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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余生董天命

逃出兰州,甩去了追兵,李响一行,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舒展只求离开家乡,投奔江湖,其余具体去哪,从未想过;叶杏于前途茫然无计,只是追随李响,来凑反骨七杀。三人中,唯有李响本欲继续沿着黄河走下去,不料黄河虽一路向东,但在兰州拐了好急的一个弯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错过去又不愿走回头路,一时间,天地虽大,却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个阄儿继续踏上东去之路。

一路上且行且歇,游山玩水,不几日连抢来的两匹马也卖掉了,便只饥一顿饱一顿地挨着。

走了三月有余,暑气渐去,秋意渐浓,他们来到了陕西境内。三秦之地民风淳朴,水土养人,三人一路走来,见过了黄土窑洞、米脂婆姨,听过了信天游、大秦腔,吃过了石子饼、腰带面,不由得意扬扬,乐不思乡。

三个月的时间里,李响伤势痊愈,手足恢复劲道,与叶杏多次切磋。他的功夫扔了三年,再使起来,似是而非,可是却越来越强。叶杏初时还以为他吹牛,可是几番动手,眼见他突飞猛进,不由也是啧啧称奇。

问李响原因,李响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似有无尽的力量,逼着我打出去。”

他招式之中,天山派飘逸出尘的风度,渐渐消失不见。而一种嚣张狂放的气质,却越来越明显。到后来,渐渐地舍弃了拳脚,却练成了一套奇怪的指法。

他们也把“反骨”、“七杀”这些事,都与舒展说了。舒展既然离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对此充满了兴趣。他本是个全无功底的书生,李响、叶杏便教了他一套简单实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几场大架来让他打。几番磨炼,也算是一刀在手,等闲几个壮汉近身不得的江湖汉子了。

这一日,天高气爽,三人在路上走得兴起,谈天说地好不快活。一条笔直官道上,秋树萧萧,金风起处,巴掌大的落叶,一片片地砸下来。叶杏卖弄身法,在落叶缝隙中东一钻西一闪,群裾飞处,飘飘欲仙,直如舞蹈一般,竟是片叶不沾身。舒展正练心血的暗器手法,拼命来捉落叶,已能在一瞬间拿住十一片,只是手忙脚乱不甚好看。

“十一片!十一片!厉害吧!”

舒展把手中树叶一抛,落叶纷纷洒洒。他离开官场日久,天性渐渐释放,再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师爷,大叫大闹,全没了斯文人的意思。

“不坏不坏,”李响笑道,“只是树叶都被你抓碎了,狗熊掰棒子么?”

“以后试试只捏叶柄来接。”叶杏指点道,“再能拿十一片,等闲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

舒展瞅准一片叶子,去捏叶柄,怎料那叶子旋转,轻轻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不由哇哇大叫,继续苦练去。

正说笑间,三人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由西往东行,却见从北向南走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两骑开路,马上二人,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焦黄的一张脸,长眉金睛,面目依稀几分相似,当是兄弟。这时见路边李响三人,其中较小的一个把手中杏黄旗一摆,道:“起声!”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在他们身后,便忽有一声吼叫,如平地炸雷般响起,道: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那声音来得突然,又端得响亮,李响一行被吓了一跳,注目看时,在那两骑之后,原来正有一人,一步步地走来。

只见那人身材魁伟,当在九尺以上,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一头乱发在脑后随便一扎,颌下蓬蓬松松的一部连鬓络腮胡须。下穿一条难辨颜色的长裤,腰扎板带,足蹬一双开口掉底、以牛筋乱绑的快靴。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汗水涟涟。

在他的双肩上,各有两条铁链搭膊而过,在身前,又有三条铁链在腋下穿出,七条铁链纵横交错,便如一条铁坎肩,巴在了这大汉的身上。

在大汉身后,铁链向后笔直伸出,铁链的尽头,一条磨盘粗细、一丈多长的铁磙子刮起层层坚土,被他拖动前行。那大汉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洒尘埃,一声呼喝响彻云天。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听清了他吼的是什么,三个人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那声音沙哑苍凉,呼喊的又是如此绝望世故的言语,可是在那无尽的绝望之中,却仍有不灭的斗志澎湃,使得整个一句话不像是什么认命的哀叹,倒像是逆反的嘲弄一般,变成一句怒吼,气势磅礴。

三人一听之下,浑身上下毛孔皆张,齐齐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大汉大吼向前,在他身后是两辆马车,三辆板车。板车之后,又是三骑押后,马上的骑士年纪较大,也都是黄面金睛,与前边的两人竟似是一奶同胞。整个车队从李响一行身前走过,一路南下,走出十几步,那大汉的吼声才停住。

三个人木然地站在路边,李响摊开手掌,掌心里亮晶晶的全是汗水。

舒展道:“好汉子!”

叶杏眼望李响,道:“你怎么说?”

李响想了一下,道:“我想见识一下,是谁这么玩人?”

反正三人并没有什么目标,临时改道,也不算意外,于是转头跟着那车队,向南进发。又走了十余里地,前边现出一座大城,青灰的城墙四四方方。舒展瞧着眼熟,蓦地一拍额头,叫道:“朝堂承东,温调延北,西有玉台,联以昆德——这是长安!”

那车队来到城下,“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又起。原来,那所谓的“起声”之令,便是要那大汉逢人颂恩。

三人跟着车队,进了长安。但见长街阔路,人潮往来,极见繁华。这时正是申时,行人本多,那大汉一叫,登时引来无数看热闹的闲人,早把路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大汉一路吼叫,由车队带到了菜市口,这才停下。

四个骑士分四边稳住了场子,最年轻的那个,却停马在大汉身边。那大汉这时已背向铁磙子,面向群众跪下。

那年轻骑士在马上端坐,宣道:“各位长安父老,兹有反王董天命,奉旨发配,路过西京。尊圣上谕旨,须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风……”这人年纪轻轻,可是一张淡金面皮,两眉极重,衬得双眼中透着一派沧桑意味,果然就连说话也是四平八稳、老气横秋。

李响三人混在人群之中,听得这话也是一惊。叶杏冷笑道:“现在知道是谁在玩人了?”

李响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

“兄弟,”舒展却吓了个半死,“要杀头的。”

那浓眉的青年却已宣布了那赤膊汉子的罪行。原来此人来历非小,乃是本朝国寿王的后裔。当日本朝开国太祖打天下时,麾下有一异姓兄弟,与他并肩为战,出生入死。开国之始,太祖便敕封那兄弟为“国寿王”,因他姓“重”,更赐号曰“江山之重”。

兄弟相约,日后两家子孙轮流称帝,怎料太祖驾崩,却传位于自己的三子,当时朝中颇有非议,但是国寿王却从无二话,赤胆忠心,保住了新皇基业。到后来国寿王过世,这件事自然没有人敢再提,皇家天下,方得以绵延至今。

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时,皇家渐渐衰微,重家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为重耀,少负神童之名,读书习武,莫不举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纪便继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国寿之王”的封号,后来又百战百胜,西定边关,更成了国家的柱石。

怎料这人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戏言,来争那皇帝的宝座。终于在前年进京面圣时,他突然发难,率死士攻入了皇宫,意欲逼宫夺位。惜乎皇上早有准备,一早设下埋伏。皇宫中一场恶斗后,这重耀终于功亏一篑,兵败被俘。

他这样的谋朝篡位,按律本当诛灭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杀他,二不牵连其他,而只是将他发配。不过,发配之时却有其他惩罚:御赐生铁千斤,铸铁棺一口,殓那攻入皇宫的二百死士的人头骨灰于其中,浇缝销棱,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赐重耀草头为姓,以定其贱民身份,天命为名,以儆重氏子孙。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感恩,一路思过,教化四方百姓。

那浓眉青年侃侃道来,状甚得意。这边李响、叶杏才知道那生铁的磙子,竟是一口满含诅咒的百人棺,不由把拳头握得咯咯直响。舒展心中惶恐,夹在中间,紧紧拖住二人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闹事。

只听那浓眉青年继续道:“如今诉罪已了,钦犯董天命便暂押此处。本城百姓,不论男女贵贱皆可管教他,又分教:一拳一分忠心,一脚一分圣意。各位,不要客气,请便吧。”说着拨马走开,与其他四名骑士远远观望。

人群中一时一片静默。国寿王昔日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在民间其实颇受敬重,这时虽然落难,也有许多人不忍落井下石。再说他这样一条天神般的大汉,虽然被锁住了,又哪有人敢随便招惹?

良久,人群中才挤出一个小孩,在地上随便抓了一把,走进国寿王,一扬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撒了过去。董天命跪在地上,微微闭眼,让过这股烟土,再睁开眼时,面上仍是淡淡的,全无表情。

那小孩跑开两步,见国寿王果然不来追打,顿时得意起来,一进一退地挑衅。这下人们的胆子大了起来,便有人将菜市口的烂菜叶、石子,尽都丢了过去。董天命的头上、肩上眨眼间一片狼藉,却兀自动也不动,偶尔翻眼看一看人群,神色中满是不屑。

“住手!都给我住手!”忽然有人喝道。

远处观望的骑士微微一惊,其中的年长者微微摆手,示意静观其变。只见人群一分,已现出一个人来,瞧岁数大概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剃了个光头,头上又是疮又是疥的。走进场中,先左右开弓,将那大汉身边的垃圾踢开,然后蹲下身来,瞧瞧董天命的脸,却又微微摇头,叹息着走回人群之中。

“哇”的一声,一个小孩哭了出来。那光头少年再走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块小孩的围嘴。他来到董天命的身前,仔细替他将脸抹拭干净,再瞧一瞧,笑道:“这样才好嘛!”

然后顺手将围嘴扔掉,抡起右拳,重重地打在大汉的腮上。

“这样才顺手嘛!”

这一拳几乎集中了他全部力量,便是董天命这样的赳赳大汉,也被他打得头一歪。李响臂上肌肉一紧,几乎就要发作。舒展大急,幸好旁边叶杏道:“别冲动,晚上再来。”

于是三人慢慢向后退去。场中董天命吃了光头一拳,抬起眼来,将他微微一扫,肩膀一动,似是冷笑了一声。那光头向为本地一恶,见他胆敢轻视自己,登时更加来劲,左一拳右一拳,将这不能反抗之人,好一顿暴打。

这时连舒展都看不过眼了,道:“人家又与他没有私仇,何必这样过分?”

叶杏黯然道:“他敢这么打国寿王,以后在混混里,也能扬名吧?”

李响冷笑道:“重耀一口唾沫都能钉死他,可笑这小人猖獗。”

三人终是强压怒火,掉头去了。

找了家客栈投宿,潦草吃些晚饭,三人早早歇息了。舒展又气又怕,心中又有些期待,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好不容易迷糊了,忽听身边窸窸窣窣的,睁开眼来,恰好梆鼓声动,正是寅时三刻,往窗外看,天正是最黑的时候。

李响已收拾得利落。舒展犹豫道:“真要去救那董天命么?谋反犯上,他确实有罪的。”

“那人便是罪大恶极,杀了他也就是了,如何这般羞辱于人。”李响将腰带扎紧,道,“我就是看不惯将人踩在地上的做法。既让我见到,就绝不可能装没看见。这事太过危险,你不用跟着来。”

“你这是什么话?”舒展将他一把拖住,“我若怕事,还跟你们出来吗?”

只见李响面上,连平素总少不了的阴沉沉的笑容都已欠奉,道:“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押解重耀的五个人,瞧来个个堪列高手。既为五人,又是兄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绝技暗藏。我与叶杏此去,自顾不暇;你的功夫,恐怕只会碍手碍脚。”

他因觉得“董天命”那名字傻到可以,故仍是叫国寿王的原名。

“可是……”舒展心灰意懒,颇为沮丧,“那我们怎么会和?”

“我已打探清楚,长安近日是寅时三刻开城门。要不然,你就先到东城外等候,我与叶杏不管得手与否,都去与你会和。”

舒展想了想,只好点头。李响出门而去,到隔壁叫了叶杏,接着房顶上瓦片轻轻一响,自是两人上房而走。舒展愣了愣,抓了三人总共打起的一个小包袱,挎了钢刀出门。

只见月色皎洁,旅店东墙放着一架牛车,车辕高翘。他便没有叫门,踩着车辕,爬墙出去。

且说李响、叶杏,蹿房越脊,逼近那菜市口,心中的激愤也达到了巅峰。

他们平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恃强凌弱,折磨别人。那董天命若是被当街枭首,二人只怕会一笑而过,可如今,皇上为了以儆天下,竟然将董天命四方示众,更令宵小不断加以折辱,登时激起了二人的侠义之心。

到得十字街口,二人隐身民居之后,只见空荡荡的菜市口上,亮着一团火光。有两个值班的守卫正坐着烤火。旁边的墙根下,三辆马车帷幕低垂,看来是轮流休息的所在。

仔细一看,那生铁棺上露出了一颗人头,原来董天命正背靠铁棺,沉沉酣睡。

“我去引他们过来,”叶杏低声道,“你在暗中偷袭,务求一击而中,先将这两个守卫拿下。”

李响一愣,断然道:“不行。”

“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办法,”李响摇头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去冒险。你一个女子,兰州一战失手被擒,至今想来,我仍然后怕。”

叶杏听得一愣,面上一红,冷笑道:“女子便怎样?那时你不来,我也未必就逃不出去。”

两人正在争吵,忽然那两个烤火的守卫却一起站起身来,喝问道:“什么人?”

李响、叶杏只道是被人发现了,对视一眼,凶性大发,便要起身硬干。

“关外常自在,”却听一人大叫道,“来找你们打架!”

随着话,已有一人自长街之北,狂奔而至。月色下只见那人身形庞大,来势如虎,那火堆为他气势所逼,猛地一暗,在这一刹那,但听“锵锵锵”三声金鸣,他便已与两个守卫,各交了一招。

那边阴影里的董天命,突然喝彩道:“好!破冰屠龙刀法!”

火光再慢慢亮起。那守卫二人已各退一步,手中亮出兵刃,一为双飞钺,一为护手钩,竟拿的都是外家双手兵刃。而在他们面前,也已多了一人。

只见来人,在初秋季节便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大氅肮脏破烂,乌沉沉难辨材质。上掩颈,下掩膝,肥肥大大。那人个子不高,瞧那露出皮裘的手脚,纤细修长,并不粗壮,手中拎着一柄刀,尖头直身,状如冰锥,寒光闪动。

“长白山杜骅的刀法,”董天命赞道,“果然刚猛霸道,犀利灵动。你是……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子姓常的?”

那常自在扬了扬刀,咧嘴一笑,道:“我不是杜老师的弟子。”

他大概二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方额尖颌,两道长眉飞扬跋扈,一双细眼寒光四射,一笑时,嘴角露出两枚尖齿,森森然,竟似有择人而啮之意。

“呸,日间示众时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人物,”那使双飞钺的守卫啐道,“原来竟是个傻子!”

原来白天时,常自在也曾在人群中观望。因他神色怪异,早被几个守卫记下了。皇上派他们押解董天命,实际上也就存着将沿途意欲不轨者,斩草除根的意思,因此几个守卫并不叫破,而只等他自己现身。

哪知事到临头,出来的竟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李响与叶杏也相顾摇头,不明白什么叫他“不是杜老师的弟子”?

常自在却并不解释,只挽个刀花,大喝一声,便又扑来。刀光凛冽,刚猛无畴,直如一记记冰锥,倾力凿下,便是毒龙藏身于天池冰底,也必欲屠之而后快。

那两个守卫叫声“来得好”,各自招架。

这五兄弟出身大内,因为防着刺客来袭,又避免侍卫之中,有人叛变闹事,因此所练兵刃、武功,都以防御为主。那常自在的刀法,或可凿开万古坚冰,可是他二人兵刃织就的罗网,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只见四道银线萦萦绕绕,一点点地,便将那刀光裹住了,再一收紧,破冰屠龙刀登时声势大减。

可是突然之间,在那如电如雷、直起直落的刀光里,却游进了一抹碧色。便如春回大地,暖流暗藏,坚冰为之消融,罗网立见破绽。一声痛叫,那使护手钩的踉跄后退。常自在化身黑烟,已扑到铁棺跟前,左手一甩,一柄长剑颤巍巍地插入地下,右手举起,破冰刀一刀剁下——只听“当啷”一声响,连着铁棺的六七根铁链,已被他斩断一根。

“春水剑法?”董天命惊奇道,“你怎么还会寄情叟的功夫?”

常自在笑道:“我也学过!”第二刀一摆,便要砍下。

李响咋舌叹道:“这兄弟有趣!你看他是不是反骨?”

叶杏眼珠一转,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

眼见那第二刀就要触到铁链,忽然之间,白光闪动,一枚短戟横插进来,“叮”的一声,将破冰刀架开了。回头看时,正是守卫中,年纪最长的那位,已然赶到。

李响、叶杏相顾一望,心中同时生出异警,齐齐地向前一扑,背后金风割体,兵刃走空。两人在半空中翻身再看,守卫之中,剩余的一个使钢爪的、一个使挎虎篮的,不知何时已站在背后。

这一下饶是二人大胆,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眼见那两人快步逼来,只得节节退后,眨眼间被逼近铁棺,那使双飞钺的和使护手钩的赶来一围,五个人登时将李响、叶杏、常自在围在其中。

那使短戟的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劫持钦犯,有何企图?”

既然已被发现,李响不知不觉便又把行乞时的无赖劲拿了出来。听人问话,不仅不答,反而侧头去问常自在,道:“这位兄弟,你干吗来救这国寿王?”

“这大胡子力气好大,我想和他打架!”

“打……打架?”李响一肚子的“尊重”、“自由”被他堵了个结识,结巴两下,硬生生地拗过来了,“不错!我俩也是看皇上玩人不爽,冲着那‘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八个字来的!”

叶杏笑得直打跌。那老者怒笑道:“一群不知死的贼子,如今既已现形,还不乖乖受死!”

李响把眼一翻,叫道:“有本事就来杀!妈的,被杀还得乖乖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贱?”

“对啊,”常自在兴致勃勃,“有本事快来杀!”

他一伸手,便去抢地上的宝剑。旁边那用双飞钺的,忌惮他刀剑齐施的厉害,扑上来去锁他手腕。突然间寒光闪动,使双飞钺的哇哇惨叫,大腿上插了一枚银梭,鲜血淋漓。

“‘新月银梭’,邓六婆!”

常自在一招击退对手,猛地向后一退,“啪”的一声,使挎虎篮的仰天摔倒。那长剑拔地而起,飞回常自在手中。

“‘鞭敲阴山万马停’!”

原来在那常自在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挽了一条黑黝黝如灵蛇般的长鞭。他换一门兵刃,便被董天命叫破一回,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你都知道呀?”

“噌”的一声,那使挎虎篮的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面上一道鞭痕从左额拉到右腮,怒道:“你奶奶的,你到底是耍什么的?”

这五名守卫一奶同胞,在京城中有个绰号叫作“十齿飞磨”,说的是他们人人使双手兵刃,发动开来,如磨盘绞动,又稳又狠,让人赢不得、又逃不得。当日曾有号称“江北第一催命鬼”的杀手杨阴入宫行刺,便是被这五兄弟困斗了半个时辰,最后长刀脱手,掌断腿瘸,被活生生地拿下了。

经此一役,大内传言,十齿飞磨可轻夺天下兵刃,尽破万门武功。

常自在的功夫,较之那杨阴可差得可太多了。本来以十齿飞磨的功夫,十招内,就该将他拿下,可是问题是,这常自在自亮相起,已用了不同门派的刀、剑、梭、鞭,除了刀法,哪种武艺都没使过三招。十齿飞磨在大内待久了,习惯了以众敌寡,见招拆招,这回刚要对付他的刀,剑就来了,刚要破他的梭,鞭就到了。不由应接不暇,一上来就连连吃亏。

若不是这常自在的招式、功力都欠火候,只怕这时,就已有伤亡了。

“你管我耍什么?”常自在大笑道,“耍什么都厉害!”

那使短戟的喝道:“别被他唬住,不管他耍什么,一概拿下!布‘五行太岁阵’!”一声令下,人影翻动,短戟、钢爪、挎虎篮、双飞钺、护手钩,闪动银华,顿时便将李响三人围住。

常自在喝道:“来得好!”

两手晃处,刀剑入鞘,不知怎么又从大氅下拽出一根狼牙棒来了,抡动开来,呼呼风响,逼得五人各退三步。

狼牙棒本是马上的兵器,招式简单,胜在势大力沉,横扫千军。常自在于此处施展,先把李响、叶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抱头蹲下,这才给他让出了一片空地,呼啸来去。但见乌光纵横,叮咚声起,一个黑圈之外,十个亮白的小圈如星掷丸跳,一触即走,煞是好看。

虽然好看,但却徒劳无功。十齿飞磨这回学了乖,并不与常自在硬碰,个个只守不攻,随他进退,只是在外围磨他。狼牙棒耗力甚巨,一击未能奏效,顿时失之于大而无当。陷入困阵之中,眨眼间就把常自在累了个汗流浃背。

眼看他的狼牙棒越舞越慢,终于露出破绽。那使短戟的忽地双戟一错,锁住了棒头。常自在累得狠了,棒子骤然停下,带动得他也是一晃。旁边四人觑着便宜,一起跳进来打他,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人无功而返,常自在缩在一面大盾之下,连个影子也难见着。

五个守卫欲哭无泪,暴跳如雷,骂道:“没种的小子,身上哪来的恁多古怪!”常自在微微掀起盾牌,笑而不语,老大慈祥。

守卫一时拿他没办法,只好转头对付李响二人。一回头,只见月光下,叶杏两手按地,伏身探腿,身形如待发弓弩;在她身后,李响标然而立,两脚不丁不八,却高举了右手,手上四指微扣,只有一根食指斜斜地指向空中半月。

两人动作,煞有介事。李响指天立地,登时有一股立身于天地的气势,汹涌而出。

董天命见多识广,居然也不认识,道:“这是什么功夫?”

“詈天指!”李响满心得意,却还得绷着劲儿,做嚣张愤怒之相。

这时候,舒展正走在长安城凄清的街道上。方才被李响拒于行动之外,虽说理由充分,可是终究是心中委屈。想到自己到头来也仍是孤零零的,不由沮丧万分。

正胡思乱想,忽然前边传来一阵人声。舒展猛然警醒,几个月来的历练登时奏效,微一伏身,便藏身在道旁的黑影之中。

只见几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来,当先一人光头烂顶,舒展一见,登时发怒,原来正是日间殴辱董天命的无赖。

那无赖披一件夹衣,摇摇摆摆地走来,一路道:“咱们这会儿去菜市口揍人,那几个守卫定然不敢懈怠,也得陪着咱们。小三他们就趁这时候偷他们的马。他们忙着赶路,哪有时间多找,自然就不了了之。如此一来,龙甲堂要的好马就算交差,哥儿几个也能进金龙帮了。”

旁边一个八字眉的混混问道:“咱们大半夜的去菜市口,人家不怀疑么?”

“怀疑什么?”那光头道,“他们押国寿王一路来,为的就是让人去打他。半夜过去,那说明咱对皇上的忠心,非同小可!再说,博这么一回,进了金龙帮,将来长安城里,咱们哥们儿,还不是横着走路?”

原来金龙帮在长安也有分舵。这几个无赖想要入会,便想偷马,以纳投名状。

另一个塌鼻子的道:“唉,这主意虽好,却也太过累人,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却去搞这劳什子,我倒愿意去和小三他们偷马,多少也刺激些。”

“这才是你没见识,”那光头的笑道,“那是国寿王啊!放个屁都比你金贵,你今天能打他一拳,他妈的一辈子都够你吹的了!”

“喝着酒,吃着肉,”八字眉的笑道,“打打国寿王,想想也美!”

众人哈哈大笑,高举手中纸包的酒坛,竟似是来把酒玩乐的。只不过,这玩乐的内容,却不是歌舞琴棋,而是去殴打一个绝不会还手的英雄。

舒展咬紧牙关,单手握紧钢刀,猛地打横跳出,骂道:“一群没有廉耻的小鬼,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那几个混混都给他吓了一跳,待看到舒展不过是一个人时,却又都嚣张起来。那光头的道:“呦,哪蹦出一个抱打不平的出来?那反贼是你爹呀,你来护着他?”

“那人虽是钦犯,却与你们一样,也是爹娘生养的人,你如何好意思那般折磨人?”

“若是他不想有今日的下场,当初就不要获罪。”那光头的大笑道,“如今皇上这般判了他,我一个做子民的,打他骂他,都是为国尽忠。你来说我,便是谋反!”

这些混混平日横行乡里,惯会强词夺理,这般把谋逆大罪压来,便是舒展满腹经纶,一时也辩驳不得。旁边的混混看他虽拿了柄刀,但眉宇间却书生气十足,登时欺他懦弱,怪叫道:“你既为拿人出头,索性便陪小爷们玩玩吧!”

他手中拿了棍棒,上来便打。舒展看出他破绽,往旁一闪,刀鞘敲处,正中他手腕。那人大叫一声,捧手而退。那光头的见伙伴吃亏,登时发怒,叫道:“敢在我们地头上打人,打死他!”

那五个守卫见李响、叶杏招式怪异,登时不敢大意,五行太岁阵转动开来,去寻二人的破绽。可是这二人一前一后,互补身后死角,于大阵的转动,竟是视若无睹。十齿飞磨转了七八个圈子,寻不着机会,脚下微躁,正不知该强攻还是死守,突然间,“呀”的一声,却是李响放声尖叫。

这一声,李响乃是运气发出。声音自丹田而起,先被喉咙逼得又尖又细,直刺人的耳膜,旋即渐渐放粗,又显男儿气概,稍一过渡,终成狮吼象鸣,轰轰然,有睥睨百兽之势。

那使双飞钺的,正好转到李响身前。突地被这一声迎面打在脸上,顿觉得如遭雷击一般,心头猛地一跳,眼前发花,只觉得那乞丐一指詈天的身形,忽然暴涨,而周遭一切,却似都在那一声厉啸声中土崩瓦解。眼看那乞丐的一指,由天心划出一道弧线,直劈自己额头,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一指翻转,想动时,两脚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难移动分毫。

旁边的使双钩和用挎虎篮的,也被那啸声影响,身形踉跄。可是好在不曾首当其冲,还能动弹,眼看自己的兄弟呆若木鸡,一般引颈就戮,不由大吃一惊,双双飞身去救。可就在这时,就在李响那腾空而起的身下,叶杏身如陀螺,却以单手撑地,两腿飞起,竟赶在李响之前,左一腿、右一腿自下而上,飞蹴二人胸腹。

其他人反应不及,那受叶杏攻击的两人也当真义气,竟都不闪不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将那使双飞钺的,从李响指下救出。

眼看这三人便要同时重创于李响、叶杏的奇招之下。可是突然间,叶杏身下大地忽地一抖,叶杏撑地的单手上,力气竟被那一颤之势,尽数卸去。一时间支撑不住,“啪”地摔倒在地。两腿的架势未消,从那两人身下滑过,带动她的身体,直滑出三步方歇。

她这边的攻击失效,那使双钩和挎虎篮的终于及时赶到,各出兵刃,来架李响那一指。

李响大笑变招,道:“轻生指……”

“扑通”一声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皱眉道:“没踩着你吧?”

“哪那么多废话,”叶杏骂道,“快走开!”

原来叶杏身子在地上一滑,正好落在李响的落脚之处。李响一脚踏下,几乎踩着,慌张中卸力变招,终于失去平衡,摔下地来。虽未踩到叶杏,但摔下来时,两腿正砸在她的腿上,两人一横一竖搭在一处,一时都起不得身。

后边那使短戟的大哥觑着便宜,哪会容情?快步赶上前来,双戟便往李响后脑落去。

“来得好!”

李响听到风声,然后猛地向后一仰,两手八指紧紧相扣,却把一对食指比齐,猛地向天上捅去,叫道:“断肠指!”

这一招乃是败中取胜,类似枪法之中的“回马枪”。那守卫因见两人跌得狼狈,如今扑上来时,便少了戒备。结果李响坐在地上,用力向后一仰,竟然便以后背撞开了他的双膝,躺进他胯下。

这一招大违武学原理,奈何李响的动作实在太熟太快,便在那使短戟的不及一戟拍死他,抑或并膝夹死他的一刹那,猛地递出了双指。

“噗”的一声,这一指冲天而起,不偏不倚,正中那使短戟的谷门。谷门会阴,乃是凡人要害,那守卫挨了这一下,短戟虽离李响的胸口不及半寸,却终于再也难进分毫,脸色须臾间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如万花筒一般。

场中众人皆不料竟有这般诡异变化,一时都呆了。静默良久,突然间一声惨叫,那守卫终于如被乍然丢进油锅的大虾,腾地跳起半丈来高。

李响坐起身来,搬腿一转,放开叶杏,眼看着那守卫丢了双戟,双手掩在臀后,蹲下起来又蹲下再起来地乱跳,赞叹道:“半晌不动,我还以为你金刚不坏呢。”

后边叶杏重重一掌将他扇得头都歪掉了,啐道:“好好的一招怎么改成这样?”

那常自在站在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边舒展大展雄风,已将几个混混打得嗷嗷乱叫,那光头的被舒展狠敲了几记刀鞘,疼得乱甩手。舒展刀中藏腿,将他踢倒,喝道:“现在知道挨打疼了?”

“你便只会对我们动手,”那无赖撒泼道,“有本事你去把那国寿王救出来呀!只会欺负我们小的,你也是个孬种!”

这些混混平日里游手好闲,于狡辩耍赖一途颇有造诣。眼看斗不过舒展,一张嘴上便开始冷嘲热讽。舒展是个直性子,偏偏又确实是因功夫不行,而被李响轻视,登时被他戳中软肋。手上一紧,将带鞘的刀子压到光头的颈上,咬牙道:“你说什么?”

那光头见他脸色,已知道自己一语中的,索性火上浇油,道:“怎么?害怕了?不敢去救人,只敢在这逞威风吗?你有种便砍啊,你若不砍了老子,你便是老子的种!”

他说话越来越毒,字字肮脏。舒展反出兰州,便是不欲再受这般闲气,如今被这无赖羞辱,如何忍得?正要真的给他两下狠的,忽然远处马蹄声响,有两匹马奔了过来。

来到近前,马上两个少年一看那光头倒在舒展刀下,其余人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不由吃惊。其中一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光头已看清来人,奇道:“小三,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我们摸到菜市口,”那叫小三的颇为乖觉,见舒展也有相问之意,便简短说道,“却见哪里打得正欢,因此就没等你们,就先将五匹马偷了。小东带着三匹马往南走,我回来迎你们,省得你们过去露了马脚。这人是谁?”

“打斗的情形到底怎样?”

“三个人对五个守卫,先时还占些上风,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已被守卫压住了,怕是难以脱身。”

舒展心中不由一紧,虽然不知除李响、叶杏外,那第三者是谁,可是也担心起来。眼珠一转,已有打算,一手指点小三道:“你下来。”

那小三二话不说,就爬下马来。舒展回头微笑道:“小子,你不是说我不敢去吗?我这便去给你看!”

“你若不去,”那光头叫道,“你便是姑娘养的!”

舒展反手一刀,“啪”地拍在他嘴上,喝道:“你给我上马去!”

这一刀拍下,光头顿时唇破齿脱,呜噜呜噜地说不清话,被舒展拎着脖领子推上马去。舒展翻身上马,笑道:“我也不糊弄你,你便亲自看着我去菜市口吧!”

光头这才明白自己前途堪忧,哇哇乱叫。舒展把刀一甩,摔脱刀鞘,将冷冰冰的钢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那光头这才闭了嘴。

舒展拨马往回,那马本就是被小六他们偷来的,这时急着寻觅旧主,当然翻开四蹄疾奔。后边几个无赖愣了半晌,才明白过味来,大呼小叫地在后边追。

李响两指戳翻了使短戟的守卫,虽建奇功,可是最近练的奇招也就用尽了。那边守卫纷纷围拢过来,争相慰问大哥的伤势。使短戟的虽觉胯下热辣辣的,但终究只是外伤,等到疼劲过去大半,便撅着屁股直起身来,怒吼道:“布‘铜炉销金阵’!”

其他四人听得指令,脚下变化,又结一个新的阵势。这个阵却比方才那个太岁阵,攻多防少。那使短戟的咬牙道:“几个小贼,倒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已是看出眼前的三个年轻人,虽然各有绝技,但功力终是不深,全靠一些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怪招厮混,十齿飞磨若不与他们慢耗,而一早抢攻,只怕他们不及变化,早有束手就擒了。

果然,这么一来,李响、叶杏只得各以看家本领招架。过了十几招,那使短戟的冷笑道:“天山雪云掌,西川飞腿,这又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了?”两人的门派已被认出,只有那常自在,虽被人困了竹节鞭在手,可是十鞭之中,刀枪棍棒的招式混了个乱七八糟,始终看不出他的出身。

斗到百余招,三人俱是汗流浃背,只觉得五个守卫的攻势,如同铜墙铁壁般将三人越逼越紧,雪亮的锋刃如白色的火焰腾腾而上,往三人身上乱卷。不消片刻,三人都挂了一两道轻伤。

李响肩上溅血,往后一靠,喝道:“叶杏,兰州城的事,这回要你来干!”

叶杏一愣,旋即明白。兰州城里,李响中途逃走,然后才寻机出手,反败为胜,这回却是让她先杀出重围了。

“等等……”叶杏叫道。

“走!”

李响却不容她辩驳,反手一扣,已抓住叶杏的腰带,猛地振臂一抡,便欲将叶杏送出圈外——不料叶杏空中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个身子被这冲力一扯,凌空转成头后脚前,两腿蹬处,将使双钩的踹了个跟头。

这一下出其不意,守卫与李响都吃了一惊。常自在瞅见机会,拼命想要从缺口中杀出去,可是其余四人往紧一收,立刻便将去路堵死了。常自在一味强攻,却几乎受伤。

李响怒道:“你干什么?”

“我要去要留,”叶杏毫不示弱,“你少替我做主!”

几个守卫想不到他们死到临头,仍然花样百出,心中恼怒,攻势更紧。

便在此时,菜市口东大街上突然有一骑,如飞而至。马上舒展高叫道:“援军在此,我友休得惊慌!”

那马见了主人,待要放慢脚步,却被他以刀背一磕,吃痛长嘶,奔得更急了。

马来得急,那五名守卫待要拦截,又认出那是自己的马,不忍伤害,唯有向旁边一闪。舒展已然冲进了人群,猛地一推,马上那光头的大叫一声,摔将下来,正撞入使双戟与挎虎篮的那两人怀中。两人吃他大力撞来,勉强接住,却被撞得踉跄数步,这阵势登时给破开了。

马蹄踏青石,溅起星星碎火,舒展冲入人群。人群中李响正对马头,见来得凶猛,急忙纵身而起,人在半空中,伸臂在舒展头上一按,整个人跨越舒展,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臀之上。

舒展骂道:“呸!晦气!”却被李响一按,顺势伏身,探手挽住了叶杏的左手。马向前一冲,“呼”的一声,将叶杏拉得顺风而起。

那马方才驮着两个人狂奔,到了近前,那光头被从马上推下,那马骤觉一轻,奔得更急,虽在眨眼间又多了李响、叶杏,但去势不减,一头撞开那使双飞钺的,便向东南跑去。眼看就得脱身,忽然那马大叫一声,停了下来。

众守卫只觉今晚之事匪夷所思。定睛看时,常自在正讪讪地放开马尾。原来他反应颇快,见李响、叶杏都上了马,仓促间只好一把抓住马尾巴,顺势也给拖出包围,可是马尾吃痛,那马居然不就跑了。

马上马下,盗匪、守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反应。

“少年人,你们的武功不错!”寂静中,董天命忽然开口说道。“不过还不够好!所谓武艺,不过是修炼,练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出手如电,便是人人都会的罗汉拳,也能战无不胜!”

他点评武功,常自在还不觉什么,李响、叶杏却都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走吧!”

那靠坐在铁棺上的囚徒蓦然大吼。吼声中,他已奋身而起。他身上的铁链被常自在砍断了一根,这时起身一动,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只见他反手一卷,已将剩下的六根连棺铁链,都卷在单臂上。

“喝!”董天命暴喝一声,“嚓——嗡”的一声怪啸,那硕大的铁棺已在青石地上,磨出一片石火,滑开十几步,猛地甩了起来。

——那是他的修炼!

——无人可及的修炼,压倒一切的力量!

千斤重棺,便如一柄巨大的流星锤,划出一片乌光,带动沉沉风吼,朝着那五名守卫卷去。五名守卫又惊又怒,挡无可挡,连忙退却。

董天命居然还能开声,喝道:“你们走!”

李响跳下马来,抢回几步,终于停身,道:“前辈,我们无能,今日不能救你脱困。请暂再忍些时日,咱们自会卷土重来。”

“走!”

董天命哈哈大笑,虽是神力惊人,但舞动这样的铁棺,却也不能多说了。

李响咬牙退后,一挥手。舒展纵马,李响、叶杏、常自在展开身法,直往东逃去。他们虽然狂妄,但到底还知道自己的本事,与对手差得太多。若是再斗下去,只怕别说救人,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脱身。

那董天命将铁棺甩开,方圆四丈,只见一片黑光如雾。风声呼啸,如妖气一般,四周不曾撤去的菜档,为风力所激,“咔咔咔”,尽都碎成一堆堆木片。那五名守卫不敢碰触分毫,绕又绕不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四人远去。

董天命慢慢收力,那乌光渐缓渐低,又显出铁棺形状。终于“轰”的一声,如同石锤一般,斜砸入地,裂开石板,夯入地下半尺有余。烟尘中,又听“啊”的一声,原来是那被抛在地上的光头,因亲眼看见那铁棺以雷霆万钧之势,在自己身前两尺之处落下,顿时吓得湿了裤裆,一头栽倒。

那使短戟的守卫冲到董天命面前,以手指点,怒道:“你……你!”

董天命呵呵而笑,将铁棺放好,靠着它坐了下来,却听城头上大钟,受铁棺激荡,隔空发声相和,嗡嗡不绝。

“马都没了,”那使护手钩的老五道,“定是方才那小子,偷了咱的马!”这账却被赖到了舒展的头上。

“算了,”使短戟的又气又累,道,“不用追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大呼小叫,一群人各持棍棒锹镐冲了过来,原来是那光头的同党,前来救人。内中有和小三一起偷马的无赖,一时慌张,居然率先催马赶到。

蓦然间一条人影凌空飞起,一脚将他踹落马鞍。那使护手钩的老五夺过马来,拨马向东。

“老五!”

老五回过头来,火光下,一双浓眉高高扬起:“我去抓了他们回来!”

他回身纵马,任其余四名守卫大声召唤,却充耳不闻,一鼓作气,直往李响他们去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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