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脑袋倒地所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一些。当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水般从他被切断的颈动脉喷涌而出时,这名有着一双拉丁式褐色眼睛的标枪手仍然兀自矗立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踢出了比赛。接着,随着那双褐色眼睛中的惊讶神色逐渐褪去,我听到了他的黄铜头盔落地的闷响,一同掉下的还有他手中攥着的短剑——平心而论,这家伙把握时机的能力与应变能力都堪称一流,但他显然并不知道,无论何时,从背后对我发起偷袭都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从来没有人能成功偷袭斯巴达克斯。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曾经听人说过,历史永远都不会缺乏某种特殊的幽默感:穆罕默德二世在金角湾的胜利最终使基督徒得到了新大陆;“老虎”克莱蒙梭在凡尔赛的强硬则为巴黎在二十年后的陷落种下了第一粒种子。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定律在现代也同样没有过时: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那帮动物保护主义者所赐。
仅仅在二十个标准年前,“角斗”还是一个尘封已久的、只会在古地球的历史书和全息影像作品中(通常是在与罗马城相关的旅游手册里)出现的名词。事实上,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不仅仅是这种古老而血腥的运动,几乎一切带有暴力因素的对抗性体育项目——无论是自由搏击、传统拳击、散打、摔跤,还是古老的相扑,都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没错,人类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物种:作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在他们每一个细胞核的碱基对中都储存着与生俱来的与攻击、侵略、猎杀相关的冲动,但他们的文明准则却将这样的冲动一概视为畏途。新人权运动的活动分子们坚持认为,一切与自然人相关的暴力活动都是潜在的对人类社会的威胁;而他们的盟友动物保护主义者们更是早已完成了ALF(动物解放阵线)前辈们的宏愿,将所有能与他们所谓的“虐待、歧视与危害”动物挂上钩的行为都统统打入了另册。在我上中学那阵子,就连在实验室里解剖蚯蚓和青蛙,都得先搞到半打以上的保证书和特许状,而要是不幸落上一个虐待动物或非法狩猎的罪名,那多半就意味着你得在某座六平方米的免费单人住宅里休上半辈子的“假”了。
当然,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每一场发展到走火入魔程度的社会运动一样,动物保护主义者中也永远不乏斗志昂扬的激进分子。动保运动愈演愈烈,当一个自称为“赐福地球”的组织在十五年前向邦联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将制造和食用“亵渎了生命的神圣尊严”的人造肉类裁定为非法时,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经过长达三个标准年的漫长申诉,举行了无数场法庭辩论和听证会之后,邦联的法官联席会议最终裁定,人权和动物权利的适用对象,必须至少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中的一个:通过自然方式诞生,或者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与感知能力(换句话说,拥有能够正常运作的中枢神经系统核心:大脑),否则将不受相关法律保护。尽管这项司法解释的初衷只不过是为了拯救人们餐桌上的牛排和肉馅汉堡,但出乎那些大法官意料的是,他们的决定也在无意中点燃了一项古老运动的复兴火种。
斯巴达克斯的“诞生”时间——呃,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出厂”或者“完工”之类的词,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是在“‘赐福地球’诉人造肉企业案”结案两年之后。他的“母亲”是一座高十二英尺、直径六英尺四英寸的活体培养槽,而他的“父亲”则是半打盛着不同基因样本的试管。这些设备(当然,还有操作设备的雇员们)的东家是大名鼎鼎的南河三文化传媒集团,一条过去曾经多次因为经营非法娱乐项目而被起诉,但却每次都能靠着超好的运气和强有力的律师团队全身而退的娱乐业老泥鳅。可是这一回,这条老泥鳅经营的项目却是完全合法的——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这完全要感谢“赐福地球”。
正如他——或者说我——曾在铺满黄土的竞技场上杀死的无数猛兽与敌手一样,在角斗比赛中,像斯巴达克斯这样的角斗士是不受任何法律条款保护的。尽管从基因生物学角度上讲,他的遗传结构与邦联境内一百一十五亿健康男性公民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这些以古代欧洲“蛮族”居民的基因模板为蓝本培育的生命,既非以自然方式在女性子宫中孕育,也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在受精卵于人造子宫内着床发育的最初四个星期中,南河三集团雇来的专家们就对每一具角斗士的躯体进行了“特殊处理”。除了维持生理活动必备的脑干和小脑之外,他们颅腔内的大部分脑白质和几乎全部灰质从来都没有得到发育的机会——属于它们的位置早已被普通蛋白质分子大小的微型电子元件和生物胶质所取代了。当然了,这种做法自然引起了人权团体的强烈不满,但他们也只能把气撒在帮倒忙的“赐福地球”头上:毕竟,南河三集团的这种做法完全符合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而即便他们成功推动了议会修改法律,按照法不得上溯的原则,南河三集团也大可以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