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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了凌晨三点多钟,月光比子夜时分还要清亮、惨白。高原的气温更加寒冷,寒冷肃杀了所有的生灵。狗熊冬眠了,旱獭冬眠了,老鼠钻洞了,就连饥饿的兔子、雪鸡,都畏缩在窝里不敢露头。所有的人在这个时候,都钻进烧着热炕、火墙、火炉的屋子里,蜷在被窝里,享受温馨的睡眠。但是,在这个季节的高原上,还有一种动物不会钻进窝里睡眠,它们是狼。离农场五六里的旷野里,有七八十只饿狼,向这里奔袭过来。狼是聪明的动物,懂得节省体力,它们知道这么远的距离,人类的听力和视力根本不可能发现它们。就是人类豢养的忠实走狗,耳力和视力也大大逊于狼族。所以,这个时候的狼不会轻易发动突袭,只有被人类发现了企图之后,狼才会用充沛的体力和人类进行殊死拼斗。狼平时不会也不敢袭击农场,它们过去和农场的人类狗族交战的经历中,都没有占到便宜。除了伤亡一些兄弟姐妹,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这次,它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捕获到食物了,如果再扑获不到食物,生命的火焰就会熄灭,饥饿逼迫它们拿生命去冒险。它们非常清楚,如果不去冒险,只嗯饿死。如果去冒险,还有活命的希望。早在初夜的时候,它们就嗅到了农场那边飘逸过来的女大学生的肉味。随着初夜的西北风,一缕一缕地进入它们的鼻孔。它们从来没有嗅过这种味道,丰腴,香醇,有这种香味的肉,肯定比肥羊羔的肉还要解馋一千倍,令它们涎水涌流。被生存欲望刺激得失去理智的狼们,忽略了农场的“猛子”。

猛子不是人,是只四岁的公狗,四岁的狗相当人的二十五岁。

到了万物都被肃杀的冬季,狼变得格外凶残,凶残得敢和任何对手以命相搏。人根本不是狼的对手,只有狗才能和它们拼杀。在所有的狗中,苟场长最放心的就是猛子,只要猛子在,任何野兽的欲望都不会得逞。猛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天天处在和狼搏斗的厮杀中。它太熟悉高原狼的脾性了,白天狼们绝对没有胆量到农场挑起战争,所以它只是陪着主人石娃子遛跶,或者卧在石娃子的房里睡觉。到了夜间,才把注意力放在对狼的防范上,警惕狼的袭击。它还知道狼在前半夜不会袭击农场,就把耳朵贴着地面睡觉。到了后半夜,尽管它还在睡觉,但神志完全清醒了,耳朵就像人类发明的雷达,张开扇网,可以捕捉到十里以外的声响,别说狼的奔跑,就是老鼠交配的声音都逃不出它的耳朵。狼群向农场方向游弋的时候,猛子已经捕捉到它们奔跑的声音。它站起来,朝狼群奔来的方向觑望,什么都没有看到,狗的视力远远不及听力和嗅觉。它又吸了下鼻孔,闻到了狼身上的臊臭味,还从狼群密密扎扎的爪蹄声,断定出狼的数目很多。它忽地耸直耳朵,向蜷缩在窝里睡觉的同胞发出一串短吠。同胞们立即从窝里冲出来,对着狼群奔来的方向眺望。还像猛子那样,用力吸着鼻子,吸闻狼群传来的气味。猛子又跑到苟场长的房间门口,用爪子扒抠房门,一声紧一声地吠叫。

苟场长立即明白有狼群袭击了,一骨碌爬起来,对在隔壁房子睡觉的石娃子吼:石娃子,起床!随之,就穿衣,起床,冲出房门。

石娃子也急忙爬起来,穿衣,几分钟工夫,也冲出屋子,手里攥着四尺半长的钢管。又过了几分钟,放羊的邢老汉也冲出房子,手里同样攥着钢管。

夜,漆黑。风很大,很冷,很冷的风吹到石娃子和邢老汉身上,像冰水泼到身上一样,禁不住打着冷颤。但是,他们没有顾及冬夜的寒冷,也没有缩起脖子,站在房檐下边,伸长脖子,朝狼群奔来的方向眺望。精神由不得紧张起来,马上就要面临一场以鲜血生命为代价的厮杀,怎么能不紧张?何况,今天还来了两百四十个男女大学生。他们都是公家的状元,要是叫狼咬死几个,自己十条命也抵不上人家一条命。

苟场长朝狗们睃视,狗们都耸起耳朵,连颈背上的鬂毛都如竖立的钢针,对着狼群的方向,做出扑斗的姿式。

猛子用嘴咬着石娃子的裤管,把他拽到视线开阔的地方,对着狼群奔来的方向,发出急促又沉闷的咆哮。

苟场长对石娃子发出命令:吹紧急集合号!

石娃子立即跑到房前的土堆上,吹起军号,急促、激越,嘹亮的金属震音在高原的冬夜爆起,撕裂了高原的寂静。随着紧急集合的号音,农场的四五十个汉子都从床上腾起来,询问声、吵闹声,喧成一片。随之,都冲出屋门,房外的空地上,又喧起一片脚步踏在冻雪上的碎响。他们和苟场长、石娃子、邢老汉一样,站在寒冽的北风里,攥着四尺半长的钢管,面对狼群奔来的方向,像古时候排阵厮杀的士兵。

苟场长琢磨了一会儿,掂着钢管跑到女大学生宿舍的窗户跟前,用指头在窗户上敲了几下,对着里面可着喉咙吼:任何人不准走出宿舍,不论外边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允许出来,这是命令,谁违反我收拾谁!他给女大学生交待过,又冲过空地,跑到男大学生宿舍,对着里面吼了一遍同样的内容。而后,又跑到女大学生宿舍的房檐下,和四五十个农场汉子并肩站在那里,守卫女大学生宿舍。他们知道,最没战斗力的就是这些女学生。而且狼还有一个特性,欺软怕硬,遇到活物,不管能不能吃完,都要咬死。如果群狼冲进女学生宿舍,她们的喉管会全部被狼咬断,没有一个鼻孔还能继续出气。

邢老汉把母马玉秀从马圈里牵出来,拴在女大学生宿舍跟前的木桩上。母马身边站着它的儿子,农场汉子都叫它儿马子。儿马子是匹公马,两岁半,两岁半的儿马子相当人的十六岁,已经有了战斗力,二三匹狼都不是它的对手。二马子没有拴,围着母马撒欢,欢到激动时,猛跑一阵,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在万籁无声的高原冬夜里,显得特别雄壮、阳刚。

女大学生宿舍里,她们全被外边的响动惊醒,喧起了惊恐、慌乱、手足无措,像群惊恐的苍蝇。有人迷迷糊糊发问:怎么啦?蒙丽沙回答:可能野兽来啦!

尽管有月光泻进房里,视线还很朦胧,视物不清。她们的天性本来就胆怯,何况她们生来还没有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急急地寻找衣服,胡乱地朝身上套。有人把棉衣、棉裤、绒衣、绒裤,还有毛衣毛裤压在被子下边,却在被子上边找,怎么都找不到;有的衣服翻到了旁人的被子下边,压在了别人的身子下边,她们却在自己的被子上下找;还有人把别人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自己的衣服却掉在地上;有两个人拽着一件衣服,都说是自己的互不相让;还有的穿上别人的衣服,觉得不合身又脱下来,到处寻找自己的衣服——

蒙丽莎麻利地穿好衣服,穿好大头皮鞋,跳下床,拿着手电筒站在房子中间,但不敢打开。头天下午到农场时,苟场长宣布夜间睡觉时要提防狼的袭击,还要警惕美帝苏修的进攻,没有命令不准制造亮光。谁违反纪律把美帝苏修恶狼引来,要负责任。

李红梅正把两只脚朝两只袖子里蹬,怎么都蹬不进去,就气急败坏地骂,咋么日鬼的,青藏高原把衣服都冻冷缩啦!

蒙丽莎走到她跟前,借着月光把李红梅的衣服看了,说:你把袖子当裤腿穿了。又揭开她的被子,在她的屁股下边发现一条伸出来的裤腿,拉着裤腿拽了下,说:你把裤子压在屁股下面了,怎么会找见裤子。

又有人发问:出了什么事情?

蒙丽沙还没来得及回答,远方就传来狼的嗥叫,像是贴着地皮滚过来,像巨大的锐刃,刺穿了土墙,刺穿了窗户玻璃,犀利地刺进她们的耳道,刺入她们的大脑细胞和各个器官,使她们头皮发麻,头发耸立,浑身泛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人又缩进被子里,屁股撅得老高,把头蒙得严严实实,万一狼群冲进来,被子还能保护自己。站在地上的人像卸剔了腿骨,身子软得直往下瘫。还有几个两腿直抖,大腿中间的洞穴朝出冒水,浸湿了半条裤腿,开始时还温乎,过不了几分钟就变得冰冷,裤裆里像夹了冰溜子。还有的竟被吓哭,又不敢大声哭,被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蒙丽莎觉得稀奇,刺激。尽管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野兽发出这么恐怖的长嗥,就对着房子外边大声问:这是不是狼的嗥叫?房子外边的人只顾警惕狼群的奔袭,没有回答她的发问。她又爬到床上,把眼睛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看。不太明亮的月光里,在女生宿舍的房檐下,站着四十几个农场汉子,排成一列横队,都攥着钢管,紧张地望着狼嗥声传来的方向。他们身边蹲着四十多条狗,都摆出随时扑击的架势。这群狗中有只特别高大壮硕的狗,它不像别的狗那样充满战斗的渴望,只是稳稳地蹲在那个男孩的脚前,像一尊石头雕塑。她从这个阵势中看出,所有的农场汉子和狗,都是为了保护这几间女生宿舍。

蒙丽莎又对着窗户外边大声吼:出了什么事情?

有汉子听见她的喊叫,朝这个窗户瞅视了一眼,没人回答。

蒙丽莎又吼问:出了什么事情?汉子们还是没有回答,仍然紧张地朝着狼嗥传来的方向眺望。

“你真笨,狼来了都不知道!”那个少年对着窗户,朝她吼了一声,还把钢管朝地上礅了一下。

蒙丽莎这才注意到,混在汉子中的这个少年太瘦小太单薄了,让这么瘦小的孩子去和狼搏斗,多么不道德不人性。她透过惨白的月光,看出他就是头天下午给她们说把洗脸盆放到火墙上,第二天早上洗脸用的“吉尔吉斯少年谢依特”。蒙丽莎在窗户上拍了一下,玻璃上的水沾湿了她的手掌,大声喊:谢依特,谢谢你!

“外边出了什么事情?”宿舍里的女生问蒙丽莎。

蒙丽莎转过身子,大声给她们说:他们说狼要来啦,那种嗥声就是野狼嗥!

房子里的恐惧像湿面团里加了酵母,迅速膨胀,她们觉得房子里涌满恐惧气息,恐惧成千上万倍的膨胀,繁殖,扩充,像溶化的铅汁,把她们彻头彻脑地湮没。几个已经下床的人连鞋都没脱,又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死死裹住。陕西农村出身的李红梅,从小就听说过很多狼的故事,知道狼的凶残和习性。她也缩在被子里,心里却在思考,这阵最安全的不是被子,而是门和窗户,要是狼冲进来了,裹在身上的被子根本不起作用,就对蒙丽莎喊:丽莎,你看看门和窗户结实不,狼会不会冲进来?

蒙丽莎看着火墙上摆的几十个盛水的洗脸盆,洗脸盆都是铁的,胆子壮了许多,说:冲进来也不怕,我用水泼它们,用洗脸盆砸它们。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她还在自言自语:真刺激,到青藏高原的第一个夜晚,要是能和狼进行搏斗,太有意义啦!她手握电筒,又爬到窗户跟前,朝外观望。觉得手电筒也是非常有效的武器,要是狼胆敢冲进宿舍,就用手电筒砸它们的脑袋,手电筒可以把人砸昏,把狼脑袋砸碎不成问题。她想到这些,胆子又壮了许多,转过脸,看到站着的人更少了。原来站着的人又爬回床上,缩在被子里瑟瑟打颤。她挥舞着手电筒大声鼓动:同学们,我们应该站起来,做好和狼搏斗的准备!

宿舍里除了这个孤独的声音,还有人胆怯得牙齿敲击的哒哒声,压抑的抽泣声。没有人响应她的号召,被子里包裹的肉团颤抖得频率增大了。李红梅伸出脑袋,胆怯地给蒙丽莎说:丽莎,你暴露了目标,狼冲进来大家都活不成。

蒙丽莎没有搭理她,继续大声鼓动:同学们,房外的勇士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还有少年和老人,他们都拿着武器,准备战斗。我们难道连少年和老人都不如——

还是没人搭理她。

月光消退了,黑暗像潮水样铺天盖地地涌来,将青藏高原彻底湮没了。苟场长和农场汉子们认真地听着西北风里掺杂着狼的嗥叫,紧张像越来越浓稠的黑暗,湮没了他们的精神,湮没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也紧张地蔌蔌打颤。

邢老汉对苟场长说:狼离这里不到两里路啦,抽锅子旱烟工夫就到了。苟场长看了他和石娃子一眼,说:你和石娃子回屋子去!

邢老汉朝苟场长一瞪,把钢管在地上礅了一下,钢管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硬硬地说:你不要小看我老汉,有这根铁棍,三两个狼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这辈子和多少狼打过架,还没有一个狼是我的对手。

苟场长又把脸转向石娃子,吼:石娃子,你给我回屋子去!

石娃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看邢老汉,目光里带有求助的成分。

邢老汉果然说:狗剩场长,石娃子也是个男人,男人就得和狼斗一辈子,让他留在这里,经见经见世面。

苟场长嘿嘿笑了下,满是蔑视地说:他能算个男人?毬上连根毛都没有,还是个娃娃。

石娃子感觉出苟场长的话里充满轻蔑,也知道男人毬上应该长毛,长了毛才能证明你成了大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没长毛说明你还是娃娃,大人做的事情娃娃不能掺和。

“邢老汉,我把石娃子交给你啦,他是咱农场最碎的人,咱们都死也轮不到他死。”苟场长给邢老汉交待过,又走到石娃子跟前,在石娃子肩上摁了一下,又把他的头发摩挲了一阵,长叹口气,摇着头自言自语说:还是个毬上没长毛的碎娃!

邢老汉也长叹口气,应了一句:把这么碎的娃弄到这,遭孽哩!

石娃子没有听懂他们说的意思,心里琢磨,农场多好,有吃有喝有活干,咋能是遭孽?

苟场长、邢老汉、石娃子就站在蒙丽莎的窗户跟前,蒙丽莎隔着玻璃能隐约听见他们说话,就拍着玻璃对石娃子喊:谢依特,查密莉雅支持你,我的小男子汉!苟场长朝窗户看了一眼,问邢老汉和石娃子:这个妇女是谁?邢老汉说:不知道,一下子来了几百个,分不清谁是谁?石娃子说:就是头天后晌问咱们咋着烧洗脸水的那个学生姐。苟场长说:这个妇女要是男人准是条汉子,可惜是个女人。她们一会儿看到狼的厉害,不尿到裤裆就是厉害妇女。石娃子从苟场长的口气听出,他欣赏这个学生姐,心里就有了熨帖。他也不知道为啥,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大学生,就觉得和这个学生姐亲。

狼嗥声越来越近,滚雷样贴着地皮涌过来,贴在他们耳边吼。苟场长还是不放心地朝农工和狗们看了一眼,又望了蹲在他们前边的猛子,猛子不再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了,它面对狼群的方向,耳朵直直竖着,做出随时扑咬的架势。过了一小会儿,它的屁股抬离地面,像百米运动员听到发令员吼出“预备——”的口令后做出的动作。苟场长和农场汉子们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们拥有身材高大,勇猛无比,天性好斗的猛子,就不会败在狼的爪下。

黑暗的尽头,无数个闪烁着绿光的亮点,向农场扑来。邢老汉看了一阵,对苟场长说:狗剩场长,有八十多只狼。苟场长一惊,心绪不沉稳了:狗日的,这么多,这肯定是一场恶战!但谁都没有察觉他心绪的变化。当兵出身的苟场长,知道指挥员在临战之前的表现太重要了,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怯战,就会影响士气,影响战斗力。他脑子里迅速分析了敌我实力的对比,农场拥有四十多个男人四十多只狗,对付三四十只狼不成问题。要是一下子来八十多只狼,就成了势均力敌的搏斗厮杀,谁胜谁负确实难以料定。站在苟场长另一边的曹抗战问:要不要让男学生也出来和狼拼?苟场长没有思索就说:不行,邹部长临走时咋着交待咱们的?要是叫狼咬死几个,咱咋着给上头交待。咱们要死守女学生宿舍,千万不要让狼冲进房子,狼要是冲进去了,她们一个都活不了!就是把咱们都牺牲了,也不能让她们牺牲一个!让男学生也做好战斗准备,保护好自己的宿舍,不要让狼冲进去!苟场长说完,对石娃子说:你跑步去通知男学生,叫他们穿好衣服,把床板拆下来当武器,在房子里做好战斗准备。万一有狼冲进去,坚决把它们消灭。

石娃子大喊一声:得令!就朝男大学生宿舍跑去,黑暗空旷的黄河滩上,响起叭哒叭哒的脚步声,后边紧跟着那只高大勇猛的狗。

无数绿色亮点逼近了,只剩下一百来丈,八十来丈、五十来丈了。石娃子给男大学生们传达过苟场长的命令,就拼命朝回跑。他仗得是大人的胆,离开了大人,他还是害怕群狼。这样面对面地和群狼拼命,他还没有经历过。

邢老汉看着越来越逼近的狼群,着急地吼叫着朝石娃子跑去:石娃子,快跑过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狼们发现了这个单独行动的少年,七八只狼从斜刺里向石娃子扑过去。

“汪、汪……”猛子向冲过来的狼群发出警告,迎着狼群冲上去。

苟场长见七八只狼将邢老汉、石娃子和猛子与农场的人狗分割开了,一个老汉和少年,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七八只恶狼的进攻,对曹抗战吼了一声:抗战,你们在这顶着,我去救邢老汉和石娃子。他给曹抗战吼过,没等他回答,就挥着钢管冲过去,还吼:邢老汉,石娃子,我来啦——

朝邢老汉和石娃子冲去的七八只狼,又分成两拨,其中一拨向苟场长冲过来。苟场长心里一阵高兴,肚子里骂:狗日的都过来才好,邢老汉和石娃子就没有危险了!

趴在窗户上的蒙丽莎,看到邢老汉和石娃子被狼群与大部队隔开,急得大声吼叫:谢依特,快向自己人靠拢!

李红梅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小声对蒙丽莎喊:蒙丽莎,不要吼叫。狼要是发现了我们,冲进来大家都活不成。又一个女学生也从被窝里伸出脑袋,接着谴责她:你这是引狼入室,要是狼冲进来,你要对一切后果负责!

蒙丽莎转过身子,毫不畏怯地质问向她发难的李红梅和那个女生:外边的人们已经和野狼展开了搏斗,这些勇士中有少年有老人。我们却躲在这里贪生,再不声援他们,不觉得羞耻吗?

女大学生们都不吭声了。

男大学生宿舍里,学习桥梁设计的华艺从门缝里看到石娃子和邢老汉的处境十分危险,抓起一根支床板的横木就要朝出冲。刚冲到门口,要拉门栓的时候,被学体育的王学刚挡住,问:你要干什么?

华艺把眼镜朝上推了一下,手又向门栓伸去,说:刚才给咱们传达命令的那个小孩被狼群包围了,处境很危险。我们要冲出去,救助他们!

王学刚用力把华艺推了一下,华艺没有防备,连着退后了几步,还对华艺吼:你把门打开,狼冲进来怎么办,你考虑后果没有?

华艺硬着脖子说:难道我们就看着狼把这个老人和孩子咬死不管?

王学刚还是挡在门前,不让华艺开门,说:就凭你这个样子能救他们,出去只能送死。他们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天天和狼打交道,懂得怎么在狼的袭击下保存自己的生命,根本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必须坚决遵守农场领导的指示,把门和窗户守好!

一只饿狼在距石娃子一丈多远的地方跃起,腾到空中对着石娃子扑过去。石娃子!苟场长吼喊一声,眼看狼的前爪就要扑到石娃子的肩上,那对獠牙距离石娃子的喉咙只有两米来远了,苟场长已经来不及冲过去了。猝然,空中闪过一道黑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刺那只饿狼。随着一声狂吠,那只饿狼被猛子撞翻了,滚落在地上。苟场长刚好赶到,石娃子也刚好转过身子,两根钢管同时砸在狼的脊梁上。猛子同时咬住狼的喉管,牙齿狠力一切,腥热的狼血喷了苟场长和石娃子一身,也喷了猛子一身。黄河滩上,涌出一股狼血的腥臊,在清冽的空气中弥散。

石娃子兴奋地吼叫一声:猛子,狗日的!猛子没有顾及还在地上蹬腿的狼,又向一只正朝邢老汉扑去的恶狼撞去,又是用同样的办法把跃到空中的恶狼撞翻,恶狼坠落在地上的瞬间,它准确地咬住恶狼的喉咙。苟场长、石娃子、邢老汉三根钢管同时砸下,又一条恶狼被结束了生命,又一股狼血喷涌出来,空气中的腥臊味更浓了。

猛子的战斗力太强了,它根本不像别的狗那样还与狼周旋,在周旋中寻找下嘴的机会。它只是对准狼们冲过去,用硕大的脑袋将它们撞翻,再扑上去咬断喉管。它也不像别的狗,不管什么地方都咬,咬一口是一口,它认为那是下三烂的斗法,自己怎么能用这种斗法?它除了狼的喉管,从不在其它部位下嘴,仿佛在其它部位下嘴,有损自己的威名。很快,第三只狼又被猛子撞翻,三个钢管和猛子的嘴巴又结束了它的生命。其余的狼见在这里占不上便宜,长嗥一声,又扑向农场的另一群狗和人,还有母马玉秀和儿马子。

苟场长、石娃子、邢老汉趁机跑回去,和农场的人、狗汇合在一块。

“那简直不是狗,比豹子还要凶猛,恐怕连豹子都不是它的对手,应该给这只英勇善战的狗授于战斗英雄的称号!”华艺和趴在门缝和窗户跟前观战的男大学生们,被猛子凶猛无畏的战斗折服了。

王学刚更得意地说:我刚就给你们说了,他们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天天和狼打交道,狼不是他们的对手。华艺看着他,不服气地说:万一没有这只狗,那个少年和老人就很危险了。王学刚说得更振振有词:不可能有这个万一,事实上就是有这只狗。要是没有这只狗,他们肯定会用别的战斗方案,绝不会让狼把自己咬死。

华艺还想反驳他,却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但他仍觉得自己也是男人,而且是正当年轻力壮的男人,在狼群威胁大家生命的关键时刻,像乌龟样缩在宿舍,看着少年和老人和狼搏斗,而不肯出去救援,无论如何都是羞耻的事情。但是,男生宿舍的一百多名大学生,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耻辱,还拥挤在门口和窗户跟前,透过门缝和玻璃观看农场汉子和狗们与狼做殊死的拼杀。华艺猛然觉得,自己和大学生们多么像罗马城里的阔老爷们,观赏着斯巴达克斯和他的斗牛士们同公牛的搏斗,用斗牛士和公牛的鲜血和生命,供自己获得刺激和愉悦。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同学们在这些农场汉子和狗的面前,是多么卑鄙和渺小,还有自私和懦弱。

猛子又一次冲进狼群,二三十只狼把它围在中央,但没有一只敢靠近它。狼们太害怕它硕大的脑袋和高大的身躯,还有它勇猛无比的狠劲和一下就可以咬断它们喉管的牙齿。它们看到猛子的脑袋转向自己的时候,就急忙退后,逃避猛子的拼杀。猛子愤怒到了极点,它认为狼们胆敢侵犯它的领地,就是对它的蔑视,对它尊严的伤害。在它看来,尊严比生命和鲜血更为宝贵,没有尊严的公狗和母猪有什么区别?为了悍卫自己的尊严,它瞄准了一只最高大最健壮的公狼,吼叫一声从空中扑过去,用脑袋去撞它的身体。但是,它扑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狼就让开一条甬道,使它犹如无狼之境,好几次竟然扑空,更激发它的愤怒和凶狠。他怒吼着,咆哮着,一次一次地朝着饿狼撞去。躲避不及的狼被它撞翻之后,立即有几只跟随在它身后的狗扑上去,咬断狼的喉管。猛子不屑再去咬断已经倒下的敌人的喉管,它没有工夫去做这类打扫战场的事情,觉得那不是公狗的作为,让那些干不成大事的母狗们去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它需要的是不断地寻找新的对手,把它们撞翻,让它们为冒犯自己的尊严付出生命的代价,让它们知道黄河滩上只要有猛子存在,就不允许它们横行霸道。

猛子一边向狼群发动攻击,一边观察狼的动静。在它五年的生命历程中,有过十多次和狼搏斗的经历。凭着这些经验,知道这群恶狼是冲着女大学生来的。猛子还看到它们仗着狼多势重,一部分狼把猛子包围起来,其它的狼偷偷向女大学生宿舍袭击。猛子发现了狼的企图后,嗥叫了几声,向狗们发出保卫女大学生的命令。正在战斗的狗们听到猛子的命令,立即摆脱狼的纠缠,跑到女大学生宿舍的门窗跟前,和农场汉子们汇合到一块,又一次击退扑向女大学生宿舍的狼群。猛子也摆脱了群狼的纠缠,一个腾跃从包围它的狼群上空飞过,刚好落在一只偷偷溜到窗户跟前的老狼跟前。这次,猛子没有用脑袋撞它,觉得对付这只苍老病弱的狼,根本不需要用脑袋。在快要落到地面的时候,张嘴咬住了老狼的喉管。它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咬住老狼喉管的同时,老狼也咬住了它喉咙下边的前胛。猛子吓了一跳,为自己的轻敌自责,多亏没有让老狼咬住自己的喉管。要不,就是自己咬断了老狼的喉管,老狼也会咬断自己的喉管。这时,它才明白这是老狼的计谋,老狼准备用它衰老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命,为狼群除掉噬食女大学生的最大障碍。猛子把全身力气集中在牙齿上,咔嚓一声,老狼的半个脖子被它咬断。就在同时,老狼也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猛子的皮肉从前胛骨上撕开,鲜血涌流出来。猛子看到自己前胛被撕开的皮肉,看到从那里流出的鲜血,再一次被激怒了。自己要是被雄壮的公狼咬伤,会更加证明自己的英勇。但咬伤自己的竟是年迈的老狼,对这种快到生命尽头的老狼,如果不是它接近了女大学生宿舍的窗户,猛子还懒得搭理它。被这样的敌手咬伤,简直是天大的耻辱。猛子抱着雪耻的愤怒,更疯狂地咆哮一声,对着一只强壮的公狼撞去。这次,它吸取了刚才被老狼咬伤的教训,一定把对手撞翻在地,使它没有反咬的机会,再结束它的生命。就在它咬断这只健狼喉管的同时,觉得屁股一阵疼痛,一只不敢和它正面交锋的母狼,从它背后进行了偷袭……

一只一只恶狼被农场汉子们用钢管打断了脊梁,一只一只恶狼被猛子和它的同伴们咬断了喉咙。同时,又有一个一个农场汉子被恶狼咬伤,一只一只狗们被恶狼咬死。冰冻的黄河滩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狼和狗的尸体,还有一滩一滩的狼血,一滩一滩的狗血,清新的空气中弥散着热烘烘的血腥气。这种血腥气息又从窗户和门的缝隙中,涌进大学生宿舍,男女大学生们呼吸着浓稠的血腥味,越发感受到厮杀的惨烈。无论是人,狗、狼,都为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自己的尊严,毫不顾及死亡流血,全力杀死对手,保全自己。他们初到农场的第一个夜晚,就看到了生物界的生死搏斗,多么惨烈,多么悲壮,多么震撼。但是,他们除了唏嘘,除了感慨,还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毕竟是他们人生从未经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受伤的汉子们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靠着墙壁,用毅力保持站立姿势。他们知道只要自己的身体倒下,狼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喉咙。只要自己挺立着身体,狼就不敢冒犯自己,就能保住自己的生命。那些受伤很重的汉子,连靠墙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被轻伤的同伴搀扶着,坚持站立在房檐下边。

蒙丽莎被眼前的人、狗、狼激烈搏斗的场面震撼了。高原冬夜的静谧,被生死搏斗而迸发的声音撕裂了,打破了,黄河滩上充满了狼们战斗的嗥叫,狗们战斗的吠叫,人们战斗的吼叫,儿马子战斗的嘶呜;狗和狼牙齿互咬的嘎嘎声、农场汉子手中钢管砸向狼脊梁的咔嚓声、伤狗的哭吠声、受伤的狼的嗥叫声、二马子前蹄叩砸在冻土上的沉闷声,后蹄踢到狼身上的嘭嘭声……

蒙丽莎的目光始终集中在猛子身上,这只高大公狗的暴烈、凶猛、善战、顽强,使她想起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她特别欣赏杰克·伦敦对猛犬巴克与狼群搏斗的描写。蒙丽莎阅读这部小说时,反复阅读了这段文字,可以一字不差地把那段文字背诵下来。此时此刻,她觉得猛子比杰克·伦敦笔下的巴克更凶猛、更暴烈、暴烈得似乎不讲道理,带有土匪的作派。她还是没有从它们的本质上弄明白,巴克是米勒大法官豢养的血统高贵的具有帝皇气度的狗。所以它和狼作战的方式也是高贵的,有条理的,甚至有礼让三先的绅士气度。而猛子是青藏高原农场的土狗,它的父亲是条高大的藏獒,母亲是只猎狗。它出身卑微,没有受过文明教育,惟一的教育就是从小就在主人的带领下和狼搏斗。所以它从小就知道,做为一只被主人豢养的狗,一旦主人的生命和财产受到侵犯,一旦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必须为悍卫主人的利益,捍卫自己的领地,去流血牺牲地拼命。

“巴克,伟大的巴克!”蒙丽莎情不自禁地为猛子的凶猛和战绩欢呼。

李红梅仍然处在恐惧中,又向蒙丽莎发出劝告:蒙丽莎,你不要命了,不要引狼入室!

蒙丽莎没有搭理她,转过身子,演讲似地给缩在被窝里的同伴们演讲起来:勇猛的巴克,还有像斯巴达克斯那样伟大的男人,为保卫我们而战斗。他们在流血、在受伤。我们没有理由苟且地活着,我们要声援他们,给他们战斗的信心和力量!

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她们被狼群吓傻了,只知道用被子做为防御狼的武器,躲在里面簌簌发抖,裤裆里溢出一股一股的小尿。

让蒙丽莎感到敬服的还有苟场长。苟场长带领着二十几个农场汉子,坚守在女大学生宿舍前边,只要有恶狼接近房门和窗户,他就第一个冲上去,高举的钢管带着呼啸向狼的脊梁砸去。有的狼躲开了致命的一砸,看到他冲过来就远远躲开。有的狼被他的钢管砸上,瘫在地上蹬着双腿,没多大工夫就呜呼哀哉了。从开始战斗到现在,他已经砸倒了三只恶狼。他一边和狼搏斗,一边观察狼的动向,指挥汉子们和狗与狼搏斗。整个黄河滩上,除了狗吠、狼嗥、马嘶呜,还有他指东指西的吼喊。再一个让蒙丽莎敬服的是曹抗战,他个子不是很高,特别壮实,带着十几个人守在母马玉秀的周围。在恶狼的心目中,除了女大学生,肥壮的母马肉也美味可口。于是,二十几只狼从围攻女大学生宿舍的狼群中分化出来,向母马玉秀进行袭击。

“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曹抗战骂了一句,对狗们发出进攻的命令:狗日的,上!立即,十几只狗像射出去的箭矢,向着狼们扑去,和狼们撕咬纠缠在一起。

青藏高原的狗有共同的特点,就是狗仗人势,只要主人在场,它们可以以一挡十地和敌人作战,充分向主人显现自己的忠心和勇敢。第一批冲上去的狗们,虽然没有咬退向玉秀进攻的狼群,但阻滞了它们接近玉秀的速度,使它们没有机会对玉秀下嘴。高大的玉秀也不停地尥着蹶蹄子,用后蹄击打向它进攻的狼,狼要接近它的身体也不容易。狼们知道,要使这个比自己高大好多倍的母马成为美食,必须咬断它的喉咙。狼们只要离开地面,力量就会减失大半,同时也给狗们留下咬断喉管的机会。在狗们阻滞狼群进攻的时候,曹抗战和农场汉子们赶到了。十几个汉子加上十几只狗,和二十几只狼的力量就旗鼓相当了。狗们有了主人的支援,气焰越发高涨,在气势上压倒了狼的嚣张,战场的局势形成了四六波,人狗占六波,狼群占四波。

曹抗战趁着战斗的空隙,脱去了棉衣绒衣,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青藏高原的冬夜里光着膀子,一次一次地冲向狼群,手里的钢管一下一下地砸向狼的脊梁。月光下裸露着坚瓷的胸肌、腹肌、大臂肌、小臂肌,肤肌,涂满血迹,不知是狼血还是人血。他拼杀得近似疯狂了,手中的钢管每砸一下,嘴里就狠狠骂上一句:日你妈!像是从他胸膛中迸发出来的,也像是从高原的大地里迸发出来的。

更令蒙丽莎感慨的是那匹儿马子,和它的母亲相比,它更具有进攻性。玉秀的战斗更多的是自卫防御,狼们不向它进攻的时候,它也不主动向狼进攻,在和狼的对峙中,它的目光更多的是怯懦、乞求。狼是欺软怕硬的野兽,所以狼们一波紧一波地向它进攻。儿马子和它的母亲截然不一样,它的眼睛里迸射出雄性好战的光焰,有种战死都不示弱的刚烈。尽管它降临到这个世界才两年另几个月,骨骼和肌肉还没有健全。但是,它已经懂的了雄性动物在生命危机的时候,必须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的母亲。所以,它寸步不离母亲的身体,当狼们向母亲发起轮番进攻时,它也向狼们发起进攻,用自己的后蹄不断地蹦踢它们,高举前蹄一次一次地砸踏它们,还真的把一只母狼踏在自己的蹄下,当时就踏断了它的脊梁骨。

趴在窗户跟前观战的蒙丽莎,更觉得眼前的厮杀那么悲壮,那么惨烈,那么可歌可泣,无论是倒下的狼还是狗,无论是受伤的人还是兽,都把自己的凶猛和刚烈表现到了极致,都没有一丝怯懦,没有一丝犹豫。既使有暂时地退却,随之又是更凶猛地进攻。这是刚性和刚性的碰撞,凶猛和凶猛的交战,惨烈与惨烈的搏杀。使她觉得周身血液发热,沸腾,烧得自己想吼想叫,想抒发什么。就急切地搜索脑海里储存的歌颂战斗的诗句,什么都没有搜索到。只是对着农场汉子和狗,一遍一遍呼喊:我的战神……

这时候,有几个女生度过了突兀而至的恐惧,理智得到恢复,从被窝里钻出来,也挤在窗户跟前,观看外面激战的惨烈,也被感动得不时吁嘘。

蒙丽莎猛然想起一首郭小川关于战斗的诗歌,朗诵过后,觉得很不过瘾,又大声唱开阿尔巴民亚的电影插曲:战斗吧,战斗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开始是她一个人唱,随之,挤在窗户跟前的女生们都跟着她唱开。歌声在宿舍里喧起,飘荡,驱散了恐怯和惊慌的阴霾。女大学生先后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跳下床,都拥到窗户和门跟前,加入到合唱的行列中。歌声壮大了她们的胆量,胸腔里涌满了豪迈,吼唱的声音更大。歌声透过门缝,透过墙壁的隙缝,激荡在人、狗、马、狼厮杀的战场,激荡在黄河滩上,激荡在青藏高原。在歌声骤起的那一瞬间,狼们惊诧了,它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可以充当它们美味可口的肉物,会发出令它们胆颤的声音。它们在突兀喧起的歌声中,后退了十多丈远。

歌声骤起的瞬间,正在拼死厮杀的苟场长和农场汉子,猛子和它的同伴,儿马子和它的母亲,先是一惊,很快就明白是女大学生用歌声支援他们,已经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像注入了兴奋剂,厮杀的欲望更强烈,拼斗的激情更高涨,战场的形势立即发生了巨大变化。战局变成了三七开,人狗占据了七成胜机,狼占据不到三成。

趁狼们暂时溃退的工夫,邢老汉跑到苟场长跟前,说:狗剩场长,不能这么拼下去,要想办法!

苟场长也十分清楚,尽管狼们溃退了,但农场也有人受伤,有几条狗被咬死,战斗力也大大减弱,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并且,狼群并没有撤退,只是暂时退却,它们会重整旗鼓后再次反扑过来。

苟场长问邢老汉:你有啥高招?邢老汉说:狼怕光,把发电机打开,打亮探照灯,会把狼吓跑。苟场长一下子灵性过来,对着曹抗战吼:曹抗战——。曹抗战拼着力气回答:到!苟场长喊:快去把发电机发动着,把探照灯打开!

曹抗战提着钢管向发电机房跑去,恰在这时,狼群又反扑过去。狼群反扑的速度极快,刚才还觉得它们在几十公尺以外,眨眼工夫就扑到跟前。狼们也拼急了眼,它们不甘心白白丢下十几个同伙的尸体,一点好处没捞到就大败而归。而且,它们也实在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近在咫尺的女大学生还有肥壮的母马,极大地激发了它们的凶残。如果今晚吃不上食物,它们中的老弱病残者就会饿毙在旷野里。

曹抗战走不开了,十几只健狼挡住了他通向电机房的路。在保卫马匹的战斗中,唯有自己和那匹儿马子的战斗力最强,自己一旦离开,恶狼就会把玉秀的喉咙咬断,把玉秀的腹腔剖开,十分钟后就只剩下一付白森森的尸骨。更可怕的是恶狼得到食物的补充,体力会成倍增加,战场的局势又会发生急骤的逆转。他又退到玉秀跟前,又猛力地举起钢管对着恶狼砸下去,嘴里又迸发出短吼,不时有狼在他的钢管下发出绝望地嗥叫。

蒙丽莎听到苟场长和邢老汉的对话,突然忆想起小说里看到的故事——狼怕火光。人们夜间在野地里宿营,只要燃起火堆,野兽们就不敢接近。想到这里,立即对大学生们喊:我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说狼怕火光,他们被狼包围着无法去启动发电机。有手电筒的同学们,拿起手电筒到窗户跟前来,听我的口令一齐朝外打开,肯定会把狼们吓跑。

女大学生们都有手电筒,她们在蒙丽莎的呼唤下,分别簇拥在五六个窗户跟前,把手电筒的玻璃蒙子对在窗户的玻璃上。

“听我的口令,一齐打开手电……一、二,开!”随着蒙丽莎的口令,一百多个手电的光束被集中在五六个窗户上,成为五六束巨大的光柱,猛然照亮了外边空地上激战的人、狗、马、狼。狼们一愣,齐齐停止了进攻,长嗥一声,如地遁般消失得没有踪影。

曹抗战趁这个工夫跑到发电机房,五六分钟后,高原的冬夜响起了发电机的轰鸣。探照灯打开了,雪亮刺眼的光照在刚刚结束的战场上,惨白的光柱里摆放着狗的尸体,狼的尸体,这些狗和狼有的被咬断了喉咙,从喉咙里冒出带泡沫的血浆;有的被咬破了肚皮,涌出带着热气的肠肠肚肚;有的皮毛被撕开,它们是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战死。活着的狗们也是遍体鳞伤,但它们都坚持站立着。还有那些受伤严重站立不起来的狗们,有的被咬断了后腿,有的被咬断了前腿,有的肚皮被撕破了,有了脸皮被揭开,它们或蹲着、或坐着、或卧着,但都高昂着脑袋,凝视着它们的主人,目光里流露出骄傲、不屈、还有谄媚、乞赏的神气。

蒙丽莎看着探照灯亮了,看着狼们逃遁得没有踪影了,兴奋地举起胳臂欢呼:同学们,我们胜利啦!跑到房门跟前,打开房门冲出去。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逃过了这场劫难!”李红梅双手合掌念叨了一阵,也跟着跑出去。顿时,宿舍里响起了一片轻松的长吁声。随之,又喧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女大学生们都跑出房门。立即,她们又被探照灯光柱里的惨烈景象惊骇了,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全是死尸、鲜血、死亡、伤口,这些悲怆的场景,过去只在书里看到过,现在却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心里一阵阵惊悸,身上的皮肤都发紧发麻,发出惊惊乍乍的声音。

蒙丽莎站在女大学生中间,看着刚刚战斗过的景象,战死的狗,被砸断脊梁咬断喉咙的狼,在几十分钟前,都是鲜活的生命,一次生死搏斗,就变成了僵硬的尸体。还有那些受伤的人,受伤的狗,在痛苦地呻吟,叫唤,每一声都刺激着她的耳道,刺激着她的心灵,使她觉得心像被刀刃一下一下地割锯。这种痛苦又变化成强烈的同情,这种同情像黑暗一样将她淹没。不管是人,是狗,是狼,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延续,才和别的生命做以命相搏的厮杀。厮杀的双方,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胜者,获得继续生存的权力。死者,为了继续生存而提前死亡。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宇宙间的物种,为什么不能相依为命地生存下去?为什么必须把别的生物灭亡,自己才能生存?想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这是痴心妄想,大自然几万年几十万年,都是在这种相依相克的轮回中,得以延续。

男大学生们也跑出来了,他们还提着床板、凳子,缩在探照灯光柱外边的阴影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不时发出被冻得吸鼻涕的声音。他们都觉得不好意思,同样都是男人,而且这些和饿狼搏斗的男人中,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有十多岁的少年,自己是二十多岁正年轻的小伙子,却畏缩在宿舍里,为了保全生命,不敢出来和狼搏斗。这阵,没有一个人好意思站在探照灯的光柱下,仿佛黑暗可以遮蔽羞耻,内疚。

蒙丽莎跑到石娃子跟前,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石娃子的棉袄被恶狼咬破了五六个口子,露出棉花套子。棉袄上溅满了血痕,不知是狼血、狗血、人血,也不知道他受伤没有,心里又涌出阵阵同情、心疼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来,她抓着石娃子的胳膊,问:谢依特,我的谢依特,你受伤了没有?

石娃子不知道她说的谢依特是准,更不知道这个漂亮女大学生为什么要给自己说话,为什么要抓住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不把自己叫石娃子,而叫谢依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关切?他看了一眼受伤的左臂,没有说话,对这个女大学生对自己的亲近感到不好意思。在他的记忆中,除了母亲,还没有一个女人对自己这么亲近过。

“谢依特,疼不疼?”蒙丽莎拉着石娃子的胳膊,心痛得直唏嘘。

石娃子用力把胸脯鼓得老高,仰着头,大咧咧地说:没毬事,就凭那几只狗日的狼,还想让我有事?

蒙丽莎又觉得心痛像潮涌一样,一波紧一波地从心底涌出,说:都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会没有事情。你等着,我到宿舍取药给你抹上。

蒙丽莎跑回房子,从箱子里取出一瓶云南白药,再跑出来时却看不到石娃子的人影了。她高声呼唤着她给石娃子起的名字:谢依特!在黑压压的人群狗群中,寻找这个受伤少年,心里还在琢磨,他还是个孩子,流血多了会影响发育;又担心伤口感染,引起败血症会要命的;狼身上也有狂犬病毒,被狼咬伤了就可能得狂犬病,狂犬病还没有治好的先例——

邢老汉挡住她,问:你喊谁?她不知道找的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谢依特是自己给他起的名字,别人根本不知道谢依特是谁,就说:我找那个胳膊被狼咬伤的少年。邢老汉说:噢——,石娃子,找他啥事?

蒙丽莎拿出云南白药给邢老汉看,说:他的胳膊叫狼咬伤啦,我给他拿来云南白药,专治伤口流血的特效药。

邢老汉笑了,满不在乎地说:没毬事,叫狼咬上一口算毬事,根本不用管它,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

蒙丽莎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这样漠视生命,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看得比草芥都轻贱,世界上还有比生命和身体更宝贵的东西?她坚决把云南白药塞到邢老汉手里,说:你把药拿上,给谢依特抹在伤口上,这样会好得快一些。他还是少年,血流多了会影响发育,给一生带来损害。

邢老汉还是很不在意地说:没毬事,我们这达的男人,谁都叫狼咬过,还没听说谁被狼咬伤了,以后会病死的。女子,你是好人,这药贵重得很哩,你留下,万一自己要用的时候,没有了就耽误事情。你们不比我们,你们的命金贵得很哩!我们是贱命,生了死,死了生,跟这高原上的草一样,贱得很哩。

蒙丽莎坚持了几次,见邢老汉坚决不收,只好收回白药,离开邢老汉,寻找那只英勇善战的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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