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所谓轿，即古之肩舆也。肩舆之制，由来已久。《晋书？王献之传》：“献之尝经吴郡，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相识，乘平肩舆径入。”而苏轼诗云：“肩舆任所适，遇胜辄留连。”降至逊清，凡巨宦必乘绿呢大轿，而四人舁之。青楼中人，应客征召，则乘飞轿以赴。飞轿者，轿极轻灵，饰以流苏，健役舁行如飞，故名。自摩托车兴，轿为落伍品，无复乘之者矣。然当士大夫出必以轿时，蔡孑民即极反对之，谓：“以人舁人，非人道；且以两人或三四人代一人之步，亦太不经济。”某次，某名流设宴于邸，以轿接孑民，孑民坚不肯乘，使空轿还，而己则徒步往。及至，已肴残酒阑，主人轿役，孑民立为解释，始已。孑民亦不坐人力车，谓：“目睹人力车夫伛偻喘汗之状，实太不忍。”盖仁慈为怀，迥异凡庸也。孑民喜乘船，船行甚迟，乃展阅稗史以遣之。以嗜读《红楼梦》故，船行必携之，书为日本东京金港堂所刊印之洋装本，上下两册，反复浏览，有百读不厌之概，此《石头记索隐》一书之所由作也。然《索隐》多穿凿牵强，如谓：“红楼叙事，皆影射明末清初之事。书中女子，多指汉人而言，男子多指满人而言。黛玉，影朱竹垞也；宝钗，影高江村也；妙玉，影姜西溟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妙玉以看经入园，指西溟之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也；妙玉以孤洁被盗，并诬以丧身失节之名。指西溟之贞廉被逮，并加以嗜利受贿之谤也。”主北京大学时，欲节取《红楼梦》为国文教材，于是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辈承其旨，而加以提倡，冷红生致书孑民，讽其失当，酿成新旧文学之冲突，影响甚大也。
张南皮赠金章太炎
张南皮勋业文章，卓绝一时，著《广雅堂集》，人以广雅先生呼之。陈石遗曾入其幕府，故其年谱中记南皮事甚详。谓：“南皮长不及中人，而广颡伟鼻，目三棱有光，髯长及腹，行坐揖让，议观秩然。自黎明坐至日午，勺水不入口，谈不绝声。服御极朴俭，外褂貂皮将秃，炕垫红呢破，稻草见焉。招客饮宴，大圆桌白木无漆，以旧白布覆之。”畏暑甚，某岁官武昌，酷热不可耐。南皮每约石遗、乙庵、节庵、雪澄、捍郑诸子，集署后广台上露坐，夜深乃散。集必有酒肴，一席以四元为度。南皮不多啖荤腥，喜进水果，终席食饮一小碗，粥一器，或馒头一二而已。时章太炎文名震海内，南皮认为异趣，不之喜。当石遗初次谒见时，南皮问：“在海上久，所识有学问之人必多，能分类举其最优者否？”石遗答以：“散体文有新城王树楠，义宁陈三立；骈文有武进屠奇，泰兴朱铭盘；考据之学，可信者有瑞安孙诒让，善化皮锡瑞，此外尚有浙江章太炎。”南皮听至此，好大不为然，曰：“梁启超文字宗旨虽谬；然尚文从字顺；章某则并文字亦怪异矣。何数及此人？”石遗谓：“章某能读书，实过于梁。”南皮乃心识之。既而招太炎至，月给薪百余金。而梁节庵与其徒朱强甫，方以忠君取悦南皮。太炎识强甫，乃与昌言革命。强甫诘其“先代有出仕者否？乌得出此言”。太炎言此“为强暴所污耳，子孙当干蛊”。强甫以告节庵，节庵以告南皮，胁南皮当逐此人，否则上闻。南皮不得已，辞太炎，赠以五百金，购其《左传》稿。节庵又扣留其款，太炎狼狈归沪。此一段掌故，外间知之者甚鲜也。
吴钝斋被厄西太后
予于吴中诸耆宿，曾聆吴荫培、陶小沚前辈之清诲；而于吴钝斋，慕之久，却未一接颜色。夫见欧阳公，而犹未见韩太尉，固不仅苏子由引为憾事也。钝斋，讳郁生，字蔚若，光绪三年丁丑翰林，嘉庆戊辰科会状吴廷琛之孙也。主考文东，康有为出其门下。戊戌政变，六君子被戮，西太后以康之出其门也，斥钝斋不之用。钝斋郁郁不得志者有年。及西太后死，乃任邮传部尚书、军机大臣。辛亥致仕归。居里中，临池以遣兴。初书欧阳率更，后入李北海之室，以求之者多，乃订润而鬻书。喜谈胜朝遗闻，绝有趣者，谓潘郑庵与翁松禅二公，均无后嗣，人以天阉目之。一日宴于某巨家，二公适比肩坐，醺然有醉意，咸以被诬天阉为可耻，曰：“是可忍，孰不可忍！”遂当庭脱裤，以示性具之伟然，客为之哄堂。彼曾目睹之也。钝斋晚年嗜电影成癖，不论国产片舶来片，均所乐观。往往从甲影院出，又市券至乙影院；日观两场，不厌倦也。民国二十九年，故于青岛，年八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