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顽劣无赖。这位蓟少爷生在这么一个家里,父母兄长自小宠爱,杀鸡斗狗、欺行霸市,虽不至伤人性命,但小奸小恶乃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还得了个名号,叫做“蓟子隐”,意喻他同古时候的周处一样,是乡里乡间的祸害。
红灯转瞬即灭,那纨绔子弟蓟家二少的身影亦重新没入黑暗中。
大仙的声音缥缥缈缈传来:“上个月初九、廿一,此人是否来找过你?向你索要仙人散?你是否给了他?”
蔡安的声音几乎已带上哭腔,断断续续道:“是……是……”他通晓医理,方才一瞥间,已知蓟家这位二少爷肢体僵硬,再没出气,断无活理。
他死前服了自己调制的仙人散,这一笔人命账,莫非就要清算到自己头上来了吗?
大仙沉默片刻,忽而轻声笑道:“你何必这样害怕?我又没说是你害死了他。”
蔡安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扑到地上,道:“大仙耳聪目明,自……自然不会冤枉了小人……”
这赤火大仙低声道:“你这人倒也识趣,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害人,旁人却未必知道,你卖药给蓟二这件事,以为能瞒得了一世吗?倘若蓟家的人知道了,又将如何对你?”
蔡安听他话意,重重又叩了两个头,道:“请大仙为我指一条生路!”
赤火大仙瞧了他半晌,道:“蓟二死前,曾托梦于我,说他并不是吃了药死的,也并非得病致死,而是另有隐情,怕有蓟府中人牵扯其中!我本已炼成仙身,不得再干预尘世之事,也不欲多与人接触——但蓟家于我有旧,我不忍见其死得不明不白。你制毒卖药,虽不曾置他于死地,却到底亏欠于人,你可愿待在蓟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既能洗脱自己嫌隙,也好叫蓟二安心。”
蔡安听完他一番话,大喜顿首道:“小人自然愿意!却不知我一个外人,如何能在蓟府查……查证此事?”
赤火大仙神秘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将府中众人,一一送至你眼前。”
说也奇怪,他甫一说完这话,蔡安便开始觉得头晕手软,不久慢慢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周一般昏暗,触手是厚重的木板,鼻间是浓重的松木香味。
他手脚并用伸直了摸摸四周,心里盘算:八尺长、两尺宽,可不是口尺寸标准的棺材么?
他将脸上的泪痕擦了个干净,叹了口气,翻过身正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觉,便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人正在说话。
他勉力将耳朵贴到棺壁上,听声音有两个人,年纪都不大,说话时似怕人听见,将嗓门压得很低。
其中一人道:“好端端正过节,也真邪性了,如今二爷去了,大爷不在,家中没个正经办事的主子,家大业大的,也不知会怎样……”
另一人则低声笑道:“蓟九啊蓟九,你这岂不是实实在在的杞人忧天?不说大爷是朝廷封下的昭信校尉,恩威并在,便是咱们三舅爷、表少爷、侄小姐,哪一个又是一般的人物?有他们在,旁人谁敢来动蓟家?”
先前那人叹口气,道:“你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倒是没旁人敢来动蓟家……哎,你不觉得二少此番去得……有些蹊跷?”他欲言又止。
另一人语气轻佻,回应道:“蹊跷便蹊跷,你又待如何?这位活宝二少爷,平日里难道没少给我们气受么?别说梧桐镇上,便是这蓟府上上下下,又有几个人不将他恨之入骨,盼着他早登极乐的?”
外面安静了片刻,只余些拨动火盆的声音。
蔡平生在棺材里也暗暗跟着叹了口气——空气里有些焦味……别是烧纸钱的味道罢?他是怎么从那黑漆漆的房间里,跑到灵堂上蓟二的棺材里去的?那蓟二的尸首,又去了何处?
外头簌簌响动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前那蓟九二人似乎匆忙起身,齐声唤道:“侄小姐。”
一个略带疲倦的女声道:“行了,都退下罢。”
只听蓟九小心翼翼地道:“表少爷嘱我等二人在此守夜……”
那侄小姐闻言冷笑道:“你倒也记得他是个表少爷?他说的话作数,我说的话你们便可随意违逆了吗?”
这位侄小姐听上去年纪不大,说话声音也不大,却字字有力,显然平日里在家中也是说得上话的,蓟九与那同伴二人显然不敢同她辩驳,诺诺应了几声,便告退了。
蔡安在棺中,只闻两人脚步声渐远,不消片刻,便已听不见了。
堂上复又是一片静谧。
那侄小姐人应当仍站在灵堂之上,却不知为何,许久都没有移动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安才听见她慢慢走了几步,却是在棺材近旁停下了,低声叫了一句:“蓟垣丞——”
蔡安被唬了一跳,赶紧放慢呼吸,心中只默默想:这位侄小姐,想必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一个人跑来灵堂上,凑得这么近对着棺材说话,可不是寻常大家闺秀做得来的事情。
那侄小姐叫了这么一声,隔了半晌,又轻声道:“赤火观的老道士说,你年纪轻轻便去了,怕是心有怨怼,教我们几个亲眷轮着替你守灵,不得由旁人代劳,好慰你心安——他真是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做的事情,有哪一件又后悔过呢?”
她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可是你怎么死得这样急?莫非你终于感知了我的心意,知道我想要你死,故而自己早早做个了断?你这一生,样样都背拂我的意愿,怎么偏偏这件事上如此乖顺呢?”
棺木上轻轻几响,仿佛有人将身子靠了过来。
四周静悄悄的,这侄小姐声音清亮柔美,说话轻声细语,絮絮叨叨,都在说些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