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所，看守所副所长李彤。
坦克旅作训参谋出身的李彤，今年四十三岁，来看守所已经十一年，算是老人儿了。小圆脸儿，个儿不高，也不胖；黑黑的，脑门闪亮；蔫蔫的，不爱说话。就是说话，声音也不大。爱拿眼看着你，听你说。他不声不响的，好像总是看不见他。但他又结结实实地存在。为什么这样说？一个，他虽然个儿不高，特别是跟过于瘦高的戴所站在一起时有点儿滑稽。但他结实，树疙瘩似的。每天要爬锦江山，一个半小时，五六公里路；再一个，是他工作扎实。甭管多远的路，多复杂、多危险的活儿，只要到他手里，一声不吭，拿下！活儿干完了，你也找不到他了。哪儿去了？不知道。真要想找，一回头，酶，就在你身边站着呢。不吭声，看着你。眼里全是话。
进了看守所的在押人员，无非两条路。一条是活着出去——去监狱服刑，转送他所，保外就医，无罪释放，或刑期短的在所里服满释放；再一条，就是走上刑场，结束生命。
绑小绳，就是把要上刑场的，用绳子绑起来。
一般情况下，在押人员在监室不戴戒具。一旦被法院判了死刑，就成了重刑犯，就要戴上脚镣，换上与其他人不同颜色的囚衣，以示区别，重点监管。在丹东看守所，一般在押人员穿黄马甲，判死的穿蓝马甲。一审判死后，一般都要上诉，然后等二审。二审如维持原判，还有高法复核，前后时间大约要两年。特殊情况除外。高法一旦核准，就要执行了。以前是枪决，2009年丹东开始实施注射死。
执行时，由法院来法警把被执行人从看守所提走，送往刑场。走前，看守所要卸下脚镣，改用尼龙绳绑上手脚。绑完了，这个人就要去死了。这就是绑小绳。
这活儿，想着、听着、看着，都有点儿吓人。胆小的，心理承受不了的，手脚不利索的，不行。干不了！
李彤就行。
他笑起来，可爱。一抹下脸，铁青。
十一年，他送刑场三十多个，亲手绑过小二十个。
“以前绑小绳，绳子从脖子前头走，锁喉。不许乱说。现在不了，从脖子后头走。七米绳子分两截，捆肩头拢双臂。上身六个扣，下身两个扣。全是猪蹄扣，越拉越紧。上身拴住两胳臂，下身拴住脚脖子。两脚之间留两尺，能走小步不能跑。要走的人事先不知道，早上起来刷牙洗脸，相互问好，还准备打早饭呢。其实外边早安排好了。我走进去对他说，今天天气不错，太阳高照，是你的好日子。他就明白了，就跟我出来。卸镣子，换衣服，桌上摆着事先准备好的送行面。一大碗，俩鸡蛋，还有烟，有饼干。问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写的。要说的记下来，要写的备了纸笔。都完事了，就绑小绳。时间事先跟法院约好，差不多是八点到八点半。绑完了，法警就到了。也有时候绑完了，法警还没来，就打电话催问，你们到哪儿啦？我们这儿都绑好了。噢，堵车，快了。放下电话，给被绑着的送上一支烟，插他嘴里，帮他点上……”
跟我讲这些时，他很轻松，像聊天。我很紧张，喘气困难。但是，还想听，很想听。
“这些年，绑了这么多，送了这么多，基本没哭的，还有挺胸背手的。除了那个女的，我们叫她费婆子，走的时候哭成泪人。她不是不认罪，是有放不下的心事。被绑走的都知道自己的罪。杀人的、贩毒的，都认罪，知道自己不能活。他们等来等去，等到了这一天，也是一种解脱。反正活不了，早晚会死，也说不上害怕不害怕。再说执行来得突然，还没反应过来。到是同监的受不了。大家相处了一年多两年，谁没感情？这个说，我走啦，谢谢大伙这么长时间照顾我。没别的，给大伙鞠个躬吧！话没说完，同监的就哭开了，一起说，走好，走好！边说边掉泪。那场面叫人看着挺难受……”
说到这儿，李彤突然提高了声音：
“但是，你要想想他们犯的罪，想想被他们害的人，你的立场就会变！”
说着，他朝窗外一指，问我来的时候记不记得过了一座桥？我说记得。他说，那桥底下就发现过一个人脑袋，是个女的……
这个女的是被害人，叫刘霞。害她的人，一个叫王开，一个叫黄健。这两个人没作案的时候李彤就认识他们，他们总在离李彤家不远的一个小旅店门前的空地上打牌。李彤上下班常能看到他们。事情就发生在打牌上。他们打牌带彩，现打现拿钱。虽说每把不大，但积少成多，打着打着，就分出高低了。黄健输多赢少，手上吃紧就开始借钱。跟谁呀，跟王开。借了又打，打了又输，欠下王开三千多。王开怕他还不起，天天催着要。黄健走投无路，说我有个亲戚很有钱，要不咱们绑了他儿子，弄一笔大的？这王开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脑袋不大个子小，外号小脑袋，又叫土行孙，一肚子坏水。早就有盗窃和故意伤人的前科。他心狠啊，说要绑就得把人杀了。黄健一听，吓一跳，说自己亲戚下不了手。此事未成，却勾起王开的害人之心。2000年元月，他对黄健说，我有个邻居叫刘霞，她有钱，就一个人，又是个女的。咱们把她绑了吧！黄健急着还债，当下就同意了。王开又说，还是老主意，要干就把人杀了，甭管弄没弄到钱。这回黄健不怕了，反正不是亲戚，杀就杀。29号这天，两个人下手了。晚上9点多，王开来到刘霞家说有事商量。都是邻居，刘霞就没在意，跟着王开来到他家。刚一进门，候在里面的黄健就冲上来，一下子用手楼住她脖子，把她拖进里屋，脸朝下按倒在床上，逼她说出存折和密码。刘霞一看不说没活路，只好说了。谁知刚一说完，黄健就用胳膊使力勒她。刘霞拼命挣扎，一脚蹬烂暖气罩，回手又挠烂他的脸。本来要坐享其成的王开一看大势不好，扑上去用双手死死掐住刘霞的脖子。可怜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就这样被活活掐死。之后两人翻出钥匙，进刘霞家取存折，不料门打不开，只好作罢。为掩杀人之罪，从当晚开始，两个人用了三天的时间，用菜刀把刘霞肢解了，肉和内脏剁碎，从卫生间座便里冲走。冲不掉的手、脚、肋骨、大腿骨，就分别装进编织袋胡乱丢掉。最后，在一天半夜，王开提着人头，坐上出租车到处走。来到那座桥下，把刘霞的头丢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仅留下斑斑血迹和点点脂肪粒，在王开家客厅、卫生间、阳台的瓷砖缝里，成为侦察员破案的线索。
王开和黄健是同一天被枪毙的。当李彤给王开绑小绳时，这个半夜提着人头到处走的杀人恶魔吓得瘫在地上，揪都揪不起来……
李彤讲到这儿，又问我，你住的看守所蔬菜基地上是不是有个小亭子？我说是啊。他看我一眼，又说，讲了你别怕啊。我问什么事？他说，去年冬天，在那儿处决了一个杀人犯。我一听，脖颈儿直冒凉气。我每天采访结束回住地时必经那小亭子，而且经常是深更半夜的。有时候，岗楼里值勤的武警哨兵会居高临下把探照灯打到我身上，我冲他招招手，说别开枪我是好人。
法院怎么会在这儿执行死刑啊？
李彤说：“本来都是在滚石岭刑场。那天大雪封山，执行车开不上去，决定就近执行。选来选去，哪儿都不合适，最后选中了蔬菜基地。这个杀人犯叫杨龙，人高马大，膀粗腰圆，目露凶光。一般人还真不是他对手。他心黑手狠，谈恋爱不成，不但杀了女友，还把人家小侄儿也杀了，一天要了两条命。一审判死后，他害怕枪毙，就想自杀，被戴所发现后严加看管。临执行了，我把他带出来。他换上西装，还打了领带，要了纸笔，给他妹妹写了信。写完了，又要照相。也给照了。该办的都办了，他又说要见戴所。戴所就来了。他对戴所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戴所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他还说要单独谈。我怕他有鬼，就抢上一步，谈什么，转过脸去！他刚转过去，我三下五除二就用小绳把他绑上了。杨龙赶上注射死了。注射用的执行车开进基地，在亭子旁站下。这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听说五十多万呢。车是封闭的，里边坐三四个入监督执行。车上有心电图，用于观察被执行人是否毙命。杨龙被推上去之后，绑在执行床上，黑布一拉，只露一条胳膊在外面。打两针。第一针是麻药，没动静。第二针一下去，心电图就走直线了。冤有仇债有主，法律庄严，最终为两个无辜惨死的人申了冤。”
听李彤这样讲，我不由地朝基地方向看了一眼。他笑了，今晚还敢回去住吗？我说敢。李彤说，回答不响亮。接着，他又跟我讲起了费婆子。我问他，费婆子临终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费婆子其实年纪不大，才四十二岁，大伙都那么叫她。贩毒罪。她有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叫赵华，二十岁刚出头。费婆子去沈阳取货，留了几小包毒品在家，对她说是药，如果有人来买就帮她卖卖。赵华就帮助卖了。费婆子回来后，赵华把卖的钱如数交了。东窗事发，两人都进了看守所，分关在不同监室。因为贩毒数额大，费婆子被判死，赵华被判十多年。费婆子感到对不起没过门的儿媳妇，为这个常常掉泪。执行这天，我还没给她绑小绳，费婆子已经哭成泪人。她跪下来求我，让她见一眼赵华，说死前不能对孩子说声对不起，死也闭不上眼。我拉她起来，她不起来。我心想，这一面要是不让见，也太没人性了。见了不但了了她的愿，对赵华今后改造也有利。我就说你起来，我叫人提赵华去。就这样，两人相见，抱头大哭。费婆子大喊，华啊，姨对不起你！姨害了你！姨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喊声撕心裂肺，在场没有不哭的。直到法院来人了，我才给她绑起来。戴所一直把她送到囚车前。临上车，费婆子一脚踏在车上，一脚踩着地，扭过脸对戴所说，戴所，我临死求你一件事，赵华是被我害的，这孩子身体不太好，将来去监狱服刑，你能不能帮帮她，给她找个轻点儿的活？戴所说，费婆子，我答应你！你走好！费婆子就这么走了。后来，赵华被送到大北女子监狱服刑时，戴所亲自跟去。他向监狱领导提出请求，希望能完成费婆子的遗愿。监狱领导接受了请求，把赵华安排在监狱超市，当了售货员……”
绑小绳的故事让我认识了李彤。他虽然个儿不高，蔫蔫的，不太爱说话。就是说话，声音也不大。但，他是条汉子！硬汉子！
我在看守所赶上了母亲节。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看到了另一个李彤。这天，正好轮到李彤休息，可他却没休息。他赶到商店，精心挑选了一束又一束康乃馨，又买了大红纸和笔墨。回到看守所，不出声地把大红纸裁成四方块，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五个大字——母亲节快乐，然后高高地贴在会议室的墙上。
看守所像往年一样，在今天这样一个令人思绪万千的日子，要举行在押人员与母亲的荧屏见面会，让母亲通过荧屏看到她们的儿女；让儿女通过荧屏看到自己的亲人。看守所邀请了二十多位在押人员的母亲作为代表前来。想不到，当大铁门打开时，门外却守候着一百多人。一双双含泪的眼睛，一张张悲伤的面孔！有的搀扶着花甲老人，有的怀抱着刚会走路的孩子，每一家都来了好几个。面对这一切，李彤愣住了！他把康乃馨交给管教杨一亮，自己悄悄地离去。
见面会开始了。亲人们围在会议室的大屏幕前，里三层外三层，手中捧着康乃馨，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儿啊，妈想你啊！……”话音未落，泪水早已涌出，横流在沧桑的脸上。由于音频与视频不同步，监内的儿子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母亲又急切地哭喊：“儿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妈想你啊……”监内的儿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儿也想您啊，儿对不起您……”
会场一片哭声。监室哭声一片。
一个小男孩看到荧屏上出现穿着囚衣的妈妈，他大声哭叫：“妈妈！妈妈……”母亲早已说不出话。男孩继续哭叫：“妈妈，我听奶奶话，好好学习！”母亲哭得晕倒……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儿女情！
有多少眼泪在今天流干，有多少嗓音在今天喊哑！
监所内低声的抽泣变成号陶大哭。
监所外深情的呼唤转为悲痛欲绝。
妻子对丈夫说：“老公啊，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妹妹对姐姐说：“姐，管教对我们特别好，就像咱妈一样……”
爸爸对女儿讲：“孩啊，我和你妈来看你啦！我们永远爱你……”
哥哥对弟弟说：“回去告诉妈，我挺好的。让妈安心养病……”
爷爷对孙子说：“你在里面要听话啊，爷爷奶奶盼你早回家……”
亲人的声音听不够，亲人的眼睛看不够，亲人的眼泪往一块儿流。叮嘱了再叮嘱；挥挥手，再挥挥手。屏幕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监室，里面早已没有了自己孩子的身影，可屏幕下的亲人谁也不走。母亲的心啊悲痛而坚强，她们仍然在守候，在守候……
这时，我看到，悄悄离开会场的李彤，又悄悄地回来了。
他站在这些悲痛欲绝的家属们身后，不声不响。
他的眼里闪亮着，那是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