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夏天,鸣起来是热烈的,清尖的,可也是在呐喊,在倾诉,匆忙一夏一生已过,如树叶插满枝头,又不敌西风雨后。满树满树的洋槐花褪去了,风中留下的淡淡清香还在,风吹过,还有不舍离去枝头的干花也飞了,落在草地上等雨再来,重回生命之初。
冬晨捉的幼蝉被奶奶用盐水泡在碗里,这样一夜过去,它们就不会再生长,盐粒与带泥的水混合后使碗里的水都变黑了。夜里,不知哪家的猫路过,竟偷吃了几个。冬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过去瞧它们。
“奶奶,知了呢?”他看到碗里空空的,就急忙问。
“在这,都炒好了。”奶奶端着碗给他。“给你姐点。”
冬晨跑过去,一把抓了几个就往嘴里塞,他很喜欢吃这个,用猪油煎过特别香,再洒上一点盐,口感比饭店的大餐还好吃。金黄的外壳是脆的,尾巴上则是软糯的蛋白,中间的身体拨开会有丝丝肉质,他有多久没吃肉了,他的营养来源仅是父亲偶尔从集市带回来的一些荤菜,他的身体在快速增长,汲取的营养却分配不均衡,个子是长高了,胳膊和腿却都是细细的,他在班上的男生群里显得很瘦。“天天走在路上吃馒头,咋能不瘦。”二姐说他。他长得很快,经常追着哥哥比身高,秋实不理他,他就说他要成为家里最高最强壮的。
奶奶会在秋实星期回来后,给他做些好吃的带上,现在再也带不了了,他离开了这里,也离开了庇护他的地方。“锻炼锻炼也好,只是年龄还有点小。在家帮着干活也一样啊,咋还是想往外跑。”奶奶心想。远方的小孙子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地方住呢。她只能看着远方的天空想想,连个电话也没有。
冬晨在解了馋嘴之后才拿着碗给姐送去,大姐在帮父亲抬粮食,今天要去镇上交公粮了,这是每年的例事,每个农民都要上交一部分收成给上级,储备公用。之前父亲都是让秋实跟着去帮忙,回来时秋实弄得全身像打过仗,汗水粘着蛇皮袋上的麦糠,裤管挽到膝盖,脸上用袖子擦汗的痕迹刷出条条皱纹。秋实的性格如他的属相一样牛耿耿,跟父亲在一块那绝免不了斗口角,三句两句就是顶父亲,且越说越来劲,父亲也决不留情,不管在大街上人群中,他都像在家一样指着儿子骂:“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啥用……”语言好似利箭一般刺向对方,他自己并没觉得这有不妥,他愤怒时谁都是靶子,爆脾气就跟喝水那么平常,说着说着就大声起来,仿佛要把对面的人用言语覆盖,火气一点就着,旁边的人也不能理解这种脾气,更别说秋实,他还处在男孩子的倔强期,就算再被父亲打,他也不会服气,有时候忍不了就摔东西走开。其实家里人都了解,父亲压力大,也许是对过往生活的反弹,他接收过太多太多的不平事,在他的父亲没离开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受委屈时,他心里的伤还没等愈合就又被再次曝开,一次次只能忍着的每个外界的不公平,那时他肯定已经想反攻了。奶奶说有一次爷爷被生产队批斗,就是那种无端的嫁祸,爷爷性格弱不敢反抗,家里几个孩子还没成家,奶奶就觉得是外人欺负梁家,奶奶也只是偷偷抹泪,父亲那时二十岁不到,作为家里的长子,他哪能不吭声,暴跳着说要去打人。他是从小一直苦到大,太多太多的经历使他变得不再“沉默“,言语或许是他的武器,也是盾牌,他可能觉得大声说话没什么,口气的好坏没控制过,但他忘了他手里的箭已经飞了出去。
粮缸里的麦粒被一勺一勺挖去,本来晒干的一部分还是不够,只能再装一些余留的,之前已经卖掉了许多凑车钱。好在今年收成好,除去一部分上交,还要留一部分家里吃的,父亲数着袋子,看着几个粮缸由满到饥,他只好轻声叹息,一季的劳作就为了填满这几口缸,如今它们却又饿了。
冬晨的木板床恢复了原来的职位,一袋袋粮食横竖放在上面,与车头连接的铁架被重重压了下去,四轮车停在父亲门口,装麦子的缸在他旁边的屋里,一共四个大缸一个小缸,春叶站在缸旁边,双手撑着袋子口,屋子里装麦粒时泛起的霾气很重,呛的春叶头发都发白了。她们没工夫吃,说让冬晨都吃了吧,他笑嘻嘻爬到四轮车上吃,他把碗放在座子一边,双手在圆形方向盘上左右转动,“突突突突”他嘴里拟着声。
“冬晨,今天车给你开吧,跟爸去镇上。”大姐从屋里出来时对他说。
“要他开,开到天黑也开不到吧!”说完,二姐咯咯笑。头发上的灰尘都震掉了。
“所有的车都让开,突突突,车子要开了,快上车坐好。”冬晨挺胸抬头,姿势比在上课时还要端正,他坐在高高的车头上。“爸,咱家要交那么多粮食啊,再装就拉不动啦!”
“每家都要交,这是农业税收”父亲说,“现在已经好些了,你爷爷在那会连饭都吃不饱,吃大锅饭要抢。自从分了地以后才好一些。”
冬晨也听奶奶讲起过,每年都是有一阵子,炎热的天,排队的远,等待的难,尘土飞扬的路两旁车子拥挤着往镇上去。冬晨依稀记得那场景,他总是跟着车子跑,以为大家都是去赶集,他的脑海里更多的是西瓜与棒冰,冰汽水,他的夏天还是如河边水草般青翠,摇摆的衣袖下有甜的冰棍,有种牛奶的味道,冬晨只喝过一次牛奶,是哥给他买的,他去镇上考试那天,起初他还喝不习惯,白白的没有味道,还有淡淡的腥味,再后来回味起来才觉得好喝。他还会想到跟着家人卖冰棍的白玉沐,她那时站在高大的自行车前,玉沐翘着脚给他拿冰棍,她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起来垂在后面,总是用一种很大人的口吻问他:“梁冬晨,今天要几个?”声音轻盈的传给他,他立在那,手里攥着几角钱,“四个。”冬晨露出有点斑点的牙齿回答,然后把纸币摊开递给她。他脸上被晒得很黑,一边抿着干渴的嘴唇,喉咙早已忍不住咽口水。他们站在一排高大的杨树下,树荫笼罩半亩地,如果时间是一笔水墨画,那他俩就是入在山水画间的两个童子,远处的田在点缀画面,画者无心的将树木栽满道路的两边,留白的天空有飞鸟穿过,翅膀与白云共舞,可以俯瞰画面以外的一切,它们也许是从海的那边飞来,路过此田边。田野边的蜻蜓也停下煽动的翅膀,惊讶高空的另一些翅膀,仅仅片刻,而后又悠闲的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