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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咸淳六年秋

胡清蕙回忆起宫中的刀光剑影。

胡教授,您这会儿肯定吓得不轻吧?因为您耳边飘过的声音以文字的形式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一个故去的人交给您的材料中,这是否让您觉得惊悚?

其实,我之所以能猜到你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这种情况曾发生在我阅读那两本小册子的时候。那几天我刚想到什么,“胡贵妃”和“罗槐”的笔记中就出现了什么。起先我也很恐惧,后来就慢慢想明白了——那是我的灵魂深处还有着前前前世的记忆,就如同现在的您一样,能够“预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所以,您不必惊慌,耐心看下去。

佛面是服侍我的宫女,中等身材,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加上红嘟嘟的嘴唇和笑起来的小虎牙、小米窝,像极了现在的“金鹰女王”赵丽颖。也和您的长相很像吧?两年前我突然升为修仪的那天,她穿着淡蓝色的短衫、深蓝色的长裙和浅紫色的背子,双环髻边插了两朵浅紫的绢花,看上去比春天还明媚!为什么我要如此细致地重点描绘她?因为她是我醒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那天听到官家封我为修仪的口谕后,我脆弱的小心脏受不了这份刺激,居然昏倒了。此时听到太监急报的全皇后和昭仪邬秋儿先后赶到。她们出现在门口时,正好是我昏迷之前的刹那,所以我脑海中才刻下了她俩的影子。

当着官家的面,全皇后和邬秋儿都对昏迷的我表示出了深切的关心。尤其是全皇后,她当即调来她身边的宫女黄佛面来服侍我。佛面是全皇后从宫外要来的罪臣之女,这两年一直在皇后身边做粗活。

听黄佛面讲,她父亲曾是司天监的一名小官,早年有一次错报了天象,被流三千里,家人罚没为奴。但佛面的父亲曾有恩于全皇后家人,还是太子妃的全皇后曾想将佛面母女赎出来,但力不能逮。等她当了皇后时,佛面的父亲死在流放地,母亲也已在主家死去,全皇后将幸存的佛面领进宫中做些粗活,也算是报了黄佛面父亲的恩。

由此可见,全皇后还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在对我的态度上,越发显示了她国母的仁厚:官家册封我之后,她转了整个禁宫,总算将我安排妥帖了。说来都是泪,当年高宗帝在凤凰麓建禁宫时,顾虑到百官自过江后皆失所,“联何敢独求安”,折衷了杨公弼和徐康国两人的行宫筹建方案,下诏增建两百间,“止令草创,仅蔽风雨足矣”,严禁华饰,宫中只用红白为饰,用来议事的大殿总共只有十来间,且一殿多用。

这什么意思呢?就是每间殿都备好了几块牌子,以适应不同的用途。比如高宗帝平日上朝的金銮殿,若是正朔朝会,官家要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了,就换上“大庆殿”的匾额,倘若高宗帝要发布任命了,这名就得换上“文德殿”的匾额。官家议政用的大殿尚如此简陋,后官居所更是逼仄了。

虽然高宗帝之后的诸帝对禁苑进行了扩建和改建,至我进宫时,凤凰山周围九里布满了金碧辉煌、巍峨壮丽的宫殿。后殿规模扩大了许多,有延和、崇政、福宁、复古、缉熙、勤政、嘉明、选德、奉神等十余殿。然因后宫人数增多,特别是嫔妃日增,居所难免紧张。除了太后居慈元殿、全皇后居仁明殿外,其余贵妃、昭仪、婕妤等嫔妃则蚁聚于坤宁殿了。

我被封为修仪后,按制皇后得让我搬至坤宁殿内,可全皇后在坤宁殿居然找不到安置我的房间。没奈何,全皇后着宫人将早先仪鸾司放杂物的飞雪堂打扫干净,刷了石灰,配了新家具,又让尚服局给我赶制了屋内的帷幔和全套新衣,总算把我安顿好了。

我因祸得福,独居一处,不用整日与那些嫔妃照面,少了许多烦恼。谢太后到底还是喜欢我,觉得让我住在那样的地方过意不去,特意赏赐了我两匹名冠天下的蜀锦和三位宫人随伺。与尚药局的条件相比,升为修仪的我当真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好运来得太快,未必是好事。这就像今人坐过山车,车子猛地翻上云头,不仅当事者头晕目眩,观者也气血上涌,接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高度变化。我受封后,起码有十多位娘娘胸闷头疼、郁闷难耐,其中就有我昏迷之前看见的邬秋儿。

昭仪邬秋儿在皇宫内庭中是个异数。她不施脂粉,衣饰素净,平时不苟言笑,酒后则甜言蜜语、荤段子、乡野小调一股脑地冒出来。兴起时还会和官家趴在地下斗蟋蟀,相当豪放。可奇怪的是,无论她怎样,却不讨人嫌。宫女们,甚至心怀妒忌的娘娘们都不得不佩服她拿捏分寸时的那份恰到好处和为人处世的匠心、机心。总之,她的一切都在她自己的设计当中。

说起邬秋儿,她的进宫之传奇是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

官家登基次年的上元节,官家到丽正门特意搭建的纱帐喜棚内赏灯,是夜丽正门门口金炉脑麝如祥云,放眼望去,一片灯海。有用绢囊贮粟为胎的无骨灯,有玻璃球灯,有灌水转机、百物转动的大屏灯,有以五色珠子为网的珠子灯,有镞镂精巧、五色妆染的羊皮灯,有罗布做的万眼罗灯……盏盏疏明有致、巧夺天工、耀人眼目。

官家看得高兴,就赏了只金碗给灯户,不料却被一个女子抢去。侍卫们捉住女子,立马就要处死。官家未料到有人如此大胆,听说还是个女子,好奇心大盛,当即命侍卫将女子带进喜棚。女子见到官家并无惧色,而是纳头便拜,口称有罪。官家见女子正值妙龄,长得虽非倾国倾城,却也体态婀娜,加上声音柔婉、言辞流利,甚悦之,便细细询问其以身犯险的原因来。这下触到了女子的痛处,她说自己母亲早亡,身为学馆塾师的父亲病重,无钱医治。今日听闻官家会到丽正门赏灯,想一瞻天颜,以沾点天子的龙泽与喜气,兴许父亲的病就好了。方才听到官家赏赐灯户,看见金碗后,她想自己若是得了这只金碗,便可筹得父亲的药费,是以心无旁骛,也不害怕,直取金碗去了。

陪着官家赏灯的大臣和宫眷听得她这一说,顿时鼻酸,纷纷为她求情。官家其实早已看中了她,不但顺水推舟地赦她无罪,当夜就将她纳入了宫中,次年底即封为昭仪。记得那年她封为昭仪时我们尚药局的女官们还很是感叹了一番呢!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只是风水轮流转,邬秋儿怎么也没想到,还会有人的经历比她更传奇!所以当我晕倒之前看见她时,她那两道阴冷的眼神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尽管如此,在某些方面我还是非常欣赏邬秋儿的。比如她那路人皆知的野心,比如她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付诸的种种行动,包括认真研读经史子集,刻苦学习各种技能,费尽心机地讨好所有利于她的人,苦心孤诣地经营她的关系网。这些都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她终于为她的野心准备了相应的智慧与才能——进宫不到一年,官家即命她掌管东宫直书阁,帮助官家批答文书。邬秋儿身边顿时围绕了一批权臣,除了太后、皇后外,邬秋儿算是最能影响官家的人了,可谓权倾一时。这样的邬秋儿自然不喜欢我。那天站在我身边的她,就像一柄磨得极为锋利的刀,虽然藏在布袋里,依然透出了浓重的寒气与杀气!

不过,聪明的邬秋儿始终是以好姐妹的身份来接近我的。我受封次日,她即给我送来了两瓶番外高僧赠与官家,官家转赐给她的玉容酒。该酒用稀罕的玻璃瓶装,酒色黄亮,听闻是用赤金液、虫草、雪莲、苏合香浸泡而成,只一小杯就香飘满室。不胜酒力的我喝了一杯便倒,次日醒来才知,按惯例,官家当夜会传牌让新晋的妃子侍寝。当晚官家果真翻了我的牌子,哪知我却酣睡如牛,结果次日到门谢恩的是邬秋儿。我成为宫人的笑柄,不但谢太后、全皇后说我傻,便连与我并无交往的杨淑妃也说我着了邬秋儿的道,让我尝到了冷刀子、软刀子的厉害。

说来可笑,我是封修仪的第二个月才被官家宠幸的,原因很简单,内廷又来了新人,喜好新鲜的官家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检验”进御的这批新宫人去了。我虽然也是新晋贵妃,却早与官家熟识,而且像哥儿们似的蹴鞠打闹,也难怪他一时没想起来。好在我并无多少失落,趁机让宫外的哥哥进宫见了一次面,以解我对亲人的思念之苦。

宫里的时光很漫长,但回想起来却如白驹过隙,我得了封号后转瞬过了已近半月,却始终不见官家宠幸。其他嫔妃见了我指指点点,手下的宫人和公公有的也开始变脸作色,真是势利到极点了!这时就显出佛面的善良与单纯来。她非但没有疏远我,反而细心照顾我、宽慰我,让我感到难得的温暖。由于当了修仪,我的行止不像原来在尚药局那般自由与随意,每日早晚的请安、繁琐的宫规使我深感郁闷。

这日在飞雪堂烦得很,见随侍的公公和宫人不是偷懒躲到了别处,就是到别的娘娘那儿讨好卖乖去了,巴望攀上个热乎乎的主子,自己也沾点热乎劲,典型的“趋炎”,飞雪堂殿内仅剩下视我为姐姐的佛面,她怕我闷坏了身子,从御膳坊要了些时鲜蔬菜和羊肉,又到厨房搬出一只红泥小火炉、一口小铁锅、一块砧板、一把菜刀放在芍药架下,我一时手痒,抢过菜刀开始剁羊肉。我一边剁,一边哼小调,反正我的住地原本就是一个废妃住过的冷堂,离官家住的勤政殿、福宁殿远着呢,加上左右都是茂密的花树,不会有人听见我的里巷歌谣,所以唱得婉转起伏。我正为词曲伤感时,却猛地看见穿着真红袍子的官家从门外跳进来,用一种顽童才有的神态指着我大喊:好啊,你偷吃朕的羊肉!

我愣了愣,放下刀朝他施了个礼,用兄弟间插科打诨的语调说:臣妾早上掐指算到官家会来,是以蒸好了一屉时蔬羊肉丸。您先尝尝,吃完之后呢妾再陪您蹴鞠,如何?

他身边的刘公公直朝我使眼色,这刘公公是贾太师的亲信,与邬秋儿交好,通过刘公公,邬秋儿和贾太师越走越近。如今刘公公不想让我与官家多说话,我偏要,便故意假装没看到,拽着官家进了堂内。这回我可不那么傻了,我拿出白玉盏,倒上玉容酒,撒娇使蛮地和他划拳,两个回合我全输了,两盏酒下去,脸颊上飞起两团红云,声音和眼波都变得软乎乎、甜乎乎、媚乎乎,我佯装不胜酒力,靠在他肩上,早已急吼吼的官家立即把我抱上了床……

官家三天三夜没离开飞雪堂,一日三餐都是内侍刘公公送进来的。那时当皇帝上朝可是份苦差事,若非大臣们逼着,官家可不愿受这份苦楚。他在飞雪堂待的三天三夜,官家自诩为在休“旬假”,这可急坏了一干朝臣。官家不坐殿,不等于他们不上朝。贾太师那时十日一朝,那几天正好不用来,但参知政事、枢密使、御史中丞等大臣们还得来。他们还不能怠慢,只有在飞雪堂外磕头问安。

当天此事就轰动了朝廷。谢太后着人让官家上朝,官家称病;全皇后来见,官家不理;我劝官家起床上朝,官家对我吹胡子瞪眼,说他贵为天子,便是休息三天又如何?接着弹劾我媚主的奏折雪片般飞来。大臣们让刘公公送饭时捎进来,官家好笑地给我看,奏章上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将我比作妲己,有的将我比作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杨太真,有的干脆呼我为祸水,欲除之而后快。

官家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我却从中品到了深深的恨意与……妒意:没错,里头有些奏章肯定是受了某位嫔妃的拜托才写的,我能察觉到同性方有的妒忌。我不寒而栗,婉言让官家赶快上朝理政,官家嗤之以鼻:朕今日龙体有恙,他们管得着吗?

身为一国之君,官家这借口绝对说不过去,我怕自己就此成为祸国红颜,一直逼他上朝。官家虽然有些傻,却终究还有点脑子,也不想太授人以柄。第四天早上,终于嘟哝着穿起朝服,要我送他去早朝。

说心里话,在宫里待久了,我觉得当皇帝是件苦差事,且不说合格的帝王得忧国忧民,得防民变兵变,得防骨肉相残,单是这上朝一事就够人受的。大臣们四更天起床,官家也差不多时间要起来漱洗,以确保五更上朝。

那天我俩走出飞雪堂时,月亮还在天上呢!官家连打几个哈欠,眼泪汪汪地说不想上朝。

我脑子一热,说了通社稷民生之类的大义,听得官家瞪大眼睛看着我,好一阵他才点头道:清蕙弟所言极是,只是你也知道朕很多时候只是个摆设,使不上劲的,这不什么事儿都得问过太师吗?真没劲!

这是官家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对贾太师的不满,后来他还拿贾太师与秦桧相比,说高宗帝时,秦相的孙女崇国夫人丢了一只狮子猫,秦相就下令四处张贴画影图形,整个临安城的衙役也出动帮忙找猫。秦相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五十名手持长戟的卫士,哪怕到大内见官家,他这五十名卫士也必定跟到禁宫门外,吓得高宗帝见秦桧时,身上藏了匕首以备万一。

因了这席话,我开始同情和有些喜欢官家了。官家也觉得我比其他嫔妃见识多,许多事情能说到点子上,而且还能跟他玩到一起,比如蹴鞠、猜字谜等,我比他还擅长。另外我还会做羊肉丸等美食,会哼山野小调,又懂医药,常讲些少时与祖父行医乡间时的见闻给他听。渐渐地,我感觉他对我不止是喜欢,而且开始崇拜和依赖了。最后他得出这么个结论:清蕙弟比那邬秋儿还要有才学!太了不得了!

为了让我常伴他左右,他居然赏了我两套御前侍卫的服装,让我带刀在御前行走!

荒唐吧?就他一句话,美娇娘变成了好儿郎!不久,我晋升为贵妃。从尚宫到贵妃,我只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堪称火箭速度!那段时间,飞雪堂前的院子里,堆满了红霞帔、才人、充媛、淑仪等不同等级的妃嫔送来的礼物,她们也常常前来拜会我,说的都是拌了糖的,脸上笑着,心中却恨不得活啖我肉。有时睡到半夜,我会梦见她们手握利刃站在我床前,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不好意思,我并非想写后宫小说,但那一段是我生命中不可绕过去的重要阶段,没有那一段,就没有日后我与珠玑巷和罗槐的故事。读者诸君还是耐心听我道来。

火箭一样飞升的我不管怎么内敛和低调,还是得罪了绝大部分嫔妃,便连众嫔妃称之为“圣人”的全皇后,也越来越不待见我了。好几次我去向她请安,她赐了仍是昭仪的邬秋儿座位,却让已是贵妃的我站着,这不是公开打我脸吗?不过我对她没有丝毫怨言,毕竟她真心诚意地帮过我,而且她也真的是个好人。

宫内最恨我的莫过邬秋儿。

我前文说了,邬秋儿以传奇方式入宫后,凭着自己的机智、手腕,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终于爬到了昭仪的位置。因她入宫前跟着塾师的父亲念过书,入宫后又刻苦钻研经史,谈吐颇有见地,官家受制于贾太师,心灰意冷,干脆耽于玩乐,懒得过问朝政,便让邬秋儿掌管东宫直书阁,代官家批答文书。官家自己不好治国理政,也不爱读书,却偏爱才女型妃子,姿色平平的邬秋儿因此成了宠妃。

原本邬秋儿以“才妃”独步后苑,如今凭空冒出个我,且官家认为我才识在她之上,她就已经非常忌恨了。不久官家又让我和她轮流掌管东宫直书阁,代他批答文书,这下可是在她心里扎了好几把尖刀。佛面从其他宫女那儿得知,邬秋儿连着几天夜不交睫,据说还一个人痛哭了好几场,对宫女们又打又骂的,状甚疯癫,足见恨我之深!

为了除掉我,邬秋儿如同一只毒蜘蛛,悄悄地向我发起了偷袭。

记得是我封为贵妃两个月后的某天,正好由我轮值东宫直书阁,我正在整理奏章,曹公公带着香药局新制的“蕙香”来看我,见四下无人,他神秘地问我上次轮值时是否收到了一份弹劾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蔡祝住宅逾制的奏章?我翻看了自己留的登记底本,肯定地说没有。

曹公公一拍大腿,说坏了,有人在搞你的名堂!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听到一个内部消息,有人明日要弹劾我,这人很可能是蔡祝。原因是有人将弹劾蔡祝的奏章交给了贾太师,贾太师不但着有司拆毁了蔡祝的房屋,还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娘娘,蔡祝以为是你干的,扬言要参掉你!你千万千万小心!

我一听,脊背顿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曹公公,这是有人栽赃我,有意挑起矛盾!

你呀,风头太劲了,以后莫那般张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在这后宫,你要尽量把自己变成影子才能保得全身!

曹公公这话让我心中一暖,同时觉得自己忘了祖父和兄长的嘱托,继而又跟着一惊,全身汗毛直竖。

次日,官家果真收到了蔡祝指控我“雌雄莫辨、扰乱宫闱”的密折。当时我正好陪着官家打马球,歇息时官家把密折扔给我看,说这蔡祝骂的不是你,他骂的是朕啊。当天下午,蔡祝连降了二级。

在蔡祝指控我的这件事情上,没有出现贾太师的身影,也没有邬秋儿的身影。但根据曹公公打探的消息和我了解的情况,那邬秋儿定是找了贾太师,让他出面处理蔡祝。蔡祝愤而指控我,哪知他却惹得圣心不悦,受了重罚。不料此时邬秋儿却不给蔡祝善后了,蔡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后他辗转找到曹公公,给我送了一对玉杯,还捎给我一封类似“陈情表”的手札。在手札中他明确告知我,他弹劾我实乃受邬秋儿的指使,请我原谅他的无知与自私,并恳请我在官家面前美言,让他官复原职。

想到冤家宜解不宜结的俗谚,我在官家面前为他说情,官家下旨让蔡祝官复原职。蔡祝自此视我为恩人。邬秋儿打落牙齿和血吞,自此对我表面更加亲热,心内那把刀却越磨越亮,散发出的杀气与越来越萧瑟的凉秋交相呼应,令人不寒而栗。本来我想让家兄到宫里来谋份差事的,见此情况不由放弃了这个念头。

立冬那日,我一起床就不断地干呕。佛面给我熬了治伤风的药汤,我没有喝,而是给自己把了把脉,从脉象上看,我似是怀孕了。但我不敢确定,便让佛面去请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过来诊脉,只有他们确诊后,才能将我怀孕的消息报与官家和太后娘娘。过了刻把钟,来了位医官,我坐在帘子内,只能透过纱帘看见他模糊的身影,不知何故,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祖父。

前文说了,祖父原是翰林医官院的内宿医官,后因阎贵妃之故,被削官为民。其实他的医术还是非常精湛的,且备受考验。有次理宗帝和贾太师就内宿医官中谁的医术最高一事发生争执,理宗帝认为我祖父医术不错,贾太师嫌祖父那时为阎贵妃看过几次病,心中不爽,有意要出祖父的丑,居然建议理宗帝把祖父叫来面考,而且有意出了个难题。他把悬丝系在木凳上,然后请祖父与另一位医官入内诊断。结果另一位医官以为丝线那端系在官家的手腕上,把了番脉后摇头晃脑地说脉象沉、气息弱,疑有暗疾云云,被当场褫夺官品,打出了宫门。

在门外等候的祖父见状,恐惧顿生,把脉时战战兢兢,把脉后许久不敢开言。因为从脉象看,像是喜脉,但看周遭有不少官员,又不像在给后妃诊脉。贾似道以为难住了他,一再逼问脉象,祖父硬着头皮说是喜脉。理宗大怒而出,扔下一截凳脚,指着祖父鼻子大骂:你们就这样混吃混喝?若朕真有病,还不晓得被你们治成什么样了呢!

幸灾乐祸的贾太师,在旁煽风点火,想怂恿官家照前例处理,把祖父赶出宫门。事已至此,耿直的祖父据理力争,他拿起凳脚看见上头有虫眼,急中生智地请求官家劈开凳脚。太监劈开凳脚后见有几只小虫蠕动,祖父忙跪奏说,此乃木之孕也,所以见喜脉。

理宗帝这才消气。祖父经此一难反倒名气大增,至今宫中还常有人提起呢!

想到贾太师这几年安插了不少庸医到太医院,我怕这位医官不懂,忙道:妾逾四十天天癸未至,晨起干呕,后背发凉,头晕头疼……

我还没说完,外头的曹公公即与医官耳语了几句,医官惊喜地道:哦,原来娘娘是胡医官的孙女!失敬失敬。当年胡医官还手把手教过我针灸呢!

说起故人,医官不免唏嘘,而我却有些怪曹公公。祖父教诲我说,宫内的关系千丝万缕,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有与祖父不和者,对我恐不利,是以这宫内并无多少人知我为胡医官之后。但曹公公久于世故,他这么做肯定是想替我网罗些人,我能理解他的心思,不过还是马上告诫医官要保守秘密。

医官连声说晓得晓得,然后平心静气地开始把脉,不久,他恭喜道: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快而圆滑,有道是左疾为男,右疾为女。现娘娘脉象左疾右徐,卑职觉得是龙胎,恭喜娘娘了!

医官叩过头,又觉自己话说满了,特意叮嘱我说身孕太早,尚不能详知胎儿的性别,请勿告知圣上。我答应后,赏了他两瓶蕙香。医官谢过后转身回翰林医官院去了。待会儿,他们就该把喜讯报给官家了。这时曹公公翻查了他秘密记录下的我的侍寝日期,担心地说:

娘娘,你那几天喝了很多酒,这对胎儿会有妨碍吗?

我知他害怕我生下个像官家这样先天不足、手脚发软的孩子来。

曹公公,聋也好,哑也好,一切都是天意了。

我制止了曹公公的猜测,着他往慈宁宫向太后报告喜讯。半炷香工夫后,官家兴高采烈地到了飞雪殿,身后跟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刘公公和一帮抬着箱笼的小黄门内侍。我刚弯下腰要施礼,官家就扶住了我:清蕙弟免礼!

然后他回头一挥手,大声道:赏!

刘公公开始念官家赏赐给我的果品宝物器玩:赏贵妃胡氏美醋羊血一坛、密林擒两筐、乌梅膏三罐、合色凉伞四把、雪腴酒六瓶、琼花露六瓶、龙涎香两盒、珍珠串链两条、碧玉碗一对、金腰带两根、金漆彩画屏风四幅、大银盆一面……

在刘公公的唱名声中,那帮小黄门将抬来的箱笼一一堆进了我的房间,不多时,我那房间便小了一半。官家此时只有杨淑妃生了皇长子赵昰、全皇后生了赵,后来陆秀夫背着投海的少帝赵昺那时尚未出生,全皇后生的赵舒、俞修容生的赵宪、杨淑妃生的赵锽皆夭折。另外杨淑妃生了晋国公主,其余嫔妃膝下尤虚。尽管邬秋儿有段时间专宠后宫,却连只蛋都没生下来。听到我怀孕的消息后,她几近疯狂,把服侍她的宫女打了个遍!所以,当邬秋儿笑吟吟地送来礼物时,我透过那笑看见了刀锋与杀机!

因我脉象不稳,官家命产科大方脉的医官宿直,画产图方位,立了饮食禁忌,准备了合用药材及其余一应物件,还在院子里搭建了一座专门用于生育的产阁。谢太后和全皇后还专门过来看望我,特别是谢太后,为广官家子嗣,特别嘱咐太医们要格外当心,同时让刘公公管住官家,让他少到我这儿来,免得因房事不当导致漏胎。对此贾太师、全皇后全力支持。官家很看重我腹中的胎儿,又被太医们吓了一通,加上太后和皇后的态度,到飞雪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久,我即听闻他带着邬秋儿等几个宠妃移驾葛岭后乐园,半个多月杳无音讯。曹公公几次来看我,嘱我找借口催官家过来看看我,说再过段时间他若不来看我,只怕就要把我给忘了。

惯来粗枝大叶的我,这次听了曹公公的话,立即修书一封,说我脉象不稳,盼官家过来看看。结果曹公公到了葛岭后被后乐园的门丁拒之门外,信送不进去。

想到那个身姿婀娜、笑靥如花、心机极深的邬秋儿,我有种不祥之感。

说来这邬秋儿也是个人物,在我专宠那段时间里,备受折磨的她并没有闲着,而是悉心钻研贾太师的《促织经》,并终于研制出了如何将百日之虫蟋蟀变成二百日之虫的方法。她将此作为礼物献给官家和贾太师,可把他俩给高兴坏了!

蟋蟀对我们来讲就是只虫,对官家和贾太师来说,那可是了不起的宝贝。特别是贾太师,恨不得天天与这宝贝相依为命。只可惜蟋蟀只有百日之寿,一入冬就看不见虫子、也听不见虫鸣了。

这邬秋儿下了苦功夫和血本,用木箱、棉被给蟋蟀保暖,又给蟋蟀喂红豆等热的烂食,还时不时地喂些小河虾肉给蟋蟀吃,谓之开荤。功夫不负有心人,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她养的上百只蟋蟀居然能在北风呼啸的冬日鸣唱出秋虫的旋律!这对酷爱玩乐的官家和贾太师来说,不啻是个福音。

喜不自禁的贾太师顺势请官家入住他的后乐园,同时大臣们放假三天,不用上朝,这真是亘古奇闻。此事不久就上了小报,气得贾太师抓了一批以小报为生的闲汉,这场风波才慢慢平息。

不过,朝廷大臣对于这位随心所欲、喜爱玩乐的官家的所作所为的反应远没有坊间那么强烈,因为大臣们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大臣也分好几拨人,一拨跟着官家一起醉生梦死;一拨以家国为己任,急得团团转却使不上劲;另一拨私下里做好了盘算和准备,只要元兵南下,他们就逃之夭夭。

而我等妇人因在深宫,得不到边关的任何消息,便是曹公公偶尔传些小道消息给我,也无法窥见全豹,只知绍兴和议后,宋向金称臣,每年给金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的岁币。金也把都城迁到了燕京,改名为中都。宋金相安无事,朝廷才得享一时偏安,后因蒙古军崛起并横扫金军,占领了汴梁,金朝大势已去。

理宗朝端平元年(1234年),蔡州之战打响,宋军首先攻破蔡州城,金哀宗自杀,金朝灭亡。蒙古军主力北撤,此时亲政刚刚一年的理宗下令北伐,收获了洛阳、汴梁、商丘等被蒙古军洗劫过的空城,北伐军因得不到给养而陷入困境。雪上加霜的是,蒙古军居然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宋军,宋军大败。端平二年(1235年),蒙古军以南宋背约为名分兵大举犯南宋。次年蒙古的东西两路军分别攻占了阳平关和襄阳这两处战略要地,蒙古军开始在湖北沿江集结,准备横渡长江,朝野举惊。朝廷派大将孟珙救援,孟连破蒙古军二十四寨,大败蒙古军,收复了襄樊诸郡和信阳。淳祐元年(1241年)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西路蒙古军从四川撤离。长达六年的第一次蒙宋战争结束,蒙古这柄悬在朝廷头顶的这柄利剑暂时挪开了。可是,蒙古亡宋之心不死,特别是听闻名将孟珙、杜杲相继病逝后,蒙古军于宝祐六年(1258年)又发动了第二次蒙宋战争,兵分三路向南宋进军,蒙古大汗蒙哥亲自率领中路军南下四川,南路军从云南出发经广西直扑长沙,忽必烈率领北路军直扑鄂州,企图在鄂州会合后直取临安,朝廷危在旦夕。所幸开庆元年(1259年),蒙哥率兵攻合州时被石炮击中身亡,中路军慌忙撤退。忽必烈率领北路军六攻鄂州不克,朝廷派贾太师前往议和,忽必烈撤军回去争夺汗位。至景定元年(1260年),蒙古军虽然全部撤退,可议和遗下的祸根,终究还是存在的。

以上这些是曹公公利用在香药局购买原料之机,出宫时从坊间所购的新闻小报中得知的。他每次前来,总会说上一段给我听,听得我忧心忡忡,不知肚里的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命运在等待他,从此我不再相信朝廷的邸报。朝廷邸报通常报喜不报忧,难得听到真话。是故,不少大臣悄悄购买坊间刻印的新闻小报。在那上头,他们能看到许多朝廷的邸报上看不到的各类消息,有些固然荒诞不经,可也有不少内容让人深省,曹公公就是一个冒着被人举报仍不改此习的小报收集狂。我劝他注意些,曹公公一脸苦楚地说:

娘娘,洒家无儿无女无家,无牵无挂无忧,唯有此癖好,若不让收集小报,活着有甚乐趣?还望娘娘见谅。再者,洒家方才跟娘娘讲的是体己话,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曹公公的话我懂。在宫里,一着不慎那就不仅是全盘皆输,而是没了性命!我叮嘱佛面小心所有食物,凡我吃食,均由她手做,在礼数上我也不亏,晨昏定时前往慈元殿、明仁殿给皇太后和圣人请安。谢皇太后倒是真心为我高兴,常有赏赐。全皇后几年前夭折了一个皇子,后来又有了皇子,她对我的有喜显得无可无不可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似乎对我的怀孕没有敌意——为了见她,我可是往丑里下了大功夫,不但用锅烟把露在外头的手、颈和脸抹黑了,还故意穿上了官家赐的男装,看上去就像一个晒伤了的假小子。全皇后无疑很欣赏我这种模样,拉着我的手开玩笑地喊我“弟弟”。

官家去后乐园的第八天,我收到了他遣小黄门送来的手谕:弟吃好睡好,把兄的儿子养好!等你生下皇儿,兄再封弟为贵贵妃。

瞧瞧,这官家顽劣得不像样,把个手谕写得乱七八糟。握着那纸圣谕,我虽然啼笑皆非,心中却还是一暖,觉得官家心中还是有我的。

官家在后乐园一共住了半月余。为了不至于被后人诟病,官家让起居郎杜曜把起居注中的这段内容删掉,哪知杜曜却搬出唐太宗要看起居注,结果被起居郎朱子奢和褚遂良拒绝一事劝诫他。你猜官家怎么着?他让刘公公配了把国史馆的钥匙,夜晚悄悄进去,亲自把这一段记录给删了!担任提纲史事的官员知道后,根本不敢吭声。杜曜知晓后虽然很生气,但一想到大家都装聋作哑,他有何必要跟官家死谏?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所以后世根本不知宋度宗带着嫔妃去后乐园荒唐这回事。

官家在后乐园的半月余,邬秋儿如鱼得水,不但牢牢地黏住了官家,还以母亲姓贾之故,拜贾太师为干舅舅。如果不是碍着官家,她肯定会跟时下那些女艺人一样,认贾太师为上床的干爹!如果按她这种说法,我岂不是可以认贾太师为表哥?我姓胡,贾太师的母亲也姓胡,邬秋儿的脸皮可真够厚的!抱歉,事隔八百余年,提起这个女人我仍恨她。其实我不是个器量狭窄的女人,关键是她不但害死了我儿子冠儿,后来还害得我举家逃窜,我真的无法忘记她对我的伤害。

日子难过年年过,宫中时光虽然难熬,但转眼间我顺利地生下了皇儿赵冠。此前皇后已令宫人在飞雪堂的偏院盖了一排平房,供养育龙儿的老娘、伴人、乳抱妇女、洗涤等住宿。官家非常高兴,我在产阁生产时他一直站在阁外,刘公公等人劝他也不听。龙儿刚哭,他即让人抱出给他视看。当见到龙儿右眉梢有颗和他一样的小痣时,他喜不自禁,当即封我儿子为崇国公,赏我玛瑙缬绢一匹、金银果子五百个、大毡四领、绿席毡、蒲合、褥子各二、装画胎衣瓶一对、银钱三十贯,另有十几箱吃食、果子、豆品、酒品,当真是琳琅满目。冠儿三朝洗三时,他又赏罗二十匹、绢二十匹、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枣栗果及孩儿绣彩衣十数套,哥哥和大嫂带着侄子冰卿、侄女冰倩前来探望,亲人相聚当真温暖无比。

只可惜时光飞逝,哥哥和嫂子住了两天就出宫去了。素来不开口的哥哥告诉我,因前段时间进的一船细药遇水沉了,家中生意大不如前,望我帮他一把。我给了他些钱,同时表示可以帮哥哥到宫中谋个差使。以前我提过几次,哥哥皆推辞了,这次他没再反对,我便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本来此时请官家帮忙是最合适的,不料谢太后染了风疾,官家这几日多往慈元殿去尽孝了。我新做母亲,佛面又小,那些老娘伴人我怕是贾太师和邬秋儿的亲信,不放心把冠儿交给她们。我奏请刘公公,请他许我嫂嫂在宫中伺候我月子,结果刘公公以宫外有恶疾传染为由拒绝了我。没办法,我只有亲自照顾冠儿,忙得忘了哥哥的事。最关键的是,官家三朝这日来了飞雪堂之后,一连六七天不见他的人影,我托人捎信给他他也没来。而且一贯对我和冠儿关心异常的谢太后也把我送到慈元殿的问候礼物给退了回来。那些老娘、伴人、乳娘、洗涤等瞅着无人就窃窃私语,一见我和佛面,又都闭口不言。

姐姐,我今天碰到服侍邬娘娘的小黄门,他平日对我挺好的,现在却不理我了,还有杨娘娘身边的绿芽也怪里怪气的。我瞅着不对,就给了她一朵头花,绿芽说,宫里的人都在传,说崇国公诞生时有星索自天而坠,贾太师和负责观察天文、占候风气、修订历法的太史局五官正都目睹了拖着扫帚尾巴的妖异星索掠过天际。现在宫里都在传崇国公乃不祥之兆!这可怎么办呀?

我脑袋嗡的一响,两颗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怀中熟睡的儿子脸上。若儿子真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他可能会被赐死!这一切肯定是贾太师、邬秋儿等人搞的鬼!

我让佛面抱着冠儿,自己伏案疾书了几行字,换了男装就要出门,结果被刘公公新派来的小黄门拦住了:娘娘尚在月子中,不宜出门行走!

不行,我得见官家!我闹腾起来,可惜没用,他们将我和佛面、孩子推进房间内,反锁了房门。我知道这下大祸临头了,不由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娘娘,月间里不能哭,哭了以后眉骨痛!

佛面尚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说罢抱着冠儿轻轻地哼起了催眠曲。冠儿可爱的脸上掠过一缕甜美的笑容,看得我肝肠寸断。我转身跪倒在佛龛前,求菩萨保佑我们母子渡过难关。

然而,那天菩萨睡着了,没有听见我的祈求。不久,官家即收到数十封折子。首先,他们异口同声地证明冠儿出生时,他们亲眼见到扫帚星落入飞雪堂所在的方向。其次,他们从《史记天官书》说到《汉律律历书》,旁征博引地向官家证明,妖星行天时生下的孩子同妖星一样不祥,会给君王和社稷带来灾难,要求处死崇国公。

官家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地问贾太师怎么办。贾太师没表态,倒是一旁太史局的太史令和五官正开腔了,他们说只有把这带着妖孽之气的皇子放在金盘里,将金盘和皇子放入池中,如果金盘不沉,那么就是上天洗涤了皇子身上的妖气。如果金盘和皇子沉了,那就说明他罪孽深重,老天得把他收回去,以保佑官家和社稷不受他的涂炭。

妹妹,我听说他们这两天就要把崇国公放到金盘里甄别呢!

这是全皇后柔婉的声音,它们银针似的刺痛了我的耳朵和心脏。这日全皇后来看我,她坐在我床前,那双柔媚的眼睛从熟睡的冠儿身上移到我脸上,神情显得很哀伤,大约她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夭折掉的儿子赵舒吧。我没有接话,只是一个劲地抽噎、流泪。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全皇后这时会来看我。我也不太明白她告诉我这些话的意思何在。她究竟是想安慰我、帮我出谋划策,还是想看我绝望的神色?我心乱如麻,无法分辨。但我还记得她是六宫之首,在皇太后和官家面前说得上话。于是我咕咚一下跪在她面前,哭着恳求全皇后帮我澄清有关妖星的传言,并请她帮我转一封信给官家。

妹妹,你还在月子里呢,起来,快起来!

全皇后搀起我,又让宫人拿了热帕给我揩脸,等我稍微平静些了,她接过我的书信,说她一定会把信转给官家,也会托人去找太史令和五官正问问情况。不过那两人性子特别执拗和刻板,至于他们会不会买她的账来给冠儿作伪证,她也不敢保证。而且此天象事关国体,她若太过执意,怕是有违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

圣人,请问您也看见那妖星了吗?

全皇后叹口气:妹妹,不但我看见了,太后也看见了,百官和百姓也都看见了,这才是我的为难之处啊。

她顿了顿,告诉我这些日子官家把教坊大使时席才的妹妹时席珍纳入了宫中。

时席珍身姿妖媚、擅长歌舞,官家宠爱有加,直接就封为夫人了。官家是善忘的,但愿他还会念你一份旧情。

全皇后这话在我滴血的心中又捅了一刀,我愣愣地看着她,口里念叨着:旧情?旧情?

全皇后凄然一笑:官家贵为天子,以好内闻,就算夜夜新郎又如何?不谈旧情也罢!

说着她转身走了。那一瞬,我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

全皇后走后的次日,天色大变,先是阴风呼啸,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犹如千军万马碾过,接着无数条银色的闪电似群蛇乱舞,把天空变得妖异、恐怖。冠儿像是预知了自己的不幸,哇哇大哭起来。他哭得那样的专心和痛楚,每一声啼哭都似一枚银针,毫不留情地扎在我心尖上,疼得我浑身战栗。

姐姐,你快到里屋去吧,这天气也太吓人了。

佛面边关窗边大喊。看着满身雨水、脸色黄白的佛面,我不由感慨万分。

由于妖星之说,那些小黄门、老娘、伴人、乳娘、洗涤预感到我和儿子前程不妙,一改前些日子的热络,这几日变得好似不认识我一般。不但不主动过来伺候,佛面去喊她们,她们也找借口推托。世态炎凉至此,除了感叹人心不古之外,我只有恨自己时运不济了。好不容易生个儿子,居然就碰上了妖星坠落。现今这天象又如此怪异,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我怀中刚刚止住啼哭的冠儿。

冠儿,我的心肝宝贝,娘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可谁叫你投胎天家呢?你要知道,自古以来,天家骨肉相残之事那是数不胜数哇。娘亲要是保不住你,娘亲就和你一起走!

我亲着冠儿粉嫩的脸,暗暗下了决心。冠儿像是听懂了我的心声,发出“哦”“哦”的声音。

“咔嚓”,又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接着传出几声尖呼。我抱着冠儿走到窗边,发现窗外一棵木桶粗的树被雷削去了一半,那裂开的树缝中升起几缕白烟。

姐姐,天雷劈了树!佛面跑过来,紧紧地依偎在我身边,颤得像片风中的树叶。

冠儿,冠儿,这是老天爷要收你回去哪!

我搂着安然入睡的冠儿,惊恐之极后反而平静下来了。从这种种异象来看,冠儿是留不住了。我轻轻地将冠儿放在床上,剪下两缕他的胎发和几片手指甲,小心地放进官家赐给我的金瓶中,然后我给冠儿换上套我亲手缝制的衣服,并让佛面端来水、拿来脂粉,打起精神梳妆。

以前我很少化妆,但今天例外,我穿上了真红织墨绿缠枝花嵌赤金色花边的大袖常服,梳了高高的朝天髻,插上官家赏赐的象牙冠梳和金镶玉的荷叶簪,又斜插两枝缀着珠链的金步摇和两朵早上刚剪的海棠花,取了牛髓面脂、胭脂、口脂和玉女桃花粉,细细地化了一款明艳的桃花妆,再在眉心贴上一朵云母片做的梅花,用真腊国进贡的口脂画出了石榴娇唇形,最后点了个下红唇,整个人立马神采飞扬起来。

我要以最美的样子和我心爱的儿子一同赴死,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再见我时,小小的心中也许会因此而出生一份骄傲。

姐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佛面才十四岁,心智未全,见我装扮得如此精心与艳丽,不由大为惊诧。

佛面,你亲亲冠儿吧!

我忍住泪,轻轻吩咐她。冰雪聪明的佛面立马明白了,她庄重地亲了冠儿的眉眼、额头和脸颊,抬起头时,她白嫩的脸上挂着串晶莹的泪珠。

砰、砰、砰!

有人在拍我的房门。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便抱起冠儿,示意佛面拉开门闩。打开门,一股冷风夹着雨丝扑进来,冠儿在我怀中打了个颤。然后几个内侍陪着两名身背桃木剑的道士走进来,说是官家要看孩子。

你们就别骗我了,在哪儿?我亲自来。

内侍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目光齐刷刷地看其中那个貌似殿长的中年内侍。中年内侍犹豫了稍许,点头道:也好,这样娘娘就心安了。

你们稍候片刻。

说罢,我抱着已经醒了的冠儿走到隔壁,喂了他最后两口奶。

此时,院子里传来道士作法的喝声。我找了把剪刀放在身上。然后,佛面撑着油纸伞,护着我和冠儿往鱼乐亭走去。

正是深秋时节,风寒雨冷,生产不过半月余的我拒绝了内侍递来的桐油布衣,绡薄的衣裙很快湿透了。我紧紧地搂着冠儿,希望自己胸口的体温能带给他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内侍们和道士显然被我的美丽与决绝震撼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刻钟后,我们来到了鱼乐亭边。

亭下,满池秋水被秋风吹成了一面袅动的绿绸,密集的雨点则在池中激起千万朵雪花。冠儿啼哭起来,看着殿长从布袋里取出那面黄澄澄的铜盘,我的心不由得揪成了一团。

雷声、风声、雨声、冠儿的哭声、雨打铜盘的叮咚声和着我绝望的心跳声,蓦地组成一支悲歌,充斥了我的整个大脑。

殿长端着铜盘走到我跟前,要我献出冠儿。我藐视地横了他一眼,抱着冠儿一扭身跳进了水池。怎奈池水太浅,只及我的腰部。冠儿身上想是湿了,哭声越发凄厉。这时跳下四个内侍,他们七手八脚地箍住我,硬生生地从我怀中抢走了冠儿。我拼命地挣扎,想要过去救冠儿,却被他们死死按住。

这时道士举起桃木剑,念念有词地舞了几下,在手脚乱动的冠儿身上贴了五道黄符纸。倏地,冠儿安静下来。原来道士用湿符纸蒙住了冠儿的口鼻,将冠儿放在铜盘上,铜盘入水后迅速沉入了池底。

我挣脱右手,从腰间摸出剪刀,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左胸。只可惜我的手刚举起来就被内侍抓住了。

娘娘!娘娘,你还春秋鼎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

殿长生怕我自杀了官家会责怪他,忙上前劝解。我恶狠狠地瞪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委顿下去。奇怪的是,我没有晕倒,而是无比冷静地看着铜盘沉下去之后涌上的那几圈涟漪。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齑粉——从此,宫中多了一个活死人——那个人就是我,曾经无忧无虑的胡清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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