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回朝复旨后,杨广颁敕赦免了李渊,不再追究其抗击突厥不力的罪过。李渊受了一场虚惊,这才觉得儿子世民的确聪敏勇决,胆量过人,善察时变,善于周旋,比他计高一筹。但是,他仍然不露声色,保持审慎态度:“世民毕竟年轻,才十八岁,阅历不够,不知深浅。常言道,一着错,满盘输。举旗起事非同儿戏,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家破身亡,岂不为天下英雄所耻笑!看来还得试一试他的钢火,否则便不可吐露心思。”李世民来到父亲的书房,趁左右无人,提醒李渊说:“皇上昏庸无道,百姓困顿不堪,马邑郡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杀了王仁恭,自称太守,又导引突厥直逼太原,晋阳城外已经变成了拼杀的战场。如今下有流寇盗贼,上有严刑峻法,父亲大人要是恪守小节,灾难随时都有可能降临,不如顺应民心反了,转祸成福,莫失上天赐予的良机。”
“大胆!”李渊怫然作色,“你怎么敢说出叛逆的话来?谋反罪是要杀头的。我要逮捕你,向朝廷告发。”他取出纸笔,做出要写奏章的样子。
室内顿时沉默下来。几上的茶壶冒出一股一股的热气,空气似乎很紧张。李世民面不改色,赛如一座坚固难破的石墙立定在原地,安之若素。
“孩儿观察天时人事,确实愈变愈乱,才敢开口。不管爹爹告发不告发,我死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主张。”
“咳,谁会忍心告发自己的儿子。”李渊的语气缓和下来,“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然而你千万要谨慎,不得随便乱说。”
次日,李世民又找了李渊,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宽阔的前额皱起三条抬头纹,目光闪烁如电光雷火,敞开肺腑,慷慨陈词道:“局势愈来愈乱,反叛日益增多。父亲奉命讨伐叛军,可叛乱讨得尽吗?即令能剿灭一方叛贼,功高也不会受到奖赏,却反而更有性命之忧。”
“我一直都在试测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平心而论,都十分在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家破人亡,由你。变家成国,也由你。”
“爹,用不着左顾右盼了。”李世民进一步撺掇道,“汉高祖刘邦出身一个小小的亭长,芒砀起兵,终于夺取了天下。父亲手中尚有上万人马,还可以调动五郡的兵力,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成功的把握也就更大啦。”
“我没有随大流行动,主要是军事上还没有部署好,贸然举事很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另外,眷属寄居在河东,你们兄弟也没有来得及聚集到一块儿。”
“事情不难,可以马上派人去把他们接过来。”
“不行。”李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对我监视得很紧,随时会向江都告御状。”
父子二人正在交谈时,晋阳县令刘文静来找李世民。李渊知道儿子把他放出了监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干预。
刘文静与瓦岗军首领李密是姻亲,被杨广敕令关进了郡狱。文静是一个面颊宽阔的中年人,大胡子,大块头,然而举止轻巧灵活,洒脱倜傥。他精力充沛,而且智深勇沉,知权达变,仿佛每个毛孔里都是心眼儿,颇有相国的气度。李世民慕名探监,二人一见如故,刘文静坦然直抒胸臆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除非有汉高祖和光武帝那样的本领,否则不可能拨乱反正,取得天下。”
“开基创业的人自然有,只是常人识别不出来。”李世民挑起两道漆黑而溜直的眉毛,“我来狱中探望你,并非出于个人私情,而是诚心诚意前来讨教,筹谋划策,与君共图大计。”
刘文静激动得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颏下的胡子也抖动起来:“皇上南巡江淮,李密围攻洛阳,切断了他的归路。三十六路反王各自称霸一方,逐鹿中原,非真主休想驱驾问鼎。唯有应天顺人者,高举义旗大干,才能平定四海。”
“本地民情如何?”
“百姓避难,拥入太原,我当了好几年的晋阳县令,了解其中的英雄豪杰,一旦召集拢来,可得十万之众。令尊大人统军有方,号令严明,众望所归,乘虚入关,直取长安,半年左右,帝业可成。”
“你的话正合我的心意,恼火的是家父还没有想通。”
“要说服留守大人,那得拐个弯儿,搬动晋阳宫监裴寂。”
刘文静知道裴寂和李渊分外要好,二人常常在一起宴饮戏耍,开怀畅谈,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李世民和刘文静达成共识,邀请裴寂设法劝说李渊起兵反隋。为了笼络裴寂,李世民买通狱吏,放出刘文静以后,不惜掏出数百万钱,让他跟裴寂赌博而故意输,使其开心。然后,刘文静以话搭话说:“裴监,你我二人的出身,比汉朝的曹参、樊哙如何?”
“曹参不过小小的刀笔吏,樊哙一狗屠,发迹以前,怎能跟我们相比。”
“可是发迹以后,一个个拜相封侯,位极人臣,我们又不可跟他们相比喽。”
交谈中断了片刻。裴寂望着炉中燃烧的炭火,暗暗忖度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刘文静居心叵测,也许是输多了钱,不甘心,设下圈套来赚我。”想到这里,他绕开正题,藏头露尾地说:“年轻时,我去京城长安,路过华岳庙,烧香磕头问前程。当夜菩萨托梦给我,说过了而立之年,便将时来运转,脱掉蓝衫换紫袍。而时至今日,我年近半百,却照旧一官半职混日子。”
“啊哈,”刘文静仰面笑道,“日子要过不要混。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上不会掉下富贵来。”
“眼下的世道,身家性命尚且难保,还有什么富贵可言。北方突厥始毕可汗屡寇太原,掠夺财帛子女。刘武周勾结突厥,最近攻占了汾阳宫,目光已经投向了晋阳。我的命苦哇,父母早亡,家道窭空,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又逢乱世。倘若晋阳宫失陷,皇上饶得了我吗?”
“你我彼此彼此,可谓同病相怜。不过,话又说回来,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可自甘堕落?”
“世兄有何高见?”
“奋起与命运抗争,辅佐明主争夺天下,建功立业。”
“明主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文静恳切地回答说,“李渊的祖父李虎,和当今天子的祖父杨忠,都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北周取代西魏,李虎佐命有功,死后追封唐国公。其子李昞袭封唐国公,拜御中大夫,历官鄜州刺史、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李渊幼年即袭封唐国公,而且是隋文帝杨坚独孤皇后的嫡亲姨侄,所以,他和今上是姨表兄弟。唐公历任谯、陇、岐等州刺史,荥阳、楼烦等郡太守,以及殿内少监、卫尉少卿的职务。其妻窦氏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外甥女,换句话说,他的岳母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
“他们的婚姻,一直被传为佳话咧。”裴寂伸出双手在炉火上搓了搓,把话接了过来,“周武帝特别喜欢这个外甥女,让她从小生活在宫中。窦氏的父亲窦毅也很看重女儿才貌双全,于是在门屏上画了一只孔雀,求婚的贵门子弟必须先射中孔雀的眼睛,前后数十人射来射去射不中,唯独李渊发二箭,各中一目,顺理成章地娶了窦氏。”
“唐公真是武功盖世,无人敢比。”
“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告诉你,”炉火烤得裴寂的脸色通红,他的兴致也被调动起来了,眼睛闪耀着光芒,露出了得意的神气,“公爷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心里话只对我说,做事从不瞒我。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裴某略施小计,便可以使他立马行动起来。”
刘文静把他和裴寂接触的情形告诉李世民后,长孙无忌和长孙顺德、刘弘基从内室走了出来。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敏的哥哥,洛阳人,其先世源于北魏皇族拓跋氏,即北魏帝裔十姓之一,因担任过宗室长,故改姓长孙。祖父长孙兕,曾任北周左将军。父亲长孙晟,是“一箭双雕”的著名外交战略家,在隋朝担任右骁卫将军。“一箭双雕”后来成为了成语。父亲病故,舅父高士廉收养了长孙兄妹。高氏是渤海著名的衣冠右姓,从曾祖父到父辈历任北魏、北齐和隋朝的显官。士廉颇有才气,博古通今,长孙兄妹受他的影响,勤学好问,研习文史。兄妹二人都长得高而瘦,文质彬彬,差不多去掉了祖先重武的风尚。
长孙顺德是长孙晟的族弟,他袭承了拓跋氏的遗风,腰圆膀阔,孔武有力,显得粗犷而强悍。双肩格外的宽,胸脯像扇面一样展开,站在门口都快把门框给塞满了。因逃避征辽的兵役,他一直躲在李世民家里。二人都喜爱刀枪骑射,经常在一起练武,打得火热。李世民很欣赏他的武艺和豪爽性格,十分敬重他。他在李家比长孙无忌还要放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耍就耍,有什么话从不存在心里,该讲就讲,没有丝毫顾忌。进门时,他听见了刘文静的几句话,便在门口站住了,粗喉大嗓地喊着问道:“文静兄,到底有没有把握,裴老儿能启动唐公爷?”
“叔叔,”李世民依照长孙敏的称呼唤道,“你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斟酌斟酌。”
“我这人性急,心里的疙瘩没有解开,就坐不下来。”
“你站在那里,嗨,就像一头大黑熊,把光线都给挡住了。”刘弘基望着长孙顺德咧嘴笑道。
“呵呵,嗨,我可没注意。”倏忽,长孙顺德皱了皱额头,翘起了板刷般的络腮胡子,“嚇,你小子怎么骂人?我是大黑熊,那你就是一条大灰狼。”
刘弘基站起身来:“你再不进来,我就把你推出去。”
长孙顺德鼓出了突起的圆眼:“老子正闲得没事干,手痒痒的。你来,我跟你在外面比试比试。三个回合打不倒你,我跪下来跟你磕一百个响头。”
刘弘基一撩袍角,准备往前走,李世民伸手拦住了。他清楚这是两个泼皮似的人物,天不怕地不怕,好事坏事都干得出来,见面不打打闹闹,就争争吵吵,常常弄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刘弘基尤其狂傲,一对小眼睛翻上额头,对谁也不正面瞧一眼。他身高不足六尺,獐头鼠目,门牙像钉耙一样露出唇外。外貌丑陋,奇形怪相,猥猥琐琐,而力气却大得惊人,一手抓住飞奔的马尾巴,能够拖得它倒退。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他的骑射简直堪称一绝,跑马射箭的本领和李世民不相上下,顺射反射,箭箭都能穿透靶心。
“什么时候了,你们却有闲心斗嘴斗舌,争胜逞强。”刘文静走到长孙顺德跟前,把他扭了进来。
众人安静下来后,李世民兴奋地说:“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唐俭来了,他也劝家父趁势起兵。”
“人呢?”长孙顺德问道,“他跟公爷是怎么说的?”
“他对家父说,北方跟戎狄结盟,南方招揽义士,晋阳跃兵,是改天换地的壮举。”
“公爷的态度如何?”
“家父说:‘改天换地的气魄与艰难,简直无法想象。’他还说,‘我若举兵,就私而言,不过希望活命;就公而论,是要拯救苦难的百姓,平定祸乱,’然而他又叮嘱唐俭别露声色,让他再三琢磨琢磨。”
唐俭的父亲唐鉴,担任过隋朝的戎州刺史,跟李渊友好,二人又曾经同领宫廷禁卫。李渊在太原任职期间,唐俭与李世民这两个贵族子弟交往频繁,异常亲密。
室内又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闹闹嚷嚷,刘弘基还哼起小调来了。刘文静扫视了一圈,双手向下压了压,提示说:“有两个人值得注意,一个王威,一个高君雅,要防止他们向朝廷告密。”
“抓起来,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先抓起来再说。”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不约而同地吼起来。
“他们的身份特殊,”李世民解释说,“其名副留守,其实是皇上派来的钦差。不到那一天,不可动手。”
“还要等多久?”
“快啦。”李世民边回答边调度说,“诸位赶快分头行动,眼下到了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