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里”是一条弄堂的名字,我从小到大就住在这条弄堂里。
记得小学时一个玩得好的同学特喜欢这个弄堂,当她和我走到弄堂入口分开,我进去,她再往前走之前,她总会说“你家弄堂这题字实在太气派了”。
每当那刻,我总会抬起头,仰望“和光里”这三个据说很有来头的书法刻字,皱起眉头。
我不喜欢这里。
尽管从和光里大门到家门这段距离,能碰到至少6个向你主动打招呼的和善的人。比如那个死活不肯去敬老院的方爷爷,比如那个脸上挂满笑容,私下爱搬弄是非的庆姨,再比如我时常光顾生意的常婶。
常婶早年是援藏知青,结婚没几天就和丈夫去了高原,到了四十好几才托关系调回蒙城,多年恶劣的环境让她落下一身病根,只好搬出缝纫机,弄堂里缝缝补补。
现在我正好路过常婶的缝补摊,她照例对着台缝纫机,戴着眼镜,捧着本《知音》在看。
“今天放学挺晚嘛。”她主动打招呼。
“是呀。老师拖课,你今天生意怎么样?”
“黄梅天,下午倒有两个生意。”
“那也不错了。对了,中午去邮局把水电费交了,两个月一共147块,常婶你看下。”我从包里掏出单据给她。
“不用看,通知单上都写清楚了。每次都让你帮我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没事。我帮你把卡放回去。”
“好,对了,桌上还有居委会昨天送来的苹果,你自己挑个大的洗洗吃吧。”
“嗯。”我熟稔地推开她家门,进入小得可怜的厨房,将东西塞到毛巾架下面那个已经装满票据的鞋盒里。再转身拿起凳子,脱鞋站起。轻轻打开灶台边侧最上面一层的橱柜门。
如我所料,拨开常婶家几塑料袋旧物,红色米奇中型旅行包正静静躺在暗处。
我将包往外拖出一些。拉开包拉链,迅速检验了番里面物什,确认无误,拉链拉上,关好橱柜,人下来。
常婶的右腿常年有病,走路都很困难,更不可能爬凳子查看这里了。
我这样想着,心中又暗暗检索了遍自己,步出她家,与常婶微笑告别。
背后的她却叫住了我:“沉静啊。”
“嗯?”
“婶就是想问问,你这个包多少钱买的啊,结实着呢!你看咱们弄堂里那些个非主流小姑娘,整天花里胡哨的,背的包像什么样子,哪有这样的实用。”她指了指吊在缝纫机下面的那个装满拉链和布头的包。
我看了眼那个到处是“LV”标志的东西,笑了笑,“二三十块,和同学一起夜市买的,婶觉得好就好。”
它的价值我很清楚,如果将标价牌上的真实数字告诉林婶,估计她会吓傻,不知道那时还会不会舍得像如今这般地用它。
说到包,我又想到自己存放在常婶家的那个米奇旅行包,里面装的都是钱,有成捆的四十万现金,和另一些用皮筋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和那个LV包一样,四十万也是那个死去的林姓商人的。他全名林伟忠,正如华哥所述,林还送过一个被我转身就扔了的GUCCI钱包,可谓非常慷慨——何况他那个坚固无比的密码箱的密码,是有一次我帮他拿剃须刀时,他自己主动告诉我的。
当时包里并没有什么巨款,所以他可能也从未想到过今天。
更悲剧的是,他也没能活得到今天。
是谁杀了他呢?林伟忠,我的客人,这个出手阔绰,活着时在我身上猪嚎般发泄,完事后又和颜悦色给我看皮夹里双胞胎儿子照片的广东商人,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那个凶手又是如何神不着鬼不觉进入酒店客房,悄无声息地将他捅死在血泊之中。
我甚至连一句求救声也未听到。
一个人怎么能死的如此安静。如此诡异?
是为财么?但林的密码箱并未遗失。为情?感觉也不像,都那么大年纪的人,哪来的爱情。别说有女人为他寻死觅活。
何况以一般女人的体力,能杀得了他么。
还有那个映在浴室玻璃上的黑影,他(她)是凶手么?又究竟看到我没有?看清我多少?倘若是凶手,为什么他(她)没将我一齐灭口?留下活口岂不是会让自己平添风险。如果不是凶手,敲玻璃算做警告?还是,那几声别有他意。
我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直到那道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挡住去路才停住,叹了口气,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那道门。我家的门。
“我回来了。”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穿过晒着衣服,放着自行车,三盆盆栽,一个废弃鸽笼和一些杂物的狭小露天走廊,走向最右边的房间。
经过客厅的时候奶奶挡住了我:“沉静回来啦,快来看,家里来客人了。我退休前厂办的小张,她今天专门来送请帖的。”
她满脸笑容,又转向从里面走出的人,“没错没错,这就是鹏飞的女儿,你上次来的时候她才上小学吧。沉静愣着干吗,还不叫人?”
“阿姨好。”我挤出点笑容。
“你好你好,上次来你家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来着,乖乖,一晃这些年,都长这么高了。你看这瓜子脸多漂亮啊,随她爸。唉,如果鹏飞活着,肯定很高兴啊。啧啧,可怜好人命短,她爸一天儿女福也没享到。”烫着小卷发的女人一脸世故,话是对着我说,眼睛却牢牢盯着奶奶。
“人各有命,谁能料想呢。今天不说这个。”奶奶抹了把眼泪,又看向我,“沉静洗完手帮我把电饭锅里的蛤蜊炖蛋端出来,今天我要陪你张阿姨好好说说话。你也别忙着做作业,赶紧过来吃。”
我顿了顿,不自觉瞄了眼那个卷发女人,压低嗓门:“他们呢?要叫他们一起吃饭么?”
刚刚还看到的好脸色立刻化为阴霾:“你还怕他们没东西吃啊!人家天天夜不归宿,早上烧个猪肝汤自己大吃大补,中午看看电视睡睡觉,现在还没起呢。我们何必拿热脸贴冷屁股,管他们闲事。”
“哦。”
“别忘了给你爸上香。”身后又是一句。
“哦。”
我转身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将书包丢在桌上。
我的房间有七八个平方,除了一张床,一个台式电脑,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橱,一个放着贡品和香的茶几,也就只剩墙上挂的那张黑白遗像了。
遗像上和善的年轻男人是我爸爸,叫林鹏飞。他在我出生仅仅半年之后就因为矿难死了。
听奶奶讲,出事那天,下井作业的监理本不是他,爸爸临时答应帮工友顶班,结果偏偏就是那一班,29个鲜活的生命一去不回。
父亲工作所属国营煤矿,出了这么大事,在当时惊动了全国,而我的奶奶,也在追悼会召开之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从煤矿经理手里接过了一笔在当时看来斐然的抚恤金。
现在我将椅子反过来,看着遗像,照例一个人坐了会儿。
没错,照例,几乎每天我都会这样坐会儿,不用说话,清空大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遗像上的人安安静静,看他的人也安安静静。
这时房外响起脚步声,我赶紧站起来,走到遗像下的茶几前,从筒香里倒抽出三根,寻找打火机。
“老棺材刚才又跟你说什么了?”伴随门的用力开合,是没好气的女人声音。“没说什么。”我拿起打火机,将三支檀香点燃。
来者一屁股坐到我床上,穿着拖鞋的小腿交叉一起,声音渐渐上扬:“我刚才都听到了!天天寻屁放,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住在这鬼地方,月到月的老娘可是交房租和伙食费的!”
“妈你别说了。”我不带语调地打断她,“今天家里有客人。”
“有人我怕她啊!这个家,不也就她自己客人多嘛,我们娘俩几时有这样好的福气,过门那么多年了,我娘家的亲戚有谁敢找她门上来?成天把钱攥在手里跟命一样,买菜稍微贵点就要看脸色。别说死人整天被她拿来做挡箭牌,就是这活人,还不迟早死在她鸡眼里!”
我不回话,将香插在香炉。接着从茶几的第二层抽出圆垫,垫在地上,屈身朝着遗像跪下。
“沉静你怕她什么?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吃穿用度都是谁的钱?还不是你妈我辛苦赚的!她算老几啊,不就是仗着有个破房子吗,这房子有你老子的份,就也有你的份!她为你付出一点难道不该吗?”女人毫不顾忌姿态地用手敲着床帮,“本来和你戴叔叔在一起之后,我是可以跟他一起走的,要不是舍不得你,怕你以后被这老棺材欺负,妈妈我会留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家里吗?”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真的是为我吗?那个人没钱买房,老家又在安徽大山沟里,你可能离开大城市跟他一起走吗?别说笑了!何况你二婚,姓戴的又不是独子,没有一技之长,他还是你离家那年搞传销才认识的吧,被公安局遣送回来之后一屁股债。就算你想跟姓戴的走,人家家里同不同意还是个问题吧!”
房间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随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女人的脸凑近我,一字一顿地说:“光嘴贱有什么用,有本事将来狗眼睁睁大,自己嫁个有钱人。”
我手扶膝盖,浑身颤抖地站起来。
“张凤银,你放心。我以后就算瞎了,混得也比你强。”我说。
低旋于室内的窒息气流,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个响雷从遥远的天际突然炸开。
我的头发被幕景般不真切的手一把拎起,连同我昏昏沉沉的大脑,被用力地撞向供奉着假花和水果的玻璃茶几。
从额头顺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视线,行凶者扬长而去。我听到奶奶撕心裂肺的叫骂和彼此拉扯的声响。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放在书包上的那个小小的手机,那道诡异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