灵魂需要什么?我又需要什么?

我发现自己站在父亲门外,于是悄悄地打开门。他被惊动了,在床上翻了个身。

“出什么事了?”他恍惚地问。

“我害怕。”我说。

“怕什么?”

他勉强聚焦起一双惺忪的睡眼。

“我做噩梦了。”

他点点头,清了清喉咙。然后他做了一件他好几年都没有做过的事。半梦半醒中,或许,他的壁垒倒下了,他听从了本能的反应。他掀起被单,为我撑开,像一顶帐篷一样。五岁的时候,如果我做噩梦了,他就会这么做。我没有犹豫很久。我溜过房间,钻到温暖的床上。父亲给我盖好被单,抚爱地拥抱我,保护着我,为我屏蔽世界上一切的危险和毒害。

“我很难过,”我抹着鼻子轻声说,一个孩童般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很难过你不得不做那件事。”

他哼了一下。他不太清醒,更偏向于熟睡的状态,没有听到我的话。但他很可能感觉到了我的话语。希望如此。

“我很难过你不得不做那件事。”我特别轻柔地说,或许我是世上唯一能听见的人。但在那一刻,是否有人听见对我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39 一罪二审

我没有太多时间。瑟瑞娜很快就会发现文件失踪,里德尔大宅的事态将会急转直下。

我在二楼选了一间很少使用的卧室,在南翼,那里更加偏远,几乎废弃了。房间里只有一个小梳妆台,一张单人床,裸露的床垫放在金属弹簧架上。我把证据铺在床上:《加州山脉》以及我在里面发现的本写给哈里的信,从地下室找到的父亲的婚戒,在密室里发现的伊莱哲的日记,小屋里找到的哈里的日志,伊莱哲写给他未来后人的信,我做的缩微胶片调查的复印件,转抄塞缪尔在给本充当媒介时在便利贴上涂鸦的副本,以及尤金·奥尼尔剧作背后的定罪盒。我还在床上摆了一把钥匙。打开提箱的那把钥匙。我知道暴露这些东西很危险,但,如果我仍抱有一丁点希望,让它起作用,我不得不全力干预这件事。不过,我扣留了委托书、船票和瑟瑞娜的信。只有在情况最极端的时候,我才会诉诸榴弹炮。我把所有东西在床上排开,就像某种变态的公开展示课一样,然后去找我的父亲。

我很肯定,十四岁时,我对里德尔家族遗产的细微差别并没有充分的意识,我真的是凭本能和直觉行事,努力为本讨回公道。现在回顾往事,我清楚地看到,里德尔家族一代代人的愧疚竟以如此大的力量压在父亲身上,这让他窒息。而且我想,尽管小时候我或许无法以这种方式来定义它,我却的确能以一种自己不太能解释清楚的方式感觉到它:如果不采取纠正措施,那种愧疚的压抑感会殃及我。我们这个家族被埋在一代代的腐叶、落木和湿土下面。救赎之路很难,土壤却轻薄肥沃。我们头顶的泥土里有一种潜能,一丝希望。如果我们有意,可以刨出一条路。我们需要的只是让一颗种子发芽,一株萌芽缓慢地探入空气,然后我们就都得救了。

我在父亲的房间里找到了正在小睡的他。我叫醒了他,因为事关紧要。我把嘟嘟囔囔着的父亲领过走廊,带到小卧室,一到那里,我就挥手展示我的陈列。

“这都是什么东西?”他问。

我把一切告诉了他。我给他看我发现的第一张便利贴,塞缪尔爷爷在上面刻了“MUIR MTNS CA”;母亲如何把我引往约翰·缪尔,又引向书里的信。我告诉他小屋、日志和所有的事。每一件事。那只手,地下室里的婚戒,装注射器的盒子。然后我跟他讲了密室和伊莱哲的日记。我解释说,信托文件在伊莱哲书房的保险柜里,还有瑟瑞娜的遗嘱,她用那个来收买我。

“什么保险柜?”他问。

“在书橱上方,画的背后,”我说,“你懂的。就像电影里一样。”

他茫然地看着我。显然,这对他是条新闻。

“瑟瑞娜给我看过,”我继续说,“她有渐冻症的基因。”

他厌恶地看着我。

“你看,”我最后说,从口袋里拿出确凿的证据——伊莱哲的信,“伊莱哲写给未来后人的一封信。本趁我睡觉的时候交给我的,当我醒来时,信就在我手里了。喏,你读一读。”

他照做了,拆开信来读,然后把信放回信封里。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问,看起来十分恼怒。

“你不能把房子卖给开发商,”我说,“我的意思是,这都写在伊莱哲的信里了。你不能把北邸变成给富人住的连片住宅。我们得做正确的事情。”

“我们?”他呛了一句。

“本在这里。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灵魂可以来拜访,但鬼是看不到门的。鬼是被困住的。本被困住了,我们得释放他。”

“通过把里德尔大宅变成一座公园?”

“对,”我说,如释重负,父亲终于理解了,“正是这样。当你把那只手装回到楼梯上时,你对我说:‘有时你得把宇宙矫正过来。’还记得吗?你得纠正事情,爸爸。开发这片土地并从中吸钱只会继续延长这一诅咒。我们得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件事,直到做对为止。”

“你把我叫醒就为了这个?”他问,一边摇着头,一边挥手在我收集的证据上方比画。

他伸手拿起他的婚戒,然后把它套在手指上。

“它在地下室里,”我又说一遍,“在一个收纳袋里。”

“老鼠就会藏在那种地方。被亮晶晶的物体吸引的老鼠。”

“或者是一个偷东西的灵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瑟瑞娜给爷爷吃的是N≈?D≈?Z。”

“你在说什么?”

“她给他吃的阿尔茨海默病的药。但那不是药,是N≈?D≈?Z。你们出门的时候,我给爷爷喂饭,他让我帮他拿药,容器里的药片上印着N≈?D≈?Z。”

“疯了。”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

“不,瑟瑞娜才疯了。你想想。她在睡前给他咖啡因,让他亢奋,然后又给他吃‘药’帮他入睡。你知道药的事吗?”

“我知道,”他承认,“但这也太荒谬了,我根本没相信。你暗示的是,她在处心积虑地使用一种系统性剥夺睡眠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他行为怪异?你这种念头都是从哪儿来的?”

“亚瑟·库斯勒[21],”我说,“《正午的黑暗》。妈妈让我读过。剥夺睡眠被认为是虐待行为,是被《日内瓦公约》禁止的。”

“哦,你他妈的饶了我吧,崔佛!”

“我不认为爷爷有阿尔茨海默病,”我继续说,“我认为她在试图把他逼疯,让他看起来一直健忘、神志不清,这样我们就能逼他,让他在委托书上签字,她需要这东西来开发房产。明白吗?这都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我打赌,如果你尝试让医生声明他没有行为能力,医生会说,他根本没有丧失行为能力。所以,你或我搞到委托书,对她才这么重要。她需要那份文件。一份书面记录。再加上一条事实,她想带你去环游世界,跟你上床——”

“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他盘问我。

我犹豫了。不确定此刻打出船票那张牌能有什么成效。父亲有太多东西需要消化。把乱伦也加到这一团糟里,或许不能把我们带上正轨。

“与此同时。”我说。

他耸耸肩,挠了挠手肘,东看西看,他在思考。他拾起装有注射器的雪茄盒和空的安瓿瓶,打开往里看。他的脸部抽搐了一下,把它放下,搁到床上。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知道你用这个……这个口头报告伤我多深。我得走了。”

他开始朝门口走,我知道他完全没有理解。他听到了,但他宣布证据无效。

“这都是真的,”我脱口而出,“我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了所有这些东西!我没有瞎编。”

“好,你没有瞎编!”他厉声说道,“所以这都是真的?你把真相当棍棒,感觉很正义吗?你感觉用这个——我母亲的死——当作工具来打击我,很正义,是吗?真是这样的?你琢磨出来这个惊天大秘密——我为做过的事情痛恨自己——你却要把它拉出来炫耀,就像某项恶心的五年级科学作业吗?你觉得你有权利审判我?你不惜花费时间挖掘证据来给我定罪。好,让我告诉你吧,我早就被定罪了。早就因为那项罪被绞死了。我仍被挂着呢!每一天,我都得把手指抠进绳索和脖颈的空隙处,挪腾点空间出来,才能呼吸。我的绳子永远都不会被砍断,我永远都解不开绞索。但你想再次审判我,给我定罪,然后绞死我。我能对此说什么呢,崔佛?那是一罪二审,《日内瓦公约》也不允许。所以把你的审判留给你自己吧。”

“那跟这件事没关系啊——”

“如果你觉得我们会因为一个死了八十年的人的遗愿而改变计划——一个送出他的一切、什么也不留给后人的人——那么有你好受的呢。那个人强暴了世界,伊莱哲,你的新偶像。伊莱哲·里德尔是一个无情的私掠者,一个木材大亨,一个恶毒的商界侵略者。他摧毁人们的生活,摧毁自然。你意识到了,对吧?为了平息罪过,他想在死前送掉一切。他这么做,上帝就能原谅他。现在你突然决定,完成他的命运是你的使命了?好吧,那真够贴心的。但你知道吗,儿子?我有账单要付,有家有口要养,包括养你。我们需要有瓦遮头。现在你的理念在道德上有理了,可以甩到我脸上了?当你只有十四岁的时候,理念是不错,崔佛,但理念不能当饭吃,不能当床睡,当然也绝不可能让你下雨天不被淋湿。所以他妈的帮我一个忙吧,把你那套哈代兄弟的破案技巧用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脸因为暴怒而涨红,伸手去拉门把手。

“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在乎钱,只想要回你的房子,要回你的生活。”

他回头看我。

“你凭什么那么认为?”他愤怒地问。

“我偷听到了……一些东西。”

父亲把手放下,转身面向我。

“你一直在窃听?”

“我控制不住,”我哀伤地说,他不知道我都偷听到了什么,“你们当时在厨房里。”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印堂发黑,握紧了拳头。他敏捷地穿过房间,凌驾在我面前。他没有揍我,但浑身散发出揍人的能量,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已经被打了一样。

“你不该偷听我的私人谈话。”他严厉地说。杀气腾腾的,我会说,如果我在写小说的话。他朝着床的方向把手一挥。“这堆破烂,你从哪儿找到的就放回哪儿去,并且再也不许提它。瑟瑞娜指示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而且你要带着极大的决心快速做好。明白了吗?”

“嗯。”我说,被他恐吓了。

“明白了吗?”他吼起来,就像军队里的神经病教官一样。

“明白了,”我更大声地重复一遍,“明白了……Sir!”

我额外加了一句“sir”,是因为我不喜欢他那样跟我讲话。我认为那像个浑蛋,于是我用一个额外的“sir”给父亲贴上浑蛋的标签,他也注意到了。噢,糟糕,他真的注意到了。他的嘴唇紧闭,眯起眼来看我,扬起手来准备扇我一巴掌。但他没有。他犹豫了。那一点犹豫足以告诉我,他和我都知道,我是对的。他有威胁我的决心,但没有行动的决心。没有他非得把致命药物打到他母亲体内所需的那种决心。那才是投身的真正标准。

他把张开的巴掌变成一根指点的手指,戳到我脸上。如果我有所见识的话,这应该就是华夫饼的举动。

“不许再提。”他威胁我。

他飞快地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我知道时候到了。该轮到我出牌了,我得打出去。

“爸爸。”我坚定有力地说,他停下了。

“我说了,不许再——”

“她已经买好了船票。用的是你的名字。我很肯定,她是从迪奇那里拿的钱,作为开发房产的预付款。我可以给你看——”

他没有转身,但举起了手,就好像在说“够了”。我不再说话。

“我不相信你,”他说,“你说的任何话,我都不相信。现在不相信,以后也不会相信。”

他离开了房间。

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父亲不是我的同盟。如果他不是我的同盟,那么就算用装满证据弹药的榴弹炮来炸飞他,也没有用。

我收起我的东西。我们的东西。我们家族的东西。我把它们收好,因为我珍惜它们,我知道它们很重要,不会轻易放手,就像我不会背弃伊莱哲对本的承诺一样。

就像我不会背弃本对哈里的承诺。

40 本的树

我失败了。我的计划——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计划,它只包含一件事,就是说服父亲做正确的事——悲惨得让人失望。它没起效果。就那么完了。本走了,永远被困在阴间,因为我帮不了他。还有更糟的。因为我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我倒成了本的狱卒。直到我出现之前,他和塞缪尔爷爷一直处得相当不错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白痴。

我真希望能跟本说说话。至少再看到他一次也好。我感觉被困在里德尔大宅里了。没有朋友。没有陌生人。没有人。

我在楼道里乱走,希望能看到或听到一个征兆。嘎吱一声,一道门的移动,或是什么东西。在厨房里,我撞上了瑟瑞娜,她正愉快地为晚餐烘烤玉米面包,就好像在一部关于完美主妇的电影或者电视节目里一样。她的头发很可爱,妆容美妙。她正穿着一条轻盈的连衣裙,V领开口,腰部收紧,正是她的风格。她的脚指甲换了颜色:被涂成了橘色,我觉得这个选择很怪。不过,这表明她把那个下午的时间花在打扮自己上了。我把这看作积极信号——她还没注意到委托书和船票不见了。

对呀!委托书还在我手上呢。我可以销毁它,那就能挫败他们的计划了。

唉,那只能延缓他们的计划,我知道。因为除非瑟瑞娜成功,否则她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我知道,唯一能说服她放弃开发计划的人就是琼斯哥哥。没有父亲,我就一无所有。我或许应该把委托书也还回去。

瑟瑞娜询问我的举止。为了避谈正事,我扔给她一根骨头,关于我和母亲的闲聊,以及母亲声明离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来临,让结论完全模棱两可。瑟瑞娜贪婪地揪住那一小点信息,开始垂涎三尺,口水流得满地都是。

“当变化已经快马加鞭,”她对我唱起歌来,“我们接受它就很重要,别去与命运的不可逃避性抗争。”

于是我离开了,走到外面,我知道我不得不逃开,不得不尽快出去。跳上货车,或许,尽管跨上一辆每小时以五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的货车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撒腿奔跑追赶它似乎也同样蛮勇。

然后我见到了本的树。

本的树。

我跑下山,来到谷仓。我爬到上面的阁楼里,在提箱后面发现了帆布包。我打开它。攀钩、绳索和手套。又老又旧。生锈的金属。开裂的皮革。不过,未尝完全不能用。我往里翻。一段锁链——一条翻转线——比绳索更好。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些装备时,还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我知道了。这是爬树装备。

我抓起包就朝林子里跑去。在凉爽的山涧里,我听到一辆火车拉响鸣笛,穿透林子的最茂密处,那里地面轻软,就像我跳舞跃过的蹦床。我不假思索就知道该往哪儿走,就好像有人在给我引路。

我来到那棵粗壮的树下,估量它的粗细。我把手搁在树上,对树致辞。我说出哈里和本以前爬树前对树说的话:“我现在要爬到你身上了,感谢你的保护。”我在梦里见过。

我用皮带绑好攀钩——扣进膝盖里的重金属钉,拖着锁链绕树基一周,套上手套。我以前从没爬过树。至少从没用过攀钩和翻转线。但我在梦里爬过,所以知道该怎么做。我把锁链盘到树上,等它高过肩膀时,再把一根攀钩蹬进树皮。我把重量压在攀钩上,但它一下滑掉了,我的脚溜到地上,刮掉了膝盖内侧的一层皮。我疼得直皱眉头,再次尝试。我先让一根攀钩抓牢,再试另一根,然后就被卡住了。我试图把锁链往上面挣,但这时,重心就改变了,一根攀钩往下一落,我又滚回地面。又擦破一块皮。

再来。在两根攀钩卡位成功后,我失去了抓力,尽管我试图用手臂抱住树,但还是滑了下来,在粗糙的树皮上蹭破了小臂。我尝试了一次,一次,又一次。有一个多小时,我一直试图离开地面至少几英尺。高出林地十英尺已经是个胜利了,但我做不到。

筋疲力尽,很有挫败感,加上血淋淋的,我停下了。我的大腿和膝盖都擦伤了。攀钩磨烂了脚踝和小腿上的肉。手臂上的肌肉也耗尽了力气,树皮引起的疹子从腋窝一直延伸到两只胳膊的手腕上。不过,我仍决意要征服巨树。

“我要怎么做?”我问大树,“我要怎么爬你?你让哈里和本爬,但不让我爬?为什么不让我爬你?”

大树什么也没说。

“我也是里德尔家族的一员,”我对大树说,“我可以拯救你。如果你让我爬,我答应你,我会拯救你,让你永远存活,成为一棵不朽的树木。”

大树没有回答。

“本,”我说,“帮帮我。”

但他没有帮忙,还是他帮了?因为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哈里的日志,他注意到,我们关注我们之间以及自身内在的矛盾和隔阂,而没有着眼于结合。我想,或许我那种以为必须得征服这棵大树才能爬它的想法,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得与大树结合,与它成为一体。于是我在脑海深处带着那种想法专注在大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移位了。是能量,还是风?我不知道。但我很确定,我得从锁链里收紧两拳长度的松弛部分。我知道得通过臀部向树干使劲儿来安排重量,我应该弓起背部,手腕保持在肩膀的上方,步子要小一点,往树皮里踢得更狠一点,还有,在移位到一根攀钩上之前,要把身体的重量稳固地压上去。

于是我这么做了。我爬上去了。带着纯粹的果断与勇气,我爬上去了。两步,四步,八步。是我的意志,树对我的接纳,抑或是本的推动,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去想。我只想着攀爬:我的攀钩在树皮里,我的上身抵着树干,我的背部在努力支撑我。

当我来到最矮的树枝时,我把自己撑上去,坐了一会儿。地面远远地在我下方,七十英尺或者更远。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必死无疑。然而,还不够高。

“我想爬到树顶,”我大声地说,“我想看到。”

我卸掉攀钩,脱掉球鞋和袜子,因为他们在我的梦里就是那么爬的,我也要那样爬。我继续往上,还要到更高的地方,进入树的腹地。进入大树紧拥我的地方,我的攀爬变得容易,大树把我哄得爬得更高。我没有往下看,没有质疑我这趟行程的明智性,或者我已经爬了多久。就是单纯地爬。更高。直来到树枝变得稀疏、树干变成锥形的一点。直到我知道,我接近树顶了。

“我能上到多高?”我问大树。

大树没有回答,于是我上到更高,来到顶端。来到本曾经离去的地方。我知道这里,因为我在梦里见过。

世界在我眼前向四面八方展开,风包围着、推搡着我们时,我紧紧地抓住树木摇摆的桁条。远方的山脉、水流和城市都在闪耀。下方的房屋和人们。我能看到微风扫掠我四周的树梢,光的涟漪映照在叶片和针叶上。在如此之高的山间一棵最高的树上,我感觉我能看到整个世界。我能看到全人类。这让人畏惧,但我不害怕。这很刺激,但我很平静。因为当时每样事物都各得其所。我能感觉到我的世界的公正!我不会掉下去,因为树在抱着我;树不会折断,因为我在抱着它。在树顶的安宁之中,我听到微风飘过我耳边时的乐响。在一汪绚烂的色彩与运动中,我看到了景象的清澈和透明。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本和哈里为什么要爬到树木的顶端;我知道他们感觉到了什么,我感觉到了他们感觉到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试图向母亲解释这些东西,但她不能被我说服。或许这是她的教养所致,又或许是她的个性。或许只是她的顽固。我不知道。但我试过告诉她,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相信的东西:在那一刻,在本的树上,当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在那之前,我想要相信;在那一刻之后,我知道了。

哦,我的信念有时也会衰颓。很容易落入同一套日常的惯例之中,用一层又一层的漠然来掩盖崇高。但现在,在我跟你讲故事的这一刻,我信念十足。我向你保证一件事:当你触碰过上帝的脸庞,你就永远不会忘却你知悉的东西。你永远不会见不到你所见过的东西。

当我紧抓那棵树的树顶时,一种感觉十分强烈地从我心中涌起,让我松开大树,伸手去够天空。我伸手出去,试图抓住蓝色。我想被带入苍穹。我想成为所有的一切。

但天空不愿要我。天空拒绝为我放低身段。我听到下方有一声叫喊。是我的名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从树的顶端,我能看到里德尔大宅前面的草场,上面有个小人——我的父亲——正站在厨房的门边喊我。

我大喊回应,但他听不到。

飞快地,谨慎地,几乎像着了魔一样,我降到最低的树枝。我绑上攀钩,用锁链下降,就好像我已经做过一百次。我把装备放进帆布包,跑过林子,穿过草场回家吃饭。

41 升降机

我走进前门而没走后门,并对着厨房喊了一声,说我吃晚饭前想换件衬衫。因为爬树,胳膊上沾了一层灰土和干了的血,手都被树脂弄黑了。我爬上楼去,尽最大努力清洗干净,用一件长袖T恤遮掩我的伤口。

楼下,晚饭已经在餐桌上。除了通常的蔬菜、面包和柠檬水,父亲还烤了肉串,这意味着他已经完全中了瑟瑞娜的魔咒。

“你又开始忙什么了?”瑟瑞娜随口问我。

“只是徒步转了转。”

她怀疑地瞥了我一眼,把豌豆传给父亲,他给自己拨了一些,然后往下传。等我们都拨好食物,开始吃饭时,父亲唐突地站了起来。

“我们忘了爸爸的药。”他说。

瑟瑞娜马上变得紧张,僵硬地坐在位子上。

“我去拿……”她说。

她开始起身,但父亲挥手阻止了她,很快地移到碗柜旁。哦,不,我想。这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真的不是。他取出药瓶,仔细检查了标签,打开盖子。

“我能来,琼斯哥哥,”瑟瑞娜说,“真的。”

“我来。他吃两片,还是三片?”

“两片。”瑟瑞娜回答说。

她紧张地看着父亲摇出两片药,放到手掌心里。我很肯定,和我一样,她也在想,事情会怎么收场。他靠近来看它们,然后刻意地看着瑟瑞娜。房间变静止了。一动不动。

“有效果吗,这个药?”父亲老奸巨猾地问。

踌躇了一下之后,瑟瑞娜打破了两人的盯视,把柠檬水倒进塞缪尔爷爷的杯子。

“你会惊讶于它的效果。”她说,就像刚躲过一颗子弹。

他点点头,把药瓶放回橱柜里,然后回到餐桌旁,把药片放在塞缪尔爷爷的前面。他坐回位子上,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些什么。这是要干吗?不但要证实真相,还要在瑟瑞娜面前做得这么明显吗?我完全不理解。塞缪尔爷爷就着柠檬水吞下药片。

“看到你这么关心爸爸的安康真好,琼斯哥哥。”瑟瑞娜说,对父亲忽闪着自以为是的猫眼。

“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共同合作很重要,”父亲说,“阿尔茨海默病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难。”

“那是当然。”瑟瑞娜同意。

然后我们吃了晚饭。

我被父亲的行为弄糊涂了。我已经知道他跟我不在同一条战线上,但我本来以为,他和瑟瑞娜串通一气是出于故意的无知,是善意忽视的勾结。我没有意识到,父亲会真的参与方案设计和操纵。我以为那都是瑟瑞娜干的好事。不过,我已经藏好委托书,相当于偷走了一部旧车的分火盖,就像他们在电影里做的那样。这能拖延那家伙一阵子,但不能彻底阻止他。

我朝我的房间走去时,被另一个想法触动了。我突然想到,每次我见到瑟瑞娜给塞缪尔爷爷吃治阿尔茨海默病的药,伊泽贝尔跳舞的鬼魂就会在当晚拜访。这一想法太刺激了,我在走廊里停住。药片。躁动。“药”。跳舞。当我沉思其中的联系时,我注意到一个影子。嘎吱一声。是本吗,他无法抗拒给我一条线索?我走过大厅,发现通往一个小餐具间的门虚掩着。是我那个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伟大的叔公回到我身边了吗?我把门推开,发现了一个空荡荡的白色小房间,有一张柜台靠着一面墙。柜台上是一个柳条衣物篮。我把篮子推开,发现了一道活板门。我拉开活板门,发现了竖井。

升降机竖井。

我跳上柜台,猫进竖井,爬上梯子来到顶端。三楼的活板门开向舞厅里的密室。就是那样。太妙了。

我关上活板门,不被人注意地溜出房子,去谷仓里看望塞缪尔爷爷。我从他的工作台上扫荡了一把锤子和几根小钉,回到房子里。我是在凭感觉行事。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等于伊泽贝尔来访。而伊泽贝尔总在被人注意到时魔法般地消失。一加一等于二,我自己就能想清楚,如瑟瑞娜喜欢说的……

我把舞厅密室里的活板门钉死,小心地尽可能不弄出噪声,然后把锤子和剩下的钉子放回谷仓。从那时起,我整个晚上都在陪伴祖父,在他忙着做他的椅子腿时,给他读哈里日志里的段落,我们两人都很享受这段时光。

42 救赎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我躺在床上,尝试写出我对树顶之旅的印象,但失败了——明明那么清晰,那么生动,然而文字就是描述不出来;我被自己在升降机设下的陷阱分了心,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用——这时父亲敲门,自行进来了。他坐在我的床尾,手肘撑在膝盖上,透过指缝看着地板,什么也没说。我把日志放到一旁,不相信父亲进我的房间是来找东西的,他肯定有事情要跟我谈。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发话了。

“本来该由塞缪尔爷爷做的,”他说,“给我们开药的医生说,如果哪里出了问题,塞缪尔爷爷就应该给她打针。如果立项调查,非得追究某人责任的话,他说,那个人最好是他。因为我的面前还有整个人生。二十三年前没有人做那种事——协助自杀,或者不管他们怎么叫它,我把它称为安乐死。人们要为这种事坐牢的。现在也一样。”

父亲放声大笑。他清清喉咙,然后稍微有点坐立不安。他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我的书桌旁。

“应该由父亲为儿子做那种事情的,”他说,“我会为你而做。”

“你会为了我去坐牢?”

“如果必须做某件有风险的事,而且如果能因此保护你。绝对的。对,我会。”

“但你的父亲没有。”

“对,我的父亲没有。”

“所以你今天吃晚饭时就给他N≈?D≈?z?”我问。

父亲被这句评论刺痛了。

“我想知道确切的情况,”他说,“我需要看到。”

“但你没必要把药片给他,你本可以找瑟瑞娜对证的。”

“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

“最好让她以为,我在这桩交易里和她是一伙的,直到我能想出该怎么办。”

他不再讲话,我们又沉默地坐了一分钟。终于,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瑟瑞娜的信和船票,都放在整洁的小信封里。我把它们举在空中。

“那些是什么?”

“是证据,”我说,“你说过你不相信我有任何证据。都在那里。船票。如果你想的话,看看名字吧。”

他从我手中拿过去,打开其中一个丘纳德公司的信封,读了内容。

“这个呢?”他问起瑟瑞娜的信。

“你读。”

他照做了。读完后,把信和船票都扔到床上,悲伤地摇摇头。

“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怎么会跟她去坐游轮环游世界?”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整出戏就是为了这个。那间图书馆里有很厉害的珍本书,就是实打实的、绝对稀有的珍本书。她可以卖掉它们,搞到一整条船的钱,但她不想要钱。”

“她想要什么?”

“得了,爸爸。别这么迟钝,她想要你。”

他哈哈大笑。

“疯了!”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是’。”我引用魔力黑8球的话,表示同意。

“你知道吗,”父亲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爱魔法,喜欢从某样东西中逃脱的理念。我很爱哈里·胡迪尼[22],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公共市场里面有个魔术店,我会在那里面闲逛,只为感受魔法。我甚至自学过怎么撬锁,会让母亲把我锁在一个大衣橱里,外面绕上一圈锁链,然后尝试逃脱。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胡迪尼的东西,我都读过了。当我想到他死亡的悲剧时,那仍会让我伤心。他不只是一名魔术师和逃脱大师,还是个表演者,所以他得表演给人看,尽管表演害死了他。”

他停下来,然后坐在写字椅上,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我问。

“胡迪尼因揭露假冒的灵媒和千里眼而出名。他声称这么做是为了追求真相和正义,但我不确定那是他的动机。我觉得,他其实真的信仰有来世。他想再次看到他的母亲和父亲。所以他以拆穿冒牌货、力求发现真品为己任。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相信,正是因为他真的相信。我母亲也相信。她答应过我,如果有可能,她会在死后回来看我。”

“我知道。”

他好奇地看着我,但没有询问我的意见。

“她下葬的一周后,父亲就把我送走了,”他继续说,“所以我怎么知道她不是从始至终都在等我呢?我的意思是,她为塞缪尔爷爷跳舞了,不是吗?我听到了,你没听到吗?她在这里,不是吗?”

“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过了片刻,我说,“但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信仰这些东西。你在楼梯顶部见过本吗?还是像你以前说的,那是暗示的力量?”

他看着我超过一分钟。我想,他在试图辨别,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事。

“我见过他。”他终于承认了。

“所以你知道喽?”

“是的,崔佛,我知道。现在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我告诉他了,把我见过的每样东西都告诉了他,从开头到结尾,和我在楼上卧室里讲的一模一样,但这次他听的方式不一样了。然后我告诉他,我在楼梯顶部的暗处见到伊泽贝尔的事。

他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然后他问,他能不能看看我的火柴。我把火柴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抛给他。他在手里把它翻过来。

“那是个游戏,”他说,“是个把戏。反正他们是那样跟我说的。我大概在你的年纪开始怀疑她。我下山到市场里的魔术店,问在那里工作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有幽灵。魔法是不是真的魔法。不,他们说。没有幽灵,没有魔法,没有一样是真的。胡迪尼拆穿了所有的灵媒,然后他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再没有回到妻子的身边。他们让我确信,我母亲是在跟我玩把戏,那些把戏都是哄孩子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不相信。”

“然后呢?”

“然后她就死了。”他说。

“但那扯不上关系啊……”

“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说,“那就是启示。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哪件事,没有哪个人,不是万事万物的一部分。我怎么知道不是她让自己病倒、死掉,这样她就能回来,给我展示真相呢?”

“我不认为有人会那么做,”我说,“我不认为如果有人真的爱某个人,会做那样的事。”

“我现在非常困惑,”他边说边拿火柴盒敲自己的拇指,“我的头很疼。我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会怎么样,我和你之间会怎么样,和爷爷、瑟瑞娜……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如果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有一个理由——即使我在潜意识里不知道是什么——那么这就是理由。我现在怎么办?”

“你应该做本想让你做的事,”我毫不犹豫地说,“你应该把里德尔大宅归还森林。”

“那瑟瑞娜呢?”

“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她,告诉她,你不准备开发房地产了。”

“我应该告诉她,我们会卖书换钱吗?”他问,真的很困惑。

“她不想要钱。”

“我应该告诉她,我们会卖掉书,而且我会跟她去坐游轮吗?”

“你是那么想的?”我问,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养大了她,”他说,恳请我的理解,“我的母亲病危,父亲又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我做了一切,崔佛。我做饭、打扫,给她辅导作业。我给她洗衣服,给她读书,去参加家长会,跟老师聊她在学校里的表现。你不理解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是说,我得给她一些东西。”

“你得给她你能给的,”我说,“但即使你给了她一切,她或许也不会满足。”

他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他站起来,朝门走去,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望向我。

“我一直在跟你妈妈聊,”他说,“通过电话。我感觉我又回到了高中,我会期盼她的电话。”

“真的?”

“是啊,我觉得所有事情都会解决的,你知道吗?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我感谢你对我表现出的信任。但我们有进展了,我有很好的预感。”

“真的?”我又问一遍,不知道这是实情,还是他们自欺欺人,抑或是连我一块儿骗。我们是不是都愿意受骗,因为在一个傻瓜的世界里,最后每件事情都能解决。

“嗯。我的意思是,不能保证……”

“当然。”

“但是,我的意思是……就现状来看……嗯。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是’。”

我能看出来,父亲有多努力,才把他脑袋里的这些事实、谈话和想法整理编排好,让它们合乎情理,以及表现出一副希望大于确信的模样。不过,我还是感激他做出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感谢这场谈话,”他过了一会儿说,“显然,当我缺席的时候,你母亲把你养育得很好。”

“你从来没有缺席过。”我说。

“我缺席过,”他纠正我,“我的人是在,但我没有真的……参与。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你对自己有点苛刻了,爸爸。”

“是吗?好吧。我很可能活该,我为我的侵越行为道歉,崔佛。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没事的,”我说,“我是说,你是我父亲啊,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我们看了彼此一会儿,久到足够知道,道歉已经被说出口,也被接受了,然后父亲举起火柴。

“你介意我留着这些火柴吗?”

“拿去吧,”我说,“厨房里还有满满一抽屉呢。”

“你该睡觉了。”

他离开了,我关上灯,但睡不着。和往常一样,里德尔大宅的历史让我保持清醒。

几分钟之后,我起来,朝南翼走去。我相当肯定我知道父亲去哪儿了,当我来到壁橱,看到门开着,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假墙是半开着的。我把它撬开,沿着螺旋楼梯抬头看进黑暗。我听到一声划擦的声音,看到靠近楼梯顶部转弯处有一圈橘色的光晕。光晕延续了十几秒,然后熄灭。几秒钟之后,又是一声划擦,又一圈光晕。再一次。又一次。是父亲希望看到他的母亲。

我没有干涉他的探索。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肯为他现身,而为我现身。或许我看到的其实不是她,或许本给了我一个与她相似的启示。有太多的理论了,我无从知晓。但我知道,我对父亲说什么都没用,都阻止不了他,我做什么都无法满足他与伊泽贝尔接触的需要。于是我留他自己在那里划火柴,回到房间。我把伊莱哲的日记从存放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开始阅读。

1916年3月3日

我死去的儿子今天晚上来看我了。他和我坐在一起。我们讲了话。他刚离开不久。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等。我坚持自己的信念。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我能再次看到他。所以当他出现时,我并不惊讶。反而被一种心满意足感所吞没。

在我的房间里,太阳落在窗间,我的手边有一杯波尔图酒,我正在给自己做过的事算账:一张分类账页列出我毁掉的人命和破坏掉的森林,对应的是我捐赠的钱和土地、帮助过的机构和城市,以及给那些比我不幸的人的个人补助金。本教过我,我从土地上刮下来的东西不该由我来保管,而该由我归还土地。我在算账时,午后的太阳透过树木的针叶摇曳不定,落在天花板上,我抬头望向窗户,它正展望着本的树,而他就在房间里和我一起。

“本,”我小声说道,“对一个将死之人,这真是奇景啊。你来看我了,那意味着我被宽恕了吗?那意味着,我还不至于万劫不复吗?”

本跪在我的椅子旁,我伸手去碰,摸到了他。

“我已经救赎自己了吗,本?”

“你已经救赎自己了。”

“我一直在祈求如此。”

“我们不是在祈求中被赦免,而是在所作所为之中。”他对我说。

“你接受我折中的方法吗?”我问他,指的是我设立的信托基金,允许亚伯拉罕和他的后人继续住在里德尔大宅,“我不想失信于你……”

“你对我信守承诺了。”

“但是宅邸。公园……”

“那个承诺是我的,父亲。那是我对哈里做出的承诺,义务归属于我。你只不过是保守我的承诺,直到时机成熟为止。”

“什么时机?”

“释放你的时机。”本说。

“我被释放了吗?”

“你被释放了,”本说,“现在我会留下,直到我履行对哈里的承诺。”

然后他就离开我了,但我不感觉孤单。

我现在必须下楼去休息了。我会睡一个这辈子最好的觉,因为我知道,我正当地过完了这一生。我犯过错误,也伤害过人,我不否认那个事实。但当我理解我的方式有过失时,已经力挽狂澜。

我必须下楼去找托马斯,我忠诚的朋友。他会伺候我入睡,因为我很劳累,需要打个盹儿。

厨子今晚准备给我们炖一只兔子,我非常喜欢,期待吃到。

伊莱哲·里德尔英雄一般死去。我在1916年3月5日的《西雅图快讯报》上读到他的死亡通知,通栏的大标题是《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为一介人物哀悼》。头版,上半版的版面。

同一个人,二十年前因为他做出的无所顾忌的、鲨鱼般的交易被媒体所讥讽。这个人被贬损,因为他摧毁整片森林,无情地关闭城镇和学校,对工人及他们的家人毫不留情。当他去世时,至少,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自己。

足以被他的儿子原谅。

43 真相终将大白

凌晨3点02分,我听到了人声。这并不反常。在里德尔大宅,没有什么是反常的。

我下楼去探究,发现塞缪尔爷爷正手拿一杯药。坐在桌子对面的是父亲,也拿着一杯药。他们在讨论船只、木头之类的。他们在讨论房子、伊泽贝尔或者瑟瑞娜。他们在讨论从西南、从太平洋上刮来的风,匆匆穿过哥伦比亚河的河口,绕过奥林匹克山,带来了雨。他们在讨论树木。

“我们的声音太大了吗?”父亲问,他看到我穿着睡衣,困倦地站在门口揉眼睛。

“我睡不着。”我撒了个谎。

“加入我们的失眠俱乐部吧。”他一边快活地说,一边示意了下座位。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加入他们。我不确定这是对的。但之后我看到酒在瓶子里摇动,意识到他们正情绪高涨,不会介意加我一个。我从冰箱里抓了一瓶可乐,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玻璃杯,坐到了桌旁。父亲给塞缪尔爷爷的杯子满上。

“要不这次少加一点奶吧。”塞缪尔爷爷说。

“好主意。”父亲同意。

然后我们举杯祝酒。我们三个。塞缪尔爷爷,他看起来似乎接上了脑袋里的自言自语,猛力地点头。

“本来应该由我来做的。”他说。

“但你没有做,爸爸,”父亲说,“总得有人做。于是我做了。”

“你本来应该让我来的。”塞缪尔爷爷抗议道。

“但你没有做。”

“没有。”

“所以我做了。总得有人做。”

“总得有人做。”塞缪尔爷爷抿了一口药之后,同意道。

他们又喝起酒来,然后斟满,我知道他们都喝高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我父亲问他的父亲,“你至少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

“我做不到。”

“那为什么你要把我送走?”

塞缪尔爷爷醉醺醺地点着头,但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我记得瑟瑞娜讲过去势的事,就是塞缪尔爷爷把我父亲送走的原因。你不能像那样拿走一个人的男子气概。

“你放逐了我,”父亲说,“你告诉我,永远不想再看到我。为什么?”

塞缪尔爷爷沉思了。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游泳。

“本很紧张。”他说。

父亲混乱地摇摇头,看着我。

“本在这里?”我问。

“本一直在这里。”

“伊泽贝尔呢?”父亲问,“她一直在这里吗?”

塞缪尔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当她跳舞时,她在这里。”

“但通常不在?”

“通常不在,”他说,“但是本……他很紧张。”

“为什么?”我问。

塞缪尔爷爷用混浊的眼睛看着我。他渗水的眼睛、松垂的脸、扎在脸颊上的胡须和眉毛都好长,他的白色长发,以及瑟瑞娜为他备好的怪异黑T恤,上面写着:操他妈的肉。

操他妈的肉。

这就像一个俳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复杂。艾兹拉·庞德[23]或许是从中文里把它翻译过来的。

“我看到他就恶心。”塞缪尔爷爷对我说,“她想让我来做,但我做不到,于是她叫琼斯做。等他做完之后,我看到他没法不恶心。”

“爸爸,我就在这里。你可以对着我说。”

“我知道如果他留下,我会毒死他的。他会被我的病态传染到。我不想让他过着因为我恨他而恨我的生活。”

“爸爸,”父亲试图插嘴,很气恼塞缪尔爷爷只对我说话而不是他,“对着我说话!”

“我辜负了我儿子,”塞缪尔爷爷对我说,“我辜负了伊泽贝尔,辜负了我父亲。”

塞缪尔爷爷突然沉默下来,我们都一样。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拿药瓶,但父亲阻止了他,自己拿起瓶子。

“不再给你吃药了,”父亲说,“我们要给你断掉这种药。”

父亲站起来,把瓶子收进碗柜。

“我们要给你找个像样的医生,做个诊断,排查并弄清你到底需要什么。”

他关上碗柜,当他经过塞缪尔爷爷时,老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他。他们四目相对。

“你会原谅我吗,儿子?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我做过的事都错了。我求你,请原谅我。”

父亲的脸上仍挂着一副冷峻的表情。他不太容易原谅任何事。但他看着我,他自己的儿子,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我原谅你。”父亲说。

就那么一句话,塞缪尔爷爷突然爆发出一阵啜泣,真的很让人震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源源不断,整套全有。父亲摸摸塞缪尔爷爷的后脑勺。父亲靠进儿子的怀里,他们有点拥抱的意思了。一个僵硬的准拥抱,尽管伤口那么深,一直都能见到伤疤,我知道他们之间有了某种了结。

我留他们在厨房里。他们不再需要我了。我上楼回房间,从二楼的平台处,我能听到一阵微弱的曳步声从舞厅传来。伊泽贝尔……

悄悄的,那么悄无声息,我摸上楼梯来到二楼,穿过走廊回到我的房间。我操起手电筒,然后溜上楼梯来到三楼。在平台处,在舞厅的接待室里,我停下了。舞厅的双开门是关着的,但我清楚地听到有脚步声和音乐从里面传来。我伸手去摸门把手,轻轻地转动它,连咔嗒声都没有。我推开门,透过门缝处窥看。她就在那儿。

多么优雅,多么优美。一个头发盘起的年轻女人,身着一条棕色长裙,在她赤脚旋转时,裙摆翻腾飘动。我的祖母。尽管房间里很黑,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尽管很难看清,我还是几乎可以肯定,我认得那双脚。我从来没把自己想成恋脚癖,但或许我有一点那种癖好,因为我知道那双脚。我相当肯定,脚指甲是涂成橘色的。

“瑟瑞娜。”我那么轻柔地低声喊了一句,但足以让跳舞的女人听见。她张望门口,然后穿过房间飘向舞台。我冲进房间里,快速打开照明开关。

鬼魂在房间里飘了一圈之后,消失了。我拨开手电筒,仔细地检查舞池。她走了。我穿过房间来到留声机旁,把它关掉。然后我听到了其他声响。刮擦的声响。我走到装有升降机竖井的密室,靠过去听。我听到了嘟囔声,接着是重击,继而是刮擦、抓挠的声音。我不敢开门。

我跑下楼梯来到一楼,路过我的父亲和祖父,穿过厨房,来到外面的保险丝盒旁。我猜得没错,同一个玻璃管熔丝被断开了。我把它上紧,又回到厨房。

“爸爸,”我说,“现在需要你过来。”

他马上从椅子里站起身。

“怎么了?”

塞缪尔爷爷也准备起身。

“你在这里等,爷爷。”我说。

“你在这里等,”父亲同意道,“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把父亲领上舞厅。照明开关能用了。

“出什么事了?”他问。

“伊泽贝尔,”我说,“她刚才在这里,然后她跑进了密室。我困住她了。”

我们走到密室的门,打开它。密室是空的。

“你怎么能困得住鬼呢?”父亲问。

“她不是鬼,”我说,“她是瑟瑞娜。”

我把手电筒照进密室的后部,就是活板门的位置。

“那是一个升降机竖井,”我对父亲解释说,“一直通到地下室,在二楼也停。或许一楼也有一道活板门,但我没找到。我从竖井下地下室时,撞到了头。我设想跳舞的脚步声背后是瑟瑞娜在搞鬼,所以晚饭过后,我把门钉死了。等我刚才上来调查时,我看到她跑进这里了。我听到她试图撬开活板门。必定是瑟瑞娜。”

父亲抢过我的手电筒,踏进密室。他把光打在后墙上,同时跪在活板门前,凑近了看。

“墙上有血。”他说。

他用手摸墙,发现了什么,然后把手拿开。

“一枚指甲。”他说。

他把它举给我看:那是一枚手指甲,从一根手指的嫩肉上掉下来的。是瑟瑞娜的。

我们在浴室里找到了她,一盒创可贴散在她面前的柜台上,就在包装纸碎屑和废弃不用的背白灯中间。她正一丝不苟地往指尖上贴创可贴,把它们绷得特别紧。

父亲和我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才注意到,已经专注到这种程度。当她抬头看时,我们能看到妆容在她脸上被眼泪冲出了纹路,额头和脸颊上都有血,是她用沾血的手背拨头发弄的。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长回来。”她难过地笑着说。

“你假装妈妈有多久了?”父亲查问她。

瑟瑞娜嗤之以鼻地大笑。“永久那么久,”她说着从我们身边挤过去,移到公用区域,“永久那么久,此生不渝。”

父亲在她身后徘徊,但瑟瑞娜没有正视他的眼睛。她停在厨房案台旁边,按下一只手来稳定自己。她整平裙子,拉直头发,纠正了姿势,全都是为了让她自己镇定下来。她直勾勾地看着父亲,说:“我准备好接你的招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问,仍然注视着她。

“为了取悦爸爸,”她答道,“还能为什么?”

“你为什么需要取悦爸爸?”

“你离开的时候,他精神错乱了。母亲死了,你杀死了她……”

我看了一眼父亲。这句话一带而过,但我从瑟瑞娜的刀锋里看到了槽口。

“她走了,”瑟瑞娜继续说,“然后你走了。爸爸又精神错乱,因为他只有我,而我一无是处,是不是?我只有十一岁,是个孩子。只剩爸爸、我、里德尔大宅的嘎吱作响和漏水声,以及漆入墙里的痛苦历史。你能感觉得到,不是吗,崔佛?在墙里,在地基里。”

她看着我,我点点头。

“我能感觉到。”

“有一晚我跳舞了,”她说,横穿到沙发那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彻底掌握了她的叙事权,“我现在真他妈的需要抽一根烟。崔佛,做个乖宝宝,给瑟瑞娜姑姑拿香烟来,好不好?”

她指了指一扇碗柜门,我往里看去。一包万宝路,一个烟灰缸和一个打火机。我拿给她。她拿了一支烟,点着,深深地吸进去。

“别被我的负面影响腐化了,”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把烟吐到空气里,“抽烟会害死你。我现在真他妈的需要喝一杯。”

“瑟瑞娜,”父亲严厉地说,“你为什么需要通过跳舞来取悦爸爸?”

“有一夜我在想你,琼斯哥哥。我记得和你跳舞是什么感觉,当时母亲病得很重,动一动手或者抓鼻子对她都是极大的痛苦。你和爸爸会把她背上楼梯,背到舞厅里。我知道那让她有多疼,但她想看到我们跳舞。我们跳了,不是吗,琼斯哥哥?我们跳舞了。‘真是美好的时光。’爸爸会说。有一夜,房子空荡荡的,因为你和母亲都离开了,我上楼去舞厅和你跳舞,即使你人不在那里。我当时十一岁,因为孤寂难眠,我播放唱片跳起了舞。第二天早上爸爸对我说:‘你昨晚听到脚步声了吗?伊泽贝尔在为我跳舞。’他那么开心。她来为他跳舞了,他那么开心,于是我跳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在跳。你不明白吗,琼斯哥哥?这不是谎言,这是另一种真相。”

一种不适的安静笼罩在我们身上。

“我以为……”父亲刚要开始,又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真相有很多,琼斯哥哥,”她说,“有无穷多的宇宙,所有都并立存在,科学家们大概是这么说的。所有的宇宙都同时存在,但我们只能生活在这一个宇宙里,不能拥有其他的宇宙。在我们可能拥有的所有辉煌宇宙中,我们被困在了这一个宇宙里。”

父亲试图消化她的话。他想要理解,但他看起来不能。

“我相信过,”他说,“我相信过。”

“相信又有什么错?”瑟瑞娜问他、恳求他,“琼斯哥哥,我想知道。希望有什么错?极度想要某样东西,渴望到无法忍受有什么错?太想要某样东西,愿意做任何事来得到它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父亲过了一会儿说,一屁股坐在瑟瑞娜对面的沙发上。他闭上眼睛,仰脸对着天空,伸出胳膊去够天空。“我不知道。”

“相信一点也没错。”她说。她从沙发里站起来,挪到他的面前站着,俯视他扬起的脸庞。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她在他的上方停住。“我们仍然可以相信。我有船票,给我们预订了一间特等舱。在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上。一趟环游世界的航程!想想吧。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我几乎没离开过北邸。琼斯哥哥,你和我要坐船环游世界了!”

她弯下腰来,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紧挨着他,面对着他。

“坐船环游世界。”他以兴高采烈的姿势重复道。

她的脸停在他上方,然后吻了他。他一度接受了她的吻,但他又一下合上了嘴唇,就像从催眠的恍惚中醒过来一样。他抓住她的手腕,坐起来,摇着头。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她。

“没事的,琼斯哥哥。”她安慰他。

“你在吻我。你为什么要吻我?”

“我没有……”

他站起来,同时,他扭转着瑟瑞娜的手腕,让她疼得气喘吁吁。

“你弄疼我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他训斥她,“不许再那么做!你敢再像那样碰我试试!”

“请你松手!”她喊叫道,“你弄疼我了!”

他住手了,就好像他突然意识到,他在体力上压倒她许多。就好像他突然看到,他有多么庞大,而她多么娇小、多么脆弱、多么破碎。他放开了她。

“你告诉崔佛,你有渐冻症基因,”他阴郁地说,“那个病不遗传。”

“可能会——”

“在最罕见的病例里会,但你不是。你没有渐冻症基因,不会得渐冻症。你告诉崔佛那个是为了操纵他。我们来到这里之后,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操纵我们某个人。你说谎就像讲真话一样容易——更加容易!”

“我感觉我的神经疼……”

“我不会跟你去搭游轮的,”父亲强硬地说,“我要去英国和崔佛、和瑞秋一起。”

“那不是真的!崔佛说你们……”

“是真的。我爱我的妻子,如果她愿意接受我的话,我会去找她。不管爸爸想不想把我送走,妈妈想不想让我帮她脱离痛苦,或者我回不回来你的身边都不重要。因为你告诉过我,瑟瑞娜妹妹。你刚刚才说过:我们被困在这个宇宙里了。”

“琼斯哥哥!”她哀声恸哭。

“我不会跟你去搭游轮的,”他强硬地重申,“我们不会在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上跳舞,不会去参观异国大地。”

他准备离开。

“琼斯哥哥!”她对他大喊,“我是留下来的那个人!我是每天喂他吃饭的人,给他洗脏内裤,清理他生病时的呕吐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收拾整理,就像他的奴隶一样。当我试图离开时,他答应过我,把这套房子给我。他这么答应过我,才能把我留在这里,留下来给他当奴隶。他撒谎了!把房子给我,琼斯。你有力量,能让他做到。给我这栋房子,哥哥,这样我就能毁了它。把它给我,这样我就能用我的鞋跟把它踩个粉碎,把它碾进土里,这样我就能刮干净地面上的污秽。我就能把土地切割成一丁点大的碎片,卖给做着无知大梦的无知人类。这样我就能逃离这个堕落之地,趁那些愚蠢的梦中人醒来并意识到这里的土壤有多毒之前,跑得尽可能远。它对人类灵魂多有腐蚀性!”

“不可能,”父亲说,“这样不对,我们得把宇宙矫正过来。”

“这样就是对的!”她恸哭着。

“我们可以变卖东西。银质餐具和瓷器。我们可以卖掉珍本书。你可以拿走所有的钱,我一分都不要。然后你就可以坐着你的游轮环游世界了,就可以看到你那么拼命渴望看到的世界。”

“我怎么能离开这里?谁来照顾爸爸?”

“我会回来跟他住,”父亲说,“要不我就把他带去英国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等他最后死了,我们就按照伊莱哲和本的想法处理土地。我们会做正确的事。与此同时,你会拿到你的钱,你会上路旅行。”

“我不想要钱!”瑟瑞娜说,“我不想去旅行!”

“但你都买好船票了……”

“是跟你!”瑟瑞娜痛哭流涕,“我想跟你旅行!我想跟你一起看世界!”

父亲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感觉就像几分钟,但那不可能。是用呼吸数得出的时间。

“我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说道,“对不起,瑟瑞娜,但那不会发生。”

什么东西掠过了她的脸庞。疲劳,弃绝,或是意识到游戏的残局不会偏向她这一边。是时候放下她的老K,接受她的失败了。

“你该睡一会儿,”父亲说,“我们都该睡一会儿。”

她没有反应,于是父亲耸耸肩,看了我一眼。他用头指了指门口,我们就撤了。

“如果你现在离开我,”瑟瑞娜说,由于这一夜的各种事件——由于她生命中的各种事件,她的声音显得尤其疲倦——父亲和我停下了,“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她又说一遍,“我会自残,直到死去。我会备受折磨,琼斯哥哥。我会让它耗上很长时间,会让场面很恐怖,这样当你发现我时,你会知道我受过折磨。你无法像阻止母亲那样阻止我的痛苦。你看到我的尸体时,会感觉到我的挣扎。如果你现在离开我,琼斯哥哥,我就会把我的痛苦凿进你的灵魂,让你永远背负伤疤,永远无法摆脱我。”

“瑟瑞娜,不要那么说。”

“这是事实,琼斯哥哥,”她清楚地看着他说,“我向你承诺。”

父亲闭上眼睛,点点头,就好像在赞同地说,他知道她会那么做。她绝对会那么做。

“去吧,”他对我说,“让爷爷今晚睡到我的房间里,不需要让他见到瑟瑞娜这副样子。将近4点了,你们两个都去睡觉。我会留在这里陪瑟瑞娜,确保她安全没事。”

我点点头,父亲和瑟瑞娜一起坐到沙发上。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倒进他的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问。

“没有了,”父亲说,“照我说的做。等她睡着之后,就没事了,我们明天可以找人帮助她。”

于是我留他们坐在沙发上,按照他告诉我的,照顾祖父上床睡觉,然后自己也睡着了。天空已经转变成一个人可以想象到的最暗淡的蓝度。

44 最后的舞

一阵敲门声把我震醒。刚过早上5点,所以我还没睡足一小时。我感觉恶心,被疲乏感麻痹了。外面已经亮了,因为西雅图实际上在北极圈里,太阳永远不落。敲门声继续响着。

我把自己从床上唤醒,打开门。塞缪尔爷爷站在走廊里,衣冠不整。他穿着老人睡衣和拖鞋,头发活脱脱一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海报里的模样。他闻起来有些微的篝火味。我稍微想了一下,应不应该关心他的个人卫生问题?

“回去睡觉,爷爷。”我说。

“伊泽贝尔又在跳舞了!”他对我激动地耳语。

但那怎么可能呢?

我听了听。是真的。脚步声和音乐。瑟瑞娜在想什么?

我领着塞缪尔爷爷上楼去舞厅,果然是她——瑟瑞娜——在稀薄的曙光里绕着房间大圈优雅地旋转。

我开始说些什么,开始干涉,但塞缪尔爷爷把手放在我的肘部阻拦我。他把手指比在嘴唇上,低声地说:“真是美好的时光。”

太美了。她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跳舞的美丽女人的全部梦想。完美。于是我们看啊,看啊,看啊。我拉来折叠椅,这样我们就能坐着看她魅惑的舞蹈,房间也亮了起来。就好像时间整个停止了。然后又有时间,因为音乐奏起,一曲终了,又是一曲。当唱片的一面结束后,她把它翻过来,又开始跳舞。她知道我们在看她。她享受被人观看。她穿着一条不一样的裙子。深色天鹅绒的厚重质地。似乎夏季穿起来太热。她伸手去提留声机的唱针,把它放在唱片上,再次开始跳舞。我看到她额头上的汗珠,这让我想起舞厅里有多热。我也在流汗。我注意到篝火的气味从塞缪尔爷爷的身上散发出来,于是弯下身子去闻他头发附近的味道。

“你穿的是前几天晚上在篝火旁的衣服吗?”我低声问。

“什么?”

“你闻起来一股篝火味。”

“真是美好的时光。”他骄傲地说,同时把注意力转回瑟瑞娜的身上。

我觉得热得很不舒服,于是站起来穿过舞池,给瑟瑞娜一段安全距离。我打开面向草场的一扇窗。凉爽的空气马上扑面而来,让我感觉很好。我打开第二扇、第三扇。

“聪明鬼崔佛。”瑟瑞娜说着朝我舞过来。

我抬起头,很惊讶她居然离我这么近。

“那只会让它早点结束。”她说。

“但这里很热啊。”

“是啊,”她同意道,“是热。坐下来,让我为你跳舞。”

她把我领回椅子旁,我坐下了。她继续跳舞。塞缪尔爷爷和我看了她几首歌的时间。但我很烦躁,忍不住觉得整个状况就是有哪里错得离谱。还有气味。我再次闻了闻。

“我闻到有东西烧着了,”我对塞缪尔爷爷说,“你确定你没有在火坑里点火什么的吗?”

他摇摇头,还在微笑。

我站起来,漫步到舞厅的大门处。气味越发明显了。有东西在烧。我伸手去拉门把手。瑟瑞娜突然停下了舞蹈。

“哦,崔佛,”她不耐烦地说,“你真是没一件事能做对的。如果想要这一刻继续下去,你就不能做这种事情。你知道点燃篝火的原理,你不能说我没有教导过你。”

我回头看她。

“你做了什么?”我问。

然后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做了什么。

“着火了。”我嘶哑地喊,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着火了!”瑟瑞娜模仿我喊叫,“着火了!”

“我爸爸在哪儿?”我问。

我打开舞厅的门,一阵热风把我顶回来,就像喷气式发动机的洗流。前厅里全是黑烟,我能听到脚下的干材被熊熊烈焰吞噬的噼啪声和爆破声。我听到楼梯上的一阵重响越来越大声,然后父亲从烟雾里冒出来。他把我推进舞厅,关上了门。

他身上蒙了一层烟灰和煤渣。他用手掌按着眼睛。

“我看不到了!”他大喊。

他把手放开,使劲眨眼,似乎找回了方位感。

“那下面都烧起来了,”他喊叫着,“整个地方都着火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我思考可能的路径。哪条楼梯是最安全的?啊!竖井。升降机。我跑去密室,打开了门。

“如果她不是在地下室放的火,”我说,“这能带我们下去,然后我们可以从屠宰场的地窖门出去。”

“但你把它钉死了。”

“我用的是角钉。我们可以把它撞开。”

我们开始行动。父亲对着活板门踢,直到把它踢裂,能从竖井上扯下来为止。

“过来,”他呼唤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我们走!”

塞缪尔爷爷乖乖地答应了,瑟瑞娜退回舞厅的大门。

“爷爷先走,”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塞缪尔爷爷推向竖井,“尽快下去,爸爸,然后等着崔佛。”

他搀着爷爷爬过入口。塞缪尔爷爷开始下梯子。等他爬完所有梯级后,我随后爬进去。

“瑟瑞娜人呢?”我问。

父亲注意到她在门边,朝她大叫:“瑟瑞娜!我们走啊!”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打开舞厅大门,跑过走廊冲进着火的房子。

“搞什么鬼?”父亲喊叫着,“瑟瑞娜!你去哪里?我们得从这里出去!”

父亲瞥着瑟瑞娜的背影时,时间停下了片刻。

“爸爸!快来啊!”

“跟着爷爷下去,”父亲命令道,“我就跟在你后面。我们得逃出房子进入草场。去,赶快!”

我下去了,他跟着我,降入房子炎热的内脏。我们能听到火在我们周围,如置身熔炉。我们飞快地下降,直到进入地下室,这里温暖、潮湿、黑暗。爷爷站着等我们,害怕得颤抖。父亲飞快地移动到地窖门旁——他了解这个地方,毫无疑问。他把沉重的金属门推开——我一个人没法打开那些门——凉爽的空气喷薄而入。我扶着塞缪尔爷爷上了台阶,然后跟上去。父亲留在了房子里。

“来啊!”我对着地下室喊。

“她是我的妹妹,”他说,身体隐藏在阴暗中,“我答应过她,会救她。”

“爸爸……”

“我必须试一下。你不理解吗?我养大了她。”

“爸爸,她不想从这里逃生。”

“我必须……”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她是我的妹妹,”他重申道,“我爱你,崔佛,但请理解,我必须一试。如果没有马上找到她,我就回来,在草场跟你们会合。”

“你不能回去!”我尖声喊叫,一方面气他不愿从暗处出来,另一方面也害怕进去找他,“你会死的!”

“就看一眼,很快,”他匆匆地说,退回黑暗中,“然后我会跟你们在草场会合。”

他去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去追他吗?在他爬上陡坡的梯子时抓住他的脚踝?继续拽他,直到他跌到我的身上,然后打他的头,把他拖出地下室吗?我做不到。即使能做到,他也会想方设法绕开我。因为他坚定地要做某件事——他做出的一个承诺——除非实现,否则不会停止,就像本也不会停止,除非实现了承诺。

我拉住塞缪尔爷爷的手肘,把他领到草场,直到我们离得足够遥远,感觉安全为止。

“琼斯呢?”他问我。

“他去追瑟瑞娜了。”

“他来救她了,所以他才回家来。”

“他回家来是重见伊泽贝尔的。”我说。

从草场望去,橘色的火焰充满大宅,吞噬着残破窗格的边框。我能听到玻璃的震裂声,以及里面的东西因为热度而致的小型爆炸声。火势蔓延得很快。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再到下一间房,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我扫视整片区域寻找父亲和瑟瑞娜,希望看到他们从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但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对某人祈祷——我对本祈祷——希望父亲和瑟瑞娜以某种方式能够得救。但我感觉不到脖子上有凉风。我只能感觉到里德尔大宅燃烧的炽热。

45 出海远航

哦,妈妈,如何爱上爸爸的故事,你跟我讲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你的脸庞会变得从容,声音会变得柔和,几乎就像你在重温所有的情感一样。我喜欢你跟我讲这个故事,因为这让我爱你。这让我爱你和爸爸。

但里德尔大宅烧掉的那夜,你不在,所以我只能讲给自己听。

你当时在哈佛学习——“读书”,我会说,如果我想让自己听起来更像英国人的话——在攻读比较文学博士。你很厉害,除了英语,还会说法语和西班牙语。你在研究狄更斯,直到你了解了关于皮普[24]和他的一切动机。你相当为自己感到骄傲,年轻、俏丽,有让男人为之疯狂的完美口音,在剑桥校园里裙摆飘飘,世界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已经逃离你在海边长大的死一般的村庄,以及你憎恶的那一栋贫瘠的石房。尽管出身不好,但你已经小有建树。你的那些兄弟姐妹还在为你配淡茶吃的一把饼干争抢;你的父亲靠抄电表谋生,根本微不足道;你的母亲改女式衣服。你不断地读书,为此朋友和亲戚之类的都嘲笑你。“读那么多的书,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他们说,“你得学习打字!”你知道读书能把你带到任何地方,它能带你环游世界!你确实做到了。

拿奖学金去上最好的学校。收获赞美与嘉奖。他们都震惊了,不是吗?一巴掌把他们扭曲的英式笑容从他们那扭曲的英式嘴脸上扇飞。当你从牛津放假回家时,你妈妈把你安排在餐桌的首席就座。她让你给兄弟姐妹们讲你的旅行故事,让他们安静地听,表情呆得就像那间陋室的墙壁一样。你抽烟,谴责大学董事的狭隘思想,谴责男女院校仍旧分离。你挑逗以前挑逗过你的男孩们,对着他们的脖颈吹气,轻咬他们的耳朵,直到他们沦为你掌间颤抖的水潭,然后你就把他们丢到紧实的土地上,留他们在那里蒸发;你留下他们猜度,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如此美丽、如此残酷。

你接受了哈佛的奖学金,教大一新生读塞万提斯和罗布·格里耶[25],并为毕业论文费尽心思。然后你意识到,一切都是枉然。有一天,在阅读这些年来你批改过的成千上万篇蓝色的读书文章时,你有了一个顿悟:如果再读一篇拿《崔斯坦》和《李尔王》里对荣誉和社会的重要意义做比较的文章,你就自挖双目!(“给我出来,卑鄙的啫喱!”)

那个夏天,你接下罗德岛新港一份女服务生的工作。你最好朋友的家人是一个游艇俱乐部的会员,她的父亲给你在酒吧间安排了一份工作,这样你就能拿到更多小费。手指粗短的男人轻拍你安全地裹在白色紧身涤纶长裤里的紧实臀部。你的娇小体形在统一规定穿的蓝白色紧身Polo衫里看起来很曼妙,颀长的脖子上还扎了一圈黄色的小方巾,那么诱人。你的黑发剪短了,你有一口英国腔,你活得真不错,不是吗?直到它整个绷线。

他的皮肤黝黑,有风吻过的痕迹,长睫毛和浓眉下的眼眸张开时,他对你射出光束。他穿露趾皮凉鞋,这在甲板上是不允许的。他还穿一条露出健壮双腿的短裤,这也是不允许的。他的手臂饱含一种低调的力量——不算厚实粗壮,但每一条肌肉都在光滑、黝黑的皮肤下震颤。他们都簇拥着他。你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什么名人吗?他们拉来椅子,金属椅腿刮擦着甲板,十个人,十二个人。然后来了更多的人,他们一起拉来了桌子,要坐下这么多的人——这完全违反了规定。你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吧台,去取金汤力。你到底送了多少轮的酒?还有椒盐脆饼、花生和鸡尾酒的调酒饮料,会员们都抢着为他的下一杯酒埋单。你每次把冷饮放在他的面前,他都用眼睛对你微笑,直到你自己化成一汪小潭。你被吸引了,着迷了。你必须得到他,其他人也是,董事会成员、委员会会员和地位很高的高级会员。

“他是谁?”你问一个同事,她也隔着一段距离注视他。

“他们叫他琼斯。”她说。

“他是干什么的?”你问。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你的同事说。

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那是一场意外,你讲故事的时候说。没有意外,爸爸,那位往日的超级大帅哥说。你拿着酒水托盘绕过转角时,正好撞到他身上,洒了他一身金酒。董事会主席立刻狠狠地训斥了你一顿,但琼斯打断了他。

“请别那么做,”他说,“是我的错,我在往下面看,希望没有伤到这位小姐。拜托你,覆酒难收啊。”

有人因他的笑话发笑了,紧张氛围被化解。董事长把他办公室的钥匙给你,并告诉琼斯客人衣服在哪里,那是为了防止有人没穿合适的服装突然露面,或者有人被绊倒、摔下码头而备的。有时是会发生这种事。你把门锁打开让他进去时,他把手放在你的肩上。

“我想带你出海。”他说。

“我很愿意跟你出海,琼斯先生。”你答道。

“那就日落的时候?”

你得胡乱编个借口,让人帮你代班。你在码头上等他,他把你领上一艘精致的木制帆船。你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他给你一件厚毛衣,因为你为了用少女气息打动他,穿了一条轻薄的裙子。他警告你,水面上会变冷的。你跟着他出海,随着落日燃着天空,去了纳拉甘西特湾。

“这是你的船吗?”你问他。

“不是,”他答道,“是我打造的。船主出于美意,让我开它出海。”

“无意冒犯,琼斯先生,但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造船吗?你很有名吗?”

“我有一点点名气。”他说,谦逊地略过自己在打造木制帆船上那独一无二的特别手法、正迅速传播的名气,以至于极其富有的女主顾格雷塔·冯·提尔,也就是你工作的这个游艇俱乐部创始人的孙女,已经委托他造一艘船了。所以才这么热闹。

他调转船头,让风帆抢风行驶,它们发出响亮的拍掌声。他坐在你的身边,用他粗糙的手指抚摸你的脸庞,但这种粗糙感让你感觉很好,感觉像家。

“喜欢我们的出海吗?”他问。

“很喜欢,琼斯先生,”你答道,“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别人只介绍你是琼斯先生。”

“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他说,“你已经了解了我的一切。”

他吻了你,你吻了他,风帆轻拍,就像在鼓掌欢呼。

而你,我亲爱的母亲,你恋爱了。

46 屋倒之后

我不知道爷爷和我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五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因为我愣住了。远处,我能听到警报声。一定有邻居看到了烟和火焰,报警了。警报声越来越近。我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有东西爆炸了。一部分屋顶崩塌下来,火花溅到高空。有一些火花落在了原木屋顶的其他部分,点着了它。这是炎热的一夏:没有雨,一栋容易失火的木头房子。没过多久,一堵墙就倒了,然后更多的墙塌了。救火车来了,但消防员们似乎被他们面对的狂暴难住了,他们没有工具与这样一座炼狱抗衡。林火直升机都没什么用,渺小的人们用小桶把一桶桶水泼在一座火山上。

尽管机会渺茫,消防员们还是发起了尝试。我看着他们。他们准备一试,因为尝试就是他们该做的事。但他们全都已经知道。每个人都知道。里德尔大宅没有了。没什么好救的。

那个早晨,琼斯哥哥没有逃出里德尔大宅。瑟瑞娜妹妹也没有。

大火之后,有好几天,我都在想象父亲和瑟瑞娜一起逃出生天了。或许他们用了一条秘密的后楼梯离开房子。或许他们逃跑了,沿着小溪逃到铁轨上,跳上了一辆开往遥远大地的货车。或许此时此刻,他们正随着旧唱片起舞,那唱片,是他们在某个愿意接纳这两个陌生人的小镇里某个公益商店里找到的。或许他们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事实没有让我执着于幻想很久。他们的遗骸被发现了。城里来的调查员通过牙齿鉴定了身份。连瑟瑞娜,像她那样很少旅行的人,都有牙科病历,所以这就是证据,就是证明。

因为大地在呼唤。土壤,岩石,泥土。它呼唤我们是为了提醒我们,为了确保我们记得。大地终究会赢。总是它赢。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在此结束生命。连鸟儿都是。

尾声 最后的重聚

“后来怎么样了?”贝丝,我的小女儿,在我讲完故事后问。

她正坐在北邸公园草场的高草里。我们一家人过来抛撒我的祖父(她的曾祖父)塞缪尔·里德尔的骨灰,他最近过世了。尽管我们在英国待了几年,之后又搬去康涅狄格州,但祖父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在北邸。

贝丝刚满十一岁,看起来绝对像个天使,一头金色的长发,晒黑的皮肤,一条白色的弹性裙子。全蓝的眼睛,小雀斑,笑容里有一点调皮。

“瑞秋奶奶来接你了吗?”贝拉,我的大女儿问。贝拉的女孩气少一点,更像我的妻子,我觉得。多了一点坚强,多了一点韧性,当然也有娇柔,但是是有锋芒的娇柔。

“她留在英国了,”我说,“她派她的哥哥来接我,尽管我很肯定自己能处理好。她不想面对某些东西,我想。”

“所以你开始讲故事时,她就走开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很有可能。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尝试去理解我母亲了。”

“她在哪儿?”贝拉问。

“她往那边走了。”苏菲,我的妻子一边答道,一边指向林子的边缘。

“如果你沿着台阶下到山涧里,小溪会把你带到外面的海湾。”我对她们解释说,“但如果你沿着小径走向断崖,那里会有一处露台,风景绝佳——如果它还在的话。”

“你回答了贝拉的问题,但没回答我的。”贝丝抱怨道。

“对不起,宝贝,你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后来怎么样了?大火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们做了本希望的事情,”我说,“所以现在这里是一片市政公园,停车场、标识和牌匾上都写着北邸。爷爷和我登上飞机,去英国跟了我母亲住。然后我就长大了。我爱上了你们的母亲,有了孩子。你们俩。从那以后,我们就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我把苏菲拉到身边,结果我们的屁股撞到一起,我用戏剧性的激情吻她,于是女孩们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的确是认真的。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我非常爱她,总忍不住去看她。(有时我很惊讶自己能感受到这种情感,但不管我是否有能力把它们传达给我爱的人,我知道它们都存在于心里。)

“好恶心。”贝拉说,这是一个青春期少女的恰当反应。

“那本呢?”贝丝泰然自若地问,“他还在这儿吗?”

“不,”我说,“爷爷和我还他自由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贝拉挑衅地问。

“因为我看到他走了。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扑灭火,房子残余的部分冷却下来花了好几天。所以要找到我父亲和瑟瑞娜的尸体才这么难。但在大火过后的晚上,太阳落下的时候,我回到大宅——离得尽可能近——”

“那你睡在哪儿,房子都烧掉了?”贝拉问。

“他们想让我们去汽车旅馆,但塞缪尔爷爷拒绝离开,他坚持留在小屋里。邻居们给我们拿来露营装备——提灯、丁烷炉和睡袋,还有食物。我们在小屋里露营,没有那么糟。总之,那天晚上我很累,想睡上一个星期。但仍没找到父亲和瑟瑞娜,所以我睡不着。我偷偷溜出小屋,回到山上的大宅——我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去感受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吗?我站在那里,看着一栋曾经华丽的房屋闷烧的废墟时,感觉脖子上有一阵轻风……”

“他来的时候总是有一阵轻风。”贝拉对贝丝低声耳语。

“谁来的时候?”贝丝低声回问。

“本来的时候。呃。”

“没错,”我说,“本来的时候总有一阵轻风。我往后一看,他正站在我的身边,就像我现在站在你们身边一样。”

“你对他说什么了?”贝丝问。

“我告诉他,他可以走了。房子没有了,爷爷已经同意把土地移交给市里,这样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了。”

“但你爸爸死了,”贝丝指出,“瑟瑞娜也是。你不难过吗?”

“非常难过……”

我停下了,对此刻涌起的情绪感到惊奇。很久以来,我已经为父亲和瑟瑞娜的死找了各种理由,他们在我脑海里已经成为传奇之类的东西。他们的死是必要的,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是为了给我自由,是为了让里德尔家族的后代免于承受伊莱哲背负的重担。这在我看来很有道理,我以为自己已经超越了它的情绪。但站在断崖上,给我的女儿们讲这件事,还是让我措手不及,我不得不花些时间来收拾心情。

“我父亲答应过要拯救瑟瑞娜,”我最后说,“他不得不试。他不能不去尝试。”

我停顿一下,揉揉下巴,不知道我的女儿们能否理解我不能完全理解的那些事。苏菲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捏了一下。

“本做什么了?”贝丝问。

“他对我点头。他知道债务已经偿清,可以动身去找哈里了,或者去做任何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他走过草场,来到林子的边缘。我看到他就消失在那边的林子里。看到那棵高高的树了吗?那是他的树。”

“本的树?”贝拉问。

“你爬过它,”贝丝虔诚地说,这让我笑了,“一直爬到树顶!”

“我看着本爬上那棵树,一直爬到树顶,”我告诉她们,“他在那上面稍等,在微风里摇摆,有好一会儿。然后他抬手去够,抓住了天空。一阵风刮来,把他从树顶上卷起,他就飞走了。”

我指着本离开的方向时,她们顺着我的手指看去。

“他没掉下来?”贝拉问。

“没有。没掉下来。他飞进了天空,直到变得太小,我再也看不到他,然后他就不见了。”

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有几分钟,或许。我们看着草地,看着树木,看着普吉特海湾和奥林匹克山。我们漫步,彼此分开了几步,但我们仍旧是一个整体,靠得很紧。我们看看天空,又看看本飞行的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在用寂静庆祝本的解脱。不管怎么样,我喜欢这么想。

“我们应该去拜访坟墓,”我过了一段时间说,“在观景山上。我父亲、瑟瑞娜、本和哈里在那里,我的祖母和曾祖父,还有高曾祖父也在。然后我们可以走到下面的海滩。”

“海滩,”贝丝大叫着强调,“终于可以去海滩了!”

“我会带她们上观景山,”苏菲提议,“你应该去找你的母亲。你们可以和我们在海滩会合。”

“我们什么时候撒塞缪尔爷爷的骨灰?”贝丝问。

“马上,”苏菲说,“看过墓碑就撒。”

她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

“去吧,”她说,“找到你的母亲,照顾好她。”

她们三个开始穿过草场。我看着她们穿过二十三年前里德尔大宅矗立的印记。没有里德尔大宅的迹象存在,但我仍能看到它。对我来说,它仍在那里。

我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小径,直到我从灌木丛里冒出来,看到了露台。她在那儿,我就知道她会在那儿。她不是喜欢海滩的那类人。但我很好奇地看到,有人跟她在一起。

她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把手交给他,他们的指尖正好要碰上了。

我只好奇了片刻,但其实并不真的好奇。我知道那个男人,知道那个姿势。我记得它曾出现在纽黑文一条高速公路旁的汽车旅馆里。

我的母亲,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和我父亲重聚了。

我几乎大笑出来,但我没有,因为我不想暴露自己。我看着他们在一起,聊天,欢笑,继续聊天。她把头倚到他的肩上。然后她把脸仰起,他吻了她。他们完整了。他们在一起了。

我不想打扰他们,但我也想跟父亲说话。我想告诉他,我理解他对瑟瑞娜的承诺,他对自己的承诺,以及他对死者的承诺,还有他离开我不是一种抛弃行为,而是爱的表现。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但我没有打断他们,因为我已经告诉过父亲这些话了。我在生命中的不同时期、不同地点都感到过他的存在。我知道他一直和我一起,在看、在听、在与我和家人分享。

但我母亲一直很孤独——而且很愤怒——因为她从来没有找到理由去相信。我现在看到,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因为我看到她和他一起。如果我看到她和他一起,那她一定也看到他了。这意味着,她相信。

我的思绪太过喧闹,以至于我惊扰了这一刻,搅乱了宇宙的能量。因为每件事都跟每件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父亲转过头来,越过肩膀望向我。他微笑点头,渐渐融入空气。他如烟一般消散,消失了。我母亲独自一人在露台上。

我靠近她。她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身来。她戴着墨镜,脸上有那么平和的微笑;不知怎么的,她似乎比我从小到大见她的任何时候都要安心。

她仍是我的母亲,棱角尖锐,紧绷的皮肤,深色的卷发。她的方式是一直讲话,绕着圈子讲话,直到你举起双手说,行了,我投降,你赢了。但她不是好久以前我记得的那个在康涅狄格州的母亲。她不是那个在我小时候,因为父亲执迷于打造木船,没时间陪我,她就带我去钓鱼的母亲;不是那个在我们开车到北部边远地区时,深爱秋天第一批苹果的母亲——第一口的酸涩,嘴里咔嚓一声的爆裂——也不是那个因为看到老人坐在树桩上的画面极度悲伤,会哭到无法给我读完《爱心树》的母亲。那个母亲和我父亲死在火里了。

但我不知道。正如瑟瑞娜说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怎么能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呢?瑟瑞娜,她永远的蓝色脚趾。

我挨着母亲坐在露台上。她望着我,很快地呼吸了一次,噘起嘴唇。透过她的墨镜,我看到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什么?”她带着不自然的冷淡说,“什么东西,你就知道?”

“我看到他和你一起了。”

她飞快地摇头,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深色的眼镜后面流下脸颊。

“我无法相信。”她说着靠到我的肩膀上,这让我感到意外,因为她以前从没这样做过。

“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她问,“他刚才在这里,不是吗?你没看到他吗?”

“我看到了。”

“那么你是我的证人。”

我搂住她,她倒在我的怀里,我喜欢这种能够安慰母亲的感觉。这是我以前没有过的感觉。

“他说他知道,有一天你会把我带回这里。”她过了一段时间说。

“我本来能更早把你带来,可你……”

“但我拒绝了,”她说,“我怕,我不知道他一直在这里等我。”

“不,妈妈,他不是一直在等。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只是没能看到他。”

“那就是因为北邸,不是吗?”她一边问,一边坐直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刚才坐在这里,感觉到一阵轻风。很凉爽宜人。这个地方太美了,我能感觉到它的魔力,然后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身,他就在那里。他和我坐在一起,就像你现在和我坐在一起一样。我们聊天了,他拉住我的手。然后他吻了我,告诉我他会一直爱我,我应该永远不要害怕。”

我揉揉脖子,思考父亲和母亲重新在一起的场景。这正是我一直盼望的。我终于做到了,完成了我的目标。尽管不是以很常规的方式,我想。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安宁,我赐予你’,”她说,“我一定看起来很困惑,因为他告诉我,你会知道那句话的深意。”

我的安宁,我赐予你。母亲看到了我的反应,轮到她把手伸向我了。她抱着我,像一个母亲那样前后摇晃我。所有情绪,关于我的家族、我的父亲,但还有他之前的几代人,伊莱哲、本和哈里、伊泽贝尔和瑟瑞娜、我的祖父和他的手指。每一样东西都溢出体内,直到我感觉被净化了。

“那些话出自我跟你讲过的约翰·缪尔的散文,”等准备好再次说话时,我说,“《林中风暴》。我十四岁时试图跟你讲过,但你不愿相信我。那些是爸爸在帮助他母亲安乐死前片刻,对她说过的话。我在一场梦里见过。同样的话也刻在本杰明·里德尔的墓碑上,他逝于1904年。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对不起,”她说,“我以为你在编故事。窝在这栋房子里,你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想象力旺盛,又无事可做。我以前不知道怎么相信你。很抱歉。”

“那些都不重要,因为你现在相信我了。”

于是我们一度安静地坐着,以普吉特海湾为背景,每一分钟都延展开来。我们沉浸在塞缪尔爷爷的禅定里,直到我母亲打破这一刻。

“你的故事,”她说,“我觉得我听不下去。”

“我知道。”

“像那样走开,我要道歉。我不该那样的。”

我安静地随她坦白。

“我现在准备好了,”她继续说,嗓音里带着一种我打小就没听过的坚决,“现在想听你的故事了。”

我考虑了她的请求。她从来不想听那年夏天的故事。不管我何时开始讲,她都会让我闭嘴,或者走开。但现在呢?

“我刚给女孩们讲完,”我说,“故事挺长的,而且纠缠复杂,没有精简的版本。”

“就跟我讲吧。”

“我得找到她们,撒下塞缪尔爷爷的骨灰。我们还需要吃点午饭。她们马上就要饿了。”

“你看,”她用手指着说,“看那边的海滩。你能从这里看到孩子们。苏菲和她们在一起,她真可爱。她就是你船舵上的那只手,崔佛,她用一只稳固的手来引导你。你的父亲和我非常骄傲。她们正在那里玩乐呢,你没看到吗?她们玩得很开心。我们有时间。给我讲你的故事,你不愿意吗?我相信我注定要在这里听,在这个地方。”

像往常一样,我和母亲产生了矛盾。在某种程度上,我猜我为父亲的死责怪过她:她那年夏天没有跟我们一起来,而且没能保护我们。一种幼稚的反应,却是诚实的。但我也觉得,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是我旅程的一部分,也是她旅程的一部分,同样还是父亲旅程的一部分。我记得本对我说过的话,写在几十张便利贴上的。他说,尽管我们有不信的需要、有怀疑的需要,但我们都彼此相连。我终于理解了,自从这个故事发生以来,我就一直试图讲给母亲听。我只想让她知道,让我们再次感觉到我们的连接。所以我才带着家人,带着祖父的骨灰,带着母亲的不可知论回到这里。再看一次母亲相不相信我。我记得,在一段黑暗楼梯的顶部,我在擦亮一根火柴的闪光中见到伊泽贝尔时,她对我说过的一个词。

“信念。”伊泽贝尔说。

所以我会给母亲讲她想听的那个故事,因为我有。我有信念。

“那是很久以前,”我开始讲,“早在科技改变世界之前——”

一辆火车在远处拉响汽笛,打断了我。火车在向我的高曾祖父伊莱哲·里德尔致敬,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对我致敬。我实现了伊莱哲和他儿子本的心愿。我已经走出过去,这是家族中的其他人没能做到的。我一直在期待我的未来。

我见到了长长的货车在下方的几弯海峡处沿着铁轨蜿蜒行进。火车会永远对伊莱哲·里德尔致敬。

“请给我讲故事吧,崔佛。”

“一个男人第一次带他儿子来看北邸,”我继续说,伸手去拉母亲的手,“男孩站在尘土飞扬的碎石车道上,望向草场的对面,他看到的景象让人惊叹——一栋宅邸,比他这辈子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要大,完全是由树木建成的,就好像它仍在从取材的森林中长出来一样……”

致谢

大卫·博朗,丽莎·埃克豪特,凯茜·艾弗雪夫斯基,劳瑞·范高尔,乔·伏格赫,盖里·格莱乃尔,德里克·汉弗莱,茉莉·雅发,布莱恩·于内曼,乔纳森·卡普,大卫·卡森伯格,杰夫·克莱曼,蒂姆·柯伐,戴维·曼森杰,吉姆·米诺乔,凯文·奥布莱恩,罗伯特·佩斯,桑迪和斯蒂芬·珀宾得,艾伦·林兹乐,让·里斯高,鲍勃·罗杰斯,玛丽苏·鲁奇,豪伊·桑德斯,珍妮·萧瑞吉,尤兰达·斯泰因,德翁·斯通豪斯,道恩·斯图亚特,翠西·托德,梅丽萨·怀特,木船中心,西雅图七作家组织,滨线历史协会,HistoryLink.org……

迦勒,埃蒙和达希尔……

以及我船舵上那只稳固的手,我可爱而才华横溢的伴侣,德瑞拉。

注释

[1] Pink Floyd,英国摇滚乐队。

[2] 一英尺约为0.3米。

[3] Teddy Roosevelt(1858—1919),美国政治家、作家、探险家、改革家。于1901—1909年任美国总统。

[4] 嬉皮士的同义词,主张“爱与和平”的生活。

[5] Vulcan,《星际迷航》中的外星人物种。

[6] 源自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小亚细亚中西部的弗里吉亚古国没有国王,首都颁布神谕,下一个赶着牛车进城的人就会被立为国王。一个名叫戈迪亚的小农由此被立为王。他的儿子迈达斯(Midas)出于感激,用山茱萸的树皮打了一个复杂的结,把牛车拴在一根柱子上,奉献给弗里吉亚之神。

[7] Gifford Pinchot(1865—1946),美国林业和自然保护的先驱。

[8] Margaret Fuller(1810—1850),美国作家、评论家、社会改革家、早期女权运动领袖。

[9] George Vanderbilt(1862—1914),艺术收藏家,美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范德比尔特家族的一员。

[10] Moby-Dick,又名《白鲸》,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代表作。

[11] King County,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12] James Buchanan(1791—1869),美国第十五任总统。

[13] 《格林童话》里的人物。

[14] 希腊神话里的一个蛇发妖女。传说,被她凝视的人,都会变成石头。

[15] 出自《哈姆雷特》第三幕。

[16] 拉丁文,quid pro quo。

[17] Alka-Seltzer,治疗消化不良的泡腾剂式消食药品。

[18] 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作品常以新英格兰的田园生活为背景。

[19] David Thomas Denny(1832—1903),西雅图市的创建者之一。

[20] 一种镇静催眠药。

[21] Arthur Koestler(1905—1983),匈牙利裔英籍作家。《正午的黑暗》是他的代表作。

[22] Harry Houdini(1874—1926),美国魔术师、替身演员。

[23] Ezra Pound(1885—1972),美国诗人。

[24] Pip,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中的主人公,这是他的绰号。

[25] Alain Robbe-Grillet(1922—2008),法国作家和电影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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