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伽罗并不知道父亲那天带她去法延寺,是想让她见那个人。
“阿爹怎么会忽然想到去法延寺?今日不会又有法会吧?”伽罗坐在马车上,想起去年在法延寺外的经历,脑海浮现出一张少年脸庞,手心微微发烫。
饶是时隔近一年,想起那天的事,那种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心情,她还是记忆犹新。
当时,她无比尴尬地跟着那个少年绕出那条星布密布的巷道后便一溜烟钻进人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后,心里却又突然生出些许失落。可这失落到底是因为什么,她至今也没弄清。
“只是去寺中见个人,顺便求神还愿罢了,这个时节,寺里香火虽旺,但不至于有很多人的!”独孤信看了看她发红的脸,只当她是热着了,掀开了车窗的帘子,好让车厢里通风。
可惜,秋老虎的厉害丝毫不逊于盛夏酷暑,车外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伽罗有些后悔大热天出门,好看的柳眉都蹙了起来,不时焦灼地问一句前面赶车的车夫:“还要多久能到?”
“快了!”车夫应声的同时,独孤信指了指前面的一家茶楼:“还是先去茶楼歇歇吧,顺便看看茶楼可有冰块,到时候买几块放车上,也能凉快些。”
伽罗求之不得,狗腿地拿着团扇给父亲也扇了几下:“还是阿爹最会疼人!”
独孤信见惯她这副模样,笑而不语。待车子在茶楼前停稳,伽罗便率先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冲茶楼里跑去。
茶楼看着有些简陋,但里面陈设极有禅机。靠窗的一面墙居然引了山上的山溪,并在屋里架起了一个水车。水车正呼啦啦地转着,来回打起的山溪水气,让整个茶楼里,都生出一丝凉意。
伽罗瞧了,便兴冲冲地跑到水车边冲父亲招手:“阿爹,这儿凉快,坐这坐这!”
独孤信抬步在水车旁坐了下来,又叫了壶茶,正低声向小二打听买冰块的事。却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毛掌柜,这是师父嘱我给你带的药,老规矩,三碗水煎作一碗,一日服二次。按时定量,切莫生意忙起来便忘了!”少年说着,将一摞药包放在了桌上。
“哟,受累受累,还让小师父亲自送来了!”正在柜台后的掌柜一迭声地道谢,随手便在柜台上抓了两吊铜钱往少年怀里塞,“这个月的香油钱,劳烦小师父一并帮我送上山了!”
少年也不推辞,双手合十,指尖往上半寸处,是眉心那红艳欲滴的朱砂痣,却让站在水车旁的伽罗看呆了。
约莫是察觉到了伽罗的视线,原本欲转身离开的少年不经意间地也回头瞧了一眼。
四目相对,二人一时竟都下意识地抿紧了双唇,伽罗更是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水车旁湿气重,最好不要贪凉站久了。纵是姑娘这种身手不错的体质,也要谨防这湿邪侵体的!”少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先开了口。
“你……”伽罗开口,竟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她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厉害。虽听出他那句身手不错是在嘲讽自己这个昔日的救命恩人,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种莫名的狂喜在蔓延。
一旁的独孤信笑盈盈地叫住了少年:“小师父,我这也想捐些香油钱,不知可否请你代劳?”
少年客气地点头:“自然可以,只是方才看您的马车,似乎是准备上山的。倘若……”
“不妨事!”独孤信一边说,一边掏出钱袋,将一锭白花花的十两银子放在桌角,“劳烦小师父帮我在菩萨面前说一声,谢谢她老人家替我女儿觅了个如意郎君,得配杨家儿郎,成全一段好姻缘!”
少年显然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独孤信,又看了看一旁的伽罗,似是恍然大悟,拱手便要行礼。
“什么好姻缘?”伽罗却被自家阿爹的话惊得差点蹦了起来,“什么如意郎君?几时给我定的亲?我不嫁!”
“你不嫁?”独孤信挑眉,看着自家女儿羞恼交杂的表情,戏谑反问。
“我不嫁!”伽罗气鼓鼓地迎着父亲的视线,心里是真的着恼了,“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我,我不同意你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许配出去!”
“这却好办!”独孤信说着,将少年一把拉过来,在女儿对面坐了下来,“爹从小教你,咱们鲜卑人,向来磊落分明。这位便是陈留郡公杨大人家的公子杨坚,四岁便送来了法延习武,并跟着方丈大师开蒙学文。他爹一门心思想让你嫁给这小子。我特意带你亲自掌眼,现下人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这未来夫婿好好说说,实在不能将就,直接把这门亲给回了,爹也给你撑腰!”
伽罗一听,整个人都木掉了。
“他……他……”她又惊又急,对面的人却是先开了口:“家父前次已派人给我送信,说是替我求了桩好亲事。小侄本来也和独孤姑娘一样,想推而拒之的!”
伽罗一听,眼眸一暗,却听他接着道:“独孤姑娘虽说有些结巴,又彪悍张扬,不过,小侄却觉得甚好。尤其现下鼓着腮,一看便是在憋坏水想算计人的样子,小侄觉得生动可爱,甚为欢喜!”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转头对独孤信道,“柱国将军请放心,小侄这便回寺,谢菩萨善心成全,圆了我这夙愿执念。再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转头看向已经陷入奓毛状态的伽罗,却不防被她一把捉过手,在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咬完看着那两排深深的牙印,她才冲他笑着露出森森白牙:“伽罗,最会憋坏水算计人,说话还结巴,又彪悍张扬的独孤伽罗!”
他看了看手背,不仅不气,反而挑眉,正色道:“这一年来,我日日替伽罗姑娘念九遍地藏经,祈求菩萨护佑,让你消灾解厄,添福增寿,没想到我佛慈悲,怜我心诚,竟将你送回我面前!”
最后这句话,他敛了方才的笑容,语气诚恳得近乎沉重。
伽罗无力地发现,自己刚才满腔的愤然,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殆尽,连带着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暖意……