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冷下来。十一月下旬,镇上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冬天是真来了!每个人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尤其是宿舍,没暖气,晚上打的水,早上就结一层冰!夜里睡觉更是受罪,脱了外套,往各自的被窝一躺,就像进了冰窖。蜷缩成一团,热了肚子,凉了屁股。最难受的是双脚,任你捂得再严实,一晚上都暖不过来。
雪后第三天,周宇吃过午饭,刚要回宿舍,听说校门口有人找他,出门一看,是母亲!周宇惊得老远就喊起来:“娘,您咋来了?”
他母亲穿着一身饭店的工作服,身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笑着说:“我跟我们饭店老板娘到这面买东西,恰好路过,给你送条被子。”
周宇又是一惊:“您到饭店上班了?”
母亲点点头,说:“年前打个临时工,那饭店离咱村也不远。”
“哦……您在饭店里做啥?”
“没啥,刷刷盘子洗洗碗,擦擦桌子洗洗菜,店里忙的时候,我也帮着上上菜。”
母亲说得好像挺得意。可周宇一听是刷盘子,嗓子像被哽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母亲看出他表情的变化,忙笑道:“这活一点都不累!可轻快了!再说冬天也到了,地里没农活,闲着更难受……在饭店一天还能挣十五块钱呢!”
周宇知道母亲在安慰他,这么冷的天,刷盘子肯定冻手,咋会轻快呢?他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心疼道:“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您是咱家的顶梁柱,千万别累坏了,咱家都靠着您呢,好么?”
母亲笑着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娘心里有数呢!”说着把袋子给了儿子,“这里面的被子是我前些天缝的,一色的新棉花!里面还有俩棉脚套,我昨晚连夜做的。你睡觉时套在脚上,可暖和了!保证你一晚上都不冻脚!当年你爹在城里打工,冬天我也给他做俩棉脚套,他晚上睡觉就套着。天一冷,别人的脚都生冻疮,只有你爹的脚,从来没冻过……”
周宇听着心里暖暖的,不知说啥好。
母亲来这趟对周宇触动挺大,一连几天,他满脑子都是母亲苍老的身影,怎么也抹不去。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花钱还得省着点。除了写稿,得抓住其他机会,想法再挣点……
母亲来校后的第四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到一半,李正南匆匆进了教室,跟大伙说了勤工助学的事。大致意思如下:学校给家庭困难的学生提供助学机会,春节后,每月有五十元补贴。但每班只有一个名额,谁家如果很困难,可以写申请,如果申请的人太多,届时将在符合条件的人中间投票选出。
李正南一走,周宇毫不犹豫地奋笔疾书开来,下晚自习的时候写了一半,他决定趁热打铁,写完再走。
董小卫和罗光兴在等他。见他写申请,董小卫一脸惊讶:“你想勤工助学?”
“嗯!一个月五十块钱呢!我想尽量能自己挣点就挣点。”
“你就缺那点钱吗?我建议你最好别申请。”董小卫道。
“为啥?”
“这不明摆着吗,每年参加勤工助学的人,不是被安排扫厕所,就是清理垃圾箱,多丢人!”
“那怕啥?”周宇说,“又不偷又不抢的,我不嫌丢人。”
董小卫哑了,脑子转不过弯儿来:这周宇,每月光写文章就能赚好几十,还申请勤工助学,干那些掉价的事,是不是哪根筋烧坏了?
“刚刚自习课上,我看到庞文博也在写。”罗光兴漫不经心地说。
“周宇你用不用我们帮你拉选票?”董小卫问。
“别,千万别!”周宇说,“大家要公平竞争,你要帮我拉选票,我可跟你翻脸!”
“行行行!我们不狗拿耗子了还不成吗?”
这个月放假的前一天,上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庞文博不负所望,再次夺得全校第一名,不仅被通报表扬,还奖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拿着奖品,他笑得合不拢嘴,准备第二天放学把奖品带回家给妹妹。
第二天一放学,他比往日跑得更急,第一个冲进车棚,推出车子就走,连别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到。他骑得飞快,几十里的路,一点没觉得累,足足比平日早一刻钟到家。
当他兴高采烈冲进门时,却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进了里屋,不祥的预感进一步得到验证:他父亲不知何时回来了,而母亲竟然连饭都没做!连同妹妹,三口人沮丧地坐在炕上,沉默不语。
见他进来,父母对视一下,谁也没说话。妹妹只是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又一脸黯然地低下头。
家里肯定出事了!
“文英啊,你作业写完了没?”母亲开口了。
文英是庞文博妹妹的名字。妹妹抬头说:“还没呢,娘。”
“你拿着去爷爷家写吧!”
妹妹又可怜巴巴地看了哥哥一眼,乖乖下了炕。
妹妹的身影一出院门,庞文博就再也忍不住了:“爹,到底出了啥事?您咋回来了?家里为啥熬中药?谁病了?”他真恨不得钻进父母脑子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衔着旱烟,不知怎么说。他拼命地吸了两口,然而烟锅里早没了火星,他的脸上也没有前段时间在县城时的活泛劲。沉默了半天,他长叹道:“还是让你娘说吧!”
庞文博又扭头看母亲。
母亲说:“文博啊!娘要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娘您说!”庞文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娘就乱七八糟地说了……”说到这儿,母亲叹了口气,“你爹干活的建筑队散了。”
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庞文博忽然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你说散就散吧,给钱也行啊,可该死的工头把工人的工资都卷跑了……你爹三千多块钱都在那儿呢!”
庞文博又是一惊,抬头看母亲,母亲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你爹两个礼拜前就回来了,我俩怕你分心,也没给你捎信。你爹也难受啊,这么多血汗钱,一下子全没了,为这事,我和你爹愁了好几天……”
“后来你爹寻思不能坐下去了,就到石头厂打零工。可这老东西死逞能,一门心思想多挣钱,把损失补回来,他干活不要命,一天干人家壮小伙一天半的……干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把腰累闪了……你说这又是年底,又是闪腰,日子咋过?”
“我爹的腰咋样,没大碍吧?”庞文博急切地问。
“前天我陪他看了大夫,没大事。”
庞文博稍稍心安了一些。与丢了三千块钱相比,父亲的身体更重要。
“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夫说你爹的年纪和身体,没半年甭想干重活。这下倒好,没了钱不说,接下来半年也没法挣钱。这老不死的,他干啥这么心急……”母亲说着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父亲坐在炕上,续了一袋烟,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这些天我跟你爹合计了好几回……我们寻思不让你妹上学了……”
母亲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庞文博耳边。他懵了。
“你马上要考大学,娘打听过,上大学要花很多钱。娘想让你妹早点下学干活,跟娘一块挣钱供你上大学……”
“娘……您别让我妹退学好吗?”庞文博红着眼圈道。
“娘知道你心疼妹妹,娘又何尝不疼呢?可有啥办法?”
“娘——”庞文博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妹妹刚才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又浮现在他跟前,“我知道家里为难,可妹妹再有一年多就实习了……”
见儿子流了泪,母亲的心也软了。但很快,她又迫使自己硬起心肠。
“你妹不退学咋办?就算现在能挺过去,可将来怎么供你俩?”
“娘您真忍心吗?”庞文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妹她多可怜啊!您记不记得去年?其实您也知道,凭她的成绩不只考个中专。她一直想先考高中,再考大学。可她知道咱家条件不好,所以才放弃高中,考了中专。您还记得我妹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吗?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半天,哭得眼睛都肿了。后来她不哭了,从屋里出来,还笑着对我说,‘哥,你放心念,我上中专更好,只要三年就毕业,到时我跟咱爹咱娘一块儿供你上名牌!’您还记得么,娘?”
母亲的眼眶也红了:“娘咋会不记得?你们俩说着说着又抱在一起,哭得娘心好疼。娘也想供你们俩,可实在没办法啊。”
庞文博一抹眼泪,心一横,说:“娘,要是非有一个人退学,就干脆让我退吧!”
“你这傻孩子,我跟你爹整天拼死拼活图什么?不就是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吗?你怎么能说这话!”母亲又气又难过。
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她怎能再硬起心肠?身为母亲,她何尝不想让两个孩子都能好好上学?可现实摆在眼前,她又有什么办法?
在这段时间的沉默中,庞文博也渐渐想清楚了,他理解家里的处境。事已至此,眼泪起不到半点作用,哭不会让钱自动回来,哭更不会让现状有一丝改变!这个时候, 面对残酷的现实,为了让他心爱的妹妹能够继续上学,他必须拿出好的办法。
他擦干眼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明白,作为家里的男子汉,此时的他必须挺起腰杆,给他母亲足够的信心。
“娘,再坚持一下吧!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是有办法的。”庞文博一脸冷静道。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坚持啊?”
“娘,您听我说,您看这样行不行……前些天,学校旁边有户人家找过我,想让我星期天给他们家小孩当家教,一个月教四天,给我六十块钱,我当时没答应。等后天一上学,我就先去应下来。我还有半年高考,在我高考前,我妹也不用交学费了,只要生活费就行,生活费您和我爹都不用操心,我全包了。咱家眼下先齐心协力渡过这个难关,等我高考结束,咱再想其他办法,好吗?”
母亲沉默了良久,点点头说:“好吧!我也再想想办法。其实娘也舍不得你妹退学,娘没文化,不想害你妹也一辈子没文化。”说到这,她眼圈又是一红:“都是娘没能耐,让你跟着操这么多心……”
父亲依旧抽着烟,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庞文博告诉母亲自己找到了一份家教,每月能挣六十块,自然是骗母亲的。
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不得不在课余时间找份工作,打工挣钱。
对多数人而言,六十块钱或许微不足道。可对他妹妹而言,却关乎着她一生的命运。如果他每月都能挣到六十块,家里就能度过最困难的阶段,妹妹就很可能不用退学了。
眼下,最让庞文博心焦的是一直没想过如何才能挣钱。他羡慕周宇能写一手好文章,可以投稿发表,赚取稿费,可自己就不行。自己的作文在班上虽说也算优等,但那都是应试作文,离发表还有很大距离。况且就算能写出达到发表水平的文章,要赚到稿费,也需要周期,可能没到那一天,自己就先饿死了。
只要挺一下,就挺一下,能顺利度过这一两个月,接下来就好办了。明年班上有个勤工助学名额,每月有五十块钱,自己再从生活费中省省,怎么也能省出十块钱。尽管勤工助学的事还没最终确定,但他觉得至少有大半把握能获得这个名额。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工作,而且这份工作必须具备两个特点:一是不能和学习冲突;二得尽快发工资,最好一天一结,如果一天不行,起码也要一个礼拜结一次。
可上哪儿找这样一份工作呢?
他把附近能找到工作的地方草草筛了一遍,最后发现,只有一种工作同时兼具这两点——到石头厂搬石头。
的确,在这样一个山区,最不缺的只有石头,因此大山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石头厂,石头从山上采下来,被碾成石子或石子面,运送到各个工地,作为建筑材料,或盖到楼房、瓦房里,或变成沥青路下的路基。
到石头厂打工,虽说累点,却是一件来钱快的活,同时石头厂的工人常年两班倒,夜里也上班,因此不耽误白天学习。而自己要克服的困难只有一个:找个合适的理由,跟李老师请假。
这种事情难不倒他,对他这样的好学生来说,请假不是件难事。
主意一定,他打算第二天中午就去石头厂应聘。
石头厂距三中两公里,建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由于常年开采,整座山已被削去了一小半。
庞文博走进石头厂的办公室时,四十来岁的厂长刚吃完午饭,正捧着缸子喝茶。
“大叔,您是这里的厂长吗?”庞文博进门问。
“是啊,有事吗?”厂长放下缸子。
“你们这儿招不招人?”
“招啊!谁想来干活?”
“我!”
“你?”厂长很惊讶,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他,“你今年多大?”
“十八!”庞文博大声道。实际上他十七岁,但为了让厂长痛快收下他,他故意把年龄报高了一岁。
“不像!不像!”厂长摇头道。
“我真的十八!”
“行,我就相信你十八,可你能干啥?”
“我啥都能干!”
厂长笑了,说:“石头厂可不是小孩过家家,都是卖力活,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你肯定不行!”
“我真行!大叔,您别光看我长得瘦,我劲大!我在家的时候,从水库往山上挑水,不用歇,一气能挑两里地!”
“真的?”厂长看着庞文博单薄的身材,满是疑惑。
“骗您是小狗!”他一着急说了这话,“您就要了我吧大叔!您要再不信,我先到工地干十分钟让您看看!”
厂长又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又瘦又小的男孩:从这孩子的脸上,他看到的是急切与真诚。尽管他不知道这孩子为何要来干这份累活,但他的执著确实令人感动。
厂长略作思索道:“要不这样,我看你也不像闹着玩,你要真想干,我就先考查考查你,我得看你有没有劲——你看见外面那石墩没?”厂长指指门口的石墩,“你要有本事搬动它,我就要你!”
“真的?”
厂长笑了,说:“我这么大一厂长,能骗你?不行吧?我就知道你干不了。”
庞文博不说话了,说啥都没用,关键得看实力!他出了门,仔细打量一眼那石墩:石墩少说两百斤。他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一搓手,开始抱。
石墩比想象中要沉,第一下竟没抱起来。
他有些懊恼,不服气的劲头一下子上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一憋气,双手再使劲,这次终于摇摇晃晃抱起来,不仅如此,还抱着石墩走了几步。
“哟,还真行!”厂长惊讶道。
庞文博慢慢放下石墩,回到办公室:“那您要我了是吗?”
厂长笑着点点头。
庞文博一高兴,差点跳起来,但转念间就留了个心眼:在厂长面前还是稳重点好。他控制着情绪问:“大叔我啥时来上班?”
“明天吧!”
“我白天上课,晚上来行吗?我一晚上可以干仨钟头!”
“行,我这儿正好有个上夜班的小工请了二十天假,你来顶他,先干二十天。你的工作是把半山腰炸的石头搬到小车上,推到山底的粉碎机那儿。钱嘛,干多少拿多少,有工头记着……大车推一趟五毛,小车推一趟两毛,你这么小,就用小车推吧!一个礼拜发一回工资,行不行?”
庞文博不假思索道:“行!”
打那以后,每天下午放了学,庞文博就急急忙忙赶到石头厂。
厂长让他先干二十天,他就跟李老师请了二十天假,请假的理由是早想好的,他说自己有个姑姑在镇上,小孩明年考高中,成绩不好,让他帮忙辅导一下。他还告诉李老师,自己即便不在学校上自习,也能在姑姑家好好学。他说这话时一脸真诚,李老师没有半点怀疑。
从此,他每天傍晚都背着帆布包匆匆出门,包里装着一套旧衣服。工资是按“趟”计酬,为了省时间,他通常都在路上吃晚饭。他会花八毛钱在路边小餐馆买两个大馅菜包子,一边走,一边将这俩包子解决掉。本来照他的饭量,多吃一个会更饱些,可他怎么也舍不得再多花四毛钱了。相比以前,这一顿八毛就够奢侈了,怎能再多花呢?千万别把自己惯坏了!
等他到了石头厂,两个包子恰好吃完。他先找个避风旮旯,将白天的干净衣服换下来,然后推车跑到工头前,跟工头打个招呼,意思是告诉他:我来了,从现在就干活了,可要记得给我记账啊!
接下来三个小时,就是他热火朝天推石头的时间。
他推石头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为了让力气用得更长久,都是悠着干,推起石头慢慢悠悠。可他不这样,他每天只能工作三个小时,以便赶在熄灯前回校,所以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提高工作效率,将全身的力气用完。他想着反正自己年轻,晚上睡一觉又浑身是劲。因此,他装石头和推石头的架势就像抢什么宝贝似的,飞快地将小车装满,推起来便跑,从半山腰到山底,总是一溜小跑冲下来。
几趟下来,他就满头大汗。但他顾不上休息。在终点处卸完石头、推着空车返回时,别人都会歇上半分钟。可他卸完就往山腰跑,推着空车,竟比下山时跑得还要快。
一块干活的人从没见过这么玩命的,他们常常被他奇怪的举动吸引,停下手头的活,看着庞文博上下奔波。他们惊讶于眼前这个又小又瘦的男孩从哪里来,他那独特的“一溜小跑推石头”的劲儿从哪里来。
庞文博的时间就在白天上课、晚上推石头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
一转眼,他推了七天石头,从工头手里领到有生以来第一笔工资:二十四块!那天晚上,他激动得直到凌晨一点才睡着。迷迷糊糊中,他梦到了妹妹。妹妹见他满手血泡,眼圈立马就红了,伏在他肩头,心疼地哭起来。他就抱着妹妹的肩,轻轻拍着妹妹的头,安慰她:“好妹妹,别哭,你就安心念书,再苦再难,只要哥哥在,肯定不会让你退学!”
早上醒来,头下的枕巾湿了一片,他这才发觉,原来夜里自己真的哭了。
他轻轻地告诉自己:这是幸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